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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那片绿

2014-12-11李克利

参花(上) 2014年2期
关键词:槐树下铜钟张老

◎李克利

夕阳下的那片绿

◎李克利

小学校址迁了。迁了迁了吧,日子还是像以往一样平常,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但对于张老却无异于一个打击。因为再也听不到孩子们的欢歌笑语、朗朗读书声了,再也看不到孩子们做操、跑步、打篮球那活泼的身影了。不过校园门口的大槐树是迁不走的,这多多少少给了张老一些安慰。

黄昏了,张老提着马扎到门前坐下,眼睛痴痴地望着槐树。槐树老了,能有三百多年了,很高,有白云在树顶缠绕,有鸟雀在上面做巢。它的主干足有三抱粗,皱巴巴的树皮是老人嶙峋的脊背,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疤痕。树根扎得很深,有些根须裸露在地面,交错盘结,失去了扎向泥土的欲望。风来了,狂风,纹丝不动。槐树下是黑砖砌就的围墙,长满了小草和青苔。在离地面大约四米高的地方,树干分成两岔。侧枝上面吊着一座铜钟,也有百余年了,生了很重的铜锈。铜圈箍入树肉里,与槐树融成一体。

槐树的顶端枯了,是让雷劈的。张老曾经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教语文,还教自然和美术等副科。由于种种原因,张老决定给槐树安装避雷针。他和自己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去了,也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安装成。过了几年,侧枝中间部分还光秃秃的,顶端却奇迹般生出一片绿来。主枝至今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比侧枝细了。大概侧枝身上负有铜钟,只有猛力吸取营养,长粗长壮,才能承受得住铜钟的重量。由此张老便惊异于这棵槐树,怀疑它有某种神灵附体。他领着那个他很得意的学生一起画过槐树,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离休后又专门画过,还是缺点什么,于是只能作罢,却成了心事。

张老熟悉槐树的一切。他忘不了在槐树下领着学生们玩耍,忘不了自己年幼时听父母讲槐树的历史和传说,当然也忘不了在槐树下挨过的批斗。美好的回忆是春风,让人温暖和愉悦。糟糕的回忆不能去想,会影响心情,就当作陈芝麻烂谷子,一定要丢弃的。但是对于校园,对于槐树,张老丢弃不了,割舍不了。

夕阳西下,火红的光轮在下沉,平稳地、缓缓地在西方的天边旋转着,射出它的全部光辉,燃烧着槐树,燃烧着张老,并且镀上一层赤色的光芒。暮色渐渐加浓,槐树越来越模糊了,终于失尽了苍青和碧翠,变成黑如乌云般巨大的一团,沉默地凝然不动地迎接黑夜。可是树顶却突然亮了,尤其侧枝的顶端,更亮,亮得逼人——夕阳把她最后一抹光线投射过来,射向侧枝顶端被雷火劈掉复又生出来的那片绿。在夕阳下,它已不是绿色,是红色,是赤色,成了一朵瑰丽的霞,一团燃烧的火,闪耀着奇异的光辉,像金属,那般灿烂辉煌,在黑暗即将到来之际,显示出说不出的惊人的美来!

这时候,张老在赞美,在惊叹,双眼闪出的光也像火,像霞。只是刹那间,火就熄灭了,霞也消失了,黑夜开始了。

张老提起马扎回到屋里,开始吃晚饭。吃罢饭,打开电视,看了阵子,没啥好节目,关了。说说话,三个女儿都大了,嫁人了,和老伴都老夫老妻的了,没啥好说的。家里也没装电脑,就是装了,张老也不愿意捣鼓那玩意儿,总觉得那是年轻人的事情。只能熄灯躺下。

翻来覆去睡不着,胸口憋得慌,很闷。恍恍惚惚地,张老穿衣,下地,走出去,来到槐树底下。

槐树无风自摇。张老抬头望去,树冠和夜空融为一体,让人觉得树冠也是夜空。树干摇晃着,铜钟也跟着晃。漆黑的寂静的夜里,张老听到说话的声音。循声找去,却是槐树和铜钟的声音。张老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合拢。

