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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低处

2014-11-26邝美艳

广州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表嫂舅妈表哥

邝美艳 湖南郴州人,现居东莞。广东团省委“圆梦计划·北大100”首批学员。多篇散文发表于《山花》、《散文选刊》、《作品》、《在场》、《黄金时代》等刊物。曾获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散文奖,第四届东莞荷花文学奖。

她坐在我面前,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那时我正和她坐在工厂的食堂吃着简单的午餐,正值下班吃饭高峰期,食堂人满为患。那天我吃得很欢,我很久没觉得食堂的饭菜如此美味,几个星期前,我食不知味,甚至闻不得油烟味,不过那天,我的食欲突然变得异常地好,三样简单的菜,我吃得津津有味。

当我无意间抬头时,我看到了她无声的眼泪,正从那张黑瘦的脸上滑落下来,我一时愣住了,嘴里正嚼着的饭菜突然味如嚼蜡,彻底失去了胃口。我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截纸巾递给她。我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在我面前如此坦露自己,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很愿意坦露自己生活的人。

她是我的同事,广东梅州人,坐在我的旁边,负责集团职工的薪资考勤,除了每月底她忙着核算薪资忙碌几天,平日里不忙时她基本埋头抱着手机,和她一同吃饭时,她一开口说话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好像她的生活永远被鸡毛蒜皮的事所充斥。

她说住在出租屋里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常常在半夜,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她希望她的老公能尽快从另一座城市跳槽到这边来,每天能和她在一起上下班,可是他的老公不紧不慢,迟迟不见行动,这让她很恼火。最让她不满的是她的婆婆,我没有见过那个老人,她说她婆婆可以一锅稀饭喝上一整天,她婆婆做的菜难以下咽,从来不搞家里的卫生,没事爱到处串门……谈到她的婆婆,她常常义愤填膺。她也常常念叨想念自己的孩子,可惜又不能将孩子带在身边。

我进这家工厂不到三年,她完成了两件人生大事,结婚,生子,而且一下子生了俩,一女一男。刚生完第一胎休产假回来,她不无担忧地和我说:“若是二胎生个男孩还好,若是还是女孩可怎么办?我老公倒不会介意,我家婆婆估计还得让我们生。”所幸还好,刚担忧不久,她又怀上了,而且去她哥工作的那间医院照过B超确定是男孩,这让她一下子彻底安心了。不久又开始了漫长的休假。如今,两个孩子都放在老家给婆婆带。这让她对婆婆的抱怨不满迅速增多,她说她婆婆粗心大意,不会带孩子,孩子发烧也不知道重视,还说什么小孩子有点小毛病也正常。有时小孩子明明生病了,她婆婆撒谎不告诉他们,她只好时不时地差遣她亲妈去察看,她亲妈也是尽职尽责,当下将视察的情况一字不漏地汇报给她。听说有一天她婆婆背上背着她儿子,前面坐着她女儿,骑着摩托车去镇上的车站接她的小外甥,“你说她有多能干?”当她说给我听时,不忘补充一句。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爱打探的人,所有这些我都不是故意打听的,而是每天与她一起吃饭时她滔滔不绝地说给我听的,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应该倍感荣幸,有一个人如此信任我,将她的生活一丝不挂地呈现给我,后来我发现其实不是的,她的倾诉对象可以换作任何一个人。或者更可能是她比较自私,她为了自我活得轻松,她将所有对生活的不快、抱怨倾囊倒尽给了他人。又或者只是她的一种习惯使然。

这时,我才不得不仔细打量她,她那张散落着小雀斑的脸较平日更显憔悴,眼圈泛红,连带鼻子,她用那张纸巾不停擦拭着。不过今天,她安静的眼泪比平日里喋喋不休的样子更让我觉得同情。

待她情绪稍显平静。我才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昨晚一整晚都没有睡,我一闭上眼睛我就想到我女儿的那双手,我就没办法入睡。”她有些哽咽地说着。

原来,前天晚上,她婆婆准备给她女儿洗澡,她先将一锅开水倒入了浴盆中,待转身去打冷水时,却没有注意到之前在另一房间玩耍的孙女走了过来,一岁多的小女孩看到屋中的红色浴盆,知道是要给她洗澡了,所以喜不自禁地朝浴盆走去,并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双手伸进了盆中,准备自己爬进去,却不料那是一盆滚烫的开水。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后来,她女儿那双手的照片我看到了,虽然手机像素并不高,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双细嫩的小手,从手指几乎一直到手臂全部都呈粉红色,亮晶晶的,一层薄细皮似脱未脱,在手腕处悬挂着,整双手几乎烫熟了。我只看了一眼,不禁眼前一热,不忍再看下去了。那时,我理解了她作为母亲的心情。

