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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还有我

2014-11-26蚊釨

广州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程子许诺蛐蛐

蚊釨 黑龙江人,现居辽宁,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中国电影报》、《天津文学》、《小说月刊》、《辽河》等发表中短篇小说等作品若干。出版《蚊釨书·中短篇小说卷》、《蚊釨书·影评随笔卷》。小说《在人间》获“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等。

认识许诺之前,我的生活奢靡而委顿,节奏自由散漫其实暗藏危机,所做生意像走在峭壁边缘,实惠刺激但相当危险。除此之外,我靠泡妞稀释孤独和郁闷,却从不踏足婚姻。我交往过一大堆女孩子,但在我看来,她们都有身体没有素养、有本能没有感情,这让我对感情和身体都产生了虚妄。我不是那种北方常见的人高马大男子,属于清秀类型,脸部骨骼感够强,双目乖顺,肤色白皙,嘴型轮廓也还凑合,平时不爱说话,内心却自觉太有主见,只是这种主见并未体现在与女孩的交往上,换句话说,我总是在交往女孩问题上陷入迷惘。

柞城,这是个靠近北方某大都会的城市,一条柞河沿城市东南侧边缘蜿蜒流过,平原和丘陵是这个城市南西北三侧的主要结构,城市虽然不大,但深远的东部山区却是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我出生在柞城,也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它,或许因为这里可以提供给我自由吧。我的自由是漂泊四方的自由,是与花色各异女孩聚散的自由。我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除非有生意做才会出去,且数日不归。我的生意其实就是和几个哥们儿倒卖高级轿车。车都是黑市走私来的,我只是凑份子,跟着跑道儿,之后分成,其他屁事儿不管。这生意危险,但利润很高,钱也来得容易,就这么一直做下来了。除了这个,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一个人住在柞城。姐姐离婚后带儿子皮皮住,尽管经常见面,但我的生活我自由操控,姐想管束也做不到。父母一直在外省鲅鱼圈那儿做生意。当年,父母从柞城走时留一笔钱给我,让我开一间门市做汽车配件。我嫌那生意太繁琐细碎又乏味得很,便一直懒得做,拿出那笔钱的一半,买了一辆白色丰田RAV4越野吉普车开始南北漂荡。父母没时间回来,春节都是我开车过去,我说自己在做生意,车是赚的。父母知道我在撒谎。父母告诉我别干犯法的事,留那些钱怎样支配是我自己的事,但以后不会再给钱。这样的话听起来很坚决,其实已经不新鲜。但父母最后警告我的话却是严肃的、没有商量余地的,那便是我与女孩子交往的问题。他们管不了我在外面泡妞,但最后娶到家里的女孩,一定要在他(她)们那里过目、审查,否则绝对不许带进门!我懂父母的意思。父母喜欢淑女,喜欢有正经事做的女孩。我何尝喜欢游手好闲的女孩?何尝钟情放荡不羁的女子?问题是我的走私圈子和经常游走的夜场、赌局、洗浴中心,哪里有淑女的影子?这些地方的女孩,她们不说话时倒也贤淑几分,不翻脸时却也燕语莺声;喝酒前忸怩作态,几杯后狂如母牛;上床脱光前羞涩万状,激情撒野后万千花样!人以群分,我周围大多此类,一点不奇怪。

只是,仿佛突然间,许诺就出现了。

与她相识没什么特别。那天小雨,午后我从朋友饭局出来驱车回住处。哥几个新结算了一单生意,分了钱,烤的全羊。我喝了点酒,但远远没醉。柞城这地方对酒驾限制松懈得很,我可以自由在大街放任疾行。在沃尔玛附近一条路口,我转弯时才看到有人正过斑马线,未及减速,险些肇事。但一个穿蓝色制服套装的女孩被我晃倒在车的左侧,她捧着的一个大纸箱彻底脱手,里面撒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散乱泼在水渍斑驳的马路上。

我刚刹住车,女孩从地上爬起来直奔车窗冲过来,开始大吼不停。我在车内,车窗都因她的喊叫模糊了。以往,我会很牛逼地一踩油门儿走人。但当我不屑地扫一眼那个制服套裙女孩的时候,脚板和心脏都轻轻抖了一下。

小雨中怒不可遏的女孩是一位湿漉漉的美女!

那一瞬间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是动了隐恻之心还是好色之心,我被那颗心拱下了车。

就这么认识的。

后来她告诉我她是一位教师,她叫许诺。

我心说:芳名倒是好记!