张老听槐树说,孩子,你该下去了,你在这我身上吊了好多年,我老了,承受不住了。铜钟说,不,我不愿意下去,我也下不去了。槐树说,孩子,听话,下去吧,不要逼我。学校迁了,却没有把你迁走,人家用不上你了,听说现在都换成电子钟了。铜钟说,我不愿离去,我愿意每天望着校园,你让我离开,我会难受死的。槐树说,孩子,这里不是校园了,你每天看到的只是一片空房子。对不住了,我要毁断自己叫你下去。铜钟说,求求你了,别这样。槐树说,我老了,你也老了,现在提倡年轻化、科技化,再说你整天沉湎于过去也不好。

铜钟不再说话。夜色沉默得让人窒息。过了一会儿,张老就听到“咔”的一声巨响,槐树的侧枝断了。铜钟扑然落地,无一丝声息。铜钟是自愿离开的。槐树也不摇了,安静地矗立着,有风吹来,不摇不晃。

这时候,张老醒了,睁开眼,看到天花板影影绰绰的,耳畔是老伴熟睡的鼾声,槐树和铜钟的对话在张老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张老怅然若失的心似乎有了依靠,那些烦躁和憋闷也像铜钟落地般离开了。倦意袭来,张老沉沉地睡了。

初秋的一个黄昏,小学旧址来了一位中年人,瘦瘦的,弱不禁风的样子,穿戴很朴素,来看望张老。不凑巧张老和老伴去了小女儿家小住。那个中年人敲开张老邻居家的门,和邻居聊了几句,问了问张老的日常起居、身体状况,并且拿出纸笔,记下了张老的通讯地址和联系电话。中年人走到槐树下,仰头望了望耸入云天的树冠,然后用手轻轻地拍着树干,耳朵紧紧地贴着树干聆听。过了好久才走开,走一步回头望一眼,一直走出很远。夕阳西下,最后一抹光线射向老树,射向老树侧枝顶端被雷火劈掉复又生出来的那片绿。中年人的双眼蓦地亮了,目光里含着赞美、惊异、深情。天完全黑了,中年人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张老从女儿家回来后,听邻居说起了中年人。张老打开记忆的闸门进行搜索,想起中年人应该是那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是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去画槐树、给槐树安装避雷针的学生。

日子如水般一天天流淌,张老盼望中年人能够来电话,每天盼来的都是失望。小学旧址成了村办纸箱厂,机器整天轰隆隆响。老树底下成了纸箱厂的停车棚,停满了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铜钟也派上了用场,钟声第一遍敲响,张老知道工人上午下班了,该吃午饭了;钟声第二遍敲响,那是工人下午下班了,该吃晚饭了。铜钟只在纸箱厂下班时敲响,上班时从来不敲。

转眼间天凉了,槐树的叶子黄了,落了,光秃秃的枝干伸向高远的天空。张老又端起画夹画槐树,还是缺了些什么。张老感到很累,老了,的确老了,心中更珍惜那片绿。

深冬的一个上午,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撕开外包装,里面装着一幅画。张老展开画,画面上:一棵老槐树,离地面很高的地方分成两岔,侧枝上吊一铜钟,枝干无叶,顶端碧绿。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抹在那片绿上,闪着神圣的光,耀眼。树的不远处,一位老人望着槐树,如痴如醉。画的落款和印章就是张老那个得意学生的名字。

张老后来才听说,学生是位很有名气的画家,不久前因病去世。这幅画是他的遗作,临终前嘱咐家里人一定要寄给张老。曾经有人出大价钱购买这幅画,学生的家人都没有卖。

张老到书画店把画装裱了,挂在家里客厅迎门的墙上。张老每天都看画,看画上的槐树、铜钟、老人,看夕阳和夕阳下的那片绿。看着看着,张老的眼泪就会无声地流下来。

(责任编辑 姜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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