“你不知道我女儿现在只要一看到水就害怕得大哭,连她爸爸给她喝水,她都哭着大叫‘烫啊烫啊。”她边说着眼泪又开始泛滥,那点仅有的纸巾完全浸透了。

“我再也不能将孩子放在家里了,我必须将孩子接出来,如果她不愿意出来帮我们带孩子,我就请人带。”她说得异常决绝。

一个星期前,我刚目睹了另一番生活场景。

那天我下班刚回到家,我就接到了表姐的电话。表姐年初才从老家出来,在我的介绍下进了我们工厂。表姐在电话那端几乎带着哭腔说:“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呀?你去看看我妈吧。”电话这端的我心里一惊,忙问道:“怎么了?”“我哥和嫂子他们都搬出去了,现在房间里就剩我妈一个人。我现在又在加班,请不了假……”

那天,我和舅妈坐在那个几乎被搬空的一室一厅中,舅妈红着眼眶和我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你说我给她带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当年崽崽(表哥小孩的小名)这么一点大就扔给了我,现在转眼都快10岁了。舅妈边说边比划着。

虽然帮她带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更别说看到她一点手指头大小的东西,就连那唯一的一套衣服还是我向她要来的,在一次电话中我故意说‘听说广东那边的衣服便宜,你帮我带一套衣服回来吧。后来我给她钱,她没要。这么多年就唯独看到那套衣服。

有时说得她急了,她就说,孩子还不是你们家的呀。

哎,我现在算是想通了,一代管一代,我还有那福气图到你儿子什么啊?

我来这里给他们洗衣做饭带孩子,她爱吃宵夜,我每天晚上做好热在锅里,她一下班就能吃,我这个婆婆也算是做到这个份上了。endprint

你说那次她明明是和你表哥吵架,我还劝你表哥,结果不知道怎么却怪到我头上来了,说都是我把儿子教坏了,你说他现在都娶媳妇了,我这个做妈的还怎么教?

两个人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吵架,她一开口就是你表哥没本事,到现在也没给她买三金,她天天和那些流水线上的同事攀比。

一吵架,她就搬回工厂宿舍住,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两个孩子也不管。你说两夫妻长久这么分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我让你表哥去接她回来,结果她说要么搬出去,要么离婚。

你说要搬出去我也不是完全不同意,你总得和我说一声呀,我还是今天早上找电磁炉才发现找不到了,才想起这两天你表哥出门前都拎着一个大袋子。我问他装的什么呢,他还说没什么。你说……

哎,我现在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了,不要我带孩子我就回老家去了。

坐在那里我听着舅妈散乱的哭诉,我不知如何安慰她。这些全是一些被掀开撕碎的生活碎片,琐碎,杂乱,它们原本安静相安无事地潜伏在生活的背后,如今被彻底掀开撕碎了四处飘散,零落,它们不血腥残暴,但它们却有着绝对的杀伤力,它们深深地伤痛了眼前这个老人,它们将这个老人逼上了穷途末路。

她能回哪里去呢?老家只剩下一座空房子了。就在前年的盛夏,大舅离开了,大舅选择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也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永离人世了,他喝农药自杀了。大舅的死给每个亲人内心留下了无法弥补的伤痛,也留下了无尽的悬念。办完大舅的丧事,舅妈和孩子都跟随表哥举家来到了东莞。

舅妈的心情我能理解,我轻轻拍着她那双枯瘦的手试着安慰道:“舅妈,你不要想太多了,他们搬出去也好……”我刚说了两句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逼仄的一室一厅,即使现在搬离了不少东西,但留下的三张床仍占去了大部分空间,难以想象三个大人,两个孩子一起生活时的拥挤,长期拥挤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而且这是一个完全敞开的空间,或许老人和孩子都不觉影响,但两个成人的生活肯定会受到干扰,我的表嫂一定是不快的,而且这种不快不宜明说,于是它在生活中四处蔓延,扩散,嫁接,它需要突破口,任何生活的不快都将被放大,渲染,进一步激发我表嫂内心的不满,它一点一点地累积,不断累积,直到爆发。

“要么搬出去,要么离婚。”显然,我的那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表嫂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奋不顾身,万死不辞,像一个作最后决斗的勇士,她举着婚姻这个最后的筹码,逼迫我的表哥作最后的抉择。结果,自然谁也无法阻拦。

