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康梁

2014-11-26伊始

广州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康有为李鸿章

伊始 祖籍浙江钱塘,生于海南清澜。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金秋十月》、《黑三点》、《野蛮部落》、《男人地带》,报告文学《相对沧浪》、《绿色的火焰》、《天地良心》,电影文学剧本《天国》等。小说《捕捉龙虾的季节》获广东省首届新人新作奖,《黑三点》、《阿斯塔那看墓人》分获《广州文艺》朝花奖,《“狗咬狗”和它的主人》获《青年文学》第二届创作奖,长篇报告文学《大转移》(合作)获中国百家期刊中国潮征文奖,《天地良心》获广东省抗击非典宣传一等奖。多部作品被翻译、转载、改编。

17

翁同龢怎么也想不到,太后会指名要他“驰赴天津诣鸿章问策”。

光绪帝决心对日宣战,他功大莫焉。朝鲜事端一起,和战两派争执不下。一日,师生两人书房独对,他展开地图,指着日本列岛说,此不过一蕞尔小国,非大创之,实不足以示威而免祸。光绪帝左右一巡睃,与辽阔的天朝疆域相比,其不过一尾二指大的鳜鱼而已,并不比孤悬海外的台湾和澎湖列岛大多少。光绪帝嘴边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将端在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墩在地图上。似乎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拿定主意,不惜母后万寿大典近在眉睫,决心对日一战。

慈禧太后也识大体,发下懿旨:“所有庆辰典礼,着仍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告停办。”并自掏腰包,拿出内帑三百万两、制钱一万串作为军费。

筹办了两年的国家大典,不得不删繁就简,太后虽然十分扫兴,但为大局计,也只能如此了。唯一的希望是早日了结战局,不要像中法战争那样越打越窝囊,最后竟让人捺着脖子签订条约。天天在园里等候好消息。除了一纸叶志超瞒败言胜的“捷报”,不是今日丧城,便是明天失地,哪有半点让人解气醒脑的好消息?老太太震怒了。急起回宫,于仪鸞殿召集枢臣商讨战事。眼望俯伏一地的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和亲王贝勒,饱经国艰的她不禁悲从中来。满朝王公大臣,不是文学之士就是世袭子弟,要挽回危局,他们之中任是一个也指望不上。目光落到翁同龢身上。亏他还是两朝帝师,天天将《圣祖廷训格言》、《清朝开国方》、《治平宝鉴》等挂在嘴边,说起治国安邦头头是道,口若悬河,此刻却拿不出半点办法。前些时候若不是他力主一战,今日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这一想,当初也是主张放手一搏的她,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无名火,当即传下口喻:今有一事,不宜廷寄,也不宜发电报,着翁同龢亲往天津告知李鸿章,俄国公使喀希尼今日回津,务必尽早接洽,请其出面斡旋。

有如让人当头淋了一勺尿,须发皓然的翁同龢满脸赭赤。伏跪在地,他似乎听得见邻近的孙毓汶和徐用仪肚子里的窃笑声。太后整人的办法他见多了,使出如此花样他还是头一遭领教。她又不是不知道,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与他弹奏“合肥事事落后,不得谓非贻误”不无关系。旅顺失守的当天,怒不可遏的光绪帝当即下了一道严旨:“据电旅顺失守,览奏曷胜愤懑,该大臣调度乖方,救援不力,深堪痛恨。著革职留任,并摘去顶戴,以示薄惩,以观后效。”

这个“薄惩”,不啻当众揭去李鸿章一层面皮。“三眼花翎”,从来只授于满族贝子或贝子以上的王公贵族,即便是中兴大臣曾国藩也只获授双眼花翎。汉臣获赏三眼花翎,在大清二百年历史上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如此隆恩厚誉,转眼化作浮云,李鸿章不把自己恨死才怪。现在放着廷寄、电报不用,反而舍近求远,遣老夫去告诉他这么一个消息,这不是故意给人难堪吗?不敢再往下想,只好领旨谢恩,诺诺而退。

赴津路上,翁同龢怎么也想不透,百余营六万多清军精锐,何以一败涂地,输得如此莫名其妙?自平壤失守后,日军连陷九连城、安东、凤凰城、金州、旅顺、大连等地,直逼两江总督刘坤一驻节的榆关,而遭受重创的北洋海军此时也龟缩威海卫不敢接敌。如若水陆再败,京师门户洞开,那时真是碎首也难抵误国之罪了。不寒而栗。满脸悲怆的他只好将目光转向肃杀的田野,设法平复乱若麻团的心绪,以便拟一腹稿,待会儿好好与李鸿章说话。

李鸿章午睡醒来,照例要打个长长的呵欠,将一身骨头抻得咯咯乱响。然后伸出一足穿靴,展开一臂着袍,片刻也不许迟误。此时,仆人早已待立床旁,可他丝毫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听说翁同龢已在签押房坐了一些时候,他双手交腹,兀自望着帐顶上的福禄寿雕板出神。

翁同龢因何事来访,他已毫不在意。可恼的是这个老夫子,位极人臣,好延揽,广结纳,但求为己所用,却容不得半点异见。手下一帮翰林清流、词垣台谏,发起议论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真要办起事来却是一筹莫展。说起来还是曾文正公看得透,早年他在给自己的书信中就说过:“自宋以来,君子好痛诋和局,而轻言战争,至今清议未改此态。有识者虽知战不可恃,然不敢一意主和。”自己也是轻信袁世凯大言,以为朝鲜平乱非出兵不可,轻率一举,竟至陷入泥淖之中。本来此时拔足也还不迟,不想帝师身边一帮书生咸言力战,以至越陷越深。想起自己这一生,少年科弟,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也算是做成了一番事业。不料皇上雨露雷霆,喜怒无常。三眼花翎戴上又摘下,一生名誉扫地以尽。也罢也罢,二眼三眼又有何要紧,还不是得像曾文正公一样,处处为人所掣肘,如防家贼似的防着?

李鸿章欠身一声,仆人急趋向前,准备帮他穿袍着袜,哪知他却双手抱膝,仍坐在被窝里不动。仆人赶紧将一个枕头塞到他身下,他往后一仰,继续靠在床上想他的心事。翁同龢他们但知一味夸张,不惜孤注一掷,将大清国那点子家当拿去浪取虚名。他们哪里知道,历经内外战乱,国家已是元气大伤。上上下下,无不心存侥幸,以为以我之大,必胜彼邦之小,真是天真得可以。我李鸿章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罢,海军也罢,都是纸糊的老虎,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吓人,敷衍一时,如同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也像模像样,即有小小风雨,打出几个窟窿,随时修补,还可以搪塞对付,如果非要亲手将它扯破,而又未尝预备好修葺材料,定下改造方式,自然会真相破露,不可收拾。现今上面不责怪扯破糊纸的人,但拿我一个裱糊匠问罪。这等苦况,让我向谁说去?endprint

待自个儿慢慢出尽一肚子怨气,这才起身穿戴,大模大样地去见在冷板凳上久候多时的翁同龢。帝师神情委顿,一张老脸拉得老长。李鸿章心里暗觉好笑,也不多加寒喧,直言问道,师傅此番来津有何贵干?翁同龢自然不会让他看出自己此刻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角色,于是强打起精神,端出一副钦差大臣的架势,开口便问北洋舰队接敌的情况,仿佛自己此行,是奉旨督办军务而来。

不提北洋舰队尤可,一提起北洋舰队李鸿章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他怒目而视,一声不吭,良久,才反问道:“师傅总理户部,平时鸿章请款添置军备,你动辄驳诘。待到用兵之时,才来问我兵舰的事。既是无钱办军备,还与我谈何舰队?”

这笔旧账,李鸿章早就想与他算个明白。翁同龢出任户部尚书的第二年,黄河郑州段决口,户部奏请“筹备河工赈需用款办法六条”,以“十余年来,各省购买军械存积甚多,铁甲快船,新式炮台,业经次第兴办”为由,要求自光绪十四年起,沿海各省“所有购买外洋枪炮船只,均请暂行停止,俟河工事竣,再行办理。”此规一经准奏,李鸿章向英国订购的新式快速穹甲巡洋舰便落到日本人手中,并命名为“吉野号”。也是老天作弄人,邓世昌管带指挥的“致远”舰,恰恰就是被这艘快舰击沉的。

翁同龢也有一肚子委屈。黄河决口,十数万灾民流散京城,衣不蔽体,壅塞街道。治理水患,赈济灾民,已成刻不容缓的要务。其时国库空虚,欲开源节流,惟有军费部分还能切下一块。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六条”定规一出,便有人说他挟私泄愤,故意为难李中堂。黄海惨败之后,这种议论更是甚嚣尘上,都说他公报私仇,是由于同治年间李鸿章代曾国藩起草“参翁同书片”,历数安徽巡抚翁同书于捻匪作乱之时,两次弃城远遁,后又保荐匪逆苗沛霖,养痈贻患,酿成大祸。请旨即将翁同书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此片一上,翁同书被部议“斩监候”,老父翁心存也活活气死。后来翁同书虽然被赦免死,却也因此充军新疆。父死兄徙,遂成翁、李终生难解的仇结。

百口莫辩,翁同龢唯有苦笑。曾国藩劾片为谁所起草,于我何必打听,管他是李鸿章还是另一传说中的徐毅甫,他们当时不过是曾国藩帷中的幕僚,捉笔代刀,秉承的不过是主子的旨意,与其何干?翁家不记恨曾国藩,反倒耿耿于怀起他的幕僚来,这岂非咄咄怪事?再说,翁氏一门,素以“两朝宰相,再世帝师,三子公卿,四世翰院”为世人所称道。先慈病亡,一半是卧病已久,一半是家中出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辜负天恩,家门蒙羞。翁氏一族,乞伏严谴儆惩犹恐不及,哪还敢拿国事来与未必是当事人的李鸿章赌气?即便是最有可能为真正代笔者的徐毅甫,本官也不存嫌隙,待之甚厚。呵呵呵,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竟将本官与李中堂间的争拗,演绎成大杂院里妇姑勃谿睚眦必报的故事。坊间有此流传不足怪,朝里有人这么传播,那可就有点阴险了。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却都不愿提及太后挪用海军经费修园的事情。

此刻,见李鸿章直言质问,他也反诘道:“户部就那么一点钱,所有用支,只能按照轻重缓急,东挪西补,你既是军备急需,为何不作申辩,再向户部请款?”

李鸿章愤然答道:“我掌管北洋军务,朝廷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休地同你们争辩个没完,今日还能坐在这里同你说话吗?”

翁同龢一时语塞。

李鸿章仍是不依不饶:“言官制度,最足坏事。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张謇、盛昱、文廷式等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权衡利害得失,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通议论,借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皆因空谈而备受阻挠。”

李鸿章指桑骂槐,越来越肆无忌惮。翁同龢本想驳他几句,可眼前一浮起太后那双阴沉的眼珠,话到唇边也只好硬咽回去。待他气出得差不多了,翁同龢才话转正题,道出此番的真正来意。

李鸿章嗅觉比狗还灵。心里暗暗一声冷笑,原来是为这事求我来的,还非要在我面前充大头,真是死要面子。这么一想,吐出来的话也就轻省多了:“既是太后吩咐,鸿章只好一试,至于办不办得成,却是不敢说。”

也不留饭,连句客套话也没有。

翁同龢交代完差事,匆匆一揖,便径直往儿女亲家、长芦盐运使季邦桢家里去。他交代季邦桢,仔细打探一下,看北洋将士士气如何,军报是虚是实,包括器械装备的情况,也望一并调查清楚。作为军机大臣,本来应该奉旨严饬李鸿章如实汇报前线军情,奈何太后就是不开这个口,只好不得不靠自己的儿女亲家去打探消息,一股莫大的屈辱,突然涌上心头。

“打听清楚了,请即来京相告。”此话已是重复数遍,他却一点也不省觉。

朝廷内部,和战两派已成水火。慈禧太后直接干政,更是引起一些铮臣的不满。都察院广西道御史高燮曾首先犯颜指奏太后归政后不应暗中掣肘,干预皇上办事。又怒斥军机大臣孙毓汶、徐用仪等人唯阿取容,挟私朋比,淆乱国是,“若不精白乃心,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必诛殛之。”太后勃然大怒,厉声说道,高折离间帝后,非加严惩不可。群臣噤若寒蝉。翁同龢知道,此时他再不说话,就没人敢为高燮曾说话了,于是鼓起勇气,居中转圜道,军情紧急,国势危殆,朝臣各抒己见,虽说见解不同,也还是以宽容为好。话说得很是婉转,却句句在理,很难驳回。

谁知,按下葫芦浮起瓢。不久,都察院福建道监察御史安维峻又上了一道劾疏,痛斥礼亲王工于逢迎,随人俯仰;张之万尸位素餐,荒乐酣嬉;孙毓汶骄恣侈大,擅作威福;徐用仪自作聪明,营私利己。直指今日危局“固由前敌诸将之畏缩退避,而军机大臣诸人实为罪魁”。等了一个月,见皇上并无罢斥枢臣之意,安维峻又上一折,不但请诛李鸿章,还将矛头指向太后和李莲英:“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旨意,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还遇事牵制,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预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