她买的是一大堆学习用品、书籍、字典等,被我撞翻成了马路垃圾,她的愤怒犹可理解。当然,更重要的是美色当前,所以,我几乎毫不犹豫决定包赔。她像是一个情绪化的女孩,只是那种愤怒情绪消退的时间有些慢,所以她也几乎没有任何客气:包赔?应该的!她虽然有点得理不让人,但对我来说,她即便愤怒也没有表现在她的肢体极度夸张和语言的粗口谩骂上,这与我素日接触的那些女孩已非常不同。仅这一点就有点吸引我。我不会跟她吵,想认识她,就不能吓跑她!于是将那些泥水中的东西收拾好装到箱子里,放到车后厢。她气鼓鼓地坐到车上,不时甩着她湿漉漉的披肩头发。她的腿好长,从藏蓝色裙摆下弯出来的裹着丝袜的大腿尽管只有半截,却已经足够惊心动魄了。那时,我的淫虫活了。

我将毛巾递给她。手臂瞬间如同被切断了神经。她愣一下,迅速抓过去,也不看我,用力擦拭着自己。我等着她。随口问道:你怎么不打伞?

她正用毛巾抹着额头。她的额头异常光洁,光线投上去后不得不在那里进行反光,从而形成一片弧形的光晕,细眉下的一双美目尽管余怒未消,尽管有些莫名的倦意,但足够清澈,也足够冷艳。她没有化妆,秀美的嘴唇轮廓清晰,随着她手臂的节奏,嘴唇微微动着,美!但她说话的口气却完全没有美感:

废话,我要知道能下雨,能倒霉地遇见你,我还不上街了呢!

我说:消消气,是我不对,你是老师?脾气这么大,平时怎么上课?

她反驳道:孩子们能惹到我吗?能整台破车来撞我吗?

她吸吸鼻子,然后叫起来:啊!原来你喝酒啦,你也太缺德了!

我连连求饶,说:我、我喝得很少。

她却把毛巾往车的前窗一掷,扭身便要下车。

我一急,叫道:喂,不用我赔你东西啦?

她便没有走。但嘴里气鼓鼓说了一句:算我倒霉!

半小时后,在沃尔玛按她先前的购货单重新买好一箱子东西。一结账,居然一千多元。我问她:开发票吗?

她摇头。endprint

从沃尔玛走出来,她倒有些歉然,说:我没想到你会真赔我这些东西。

我说:应该的,看得出你很着急。

她说:要不,我们各自分担一半吧?

我说不用。

出来装车,我问:帮你送到学校?

她说:要过几天,“六一”前我才有空,再说也不是城里,挺远的。

我按她的指点,将车开到东城南街一栋格外陈旧的绿楼下。我抱着箱子跟她上楼。她走在我前面,我看着她扭动的腰肢、蛊惑人的一双白腿,心说:教师也有这么好的身材?做她的学生也不错!我胡想着,口中便涌上一层泛滥,嘴里急忙找话:几楼?

四楼,就到了。

楼道里的潮湿和霉味、以及胡乱堆放的东西,都没引起我的反感,或者可以说,此刻我眼里已经别无其他。走上四楼,她掏出一串钥匙,却没有将门打开的意思,而是让我将纸箱放到地上,然后表示感谢。

我知道自己该走了。却分明感到有些不甘心。

我便没话找话问道:哪天往学校送?我可以效劳的。

她看看我,淡淡一句:不用。

随后她补充了一点温暖给我:你这人,还不坏。

我笑笑,心说:还不是因为你漂亮吗?

她说:今天不好意思,让你花了钱。

我说:没事儿,为你这么优质的美女花钱,机会也不多!

她默默的,脸红了一下。

离开那栋楼开车回去,我脑子里还回旋着那个女教师的大眼睛和修长的腿。心说:好看又有素质的女孩,就是不一样啊!何时拥这等女孩销魂,我也算有档次了!

