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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诗化小说的田园时空体及文化探寻

2014-12-01李彦凤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1期

摘 要:废名的诗化小说具有独特的田园时空图景,得益于其自身对中外田园文化的积极吸纳与消化。文本所充溢的诗意、梦幻色彩不仅保留中国古典山水田园诗词侵染、熏陶的痕迹,亦有体现田园文化的外国自然文学的暗影。在他精心营构下,自然万物共生共存,形成“天人合一”的自在、圆融状态。这不仅是废名对古典传统文化的皈依与迷恋,也是他以独特的文学方式对自然、人生、宇宙作出的独特解读与哲学思考。

关键词:废名 诗化小说 田园时空体 文化探寻

读废名的诗化小说[1],就像欣赏自由而散淡的散文和妙不可言的田园诗,给人一种雾中观花、水中望月、亦真亦幻的距离美。这种意境中的淡雅温婉源自他在田园诗般的小说中精心营构了梦幻诗意的田园时空图景即巴赫金在《小说理论》中所谓的“田园时空体”。在这种田园时空里,空间和时间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坟墓与生人结伴,晚照与闲云为伍,杨柳依依,清流潺潺。少年、村姑、老妪等田园人物与碧水修竹、寺庙小塔、野花枫树、落日斜阳等自然物象共同构成田园的“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诗意风景。

一、废名小说的田园空间图景

继承了中外古典传统文化的废名,其诗化的小说特征是用词简僻、略带涩味,留有浓厚的古典诗词的文化遗迹和文化气息,由古典语言之网错综交织而成的意境既是田园的,又带有幽晦不明的梦幻色彩,被某些研究者称之为“深梦中的田园”。字里行间,余味袅袅之余,让读者于想象中仿佛看到,在梦回往昔的乡路,作者那山野道士般的隐隐身影,一个“有意低回,孤影自恋”的李贺或者李商隐般现代的古典文人模样。

《竹林的故事》开篇即言:“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的两边都是菜园。”作家在这里聚焦的是地地道道的田园,是纯粹的田园的时间和空间,并将其中的竹林、流水、茅屋和人事的生死哀乐细细地一一描摹。《菱荡》的田园空间则是一个叫“陶家村”的地方,听起来,居住在此的人们像是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老夫子的后裔,这个名字似乎有意无意中暗示了它与传统文化中的“世外桃源”有着若隐若现的联系。陶家村座落在“菱荡圩的坝上,离城不过半里,下坝过桥,走一个沙洲,到城西门”。这里,在作为乡村田园世界代表的“陶家村”及其周围的时空结构中,意兴盎然、青葱地生长着的是茅屋边的修竹,是高大遮阴的枫树,是菱叶参差的水塘,是重重如画的青山和晚照,是密密匝匝的野花和丰茂的稻田,以及带有神话色彩的洗手塔和深藏的小庙,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朴素农人陈聋子和洗衣妇。作者以心灵的眼睛透视着“深梦中的田园”,诗性的田园语言构织成一派印象派式的田园时空,随意、自然、静谧、恬淡。

很显然,“陶家村”与“城”在空间距离上并不遥远而陌生,在这样不过半里的距离中,“村”与“城”的中介是“桥”,是“沙洲”——古典传统诗词中常见的文学意象。古诗词中的“桥”摇曳多姿:“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等;古诗词中的“沙洲”色彩斑斓:“沙洲枫岸无来客,草绿花红山鸟鸣”“轻帆下阔流,便泊此沙洲”“山对面蓝堆翠岫,草齐腰绿染沙洲”“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沙洲月落宿禽惊,潮起风微晓雾生”等这些应该都是这类意象中的绝妙好词和经典华章。可见废名的传统文化情结已经深入骨髓。这里的“城”是陶家村的邻居,甚至屋后的竹林与城才一河之隔,“城墙的一段正对了竹子临水而立”。然而,这里的“城”虽然叫作“城”,它并未作为“现代性”的象征被废名有意地纳入到自己的视野中来,显然,“城”是作为“田园”的伴生物而存在的,是“田园空间”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从陶家村的位置和角度对城进行眺望时:“落山的太阳射不过陶家村的时候(这时候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结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这里,“城”与“乡”的关系不是一种紧张的对立关系,只是“乡”与“城”的对望,二者没有陌生,没有隔膜,更没有敌意,只有素朴和亲切。