安维峻但知秉公直言,却不知此折大逆龙鳞。且不说慈禧太后将光绪一手扶上帝位的大恩大德,也不说皇上对太后向来畏之如虎的诚惶诚恐,仅止皇上自幼所受的熏陶,也教他坚信以孝治国之道。上不孝,何以感化天下?任何忤犯母后的言行,在他看来都是难以容忍的。光绪大发雷霆,下旨即捕安维峻,交刑部问罪,从严惩处。翁同龢仗着与君亲厚,非他人能比的关系,再次出面为言官说情。他说安维峻虽然词色悖谬,但毕竟是言官,直陈尽言是其本职,况且疏中也说,市井之谈,未敢深信。皇上应当体恤台谏良苦用心,予以宽贷。光绪虽是怒火未消,看在师傅的面子上,只好给安维峻留下一条活路,着立即将他革职,发配军台效力。endprint

翁同龢可以回护锷锷之士,却挡不住议和之局。俄国公使那边还没回音,美国公使这边倒有了消息,说是日本同意和谈,但必须答应三个条件:一是“朝鲜自主”,清国不得再插手半岛事务;二是“赔偿兵费”;三是“若议不成仍开战”。三个条件其实只有两条,第三条不过是赤裸裸的武力胁迫罢了。刚复出不久的恭亲王奕,此时也站到主和派一边。美国公使带来的消息,便是他请托的结果。

眼见议和派日渐得势,苦于无策的翁同龢仍慷慨陈词,称日本谋取高丽,意在辽东。苟且求得和局,将来何以为国?李鸿藻也对外国公使的“斡旋”大为不满,愤言道,彼等但知袒护日本,要挟中国,其用心不可不察。此时太后哪听得进这些空洞高调?是战是和,总得拿出对策来才是。于是,冷冷地问了句,议和不可,你等可有什么好主意?翁同龢与李鸿藻一怔,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昨日,翁同龢就专程往李鸿藻家问计,两人相对欷歔,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孙毓汶起初还不敢放言议和,见翁、李低头不语,马上大声陈奏道,英、美、法、俄等国忌惮日本一家坐大。他们既是愿意出面调停,何不借此机会,以夷制夷,早弭战祸?徐桐也流泪启奏道,非如此不能保陪都,护祖陵。

光绪年轻气盛,岂可轻言乞和。猛然一拍御案,放声斥道,倭人畏寒,值此严冬,正是我兵可进之时,汝等反而主张停战,莫非要以和议坏我大事?光绪还是头一次当着太后的面发这么大的火,本想附和孙、徐几句的恭亲王,此时也吓得瞠目结舌,暗自庆幸没去抢这个“头彩”。慈禧太后一脸怒容,“两把儿头”上的明黄流苏一阵晃荡,旋即从嗓子眼迸出一声,退朝。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正月,威海卫与刘公岛相继陷落,龟缩在港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军报传来,光绪汗出如浆,内服尽湿。翁同龢入侍书房,君臣相顾,涕泪俱下。至此,和战已由不得光绪作主了。太后再度出马,亲自主持和局。

日本拒绝与清使张荫桓、邵友濂谈判,声言“须另派十足全权、曾办大事、名位最尊、素有声望者方能开讲。”显然,这是指名要恭亲王或李鸿章亲自赴日和谈。

恭亲王十分清楚,这是个断断沾不得的差使,一句身体欠佳便将它推得干干净净。“这个鬼子六,明知这是个火坑,自己不跳,倒将我推了进去。”李鸿章自知这趟差事是逃不脱的了,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句。

太后弄权,却不能无视皇帝的存在。恭亲王特地提醒道,李鸿章已被摘去三眼花翎,恐难负起全权之责。太后随口应道,我自会与皇上面商,既请旨,我可作一半主张。

由孙毓汶草拟,经太后“请旨”,上谕很快就颁布下来:“李鸿章着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顶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议和约。”

此时,李鸿章对这支三眼花翎反倒不着急了。摘而复赏与赏而复摘,来来去去还不是一回事?自然,为朝廷办事,我李鸿章何尝稍有懈怠?哪怕谤议满天,还不是忍辱负重,独力而行?但这事着实太棘手了,办不办得成先不说,光是一个能不能办就让人伤透了脑筋。早先,他就从英美公使那里获悉,日本此次的胃口比上次要大得多,除了巨额赔款,还要索取大片领土,否则便兵戎相见,直捣京都。李鸿章最怵的恰是割地这一条,自古以来,割地求和的君君臣臣,哪个不是举世唾骂,遗臭万年?真要谈下来,也是木匠担枷,自己把自己钉死了。

“敌欲甚奢,意在割地,现在事机紧迫,非此不能开议。”李鸿章不肯起程,上了一疏,依然留在天津静观以待。

“该大臣膺兹臣任,惟当权衡利害之轻重,情势之缓急,通筹全局,即与议定条约。”慈禧和光绪同样不敢轻言割地,只是一再催促他星速来京请训。

待到第九天,再也磨蹭不下去的李鸿章只好硬着头皮进京。

养心殿里,御前枢臣并立。光绪问了李鸿章一些途中的情况,虽是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却绝口不提割地的事情,只是在临退朝的时候,才说了一句“和议之事,惟责成妥办而已”。

上谕模棱两可,请训不得要领。李鸿章这个愁呀,压得他头也抬不起来。跟随一众枢臣回到军机值庐,李鸿章脱下暖帽,颓然坐在炕上,两眼呆呆地望着脚下的一道砖缝,喃喃自语道:“小钱不花,要花大钱,我也没办法。”他不提割地,但说赔款,语中不无怨气。当初要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早早答应日本的三个条件,何至于招来这么大的麻烦?

翁同龢的心情沮丧极了。远远地白了他一眼,兀自捧着热茶碗暖手,连反驳的劲头也提不起来。

李鸿章仍在唉声叹气:“让地无人敢承当,赔款户部又无钱,两手空空,凭什么去办这个差使?”

翁同龢站了起来,认真说道:“但要中堂办得到不让地,户部这里,我还可以想办法。”

“果如师傅所说,这趟差使,只要我俩同行,是不是就可以多赔款而毋须让地了?”李鸿章侧眼而视。

“中堂你……”翁同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徐用仪本想等恭亲王说了自己再说,可一看他顾自在火盆边烤火,对李、翁两人的斗气不理不睬,不由在心里暗暗地为他叹了一口气,赋闲十年,六爷的话是越来越少,办事也越来越小心了。于是只好自己先说了:“倭奴气焰嚣张,京畿危在旦夕。再战已不可能,目前只有此权宜一策,尚可纾解燃眉之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再游移拖延,恐怕日后连权衡的机会也没有了。”

连日在府中演戏宴客的孙毓汶,这时也是满脸焦虑:“筱云所说极是,不让地,便无法谈下去。”

李鸿藻叹息道:“此时言和,无异以口舌争胜,岂可得哉?”

李鸿章苦笑道:“和议不成,回来复命就是了。”话是这么说,得不到朝廷的应允割地的授权,他是不会贸然起程赴日的。

按例,朝廷战败之后,多是以赔款、开埠、租界、租供等打发洋人,真要割肉饲虎,丧土辱国,这个千古罪名谁也担当不起。万般无奈之下,光绪帝只好召见恭亲王,让他去奏请慈禧太后定夺“使臣之权”。恭亲王明知“可作一半主张”的太后此时是绝对不肯开这个口的,可又不敢违旨不去,只好抱着病弱之躯,带着几名大臣到宁寿宫养性殿求请太后召见。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恭亲王听到的是一个尖细的声音:endprint

“慈体昨日肝气不舒,臂疼腹泄不能见,一切尊上旨可也。”

懿旨很短。李莲英宣读完后,赶紧扶起腰僵腿软的恭亲王,轻声说了句:“六爷保重。”

18

上海县北郊有一条小河,名字很怪:“洋泾浜”。也不长。流出三四里地,便悄没声儿地汇入黄浦江里——或许是从黄浦江流过来的也不一定,潮起潮落,流进流出,外乡人是很难分清泾流的原本流向的。

上海开辟租界后,洋泾浜成了英、法租界的界河。河上有三道桥,由东往西,依次为外洋泾桥、二洋泾桥和三洋泾桥。三洋泾桥旁边,有一座“全安栈”。客栈十分简陋,与租界里富丽堂皇的礼查饭店、一品香客栈等中西旅店相比,看上去就如一个蓬头垢面的乞儿蜷缩在桥边。

全安栈的客房非常狭仄。除了一张摇摇晃晃的光板床,一只交了押金才送到房里的掉漆马桶,以及两三把马扎,几粒没打扫干净的老鼠屎,此外便空无一物。陈少白刚铺好自带的被褥,将装着洗漱用具的网篮挂到门后的挂钉上,便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隔板很薄。贴在板壁上的新闻纸早已发黄发脆,剥落不少。最恶心的是板上有不少用各种工具掏出的洞隙,圆的扁的,塞着大大小小的纸团布头,显然是不知经过多少只手,挖了补,补了挖,才形成这副猥亵模样。想起刚才从门下塞进的一张介绍女相士的招纸,不禁头皮有点发麻。这间二十钱住一晚的客房,该是藏着多少龌龊的勾当哟。坐了几天大火轮,本想好好躺一下,此时却让这些龌龊洞眼弄得睡意全无。他掏出一包“品海”牌洋烟,在马扎上坐了下来,一边抽着烟卷,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中英文两面印刷的香烟牌子。

隔壁的谈话声很清楚。最先跳进他耳朵的是一个新会口音,然后是一个南番顺一带的口音,还有一个十分地道的广州口音。听着听着,他忽然在心里惊呼起来,哪有这么巧,康有为就住隔壁?再听一会儿,没错,就是康有为,还有他的门生梁启超。另一个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了,“庆桂庆桂”的那么叫,听那亲热程度,不像仆人,倒像是兄弟一般。

他敲开了隔壁客房的门。

端坐在洋缎床褥上的蓄须者当是康有为了。听过陈少白的自我介绍,他身子微微一欠,八字脚纹丝不动,依然是一副正襟危坐仪容肃穆的模样。陈少白眼光迅速一扫,发现一间腌臜的客房,已经让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也不用多问,他很快就判断出谁是梁启超,谁是庆桂。庆桂也姓梁,号小山,家住广州西关。他们三人结伴而行,是要进京去应赴乙未科顺天会试。自然,这是坐下谈话后才知道的。三位举人,一位香港西医院肆业生,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接触。

陈少白说,他曾与孙日新到万木草堂拜访康有为,可惜不遇。

问清楚孙日新就是在广州双门底圣教书楼行医的孙文后,康有为轻轻地哦了一声。圣教书楼是他常去的地方。老板是个姓左的基督徒。与一般书坊不同,他那里译书多,报刊也多,是广州城内淘书买报的好去处。在圣教书楼,他见过孙某几面。去年春天,孙某曾托人带话,想到万木草堂向康有为请学。康有为也不客气,告诉来人,他若想来,得先具门生帖拜师方可。也许是这句话轻薄了孙某,圣教书楼里再见面,他竟冷口冷面,做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后来,才从左老板那里了解到,孙某人也是个忧国忧民的人物,据说还相当激进,在香港读书时,就与陈少白、尢列、杨鹤龄结拜为兄弟,以“四大寇”自许。读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四大寇”是淮西王庆、河北田虎、山东宋江、江南方腊,都是北宋末年的造反人物。看来,当初还是小觑了这位满口香山口音的西医师。

想起这事到底有点尴尬,尤其是当着他的把兄弟、这位不速之客陈少白的面。陈少白方面大耳,嘴阔唇厚,眉毛又黑又浓,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十分机警,转眸之间,灵光闪闪,看上去不像个医生,倒像个随时准备猎杀野物的猎人。

“孙先生是叫逸仙,还是日新?怎么左老板老喊他逸仙?”康有为先问一句。

“日新是教名。逸仙是他汉文老师给改的。谐音。英文名是YatSen。”

康有为吟哦一会,徐声说道:“他老师不懂,这名字让他改坏了。”

“噢?”不但是陈少白,连梁启超与梁庆桂也一块竖起了耳朵。

“日新取自《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意思多好呀。逸仙可就不一样了,孙先生又不是闲云野鹤仙风道骨之人,一叫逸仙,可就光剩下一个意思了。”

“什么意思?”陈少白问。

“逸,奔也,遁也。”康有为口下留情,没说“逃也,亡也。”

陈少白心里咯地一响,嘴上却笑道:“文字游戏而已。反过来说,逸也有逸群之才、良骏逸足的意思,何至于改坏名字?”

“姑妄听之,随便说说而已。”康有为无意与他纠缠,只是在肚子里说,带个仙字就更不好了,一点霸气都没有。

“听陈先生口音,好像是新会人?”倚墙而立的梁启超有意调和一下气氛,笑着问了一句。

“差不多。家在外海,离你们厓门不远。”坐在马扎上的陈少白显然很高兴,回头与梁启超说了一句家乡话。

见他们谈得热烈,梁庆桂张着双手叫了起来:“莫再叽哩咕噜你们的四邑话了。一句也听不懂,对不对长素兄?”