太他妈不靠谱了!我越往淫荡的地方想,越觉得泄气。

我这个朋友圈一共五人,两女三男,除了我,全都其貌不扬。蛐蛐是圈里大哥,为人仗义,别看形容愚蠢,脑子可是灵敏。蛐蛐和我从小是邻居,是名副其实的发小,好事坏事蛐蛐都爱和我一起做。倒走私车这桩事儿便是他撺掇的我。蛐蛐能说能喝,是朋友寂寞时的最好伴侣。那晚,我和哥几个在酒吧喝酒。蛐蛐说我一副魂不守舍、淫欲无度的德行,追问何故。我便带些虚构地为哥几个讲述几天前的艳遇。我说这是自己平生遇到的最让我动心的女孩。大家便嘲笑我伪善外扮痴情。蛐蛐假模假式给我解围:哎,哥几个,谁也不许笑话蚊子,天鹅肉谁不想吃?你们这些癞蛤蟆,见着天鹅就算不错了,说明咱哥们儿幸运呢!不过蚊子,天鹅虽好,也有它自己的毛病,你知道吗?真的,我不骗你,我嫂子就是天鹅——不,老师!咱小点声说,我嫂子就是老师,嘿,高贵,有理念,有口才,可是我哥就是受不了她,你们知道吗,那叫一个仔细,抠门儿!那叫一个威严,厉害!职业病,把谁都当她学生看,不训人不说话,说话立马就成板书!

几个人一阵哄笑。我捶了蛐蛐一拳:你嘴巴呼大便啦!回头我告诉你嫂子!

就在这时,我看见热闹人丛中,俩男人带一群漂亮女孩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个女孩隐约很像那个许诺。我愣神。蛐蛐问我怎么了,我说好像看见那个女教师了。大家便骂我装b太过了,要罚我酒。当时,大家正议论次日去外乡镇水库吃鲶鱼的事儿。我一边喝酒一边目送那群女孩走出酒吧。后来看见那个女孩的背影,站路边打着电话。女孩的装束与许诺完全不同,薄衫短裙,高跟鞋撑起一双细白的长腿。

我手机这时响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心咣当一下子。

却是我姐。姐说明天要带皮皮去游乐场玩,皮皮非要叫上舅舅不可,不然就闹个不停。我连连答应一定过去。约好八点半从姐家出发。我放下电话,再去张望外面马路边,那女孩已无踪影。我想,大概花眼了。可是心还在可怜地咣当着。

我和哥几个喝至深夜,次日起床已经七点多。忽然想起还没给外甥皮皮买节日礼物。匆忙驱车赶到沃尔玛,挑了几件皮皮喜欢的玩具、饮品。结账时却发现匆忙中将钱夹忘在车里了。正不知所措,后面排队的人一再催促。我有点急,便要发火。这时,一条细白的胳膊伸过来,将三百元钱递给收款女孩。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别急,钱在这儿,结账吧!

我一回头,女老师!

一同走出卖场。她是来补几件好玩儿的小东西的,准备一道送给学生。她今天没穿制服,而是一条拼贴式乳白色连衣布裙罩身,斜挎一件米色亚麻布包,胸和臀美好地若凸若凹,长发被一根杏黄色的发带束着搭在肩头一侧。我觉得这是一个娇憨的布娃娃,如果可以任由抱在怀里,抛起、落下,落下、抛起,只要捏弄它的任何部位,它都会嘎嘎嘎发出那种奶声奶气的笑声,如此真乃人生天伦快事。心里意淫着,嘴上还得道貌岸然,我问:你那些东西都送走了?她说:车子之前已经订好,可那边临时有事,去不了。我说:这不马上就到“六一”了吗?她说她也着急呢,实在不行就自己扛着东西坐客运汽车送过去。我说:多远的路?车会到终点吗?

她没说话。已经走到停车场我的车前。我要把钱还给她。她却说:别还了,你破费了那么多,这点,算是我一点补偿吧,不然显得我太没人情味儿了!

见她坚决,我也没再争。我要送她回去,她谢绝了。她说:看你心急火燎的样子和买那些东西,知道你一定有事,快去忙你的。

我悻悻说道:好吧。

她默默走开。我上车后从倒车镜里看着不远处她诱人的丽影,心想就这样不咸不淡的,真的可能错过她,无论如何要争取一下。我倒车到她跟前。我说:你自己带那些东西实在太辛苦了,如果你信得过我,明天我给你跑一趟吧,我也挺闷的,正好出去转转,最多就是一个油钱,当旅游了。

她欣慰的表情,问:你有空吗?