在“菱荡”的田园时空中,“进城”的人有一个,那就是被大家称作“陈聋子”的那个乡下人,他到城里有名的石家井送菱角去。“石家井”者,“市井”也。本应该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繁华热闹之地。作者在写城中“市井”时,不渲染其繁华,不细摹其喧嚷,而是一切静谧如乡下田园,一条幽长的深巷仿佛一段幽深的历史。“城”中的深巷是如此静谧、安详,应该是陶家村的“姊妹”,田园的“姊妹”,它也是属于古典的。虽然作者对“城”的描画寥寥几笔,如蜻蜓点水,一略而过,传统的文化因子已融入到作家的血液,一笔一画里都有古典的意象在跳跃、闪烁。

这种显示不出“现代性”特征的“城”在他的其他小说里多次“出镜”,它们在废名的田园诗般的空灵书写中,展示于人的形象,是与所谓的“现代性”格格不入的,可以说它们多是历经沧桑的“旧”城,更多地保留了传统文化的色彩和遗迹。杀场、赛龙灯,鸡鸣寺、城隍庙和破败的旧式县衙在文本中显眼地成为“城”中的景观和风景。其实,这些所谓的“城”和“乡”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边界,它们既是人们眼中的“城”,同时也是废名的“田园时空”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作为田园乡村的“姊妹”的“城”与“乡”(村)共同构成了废名诗化小说中更宽泛意义上的“田园空间”。

二、废名小说的田园时间图景

废名小说的“田园时间”在文本中是散漫的,并没有直接明显的时间界标,这或许与田园生活样式特有的时间观念有关。在废名的田园时间里,展示的是自然界的草木枯荣,日月星辰,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菱荡》全篇工笔细摹的无疑是绿意葱葱、生机勃勃的夏天,其图景如一幅古典写意画,自始至终并未出现“夏”字,却又无处没有夏的影子和气息。而田园世界中的人物如田园时空里的风景一般也是诗化的、写意的,老人、孩子、少女、母亲等仿佛神仙,岁月与他们无关。《桥》中小林永远是“小”林,二哑叔永远是二哑叔,“史家奶奶也还是那样”。在这里,儿童不会长大,老人不会老去,只是挂在墙上的一幅风景,朦朦胧胧地很美,被时间遗忘了。《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永远是那样的青春美丽、活泼、善良,尽管父亲的死亡曾经给她哀伤,而到底没有在她的心中成为“阴影”。废名营造的田园时空的艺术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梦的真实与美丽,小说中的时间结构与其封闭的田园空间一样,有着一种凝滞性质,生者与死者,无所谓过去、现在、将来。endprint

这种凝滞、静止的田园时间表现在废名的诗化小说中,是以“坟”这种特有的意象出现的,“坟”好比生人与死者之间的“桥”,生与死的生命界限全在一个隆起的圆圆的坟上面。这一意象在废名的笔下不仅不恐怖阴森,反而显出一种哲学意味,成为田园空间中一种具有审美性质的风景。《桥》中的小林小时候常和伙伴们在城外的“家家坟”上辨认墓碑上的姓氏,以此嬉戏取乐,打发漫长的童年时光。长大后的小林对“坟”曾有过哲学的见解,也是废名的见解:“‘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去玩,我没有登过很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在文学艺术世界里,将死亡看成“人生最好的装饰”,把“坟”作为一种“大地的景致”的作者恐怕不多,将它们的存在意义提升到哲学层面恐怕又少之又少,只有对个体生命的生死有深刻的领悟和洞见的人才会有如此知性而诗意的想象。《柚子》里:“进后门须经过一大空坦,坦中间有一座坟,这坟便是那屋主家的,饰着很大的半圆形的石碑,姨妈往常总是坐在碑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看守晒在坦上各种染就的布。”这里的坟并非是作家无意间设置的背景,而是作为与生者有意地对照。《浣衣母》中李妈的住处不远的高高低低的地方,“满是些坟坡”,后来,她的女儿驼背姑娘死后,被邻人葬到了“城南十里的官山”。《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的父亲曾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不觉间,变成了一小小的土堆,葱茏繁盛的竹林中多了一座圆圆的坟丘,人与坟的距离近在咫尺,而生与死的距离却是两茫茫的遥不可及。“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作为出现在小说田园时空中的墓志铭,不仅是生者对死者的思念,也是作者对生命的生死寂灭的一种哲学式发问。因此,废名的田园世界作为永恒的无限“存在”与短暂的有限的人的存在是相对照的,从而生发出一种哲学式的时间观念。