康有为微微颔首一笑:“方言俚语,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不奇怪,不奇怪。”

一说起地方方言,一向好辩的陈少白来劲了。他说:“我读首诗给你们听听,‘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忽然云雨至,总道是天因。”

一连读了两遍,一遍为广府白话,一遍为北京官话。

“官话‘十、‘石不分,‘针、‘真不分,‘因、‘阴不分,广府话和五邑话却能分得一清二楚。为何?因为古汉音让胡人读歪了。‘十、‘石原本是入声字,满人误读成平声字,结果成了同音字。‘针、‘真和‘因、‘阴也是,丢了个唇音韵尾,因而才稀里糊涂搅成一堆。”

梁庆桂官话说得比康、梁两人都好,而且会说外省多种方言,默想一会,插了一句:“似乎有点道理。江南许多地方的方言,譬如苏州话、婺源话,都不会‘十、‘石不分。”endprint

陈少白忽然长叹一声:“煤山之后,再无华夏;厓山之后,再无中国。”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所说的自然是他们“四大寇”的政治主张:满清政治日坏,非痛加改造不可。

康有为说:“我上书清帝,正是这个意思。”

陈少白说:“可惜‘门堂十重,重重隔绝;浮图百级,级级难通,终是空耗先生一腔热血。”

原来他也读过我的上清帝书?一丝好感,油然而生。康有为抹了一把胡髦,望着他缓言笑道:“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通达之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愚钝之人。有为是个愚人,如此而已。”

梁启超没老师那么豁达,一脸愤懑:“京朝人士,但知抱残守缺,数百年如坐暗室。见一通人,即诋毁钳制,有若仇雠。”

康有为倾身问道:“看得出陈先生也是大愚之人,只是未曾请教改造大计,可否略告一二?”

直言不讳的陈少白忽然踌躇起来。此番来上海,确实身负重任,只是兹事体大,万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不但会功亏一篑,还会人头落地,白白牺牲许多同志。这么一想,便拿出一副轻松的口吻来:“也无什么大计。华陀刮骨疗毒,是因为曹操那根胳膊还保得住。如果一个人已病入膏肓,那就得准备给他收尸了。”

“此话怎讲?”康有为暗吃一惊。

“这么说吧,就如这间全安栈,摇摇欲坠,里面龌龊得很,而你我又不得不栖身其中。是一直就这样住下去,直到墙倒梁塌让它埋了好呢,还是趁早拆了,建一间新的好?”

“陈先生可晓得法国变政的后果?”康有为勃然变色。

“不也就是拆旧房,盖新房?早拆早好。人家都‘共和了,我们还在如此龌龊的客栈里呆着。”

“陈先生说得也太轻巧了,法国变政,君民争祸之惨烈程度,简直骇人听闻。巴黎百日,伏尸一百二十九万。三次变政,你来我往,血流成河,前后绵祸八十年。国民遭此大涂炭,方换来一个共和,比起英国的君主立宪,日本的明治维新,岂不是代价太大,难以承受吗?”

此刻,反而是陈少白不想与康有为纠缠了。康有为越是提高声调说话,他心里越是不安。正想着如何结束这场争论,虚掩着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陈少白吓了一跳,拧头看去,原来是个周身红红绿绿的半老徐娘。未语先笑。声音娇嗲得很,与眼角那把皱纹大不相称。说的是带着江北腔的上海话。康有为和梁启超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见梁庆桂站了起来,连连挥手叫她离开。

“可恶。临下楼还敢说我们‘冈巴兹。”

“什么意思?”

“乡巴佬,比乡巴佬还乡巴佬。”

陈少白说一看就是个鸨婆。跟着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出去办点事。听着逐渐远去的楼梯响声,康有为忽然冒出一句:

“难怪,他们一伙居然以‘四大寇自居。”

“九河下梢天津卫”。随着海河、南运河、子牙河、大清河、永定河、北运河、蓟运河等河流的解冻,南来的商轮也沿着海路陆续抵达大沽口。

口外三十余里,有一道拦江沙。滩浅口狭,素有“口外天险”之称。若再加上按“威镇海门高”五字分序排列的大沽口南北两岸炮台,这道津门屏障应是铜关铁锁,固若金汤。可憾的是,自咸丰八年起,洋人数次叩关,屡屡得手,如此一处集天工人力的海防要塞,竟如纸糊的一般,一捅就破。已是第四次取道天津进京的康有为,对拦江沙一带的海面并不陌生,奇怪的是,沙外那艘架着六等定光灯、悬着数口报警大铜锣的灯光趸船却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艘二枝半桅的日本兵船。

船艏徐徐升起一只藤制锚球。笨重的铁锚曳着铁链咔咔地向海里滑去,随着一阵粗涩剌耳的响声,脚下的甲板也跟着微微震动起来。康有为心觉有异,转头对梁启超和梁庆桂说,怎么在这里碇泊?往日可是直开大沽口的呀。

一只小划子载着数名日兵和扦子手迅速地靠了过来。他们一上船,就将甲板上的旅客都赶回舱里去。手持内肚中空状如山羊角的铁制扦子的几名华员,显然不是津海关的关员,他们服饰各异,腰别短刀,吆喝起来比日兵还凶。很快,大家就清楚了,他们是上船来搜查军火的。但凡形迹可疑或箱笼宽大足够斤两的,搜查起来都特别仔细。有人动作慢了一点,还没来得及将捆绑箱笼的绳子解开,等得不耐烦的扦子手上去就是一刀,十分利索地挑开绳子。若是还敢多嘴嚷嚷几声,索性再来几刀,将好端端的一条绳子栽成四五截,教你再也派不上用场。

带着大堆行李的无一不是有身份的人。一个武将模样的魁梧大汉,大概是沉不住气了,望着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行李,本来已举起手来要搧那扦子手一巴掌,却经不住日兵拿眼一瞪,举着的手便转到宽大的额顶上,老老实实地抹起汗来。同舱的一个商人,不时拿眼瞟一瞟转到门口边上的日兵,一边收拾箱笼,一边噎噎唔唔地说,以前海关留难客商,只要陪个笑脸,悄悄打点一下,多半都会给个面子。现在倒好,一上来就翻箱倒柜,连个一眼望穿的网篮也不肯放过。最叫人愤恨的是那几个扦子手,同样是中国人,狐假虎威,比东洋人还要凶恶十倍。他的几个大箱笼装满了货,一早就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到了天津,还得辗转运往别处,此刻货物被抛得满地都是,绳子也断成好几截,气恼得眼泪都挂到鼻尖上了。

康有为他们虽然没受多少留难,心头这口气却着实难以咽下。望着日兵将那长长的枪剌在人们鼻子前划来划去,康有为尤感悲愤,当年朝廷若肯采纳我的进言,大清子民何至以在自家门口遭此奇耻大辱?此次赴京,启程前他就得到消息,说是日兵直逼奉天之后,京师震动,人心惶惶,许多官员纷纷收拾细软,搬眷出京。胆子小的,甚至已在张罗如何变卖家产,换些活钱,以方便逃命。内务府七司三院也闻风而动,紧急征召五百辆马车骡车驴车,闹得京畿二十四州县也是一片风声鹤唳。

日兵和扦子手走后,他们再次登上甲板,迎着凛冽的海风,凭栏远眺。高踞在崖壁上的炮台隐约可见。三人谁也不说话,一如岸上那沉默的炮台。

也不知站了多久,梁庆桂捱不住那刀子似的凌厉海风,先就一个人下到舱里去。路经餐厅,见里面挤满了人,一把牛吼似的嗓音震得舱壁嗡嗡作响。进去一看,原来是那名武将模样的大汉在摆龙门阵。刨去连串的粗言烂语,梁庆桂渐渐地听出了一点眉目。大汉自称曾在江苏狼山镇总兵谢朝恩手下做事,管着几十号人,后来因海防吃紧,被调往镇海驻防。endprint

“镇海有个盛岙的地方,你们晓得啵?奶奶的,洋兵那时哪敢这么嚣张,都是装作销货,干些刺探军情的勾当。遇着缺水短食,便派一两条舢板上岸,抢上一把就跑。有一次,就在盛岙这地方,我们生擒了一对黑白货。”

“什么黑白货?”

“咳,这些洋兵也怪,白的白得面团似的,黑的黑得跟炭头一样,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操出来的。”

轰然大笑。大汉愈加得意起来,屁股一耸,干脆坐到条几上。

“面团比炭头值钱吧?奶奶的,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条。拿一个黑货,赏洋银一百。白货,二百。早知道这样,老子就专挑白的拿。一个顶俩,多合算。”

“乖乖,比我们走货还好赚。”

“这算什么。后来道光皇帝都下旨了:拖回一条八十门炮的大兵船,赏洋银二万。小兵船按炮算,少一门减三百。船上的东西,除了炮械铅药铁弹和鸦片连船缴官外,其他货物银钱用具等,不论多少,一概赏给。”

“要是打沉了拖不回呢?”

“减半,或者三成,看情况而定。”

“那也不少了。这种好事,怎就轮不到我们?”

“嘁!你有那个本事吗?有本事你把义律、吗礼逊拿来给我看看。不管死活,像义律、懿律、伯麦这号的大头目,赏你五万。吗礼逊、布耳利这一档的,三万。”

哇地一声,几十张口全都张开了。

“这有什么好哇的,三万五万就把你们撑死了?”

“还能怎样?够花一辈子的了。”

“一辈子算啥?赏你一支翎枝,三代人都吃不完。”

“还赏官呀?”

“当然。”

啧啧连声,众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人怯生生地探问道,这位大官人,想是也拿了不少打赏吧?大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那是小事一桩,根本不值一谈。也是,若比起处置那两个俘虏,刚才说的都不过是餐前冷盘而已。

“要说厉害还是蒙古王爷裕谦厉害。钦差大臣,两江总督。一出手就来个杀鸡训猴。”

听他说,那个黑人水手,捉到的时候已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而且左耳已被士兵割去,恐怕难以成活。裕谦虽然也知道不斩探子乃交战成法。可转念一想,这俩货在手上终是个累赘。那个黑人水手活不活得成先不说,光是提取口供就让人大伤脑筋。一是言语不通,二是洋兵狡诈,即便找得到通译,也难以判定这些口供是真是假,与其为敌所迷惑,不如斩敌于阵前,壮我军威,坚我民气。于是连夜缮折,飞报朝廷。皇上也十分干脆,朱笔一挥,当即准奏。

说起行刑的经过,他连说带比划,绘声绘色,惟妙惟肖。舱里寂然无声,但听得一片粗重的呼气声。他说,行刑之前,裕谦特别交代狼山镇总兵谢朝恩和宁绍台道鹿泽长,说他到广东视察关防时,有人造谣,说他将战俘剥皮枭示。“这回我干脆就坐实一回,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那个白夷,我看他长得甚是高大,拿他的皮筋来做条马韁倒是不错。”

行刑这天,兵民围观如堵。刑场就设在大营前的空地上,两副刑架,黑白两俘相距不过一丈。处置黑俘几乎不费什么功夫,绑上刑架时,人已昏死过去。刽子手有点扫兴。手上的绝活还没亮出来,人就光剩出气没进气了。按说,要剥皮,先得在额上横划一刀,扯下块巴掌大的皮盖住刑犯的眼睛,然而再转到他后面,在脖窝处挑个口子,顺着脊椎一刀而下,将皮肤划成两半,再小心用刀剔离皮肉,像蝴蝶展翅似的将背上的皮肤撕展开来。手艺好的,能将刑犯剥得光脱脱的,整张皮子不伤不损,也不带半点球脂肉渣。黑俘不胖,加上又是死剥,自然比活剥省事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张湿漉漉的皮子便丢进刽子手脚边的木盆里。

刽子手的精力全放在白俘身上。先从两手大指开始,将两臂连同肩背的皮筋完整剥取出来,然后再行凌迟枭首。由于总督大人要将白俘的皮筋留作马韁,因而他们下刀特别小心,连那两截白花花的指骨也完美无缺地保留在皮筋的末端。

一黑一白两张人皮,后来让皮匠缝了,里面塞上一些干稻草,挂在城头示众。

大汉抹了一口嘴边的白沫,不无遗憾地说:“不过比起刑部提牢厅的刽子手来,他们手上的活还是差了一点,还没割够一千刀,那货就一命呜呼了。”

回到舱里的康有为和梁启超听梁庆桂谈及刚才的一幕,梁启超觉得有点奇怪:“他才多大年纪?道光一朝三十年,咸丰十一年,同治十三年,现在是光绪二十一年,就算是从道光后期算起,也有五十多年了,他能经历过这些事情吗?”