就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两年前,我的妹妹也经历了这样一场搏斗。她和她的婆婆由最初的互相不满到互不搭理,到最后的争执、冲突、吵闹……有一次,我那倔强的妹妹甚至在深夜带着孩子逃离到城市另一端的我家,我看着这对深夜避难的母子,妹妹一脸憔悴,小侄子眼角含着泪在妹妹的怀中睡着,我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楚。我真不知道自己某一天会不会重复她们的这种生活。

她们原本是一家人,她们原本互相需求,她们应该互相理解、体谅,无奈她们却被现实的生活离间。不同的地域,文化,观念,脾性,生活习性,伴随着个体在同一时间全部移植到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的一个狭小的出租屋内汇集,她们都在忙于适应,立足,生存,她们无暇顾及彼此的融合,同时,这个狭小的空间没能给她们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自我释放,伴随着无处不在的生活压力,伴随着一起生活的时间愈久,这种不可调和越来越明显,最终不可避免地生发冲突,矛盾,慢慢对立,甚至决裂。

妹妹的这种生活几经周折在持续两年后终于结束。如今,小侄子我妹坚持自己带,她的婆婆独自住在附近一间出租屋带着她小儿子的孩子。

一个周末,我去我妹那玩时,顺便去看望了她的婆婆。老人住在三楼,当我们叩开她的房间时,她正忙着粘纸盒,屋内的床上睡着她的小孙子。

这是一间南方工业区常见的出租屋,单间,外带一个小阳台、洗手间,不足10平米。房间到处散落着小孩的玩具,房间上方晾挂着一堆衣服,靠窗前摆放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浆糊,正粘了一半的纸盒,一旁的角落里还堆着几麻袋,老人说平日闲着没事,就为楼下手袋厂做点手工活,顺便赚点零花钱。今天刚结了上月的工钱,有800块呢,够一月开销了。老人开心地说道。

那天临走时,老人还塞给了小侄子100块钱,说是给他买玩具。

“阿姨其实也不容易。”走在路上,我感慨道。“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我又加了句。

几个月以后,我再去看望我的舅妈,我发现我的舅妈显然已适应了这种生活,她仍住在那个一室一厅中,表哥表嫂上班时,她则带着两个孩子。每天早上,她早早起来做早餐,待大孙子结束早餐,便把大孙子送去小镇几里路外的小学,然后折回七楼,将小的孙子叫醒,照样管孙子吃过早餐,才将小孙子送去附近的幼儿园,小孙子年龄小,时常闹情绪,非要舅妈一路背着去上学,两个孩子都进了学校的门,舅妈才可以歇口气,吃点剩下的早餐。下午四点多再将两个孙子陆续接回来,准备晚餐,督促他们写作业,帮他们洗漱,直到两个孩子睡下,舅妈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闲时,舅妈就和附近的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唠嗑唠嗑,她们也是在这里帮儿子或女儿照看孩子的,舅妈和她们有着共同的处境,许多事情她们有着共同的感受,尽管她们各自还带着不同的口音、方言,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的沟通。那天正准备吃午饭时,我看到一个和舅妈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将一张附近超市的兑奖券交给舅妈,让舅妈去兑奖,舅妈开心地接过。楼下一个临走的女孩将一台小风扇拿上来送给舅妈,她说她下午就要搬走了,这些东西不好带,丢了又可惜,便送给舅妈了。住在舅妈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热络地和舅妈打着招呼,甚至在吃饭时邀请我们一起过去吃饭。我感觉到舅妈在这里生活得很融洽。那天晚上,我那搬出去已久的表哥、表嫂也带着两个孩子从附近的森林公园回来,他们带了些水果。坐在一起吃晚饭时,舅妈和表嫂两人虽然没有太多的语言,但她们都默默接受了彼此。

我的那个同事,她现在吃饭时不再絮叨她那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事情了,她开始变得安静,沉默,我突然有些不适,原来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絮叨。后来,我无意中得知,她的老公早在一个月前将她的婆婆连带两个孩子从乡下接到了她身边,她似乎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些都是我听见或看见的,我没有切身融入她们的生活,我没有权力去评判她们的生活,但我想通过她们窥探生活的真相,我希望自己有一天结婚生子后,当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寄居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生活能够从容些,但我发现自己没有找到相关的答案,我最终只看见生活以绝对的、不容反抗的专制压制了她们,她们都别无办法地选择了向生活妥协,这是她们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后的选择。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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