三、田园时空结构成因的文化探寻

巴赫金认为,田园诗歌是一种传统时空观念的体现,它是无时间性的空间世界,“在田园诗里时间和空间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这田园就是山水、谷岭、田野、河流、树木、房屋等自然界的客观存在和人造的栖息处所。有关田园诗的生活和生活事件,总是与这世代居住的封闭的空间天然相关,密不可分。在这个不大的空间世界,虽然“受到局限”但却“自足”,同其余地方、其余世界没有紧密联系。正因此,“世代生活地点的统一,冲淡了不同个人生活之间以及个人生活的不同阶段之间一切的时间界限。地点的一致是摇篮和坟墓接近并结合起来(在同一角落、同一块土地上),使童年和老年接近起来(同一处树丛、同一条小河、同一些椴树、同一幢房子)……地点的统一,导致了一切时间界限的淡化,这又大大有助于田园诗所有的时间的回环节奏。” “局限于为数不多的基本生活事实。爱情、诞生、死亡、结婚、劳动、饮食、年岁”[2]这些场景成为田园诗统一起来,具有同等的价值。因为在与自然的亲近与熏陶下,才使得田园中的人们的生活与自然界生活节奏统一,在自然现象与人生事件之间建立了一座“共同语言”的桥梁。可以说,田园自身封闭性的空间结构特征造成了其时间结构的自足性,从而形成了人在田园时间中的封闭自足性,田园成为其永久的“故乡”。在文学创作的艺术表达中,尤其是田园诗歌中产生了复沓回环的艺术节奏。四季循环、人事消长形成了中国古人所崇尚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物我一体”的境界。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对田园诗的描摹和表达中,两者都存在相通之处。可以理解的是,田园时空中的田园世界的生活曾经或仍然存在的人类相似或相同的生存体验,一种人类生活样式的客观存在,对于田园的书写和想象,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尽管方式相异,其间内蕴的一种对人类生活“原型”的诗意表达的文学精神却是殊途同归的,也是人类对曾经生活或局部正在生活着的生活形态的“集体无意识”的一种流露。就废名诗性小说而言,其不仅得益于自身曾经的乡村田园生活体验,还得益于对中外田园文化流派的积极吸纳和消化。文本所充溢的诗意、梦幻色彩不仅有中国古典山水田园诗词侵染、熏陶的痕迹,使得其小说的内在神韵与风骨与传统的田园诗歌发生了关联,具有了精神上的继承性和共通性。同时,亦有体现田园文化的外国文学的暗影,如小说家乔治·艾略特和哈代等远离尘嚣、皈依自然的倾向以及荷兰现实主义描绘自然风景的艺术笔法。在废名的这种兼具中西田园文化特质的文学表达中,蕴含着对田园停滞不前的、静止的时空体验,并精心营构出一幅具有象征意义代表精神故乡的田园时空图景,展示出自然万物共生共存,生死寂灭自然随意,生生不息,源远流长,共同构成了“天人合一”的自在、圆融的自然状态,深层体现的是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中国老子式哲学。这不仅意味着废名对传统文化的迷恋与皈依,继承与再建,也是他以文学的方式对自然、人生、宇宙作出的独特解读与哲学思考。

注释:

[1]废名:《冯文炳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2]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25-426 页。

(李彦凤 贵州兴义 黔西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 5624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