梁庆桂说:“我心里也有点纳闷,看他也就五十上下的样子,若如他所说,那可是叼着奶头上阵了。”

康有为说:“净胡诌。不过是借裕谦的名头,出口恶气罢了。这种灶前虎,嘴上功夫都不错。”

这回他们三个都说错了。这事确实有。道光二十一年秋八月,道光皇帝在裕谦“奏报擒斩登岸英兵及浙洋情形折”上还作过朱批,称其不审而诛,“甚有定见”。大汉说他亲历其事是吹牛皮,但裕谦的马韁,确实是用英俘的皮筋制成的。

19

光绪绝口不提让地,慈禧太后又托病不见,而居于贤良寺的李鸿章又非得授于让地之权才肯出使日本,眼看停战期限将满,军机处和督办军务处的八大臣,不管原来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无不忧心如焚,尤其是一想起军机处值庐那条烧好的热炕,心里先就虚了半截,仿佛那是口烙锅似的。

这天,中枢八大臣齐集军机处值庐等候“叫起”。其中既有一向主战的翁同龢和李鸿藻,也有主和不遗余力的孙毓汶和徐用仪,此外还有庆亲王奕劻、礼亲王世铎和笔帖式出身的新授军机大臣刚毅。开战后才奉旨回到“内廷行走”、兼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督办军务处的奕,眼见形势紧迫,不得不一改往日谨言慎行的作风,敞开肺腑,极陈和议不可一再宕延的利害关系。他说,不让地则和局无望,和局无望则社禝难保。皇上不忍暂屈求伸,我等只能联衔上奏太后,请懿旨促李鸿章早日成行。

原先力主一战的刚毅,对汉人本来戒心就很重,他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汉人一强,满人必亡”。前方连吃败仗,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李鸿章。谁屙的屎谁收拾。此时变得首鼠两端的他,被奕的一席话感动得泪花闪闪。“对,就按六爷说的办!”他也不管自己在军机处是资历最浅的一个,猛地一拍桌子,高声喊将起来。endprint

翁同龢与李鸿藻对了一眼。他俩已无心与刚毅计较,明知一与奕他们联署此折,一生清名便毁于一旦,但要再战,又苦无一策,说不出的苦衷,有如逆酸般涌上涌下,灼得五脏六腑像着了火似的。欲言无语,最终只好听之任之,由得奕去布置一应事宜。

孙毓汶笔头够快,加之主和最力,几乎是不假思索,片刻间便拟就一份奏折。奕斜倚炕桌,一手托着没有几根胡须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往上一扬,做了个给诸位念一念的手势。孙毓汶怕自己的济州腔大家听不清楚,特意放慢速度,连念了两遍。值庐里一片寂静,除了刚毅又高喝一声,徐用仪说了几句表示赞同的话,一个个都如闷嘴葫芦般坐着不动。

奕微微启开眼皮,望了一眼翁同龢,常熟?不见应答,又转向李鸿藻,高阳?也不见应答。奕只好越俎代庖,拿出自己的明确主意来。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缓声说道:“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了,若有不妥的地方,你们等会儿直接与毓汶相商就是了。我只提一点,折里应当说得更明白点:以今日情势而论,应以宗社为重,边土为轻。加上这一条,我看就可以了。”

“对对对,我怎么偏偏就忘了这一条。”孙毓汶以手加额,神色颇为夸张。其实,他何尝有忘?这么一条理由,他是有意留给奕来说的。落笔之时,他就想好了,此话非得由恭亲王来说,才镇得住翁同龢和李鸿藻。

孙毓汶正要另纸缮写奏折,一个天大喜讯旋踵飞来。

刚交卯时,内奏事处太监传奕“见起”,其他亲王大臣,着留值伏候训示。眼看着他步态龙钟地出去,回来时却有如换了一个人。一进门,人还没稳,就脱口喊道:“皇上圣明。”一语刚落,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徘徊日久天颜憔悴的光绪终于松了口。他面谕奕,再请懿旨,着李鸿章速行。至于和议全权,召李鸿章上书房独对时,他自会面授机宜。

有了这道口谕,文章就更好做了。孙毓汶兴奋得像喝了酒似的,二稿一挥而就:

“现在勉就和局,所注意者,惟在让地一节,若驳斥不允,则都城之危,即在指顾。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徼为轻,利害相悬,无烦数计。臣等前日恳请召见,本拟详细面陈,旋奉传谕,命臣等恭请谕旨遵办。皇上深维至计,洞烛时宜,令臣等谕知李鸿章,予以商让土地之权,令其斟酌轻重,与倭磋磨定议。”

翁同龢要过折稿,仔细读了一遍,忽然作色道:“不是说和议全权,由皇上面授吗?怎么这里写成‘令臣等谕知李鸿章,予以商让土地之权?”

“孙毓汶你这是什么意思?胆敢无中生有,妄下雌黄?”李鸿藻也不客气,拍案斥道。

刚才还红光满面的孙毓汶吓得脸都黄了。在军机处办事,千错万错,千万不能在写旨时出差错。况且经他们这么一说,这几行忘乎所以的文字,便成了欺君的铁证。这可是足够杀头的弥天大罪啊!

遇事时常装聋作哑的庆亲王奕劻,见孙毓汶吓得不轻,不由生起一丝恻隐之心。眼下国事如此,若再兴大狱,说不定奉谕述旨的六爷也脱不了干系。于是向恭亲王奕暗暗使了个眼色,让他设法周旋一下,不要将孙毓汶吓死在军机处值庐里。

奕本来正想开口,一见奕劻递过来眼色,反而不说了。这个奕劻,心水清得很。该他说的,就是不说,总想找个传声筒来代他说话。明哲保身也就算了,偏偏又是个出了名的粪搂子,不管白的黄的,香的臭的,能搂多少搂多少。如此贪鄙无耻的人,居然也得到太后重用,真不知他背后使用了什么手段。

年事已高的礼亲王世铎为人一向宽厚,生性又十分随和。对于军国大事虽无见解,也无建树,但于人情世故方面却甚是练达。他讨厌孙毓汶的小人面目,也看不惯两位帝师的孤傲清高。在心里将他们各打五十大板之后,这才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兴许是孙毓汶听错了六爷的话。也多亏常熟发现得早,现在改过来还不迟,闲话就不必再说了,以免误了正事。”

“嗻。“孙毓汶如获大赦,连连点头哈腰,“这就改,这就改。”

方才还神气活现,此刻竟像听差似的很响亮地“嗻”了一声,世铎气得在心里骂了一声“贱格”。

孙毓汶刚拈起一管笔,奕突然把手一伸:“且慢。”

奕劻嘴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我还以为你不肯出头呢,原来还得见机行事,呵呵,六爷你也学乖了。

奕侧过半边身子,故意背对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孙毓汶其实没听错,口谕里就这个意思。不预先给李鸿章打招呼,他如何准备独对?时候也不早了,就这样吧,孙毓汶,你把折子拿过来,我先来签署。”

峰回路转。孙毓汶又高兴,又气恼。高兴的是六爷将他开脱得干干净净,不留尾巴;气恼的是刚才急着去改折子,还“嗻”了一声,虽没让两个老家伙整死,可这面子丢得也太大了。

八大臣联衔上奏的折子递上去后,太后仍着李莲英传宣懿旨:“一切仍尊上旨妥办。”

宁寿宫养性殿前一句话,改了三个字,仍是交由皇上定夺。

翌日,光绪在上书房召见李鸿章。虽是独对,所花的时间却短得出奇。前后不过一刻钟便见李鸿章领旨回来。大家甚感诧异,皇上平时召翁同龢独对,哪怕是闲聊,也常常是一坐就是半天。今天授于李鸿章让地之权,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奕等人纷纷围了上来,满目狐疑的眼里充满期待,似乎都在等着李鸿章说点什么。没想李鸿章根本就不打算在军机处稍加逗留,他朝大家匆匆一揖,说是要做启程准备,便迅速退出值庐。

李鸿章还是头一次跟皇上独对。自己是怎么进去的,怎么磕头,怎么坐下,怎么应答,稀里糊涂就这么过去了,连个囫囵印象都没有。惟一记得的是皇上那张白里透青的脸。他木然坐着,好久都不说话。待到开腔,却是语调凄然,话也不成句。言语极简。一个个散落的单词,得把它缀连起来,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跪安吧。”说出这句等同于退下的话,皇上似乎已耗尽全身力气,也顾不得李鸿章反应不过来仍在跪垫上跪着,自个儿先就仰靠在御椅上,任由两行清泪在瘦削的脸庞上流淌。endprint

直至随侍太监悄悄地拉了一把:“还不赶快谢恩?”李鸿章才惊觉地抬起头来。也许正是这一抬头,皇上忽然坐直身子,冒出一句整话:“能争得一分是一分。”清清楚楚,就如他偶然瞥见的两行清亮泪珠。

李鸿章本以为,这次独对,起码会奉得一纸手谕,今后办起事情来,不但有旨可依,就是有人中伤,也不至于百口莫辩,任人糟蹋。及至见了皇上,所有的念想倾刻烟消云散。他还能向皇上乞求什么呢?能争得一分是一分。这话能跟奕他们说吗?若不是伤心至极,何以说出这种市井俚语来?按说,这话要是由奕劻说出来倒不奇怪,可它分明是出自皇上之口,一国之君呀!大清二百年,时至今日,前朝八位皇帝,有谁说过这种话?便是多灾多难的咸、同两朝,也没落到这个地步啊!

他不敢再往下想。前路茫茫,吉凶未卜。他无从作出预判,也无法预料此行的后果。最让他伤心的是,从上书房里退出后,他忽然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趟差使,不像是出使日本,倒像是千里迢迢去谈一桩大生意。争得一分是一分。割国之行,锱铢必较,如此而已。

为李鸿章一行洗尘的晚宴,设在负山面海的春帆楼。

入席之前,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与外务大臣陆奥宗光陪着李鸿章在楼上欣赏海上风光。伊藤博文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茫茫一片波涛,在他的指点下,宛若一部大书,竟也颇有可读之处。

这里是日本海进入濑户内海的要冲,分上、中、下三关。海峡南岸为九州福冈县,北岸为本州山口县。马关海峡是日本著名的古战场。七百年前,平、源两氏一千三百四十艘战船在这里展开激战,平氏战败,年仅八岁的安德天皇被祖母抱着投海殉难;二百八十年前,年经的宫本武藏与剑道高手佐佐木小次一郎决斗于严流岛,无师自通的宫本武藏临敌之际,不为对手与自己的影子所动,直率一刀,便结果了剑法高超的对手;二百年后,也就是八十年前,马关战争爆发,英、法、荷、美四国联合舰队炮轰马关,大败主张“攘夷”的长州藩。四年后,明治维新开始。天皇诏颁《五条誓文》:“广兴会议,决万机于公议;上下一心,以盛行经纶;官武一途,下及庶民,使各遂其志,勿使人心倦怠;破除旧来之陋习,秉持天地之公道;求知识于世界,以振皇基。”

便是他们此刻所处的春帆楼,也算得上是明治维新的一个缩影。这里原为阿弥陀寺旧址,明治初年,日本废佛毁寺,独尊神道,阿弥陀寺部分改建为赤间神宫,其余土地庙产全部变卖。明治十年,牙医藤野玄洋在此开设诊所。身故后,其妻将诊所改建为旅馆。旅馆有和式小楼三间,一为春帆楼,一为月波楼,一为风月楼,对外概称春帆楼。

春帆楼的名头那么响,与总理大臣伊藤博文不无关系。

明治二十年岁暮,伊藤博文作客此地,当时天气不好,渔获寥寥。自小在山口县海边长大的伊藤博文,口腹所好,惟生猛海鲜一样。宴而无鱼,成何宴席?店主情急之下,只好以河豚代之。大快朵颐之后,伊藤博文得知这是自幕府将军丰臣秀吉时代起就严禁捕食的河豚时,不由吃了一惊。他说,天下如此美味,岂可简单一禁了之?况且三百年来禁而不绝,民间照样有人偷偷捕食河豚,与其因烹制不得法而死人,不如立法准允“公许经营”,凡通过“河豚庖丁师考试”者,即取得河豚料理资格。次年,禁制解除。伊藤博文亲授此店“公许第一号河豚料理牌照”,并为其取名“春帆楼”。

伊藤博文兴致甚高。谈古论今,信手拈来,有如一介鸿儒之士。李鸿章心想,鸽笼似的一座春帆楼有甚么好吹的?他是没见过黄鹤楼和岳阳楼罢了。见了,看他还敢吹?

晚宴丰盛而不奢侈。“先付”是一碟盐渍墨鱼。“前菜”有芝麻豆腐、素烧香菇、凉拌牛蒡、云丹海蜇、半生牛肉五样。“先碗”是头遍木鱼花里芋味噌汤。“煮物”有土佐冬笋和蛤蜊原汁烩炭烧樱鲷下巴。“烧物”有酱烧茄子和炭烤番薯。“扬物”有车虾天妇罗。“酢物”有菜碗木须。“止碗”有二遍木鱼花大酱汤。“食事”有手握寿司和鲑鱼籽海胆盖饭。此外,还有酸藕、腌菜花、酱黄瓜等各色“渍物”。最名贵的自然是那盘“菊盛”。“先碗”上过之后,切成菊瓣状的河豚片便端了上来。鱼片晶莹剔透,纹理清晰,由外向内叠层排成菊花形状。周围再配以五颜六色的海苔、时疏、花卉、鲜果,竟如天工拼就的一幅精美图案,让人不忍举筷下箸。

李鸿章的养子李经方,虽然五年前就以候补道出使驻日钦使,对日本各式料理并不陌生,但一见春帆楼出品的菊盛,仍禁不住轻声惊叹起来。伊藤博文少不得也有一番介绍。他说,春帆楼的菊盛,只选本州捕获的虎河豚,它肉质细嫩,味道奇鲜,实非日本海其他地方的河豚可比。春帆楼的刀工更是一绝。他说了个笑话,那天窗没关好,一阵狂风吹了进来,盘里的鱼片竟如蝴蝶般飞了起来。

“李中堂,河豚有剧毒,敢不敢举箸一试?”陆奥宗光似已按捺不住,举起筷子示意道。

“中国自古就有鱼脍,而且据我所知,河豚最美之处不在肉而在脂。正如我国《丹徒县志》所云,‘脂至肥美,有西施奶之称,食者必不肯弃。当然,若是做不得法,也是极易吃死人的。”李鸿章轻轻一笑,仿佛天天以河豚佐餐似的。

对于语中带剌的话头,李鸿章向来不怯。调任北洋接替曾国藩时,老师曾问他打算如何与洋人打交道?他回答说,门生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与外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曾国藩不解,呵,痞子腔?痞子腔该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李鸿章知道说错话了,忙改口道,门生不过是信口胡言罢了。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那个看法:今非昔比,外人趁我国势贫弱,无不居心谋我。所谓公法,不过是强权一端。既是已无道理可讲,那也只有口舌抹油,虚与周旋,应付得一时算一时。自然,李鸿章的痞子腔不是市井无赖所能望其项背的,他打得如此雅训,恐怕天下难有二人。

“日清两国,都有拼死吃河豚的传统。来,大家举箸,为日清和好,拼作一死也是值得的。”伊藤博文笑着招呼道。

别桌的中国随员,已从李经方口里得知,河豚剌身,天下奇珍。于是只管大箸挟起,放口大嚼。苦只苦了李鸿章带来的两个外国顾问,一个前美国外交部律师科士达,一个前美国副领事毕德格,他们相顾而视,眼里尽是说不出的惊愕。endprint

李鸿章这一桌,吃得斯文而又轻松。每一双筷子,都很小心地从盘外揭起鱼片,酒过三巡,桌上的菊盛仍完美如初。席间,伊藤博文趁着酒兴,放声吟诵起苏东坡的诗句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声音甫一落地,顿时满堂喝彩。

次日未时,也就是西洋钟所指的下午二时半,李鸿章率领四名随员,准时出现在春帆楼。中日双方首席代表相对而坐。李鸿章左手边是一具几与桌面等高的方柱形铜质法国暖炉,再过去是中方参议、江苏存记道李经方和二品顶戴候选道马建忠。右边椅间搁着一只体形硕大的痰盂。束口直筒,满绘人物,与中国彩瓷笔筒无异。隔着痰盂,二品顶戴记名海关道罗丰禄和二品顶戴候选道伍廷芳,分坐于长桌的另一短端。

日方代表来得很早,除了首席代表伊藤博文、外务大臣陆奥宗光,还有书记官长伊东、外相秘书田中等。似乎是觉察到气氛太过压抑沉重,伊藤博文有意轻松一下,指着罗丰禄和伍廷芳对李鸿章说:“他们都是我留学英国的同窗好友,学问也不错,这么多年了,还是个记名、候补身份。中堂何不奏明皇上,对明于西学、年富力强者委以重任,而将拘守成法者一概撤去?”

出其不意一番话,将罗丰禄和伍廷芳弄得满脸通红,连以“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之类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鸿章轻捋胡须,久久注视着伊藤博文,徐声说道:“对此我也深有同感,当年英伦同窗,如今一方侧身幕僚,另一方已贵为国家元首,中日两国之差异,不可谓不大。”话说得相当含糊,不知是赞扬日本不拘一格的用人之法,还是自夸中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稍停,又补上一句:“自然,总理大臣所言不无道理,国家用人,当人尽其才。一俟办妥这趟差使,他们两人,便是没有贵大臣这话,鸿章也会力加保荐,奏请皇上另予重用。”

“何谓办妥?”陆奥宗光冷丁问道。

“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且又一衣带水。今作鹬蚌之争,终是渔人得利。欧洲列强,惯于恃强凌弱,彼此之间,却不肯轻易起衅。中日两国既同处东亚,亦应效法他们,全力维系亚洲大局,永缔友好,庶我亚洲黄种之民,不再为白种之民所欺侮。”

“东亚共荣,向为我国主张。十年前,本大臣在天津时,就曾向中堂进言,贵国之现状,实在令人担忧,若再不奋发图强,恐难不为肉俎。时至今日,果然不幸言中,本大臣实深感遗憾。”

十年前,伊藤博文赴津与李鸿章会谈朝鲜问题。其时李中堂是何等的骄矜呀,虽然《中日天津条约》为后来的朝鲜战端埋下了祸根,但中堂大人在口舌上却争得不少便宜。在顾盼自雄的李鸿章面前,小他十八岁的日本参议兼宫内卿伊藤博文,有如学生见了老师似的,态度谦恭,执礼如仪,哪如他现在所说,端的是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当然,李鸿章也并非昏馈老朽,内心对这个雄心勃勃的日本年轻人还是十分赏识的。伊藤博文的进言,他没有具折禀奏,怕授人以柄,徒招无妄之灾。不过他还是向总理衙门提交了一份密件,称“伊藤有治国之才”,“大约十年内外,日本富强,必有可观”。

现在,让伊藤博文一指戳中痛处,李鸿章只好叹道:“贵国维新变法,总理大臣居功至伟,鸿章不胜钦佩。我国之事,囿于旧习,未能如愿以偿。转瞬十年,军政依然如故,不似贵国,兵将悉照西法训练,愈加精良。各项政治也革旧布新,日渐昌明。鸿章此次进京,与有识之士多有交谈,深知我国必作改变,而后方能自立。”

伊藤博文说:“《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一国之积弱与衰败,向为咎由自取。贵国如愿振作,只须记住一句话,得道者得天下。”

为表示诚意,伊藤博文宣布:中国使团与清廷的所有密码电报均可拍发,公私函牍也概不检查。伍廷芳大感意外。曾经跟随张荫桓和邵友濂赴广岛谈判的他,对日本百般刁难中国使团的事情记忆犹新。他们不但不允许中国使团与北京有密电来往,就是电请朝廷补正国书的明码电报,也不允许拍发——由于国书中有“所有应议各节,凡日本所请,均着随时电奏,候旨遵行”等字句,伊藤博文断然拒绝与“未合全权定义之中国钦差大臣”进行谈判。这一来,就将中国使团置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这还不算,自己选定的谈判地点,也成了驱逐中国使团的借口:“广岛为日本军事重池,不允敌方人员滞留。”很不客气地将中国使团赶往长崎,并限期离境。

心中窃喜的伍廷芳哪里知道,早在两国开战之前,日本就已经破译大清国的密码,此刻的“优待”,实是堂而皇之地打开一个偷窥窗口。事后证明,日本之所以能一直掌控谈判的主动权,这个洞口功大莫焉。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伊藤博文宣布的两条,会议并不涉及议和实质内容。李鸿章极力表现出上国使者的恢宏气度。他愈是气度不凡,陆奥宗光愈是觉得好笑。会后,他对伊藤博文说,李鸿章此时高谈日清友好,言谈中又处处设防,偶尔还来一下热嘲冷讽,真称得上“青霜不老千年鹤”了。伊藤博文淡淡地回了一句,人老成精。这个七三老叟,还得小心对付。

李鸿章也不敢懈怠,回到使团驻地引接寺,与中外随员细商了一夜,直到躺下来了,两眼还是光光的。

第二天,伊藤博文避口不谈议和,只谈停战条件。早已准备好《媾和预定条约》的伊藤博文深知,这一刀下去,很难确保西方列强尤其是日本的宿敌俄国不会干涉,加之异国作战,战线越拉越长,兵员、武器、给养能否保证也极难预料,因而也希望尽快息战,转而从谈判中另行攫取巨益。最让李鸿章预料不及的是,此时数千日军正在攻取澎湖,并向台湾进发。日本的如意算盘是先行夺取台澎,再逼李鸿章就范。此刻,抛出停战条件,正是欲擒故纵的一个手段。

伊藤博文提出的停战条件是:由日军接管大沽、天津、山海关三地驻防,原驻扎于此的清军将一切军需辎重移交日军;天津、山海关铁路归日本军务官管辖;停战期间,日军所有军费由清国支付。

“上述条款,如无异议,下来便可商议停战细节。”伊藤博文面无表情地说。

“太苛刻,太过苛刻了!”李鸿章脸色大变。

岂无异议?三地乃京都咽喉,直隶锁钥,且目前尚在清军手中,如果让出三地要塞,无异于自缚阵前,引颈受戮。离谱,太离谱了!李鸿章压住满腔悲愤,痛言道:“鸿章以杖国之年远渡东洋,实系诚心讲和,清国臣民,亦情同此心。议和尚未接触正题,贵国就要先踞我清国三处险要之地。鸿章身为直隶总督,三处皆为本大臣所辖,慢说兹事体大,利害攸关,但就个人脸面来说,试问伊藤大人,设身处地,将情何以堪?”endprint

伊藤博文神色漠然,即便面对含着一眶泪花的皓首长者,仍正襟危坐,不为所动。

李鸿章将涌上喉头的泪水强咽回去,继续说道:“中日系切近邻邦,岂可长此相争?日后必息兵罢衅,和好如初。但要缔结永好,也得为中国预留体面。若不顾惜人心,对我国伤害至深,即使暂时休战,也绝难持久。”

望着沾在李鸿章须边的几颗晶亮口沫,心坚如铁的伊藤博文,忽然为他生起一丝莫名的悲哀。对方话中虽然隐隐含着一丝威胁,但这种口舌逞强于事何补?大本营一帮好战家伙,还巴不得直捣北京城再坐下来谈判呢。如果和议不成,大本营势必孤注一掷,按早就拟订好的作战布置,将常备军的全部七个师团和三分之一后备部队调往前线,对驻扎于此的二十万清军予以致命一击。

李鸿章说得气喘吁吁,说着说着,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大沽、天津、山海关本系北京门户,贵国若于此驻兵,势必朝野震动,不但我国难堪,鸿章也将无面目再见国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已是哀声乞求。无奈人情味也好,面子学也好,私是私,公是公,终是无法让对方改变主意。伊藤博文的答复几近最后通牒:应充与否,限于三天内作出答复。

经密电奏请朝廷,李鸿章终于不得不在停战协定尚未签订的情形下,转而要求进行议和谈判。这,不啻于在别人的炮口刀尖下画押求和,哪还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得此先机,伊藤博文觉得该是提出台澎问题的时候了。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停战赔款,贵国称‘万难照办。若我国此时向台湾发兵,不知台民将作何反应?”

李鸿章心里一惊。怎么?除了辽东,还想谋我台湾?虽是难掩惊愕之色,却故作淡定地反问道:“总理大臣不会是明知故问吧?台民有客家与土著两种。客籍多来自闽粤二省,人虽不及半,却最为强悍。前几天议及停战,总理大臣不肯退让半步,莫非就是为了出兵台湾?”

伊藤博文微微一笑:“绝非如此,李中堂过虑了。”

“贵国倘若侵占台湾,英国人恐怕不会袖手旁观,这点不知总理大臣考虑过没有?”

“英国在日清战争中恪守中立,台湾就是发生战事,他们也无任何理由进行干涉。”

“英国固然中立,但此事利害攸关,他们岂会完全置身局外?”

“这就奇怪了。贵国不利害攸关,反而是英国利害攸关?本大臣对此实是无法理解。”

“很简单,台湾离香港太近了。”

“近又何妨?我军只进攻敌对之国。”

“除我之外,英国同样不会容忍他国军队盘踞台湾。”

“台湾算什么,贵国版图之内的任何地方,只要我想割取,没有一个国家能出面阻挡。”伊藤博文仍是一脸微笑。

“贵国军队不堪一击。若不是顾及东亚共荣大局,别说台湾,便是北京也早成我军的囊中之物。”陆奥宗光冷着脸补充了一句。

陆奥宗光与伊藤博文一样,都是日本的传奇人物。陆奥宗光曾经被控为“乱党”,坐了五年大牢。他一生信奉“实用即至善”的功利主义。在牢中,还翻译了英国哲学家边沁有关这方面的著作。

会后,文质彬彬的他,对李鸿章极尽奚落之词:“老前辈居然拿英国人来吓唬我们,看来他已是瓮里醯鸡,上下再也找不到一根硬剌了。”

望着脸上浮着一层红光的瘦削苍白的陆奥宗光,伊藤博文回了他一句英国谚语:“不要在星期一早上就期待星期六晚上。《媾和预定条约》尚未签字,不敢高枕而卧。”

20

被日本限期离境的张荫桓,起初尚觉颜面扫地,及至轮船驶离港口,宛若一座圆形剧场的长崎也渐渐隐入雾中,刹那间,仿佛刚刚御下戏妆,心头不禁一阵轻松。

回到北京,太后和皇上并无半点责备之意。奏明使日情形后,光绪帝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喉疾未愈?张荫桓受宠若惊,跪奏道,小恙而已,现在已是好多了。光绪帝说,调养好了,再回总署行走。张荫桓说,臣不敢,总理衙门事多,臣无日不回。

张荫桓官声不佳。外间传闻,多说他骄奢贪墨,好蓄面首。可任谏台如何痛恨,如何严劾,张荫桓仍是承蒙隆恩,披泽不浅。十年前,朝廷选拔出使专才,进京殿见共三人,惟其对答如流,句句称心,为慈禧太后所赏识,获赐三品卿衔,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见习行走。翌年,又授全权大臣,驻使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放洋五年,种种交涉,无不勉力为之,尤其是在美国怀俄明州暴力驱华事件中,成功为受害华工追索赔款十四万七千余墨西哥银元后,更是名声大噪,被华埠侨民视为再生父母。归国后,光绪帝常召见于殿前,听他说些国外的新鲜事情。他也深晓上意,知道皇上对欧美的强国之道甚感兴趣,于是极尽所能,将西国的军政大略包括工商财政等等,每次择其一端,佐以种种生动事例,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每次奏对,龙颜大动,连参劾过他的言官都不得不承认:“其为人虽不足取,然启诱圣聪,多赖其力。”

对于已经撤帘归政的慈禧太后,他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搜得西洋奇珍异宝,必进呈于西宫,顺便也不忘打点一下太后身边的人。一次,李莲英得了一份厚礼,竟得意忘形地与太后开起玩笑来,说张荫桓极尽孝心,就差没认太后做干娘了。太后作色道,掌嘴,是不是得了别人的好处?吓得李莲英一骨碌跪倒在地,连搧了自己几个大耳光,奴才岂敢,奴才便是长了一百个狗胆,也不敢收取外人半点好处。太后冷言道,但让我见了,定不会轻饶你。起来吧,把脸搧肿了,等会儿怎么见人?脸一拧,嘴边却衔着一丝快意。

张荫桓深得上面恩宠不奇怪,连李鸿章和翁同龢也都将他视为“一时异才”。李鸿章用人,但喜其才,不拘其他。便是猪圈里牵出一头怪物,只要能跑,他也敢装上鞍子拉出去遛遛,管它蹄上有粪,还是屁股夹屎。翁同龢正好相反,他最注重的是人品。每见一新人,必在日记上作出臧否,言极简,却笔墨分明。初称康有为,语似不屑:“其人始称布衣,继称荫监,乃康国器之侄孙也。”见军机章京陈炽,“吾以国士遇之,故倾吐无余,其实纵横家也。”惟独对张荫桓不作保留,极言称赞:“此人才调,究胜于我,真绝才也”。李文田与张荫桓是儿女亲家。一次,两人谈起张荫桓。翁同龢刚夸了他亲家几句,岂料李文田却冷丁冒出一句“此人居心叵测”,令翁同龢大感愕然。endprint

倒是梁庆桂看得清楚些,他对康有为说,我们这位老乡前辈委实不简单,不说皇上、太后对他优渥有加,但就能将李鸿章与翁同龢这两位大佬摆平,便可见出他的手段。康有为却是不解,能摆平两位大佬,为何摆不平他的亲家李文田?梁庆桂笑道,大概是不值得吧,真想摆平,哪有他摆不平的?

梁庆桂父亲与张荫桓交情颇厚。他常听父亲说,张荫桓虽是捐纳出身,连个秀才都没考取,但他家数代经商,与十三行的洋商恒有来往,耳濡目染,学得不少与洋人打交道的门径。加之兴趣甚广,无所不窥,因此成就“一时异才”。梁庆桂父亲慨叹道,十三行乃十三海国,经此历练,只需将这儿学得的手段,在总理衙门稍加运用,那些只晓得道德文章的乡愿,敢不刮目相看?

张荫桓家住内城东安门外锡拉胡同。相当气派的一座四合院。据说他在老家佛山沙塘坊兴建的巨宅,便是按此布局设计的:头进门房,二进大厅,三进内厅,内厅后面还有三进,分别是书房、住宅、厨房、储物间及佣人杂役居室。大厅有梅兰竹菊铁画挂屏,工甚精,却俗。内厅的布置更是不伦不类,三间贯通,以紫檀多宝槅间隔。居中有一座硕大无朋的画案。

此刻,画案上的文房四宝已全部撤去,换上一副特制的几乎与画案等大的酸枝赌具。围聚在案前的多是他手下的幕僚,也有一两个专给京官放债的商人。也巧,正待开宝,翁同龢便差人送来一只沉甸甸的封件。

“不来都不来,一来都挤作一堆了。小山,你们随便坐,待我办完公事再说。”已近花甲的张荫桓十分随和,在晚辈面前一点架子也没有。

康有为还是头一次见识京官如此办事。将一个油光锃亮的骰盅垫在臂下,就势倚着画案,开启封件检阅。封内文牍少说也有十多二十件,只见他随阅随改,时而大砍大削,将数页文字尽行删去;时而详加批改,动辄下笔百十言。比起逐字逐句推敲的沈曾植来,简直就如秋风扫落叶,倾刻间便将一袋子文牍处理完毕。

其中有个幕僚,不知是说给梁庆桂听,还是说给自己的主子听,故意放声赞叹道:“别看张大人信笔而就,明天帝师又会有手函致谢了,一抬头就是‘吾兄台鉴,不是‘某事一言破的,便是‘某字点铁成金,总之感佩之词,淋漓满纸,连名辈都忘了计较。”

“他还称我‘吾师呢。开宝。”张荫桓也不谦让,将手中的文书往旁一推,旋即中气十足地大呼起来。

张荫桓手气不佳。连玩了几把押宝之戏,回回押空,转眼便让人剥了光猪。似乎再也没有比输钱更叫人高兴的了,他一边笑呵呵地“磅水”,一边跟手下人打趣道,可别把刚赢的钱又拿到八大胡同打水漂去了。长着一对金鱼眼的隆盛栈老板,喜滋滋地数着手中的墨西哥鹰洋说,上八大胡同,还不如到乡下买个黄花姑娘。有人抢白他一句,你敢?跟着说了一句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隐话,惹得张荫桓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

他开始往外赶人:“我这儿还有客人,看你们说的,没句正经话。”

把他们打发走后,张荫桓将梁庆桂和康有为让到院子东首的书房里喝茶。书房雅号“百石斋”。里面的布置十分雅致。壁上挂着几幅王石谷的山水画,笔墨古淡,气韵萧然,与大厅、内厅俨然两个世界。张荫桓见康有为看得入神,便与他谈论了一会儿王石谷的画。素喜山水游的康有为,对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自然不会陌生,此时也乐得借此话题套些近乎。

“张大人似乎对耕烟散人的画情有独钟?”

“岂止情有独钟。世伯简直是痴迷得不得了。”梁庆桂笑道。

“臭味相投罢了。”张荫桓手指斋匾,“王石谷有耕烟草堂,宅临流水,门对青山,花鸟追随,烟云供养,实是令人心向往之。”

听说光是王石谷的画,他就收藏了将近一百幅,康有为更是诧异不已。看来,他并非附庸风雅,而是心有所慕,忘情其中。他忽然糊涂了。如此一位同乡前辈,该作何观之?

张荫桓见到梁庆桂和康有为确实高兴,让人到街上的东兴楼点了几个菜,什么九转大肠、糟烩鸭腰、一卵孵双凤、糖醋黄河鲤,尽是这家“内城第一饭馆”的招牌菜。大约是放洋久了,张荫桓但喜法国拔兰地和秘鲁的庇士哥。庇士哥意为狂欢节,实际是一种土法酿制的葡萄酒,已有数百年历史。这种葡萄酒品质上乘,产量很少。张荫桓所藏也不多,平时鲜见他拿出来待客。今天面对两个比他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小老乡,竟连开两瓶,可见他心情有多痛快。

康有为尝不出庇士哥的好处,但对张荫桓放酒高言解衣磅礴的性情倒是深为所动。张荫桓告诉他,他的上清帝书他也看了,是翁同龢当时摘录的抄件。张荫桓记得很清楚,“翁抄”用的是松竹斋十行纸,每页左右各十行,密密麻麻的绳头小楷,少说也摘抄了千四五百字。更让康有为意外的是,和战两派御前激辩,情急之下,翁同龢曾引用他六年前的一句预言:“日谋高丽,而伺吉林于东”。张荫桓说,翁同龢对当年不肯代递上书一事,至今仍颇为后悔。

张荫桓说得不错,翁同龢对六年前康有为的上皇帝书,其实颇有共鸣,只是出于种种顾虑,才不肯为之代呈。知道张荫桓与康有为是同乡,翁同龢也很想见康有为一面。一是当面考察一下这个自称“布衣”的草茅新进,一是借会试之机,再看看康有为对时局有些什么新见解。总之,这个线头,由张荫桓来牵是最好不过的了。

“常熟一向谨慎,他之所以不肯为你代呈上书,是怕你语太讦直,于事无益,徒生祸端。”

“晚生识浅,不知轻重。”

“不知轻重或有,要说识见,我看朝中无人及你。”张荫桓一仰脖子,将大半杯庇士哥径直倒进喉咙,然后夹起一块浓汁九转大肠,在碟边使劲地敲了敲,“真的,包括我与常熟。”

康有为慌忙起身,连作两个长揖:“断断不敢,羞煞晚生也。”

一不小心,袖口拂倒了面前的高脚杯,又赶紧伸手去扶,弄得满手酒液,好不狼狈。

张荫桓摆摆手,兀自长篇大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练达外事者,多为粤省和江浙籍的官员。要说见闻,他们或许比你广,但要说识见和胆魄,没一个人比得上你。老夫也觉得奇怪,同样吃的五谷杂粮,为何一方有见无识,另一方却有识有见?莫非识可先于见?”endprint

“书上得来但觉浅,还望前辈多加指教。”

“一饭三矢,当个撞钟和尚还勉强可以,若要挽狂澜于既倒,则非君等不可。”

一顿饭直吃到日头西斜方才散去。张荫桓也不远送,站在台阶上,拍着康有为的后胛说:“我这里房子宽敞,明日搬过来住,顺便陪老夫说说话。”

康有为刚想推辞,张荫桓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拧头对梁庆桂说:“就这么定了,小山你也一块过来。”不由分说,便把手一挥,“送客。”

康有为与梁庆桂刚走近后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西皮原板:

坐花间药当酒无事一样,

怎知我的胸膛间似沸水扬扬……

不同于老生与花脸的唱法,那一声声字正腔圆的咏叹,分明得自京城名旦秦稚芬的衣钵,九转百折,悠怨绵长。

梁启超由于要拜会师舅李端棻,错过了结识张荫桓的机会。不过,心头的那点儿惋惜,很快就被一场雪夜聚饮驱散了。

宣武门外这家酒肆,有个奇怪称谓:“大酒缸”。文廷式说,九城内外,类似这样的酒肆数不胜数。大酒缸是山西人的独门生意。不讲排场,但求便利。北京的大酒缸,小的一间门脸,大的两三间门脸。无论大小,迎门都立着一张长条柜台,台上摆放各式冷盘,荤素齐备,价钱相宜。柜台外是数口黑釉大酒缸,半埋入地,上覆红漆大缸盖,权当酒桌。但有来客,只管拉张矮凳,各据一方,自斟自饮。出入大酒缸的多是江湖上的下九流人物,偶尔也有京中名士光顾,无它,吃个新鲜,而且够晒潇洒。文廷式最近手头有点拮据,找家酒香炉热的大酒缸待客,既不失面子,又照顾了荷包,因而一路冒雪走来,几乎将这家酒肆吹上了天。

他们一行五人,刚好独据一只酒缸。

门外一条巷子,两旁尽是通红的炉火。各种南北小食,什么甑儿糕、驴打滚、刀削面、拨鱼儿、爆肚花、烤鲫鱼、羊杂碎、杏仁茶、莲子粥,各种味儿稠稠地搅和在一起,使得凛冽的北风也带上一股亲切的暖意,若不是从不远处一座尿池刮过来阵阵尿骚味,大可以说是如坐春风了。

文廷式赞不绝口的这家大酒缸的好处,其实是一口终日烧着的香喷喷的大炖锅。里面搁着几乎一头整猪,大块的前肩、后臀、蹄肘、花腩、前脸、肝肚、肥肠,现买现切,热气腾腾。文廷式说,别看都一个锅里炖着,每处部位的味道都不一样,真是绝了。康有为尝了一口肥肠,味道果然不错,比起东兴楼的九转大肠,实是保留了一股应有的原味。

不知是这里的烧酒太烈,还是炉火太旺,大酒缸里的食客,人人头顶上都聚着一团白气。屋里人声鼎沸。几口酒下肚,一张张喉咙有如牛吼似的,差些儿没把瓦盖给掀了。

正说着话,文廷式忽然使劲地眨巴起眼睛来。隔着腾腾烟雾,他见到一个似有几分熟悉的背影。或者干脆说,是一个熟悉的湖南口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借着到柜台取菜的机会,他悄悄瞟了那人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走了回来。

沈曾植也注意到那人了,文廷式刚坐下,他便探过身子悄声问道:“谁?”

文廷式用手半拢着嘴说:“酒疯子,易顺鼎。”

“易顺鼎?”康有为失声喊了起来。

文廷式举起一根手指,压着嘴唇“嘘”了一声。

易顺鼎今天的打扮很古怪,腰间系一条带子,文不文,武不武,颇有几分江湖剑客的模样。同桌的几位酒客,五大三粗,口音各异,与他聊得正是火热。本来嘛,大酒缸这种地方,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分。能坐一块儿喝酒,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哪怕素不相识,照样一见如故,亲热得不行。

文廷式这一桌的话语突然稀了下来,似乎都在竖起耳朵,捕捉那头的说话声。文廷式与沈曾植交换了一个眼色。显然,他们都听出了眉目,易顺鼎说的,正是他不久前做出的一件惊人之举。

中日战端刚起,他就只身投奔驻节榆关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在他帐下谋了个佐戎幕僚的职位。正待建功立业,却传来李鸿章赴日议和将割台湾的消息,曾声称“哭慈母而不哭天下”的他,有如霹雳轰顶,立即日夜兼程赶往北京。他两次上书,力陈“罢和议,褫权奸,筹战事”。可怜一片忠义之心,却不为朝廷所赏识。一怒之下,竟至投河自尽。岂料求战不得,求死也不能,被人救起后,他拍地长号,将满头冰碴的脑袋死命往地上撞去,直撞成了个血葫芦才被人架离河沿。

易顺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旁边的人正要搀他一把,他手一挥,眼一瞪:“干吗?老子尿尿!”

在尿池旁拉了泡热尿,打个冷战,脑袋似乎有点清醒了。来到酒肆门首的面茶档,要了一碗用糜子面熬成的热粥,用两根细筷子抡满一圈圈芝麻酱,再撒上花椒盐末,然后一手擎着碗底,一边旋转,一边嘬着嘴唇唏溜溜地喝。喝完一碗面茶,步子也没那么踉跄了。一进门,便径直往文廷式这边走来。

“啊哈,两位大人也在这儿喝酒呀?”易顺鼎脑后有眼,要不是刚才舌头太大,他早就过来给他俩一个“惊喜”了。

沈曾植似乎比文廷式还要尴尬,连忙起身招呼。

“这三位是谁?”易顺鼎双手叉着大缸盖,弓着短小茁壮的身躯,左右打量了康有为他们一眼。

听完文廷式的介绍,三人的名字他没往心里去,却记住这三名广东举子是进京来参加乙未会试的。易顺鼎也不理会他们的施礼,一手抓起块肥肠,丢进嘴里大嚼,然后又拿起沈曾植的酒碗,咕嘟嘟地猛喝一大口。

望着碗沿上的一圈油渍,沈曾植正哭笑不得,易顺鼎忽然吡着牙笑了起来:“三位果然是进京参加会试的?”

文廷式情知不妙,赶紧拉了易顺鼎一把。

许是康有为那冷然相对的神态惹恼了他,易顺鼎身子一挣,猛地举起双手,用力往缸盖上一拍:“说,问你呢!”

康有为上身不动,双脚却暗暗收拢回来。如果这个酒疯子胆敢动粗,他只需一掌,便可以将他送出三丈远。这么想着,脸上便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易顺鼎感觉到了。他也是个不要命的角色,将两只拳头杵在缸盖上,斗鸡似地望着康有为:“不认识你大爷吗?”endprint

“不就是杀诗如麻的实甫兄吗?龙阳才子。第一花王。但具三副热泪,鼎鼎大名的哭庵先生。”

易顺鼎仰头大笑,一脚勾过把矮凳,咚地坐了下来。

“算你小子有眼。来,把这干了!”端起沈曾植的酒碗,重重地墩了一下,一饮而尽。

都以为一场近在眼前的风波过去了,没想三碗下肚,他又认不得人了。眯着一双眼睛,将康有为三人细细地审视了一番:“兵荒马乱的,你们到北京来干吗?”

沈曾植忙不迭地给他夹菜:“吃菜,吃菜。”

易顺鼎双手捂着碗口,胸口靠在厚厚的缸盖上打了一个酒噎。

“又醉咗。”梁启超轻声对梁庆桂说。

易顺鼎听不懂粤语,却估摸得出话里的意思,立马作色道:“什么?我醉了?”

文廷式一旁赔笑道:“没醉,没醉。实甫兄海量,怎么会醉。”

易顺鼎不干了。双手一按缸盖,腾地站了起来:“尽是些鸡巴玩意儿!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举子,除了黄金屋、颜如玉,还晓得什么?国事如此,还一心惦着春闱大考,你们是人不是?猪狗不如!生来挨刀的贱胚!”

围着大酒缸喝酒的客人纷纷放下酒碗,好奇地望了过来。

文廷式百般劝说,易顺鼎仍是破口大骂。正苦于无计,他原来那桌过来两位壮汉,一边将他架回去,一边连声向文廷式他们道歉:“得罪,得罪。我们这位兄弟喝多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易顺鼎从两只壮实的肩膀上拧过头来,冲着文廷式大喊:“芸阁,就你这江西老表,他娘的还算条好汉!李贼该杀!台湾割不得……记得啊,割不得!……”

反对割台的也不只是文廷式一人。仅翰林院,就有编修、修撰、检讨、庶吉士共八十三人上书,及后又有内阁侍读、中书共一百五十五人条陈,力言“和约要挟太甚,万难曲从”。与翁同龢、李鸿藻在军机处孤掌难鸣恰成鲜明对比,内外臣工反对让地割台的呼声日见高涨,其中尤以翰林院、内阁、国子监、都察院反应最为激烈。文廷式所上一折,并非连衔,上得也早,因而声著朝野:“夫战而失地,出于势之无可如何,百姓虽死亦无所怨。若割敌兵力未到之地,及偿款至万万以上,皆使中国一撅不振,不可许也。”

“不可许”又怎么样?文廷式此时已渐渐明白,纵是朝野沸然,割不割台,实在不是舆情所能左右的。

好好的一场酒局,让易顺鼎这么一搅,大家都没了心情。好在大酒缸离栖凤苑不远,文廷式提议,不如上他家喝去,家里说话也方便些。

梁鼎芬南归前托付给文廷式的龚氏益发光彩照人。有个男人日夜呵着护着滋养着就是不一样,简直是春风化雨,肥水充足,枝枝叶叶都抖擞着精神。将文廷式带回来的一大包肉食分装到碟子里,又亲自下厨炒了两个素菜,龚氏取出专门炮制的海马巴戟酒,给每人斟上一杯,腰肢一扭,落落大方地坐到文廷式身旁,支着下巴看他们吃酒说话。

沈曾植大概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神色怡然,比起在大酒缸喝酒的时候,话也稠多了。听说康有为要搬到张荫桓府上去住,他有点不以为然,不过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细心地品味着一块在牙床上翻滚的坚硬蹄筋。

“张樵野跟五九不是很好吗?住到他那儿,恐怕不太方便吧?”龚氏把一只手搭到文廷式腿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像是让他给大家说一说。

五九是秦稚芬的别号。他本是天津武术名宿魏铁栅的嫡传子弟,擅长击技,工于武旦,却因姿容姣美,最终还是以色艺双绝的花旦名动一时。其时京师无人不知秦稚芬,也无人不知他与张荫桓过往甚密,甚至因此生出两人相与狎昵的种种传闻来。

文廷式并非好嚼舌头之人,对梨园的飞短流长更无兴趣。于是悄悄拿开龚氏的手,说了一句:“樵野交游甚广,他府上与盛昱的意园一样,无日不是门庭若市,要说不方便,恐怕也就在这里。”

“三哥不肯说实话。”龚氏的手又滑到文廷式腿上。

梁启超与梁庆桂目光一对,竟为这位不知是该叫 “嫂夫人”还是“龚夫人”的名媛红起脸来。

正襟危坐的康有为,忽然开口道:“这个易顺鼎,倒是当朝少见的血性文人。”

直梆梆一句话,不啻当头一盆冷水,龚氏顿时兴趣索然。她在文廷式腿上捏了一把:“你们聊吧,我先睡去。”

话题很快又转到时局上。沈曾植和文廷式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康有为他们闻所未闻的廷中秘闻。直至三更漏尽,方才散席。

眼睁睁在被窝里等候的龚氏,一见文廷式光着身子爬上床来,一手就拍了过去:“有什么好聊的?国事又由不得你们作主,净说些不管饱的废话。”

“管饱,管饱。”文廷式嬉皮笑脸地撩开被子。

“三哥……”龚氏刚来得及吐出俩字,便“啊”地一声呻吟起来。

21(略)

22

宣武门外炸子桥胡同有一处松筠庵,原为明嘉靖忠臣杨继盛故居。乾隆五十一年,经修葺扩建后,改为杨椒山祠。

据说,杨继盛死后,北京的城隍爷便不再是一尊无名无姓的泥塑神像了,它姓杨名继盛,号椒山,谥“忠愍”。横眉竖眼,明察秋毫。每年鬼节,也就是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这三天,它便被信众抬出山门,浩浩荡荡地巡行于九城内外。城隍出巡,与现场办公无异,只是所办之事实非六部九卿可比。它一要祈福求雨,二要驱灾惩鬼,三要排忧解难,最后这一项尤为烦杂,求子、求财,求功名、求升迁、求伸冤、求失物等等,无一不寄望于它。至于是否有求必应,来烧香磕头的人似乎从未怀疑过,都说灵。灵得不得了。

改建后的松筠庵,比原来阔绰气派多了。

一进大殿面阔三间,五檩硬山加前廊,后接四檩卷棚悬山勾连搭顶。二进殿、三进殿均为三间开面,仍是五檩硬山加前廊。三进殿后是两座并列的院落,内有杨继盛手植的古槐,还有好些楸树、丁香、毛桃和海棠。经过一冬风雪,满院的树木,返绿的返绿,吐花的吐花,转眼间便在萧瑟的院子里撑出一天浓荫和霞云来。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向西院走去,便到了杨继盛起草“请诛贼臣疏”的书房“谏草堂”。堂西有八角攒尖“谏草亭”,并有游廊与南花厅相连。东廊接小厅堂三间,开制与南面花厅相同。endprint

偌大的一座松筠庵,本是宣南士大夫雅集的地方,这些天来却成了各省举子集会的场所。

国朝二百多年来,还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一条胡同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松筠庵里,更是人头涌涌,喧嚣鼎沸。一连三天,各省举子纷纷联袂而来,争相传观康有为起草的“为安危大计请迁都练兵变通新法以塞和款而拒外夷呈”。

在此之前,尽管各省举子上书拒约一浪高过一浪,但雪片般的奏章堆积在都察院里,不说堂官处理不及,便是得以全部代奏,怕是皇上也看不过来。不知是谁最先出的主意:与其各省分递,不若议它几条,举一人起草,以十八省公车联名上书更为得力。

提议一出,“中”、“要得”、“好嘢”,南腔北调,响成一片。也不费什么工夫,康有为很快就被推举为联省公车上书的执笔人。说来奇怪,他六年前的上清帝书,及不久前毁板的《新学伪经考》,世人莫不目之为病狂,而今时势一变,狂人却成了众望所归的不二人选。

康有为不敢怠慢,回到张荫桓府上,收拾好行李,便到书房向张荫桓告辞。张荫桓正在与人对弈。胜券在握的他,手中捧着一只黄花梨棋钵,两指在棋钵中悠闲地拨弄着,若不是康有为到来,对手那苦思冥想困兽犹斗的模样,他是很乐意就这样一直欣赏下去的。

“慎初兄,大龙已屠,无谓再找劫材了。”

面对他的提醒,对手仍是手捏一子,托腮长考。无奈,他只好笑着朝康有为摇摇头:“死缠烂打。臭棋篓子。”

被张荫桓笑称“臭棋篓子”的是大名鼎鼎的刘学洵。广东香山人,光绪十二年进士。自小立志“不扫一室”而要扫天下的他,最终还是敌不住开办闱姓公赌的诱惑,于是弃官南归,面无愧色地当起红顶赌商来。

张荫桓与他交情不浅,当着康有为的脸揶揄道:“慎初兄虽然棋臭,但这一步却是妙着。若是留在官场,何来如此天大能耐——张南皮也好,李翰章也好,两广总督哪个不靠他吃饭?连我暂时栖身的这座园子,也是他花钱买下来的。‘刘三国,‘刘三国,说得不错,‘文可华国,富可敌国,妾可倾国。哈哈哈。”

刘学洵终于投子认输。正待收拾棋盘,两手却叫张荫桓按住了:“别动,还没数目呢。”

“数什么数?”哗啦一声,棋盘上的黑白子硬是让他扫乱了。

“起码得赢五六十目。看你赖的,回回都不敢数目。”

得知康有为要搬回原来的住处起草联省公呈,张荫桓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说了一句:“重新开局在所难免,此时再论和战,已无多少意义,不如在今后如何落子上多作些考虑。”

刘学洵还在为刚才那盘棋懊恼着,也顾不上与康有为多加寒喧,只是拱一拱拳:“后会有期。”

这次上京参加会试,康有为与梁启超同寓于宣武门瓮城关帝庙的庙寓里,他的另一个大弟子麦孟华稍后也赶来了。师弟重聚,也顾不上多说些什么。两名弟子都忙着与赴京参加会试的粤籍举人串连,并在四月初六、初七连上两书。头一次上书由梁启超领衔,八十八人联署;第二次上书二百八十九人,由陈景华领衔。两次上书,梁、麦两人都兴奋不已,毕竟,直接参预国事,在他们来说还是头一回。

弟子俩早出晚归,康有为正好静下心来拟一拟腹稿。其实也不用多费脑筋,这个腹稿他已拟足十个年头。在张府呆了几天,又如放了一次洋。张荫桓在西国的亲历见闻,不啻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口。望着西窗射进的一束阳光,恍然间,他便有了一种登临绝顶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写《新学伪经考》的时候有过,再作《孔子改制考》时也有过,只是都没有现在这般强烈,这般令人精神亢奋。

一万八千余字的联省公呈,仅用一昼两夜便草拟好了。拒约迁都再战,包括钞法、开矿、铁路、铸银、邮政等等富国之策,虽然也有条陈言及,却不及他说得如此透彻。而改革官制,每十万户公举一位“议郎”,更是言别人所不言。加之他手中一支大笔,裹雷挟电,闳中肆外,因而读来更觉气势磅礴,观者无不血脉贲张,大呼痛快。

头两天,接到知单的十八省举人蜂拥而至,几乎把山门都挤破了。到了第三天,门庭突然冷落下来。望着散坐在谏草堂里的数十人,康有为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看得出,大家都在暗暗猜度个中原因,可又不愿开口去究问底细,一个个只是装作无事一样,或说些闲话,或偶尔议论几句时局,全没了当初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头。

枯坐了一个上午。有段时间,突然进来不少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前前后后取走了数百份知单。知单即这次集会的邀函,上书被邀者姓名,同意赴会即在自己名下写个“知”字,若是辞谢不往,则写个“谢”字。他们没在知单上落下个“谢”字,这会儿却用纷沓的脚步,在空旷的祠堂里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谢”字。

开始有人坐不住了,有的百无聊赖地剔着长指甲里的污垢,有的漫不经心地观看嵌在墙上的石刻,行行站站,仿佛四处游动的木桩。

天也怪。万里无云的晴空,到了午后,突然乌云密布。一阵狂风刚灌进山门,城墙般的乌云便轰然坍塌下来。一时金蛇乱舞,风雨大作,顷刻间,便将一座气象愁惨的松筠庵罩进白蒙蒙的雨幕之中。望着阶下驴嘴坛子渠道奔涌而出的浊黄水流,康有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有如第一次上书刚出门就听闻菜市口杀人一样,今日的异常天象绝不是什么吉兆。檐下雨水如帘。飞卷的水雾尘团般地扑面而来。道道闪电,将他一张淌满水珠的脸孔映得铁青。

雨来得快,歇得也快。才一刻工夫,墨黑的天空便亮出一角瓦蓝来。雨停了,茶凉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他仍站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目送着陆续离去的举子。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还不走?过两天就放榜了。”

他没回头。用不着回头,这话不是对他说的。整一天,终于有人说出一句深埋于心底的实话。望着很快就消失在甬道拐弯处的几位举子的背影,他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吭地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梁启超和麦孟华望了他一眼。

他笑笑,笑得有点怪异。国朝养士二百年,只一场风雨,便落花流水尽去也。天意,抑或是前定?答不上,也没心思去想。endprint

栅栏状的树影越来越长,先是铺满地面,而后又爬上了斑驳的山墙。空旷的祠堂里,除了杨继盛仍在神台上竖眉瞪眼,余下的十来人,已是神情涣散,郁悒无语。

仿佛空谷蛩音,游廊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双双狐疑的眼睛都在相互询问着。康有为心里一阵冷笑,又有人来取知单了。

“我来迟了。”声音震得祠堂嗡嗡作响。

来人是易顺鼎。酒醒和酒醉的湖南举子判若两人,一进门,就径直走到康有为跟前,作了个长揖。也不待对方还礼,拿起案上的联省公呈,拎起一张椅子,到祠堂门口坐下,就着一束斜阳,半侧着身子细细观阅起来。

“可惜可惜,此书若早几天送呈都察院,或许还能上达天听。” 读完,易顺鼎一拍大腿,大声叹道。

只一句话,便前嫌尽释。大酒缸那夜留下的芥蒂,此刻全化作一股暖流,悄然荡上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心头。

易顺鼎带来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昨天,四月初八,军机处有交片给内阁典籍厅,说是“定于四月初九辰刻用宝”。同日,总理衙门致电李鸿章:“会议和约已成一折,本日已奉朱批:‘依议。”

“用宝”,即钤用御玺之意。皇上用宝,意味着《马关条约新约》已获朝廷批准。听到这个消息,一众举子,炖时脸色变得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即使皇上用宝,仍当力争,以图万一。”康有为心犹不甘。

“争也无用,无谓再作蛇足也。”易顺鼎愤极而言。

他说,割台一事,其实早在李鸿章、李经方画押的当天,就为台湾的洋行获悉。消息刚一传开,台湾绅民无不惊骇失色,痛哭流涕。次日,丘逢甲就上书朝廷质陈:“自闻警以来,台民自筹饷械,不顾身家,无负朝廷,何忍弃之?全台非澎湖可比,何至不能一战?臣等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如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皇上可以上对祖宗,下对百姓。”

“恺切直言,义薄云天,朝廷难道就不为所动?”

但一开口,康有为便自觉多余。尽人皆知,在京的台籍举人,如汪春源、罗秀惠、黄宗鼎等,也都联名上书,慷慨痛陈:“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但求朝廷勿弃以予敌,则台地军民必能舍死忘生,为国效命。”

“照样不予见纳?”梁启超忍不住问了一句。

“何止不予见纳,还电令台湾巡抚唐景崧立即开缺来京陛见,其余大小文武官员,饬令分批返回。至于平头百姓,则听便选择,两年内不内渡者,即易衣冠为倭国国民。”易顺鼎说。

电报内容不胫而走。台民群情鼎沸,鸣锣罢市。台北抚署里,自大门至中堂,跪满了前来向唐景崧呈递血书的绅民。面对哭声撼天的台湾绅民,唐景崧也禁不住热泪长流。当着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他向大家起誓:“我身为全省父母官,当与百姓同生死,共进退。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说罢,当场拟就一份奏稿,派员送往电报局,加急发往北京。电文称:“台民汹汹,屡请代奏,未便渎陈。兹据绅民血书呈称:‘万民誓不服倭,割亦死拒亦死;宁先死于乱民之手,不愿死倭人手!现闻各国阻援换约,皇太后、皇上及众廷臣倘不乘此将割地一条删除,则是安心弃我台民。台民已矣,朝廷失人心,何以治天下?查公法二八六条,有云‘割地须问居民能顺从与否,又云‘民心顺从,方得视为易主等语。务求废约,请诸国公议,派兵轮相助,并求皇上以慰众志,而遏乱萌。迫切万分,呼号待命。”

康有为叹道:“假他人之手保台,只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易顺鼎说:“这怪不得唐巡抚,他也是万般无奈,才寄望于列强出面干涉。”

条约签订之前,唐景崧就积极筹饷,并多次请旨,要求朝廷“饬下粤督,拣可用后膛枪拨台五千杆,配足子弹,毛瑟弹另拨三百万粒,火药十万磅,交知州唐镜沅设法解运。”又多次电商署南洋大臣张之洞,请求将粤省库存旧枪十万枝,“乞统付台”。几经交涉,这才争取到两万枝旧枪,用以武装临时募集的二十营士勇。

易顺鼎说:“台湾不缺士气,但缺饷械。多一枝枪,多一名死士;多一块银元,多一线生机。现今,唐巡抚镇守台北,廖得胜守澎湖,刘永福守台南,丘逢甲守台中,区区一百多防营,要固守台湾,仍是不敷展布。”

康有为摇头:“朝廷饬令台湾文武官员限期内渡,不啻釜底抽薪。怕是这点士气,最终也会化为泡影。”

易顺鼎脖子一拧,瞪眼说道:“只要唐巡抚不走,其他官员便不敢内渡。”

康有为仍是摇头:“皇命不可违。况且朝廷已将唐巡抚开缺,其他官员的去留,此刻也由不得他了。”

易顺鼎噎住了。大张着的眼睛半天也转动不过来。

斜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走了,祠堂里一片昏暗。

这是清朝历史上少见的一次“吹风会”。

松筠庵人去寺空,联省公车上书“议遂中寝”的第七天,光绪下了一道朱谕,称,之所以批准《马关条约新约》,实乃万不得已:一是“战无一胜”,二是“宗社攸关”,三是“慈闱颐养”,四是“天心示警,海啸成灾”。

四月初六,署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王文韶电告天津海啸,军械、装备与人员损失严重。初八日,又一通急电送达御前,说是宏字、定武等十营,各淹死数十百人,余者皆凫水逃生至附近村庄,并有部分逃兵扒乘火车逃往天津。此外,驻防津沽的周鼎臣三营、芦台聂士成十营、新河以下章高元八营、上古林曹克忠三十营,也都为大水所淹,情形与宏字、定武两军大致相同。至于沿海洋河口、秦王岛、祁口、呈子口等处的驻军,因电线中断,尚未接获损失情况,但遭受水淹,恐也在所难免。电报说:“目下各军收集勇丁,先须抚衅,并重整军备,沿海防务非一两月不能成军。正当和战未定之际,不敢不据实直陈。”

一通电报及接踵而至的六百里驰呈,搅得朝议沸沸扬扬,都说孙毓汶与李莲英内外勾结,密令王文韶诬奏天津海啸,以迫皇上及早用宝。及后查实确有海啸发生,谣诼才渐告平息。

在什刹海河沿的“天露居”槽坊里,翁同龢与李鸿藻相对欷歔。黄酒寡淡,羊肉无味,加之连日无眠,牙根浮动,一桌子酒菜竟如柴草一般,令人望而生畏。endprint

翁同龢说孙毓汶所拟宣示稿已经就正,恭亲王亦以首肯,一俟皇上批准,将以朱谕向天下宣示批约之原委。李鸿藻以指当笔,蘸酒在桌上写下“和不可恃”四个字。翁同龢颔首,说三国之所以同意日本占据台澎,一是与其利益尚无太大冲突,二是今后可以援为先例,相率效尤。李鸿藻说一倭去,百夷来。西藏、滇粤、新疆、东北等边地,今后危殆矣。翁同龢说图目前一日之苟安,贻后日无穷之远患,实不如一意拒约,或尚有转机之可冀。李鸿藻说二万万两库平银之外,还要为归还辽东半岛追加三千万两赔款,此不啻赍粮籍寇,纵豺狼于肘腋之间。翁同龢叹道,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这天,翁同龢的日记是一笔不厌其详的饭账:“菜九十吊,酒粥饭共七吊,赏八吊。后门外天露居槽坊吃羊肉,将就下咽。”至于谈话内容,却是不着一字。

两天后的“吹风会”,在他的日记里也是寥寥数言:“上以倭人肇衅,不得已讲和之故,宣示群臣。军机已先恭阅,不赴内阁,今日阅卷者在南书房先阅,由领班军机赍往内阁,交侍读等,并传不得抄录携出。”

那一天的情形,或是不忍记述。乾清门西侧的南书房,盖冠云集,人进人出,却如墓室般静穆无声。一个个身着朝服的大臣,屏声静气,面如死灰,若不是彼此间尚且呼吸可闻,怕是都要怀疑自己是否置身于一堆僵尸之中。

呆在天津养伤的李鸿章更是如坐沸釜之中。本已谤满天下,再一签字画押割地赔款,顿时便成了国人皆曰可杀的国贼。李鸿章的女婿张佩伦,本来就是清流的中坚人物。此刻,也给泰山大人写了一封二千余字的长信。在谈及李鸿章是否应借枪伤请假一事,他直言道:“蒉恐续假哗然,销假哗然,回任更哗然,将终其身为天下哗然之一人耳。”到底不愧是名重一时的北清流“青牛角”,此信字字含泪,句句溅血。李鸿章反复读了几遍,先是火冒三丈,继而心惊肉跳,而后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仰起淌满泪水的苍老脸庞,喃喃自语道,樵苏不爨。呵呵呵,吾将终身为天下哗然之一人耳!

如此一副沉重的罪枷,是注定要让李鸿章来担当的了。

中日烟台换约后,朝廷下了一道谕旨,命李经方前往台湾办理割台事务。李鸿章得知后,又气又急,忙给儿子去电:“我父子独为其难,无可推诿,汝宜妥筹办法。”又给总署去电,说李经方回国后忧劳交加,牵发旧疾,症忡日剧,神智不清,断难胜此巨任。此外,他还叫自己的洋幕僚科士达致电京中大臣,请求取消成命。费尽心机,朝廷仍是不允。一道言辞十分疾厉的诏令旋踵即至:“着李经方迅速前往,毋许畏难辞避。倘因迟延贻误,惟李经方是问,李鸿章也不能辞其咎。”

有关此事,翁同龢的日记里也有记载:“面奉谕旨,总署致李鸿章电信一件,为李经方事也。”淡淡数语,波澜不惊,静若止水。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猜你喜欢

康有为李鸿章
李鸿章
康有为“复辟密札”中隐语之探考
一顿早饭改变李鸿章
康有为早期政治思想的功利主义解读
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
康有为“八分说”论略
康有为书学评价及相关问题
李鸿章集外文补遗
普陀山书法琅琊榜·康有为
李鸿章挨一枪,中国少赔一亿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