我连说有空有空。

她说:那就麻烦了。

我便说:各自留个电话,明早如果计划不变,你打电话给我。

于是,她的电话号码就像她曼妙的身材一样,躺在我手机显屏上了。我记得按键存入那组美妙的阿拉伯数字时,两腋内侧嗞嗞声响,一对翅膀扑簌簌生将出来……

姐三年前离婚,现在带六岁的皮皮住柞城南郊。姐从小独立,婚变并没有让她颓废掉生活状态。她最近心情颇佳,在游乐场和我、皮皮有说有笑。她新交了男友,教育局的,叫程子敬,一个看上去不苟言笑、胸怀城府的斯文男人,对姐百般呵护,也喜欢皮皮。姐属清秀少妇类型,清晰分明的五官和淡雅的举止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温顺女子。但这仅仅是她的外表,我了解,我这个在电信局做主管会计的姐可不像她的外表那么好欺负,她少言寡语,却会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与坚强。我爱姐,爱那个把我当伙伴纠缠没完的外甥小皮皮,唯一让我有些不适的是只要一见面,她总要半批评半规劝地让我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生活,别总像孩子似的没正事,她没精力管我,爸妈还要操心。我见姐难过心里也不舒服,就想说点高兴的。endprint

我告诉姐新认识了一个女孩,是一位女教师,和以前那些女孩完全不一样!姐半信半疑,不停询问她的情况。我说刚认识,但是真动心了,却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姐便让我好好把握机会。她说现在遇到一个漂亮的有修养的女孩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骑在我脖子上的肥嘟嘟的皮皮这时认真插话说:舅舅,我也喜欢小女孩,纯纯的那种!

我和姐笑个不停。

晚间回家时,我去眼镜店买了一个黑色细边镜框。我有些累,但睡不着。于是起床到卫生间把平时乱糟糟的水洗发弄得平整许多,再戴上镜框在镜子前照。我想让自己显得更有修养一些,而不是一副二流子相。

折腾到半夜,终于躺下。我把手机放在手边盯着。反复看。又换了一块新充电的电池。后半夜,睡着了。

突然醒来。我睁眼见天欲破晓。

许诺在电话里唱着歌……

她戴一副墨镜,穿一件黑色风衣,静静站在那幢绿色老楼下。灰白的晨曦剪出她逆光的轮廓,我在车窗内被眼前的画面迷醉。缓缓将车开过去,那一刻,我听到这个清晨异常宁静的呼吸,还有隐匿处私欲的流动。越来越切近的她是扑面而来的一份巨大悬念,我带着燃烧着的河水似的喧响,开始环绕一座新的神奇岛屿,起伏跌宕。

也许因为我和她在戴眼镜上的一点突然小默契,我跳下车和她一照面,我们忍不住都笑了一下。相熟已久般的一丝暖意激荡着我。我把纸箱在后厢安放好,觉得箱子比那日沉了一些。我笑说:你知道不用自己扛是不?累傻小子不当回事啊?

她嘻嘻笑着哼了一声。然后冲着从车后走回的我说:你还说呢,我够照顾你了,我找姐妹帮忙抬下来的,没舍得让你到楼上去搬,别不识好人心好吧?

我兴冲冲跳上车,她也很快坐好。穿过岑静的柞城东街,汽车直奔东部山区。

窗外,透明的天配合轻快闪过的风景。而它们再由许诺的墨镜折射过滤后,流变而精致。我不能一直盯着她痴汉般表达肉欲,却很想知道,这崭新的一天,在她眼里是否同样神奇流溢?我说:你今天像个大明星。她吐一下舌头,将墨镜摘下来,说:我偷偷跑出来的,怕我们头儿看见,衣服还是借我一个屋子姐妹的!我说:干吗偷着?你单位有事?她含糊点头。然后看我,问道:我前天见你,你没带眼镜的,你近视吗?我认真作答:跟一个素质这么高的教师外出,我想让自己斯文点,有点修养才不至于给你丢份,呵呵,不过,这眼镜就是一个镜框。她笑起来。雪齿隐约如玉:啊,真的呀?哈哈。你可真能装相!我问:你不在城里教书?

她想了想说:我现在没做教师,过去是在东部山区教书的,一会带你去的地方就是。

哦,改行进机关啦?

她没回答我,而是顺她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本来不该麻烦你的,让你跑一趟,我有点过意不去,就算是那天你弄脏这些东西,我也不该这么没完没了让你反省吧?我说: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我从来不会去做不喜欢做的事,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是我自己喜欢。

你喜欢小孩?

我点点头。

她没再说话,而是把头偏向一旁。似乎说到小孩,她的情绪有了突变。直觉告诉我,她有点沉重,好像什么东西碰到了她内心最敏感那部分。她一下子深邃了许多。

我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她声音突然有些可怕:我没兴趣知道。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话。

我感觉很不自在。但没生气。她这样,我倒是安稳了许多,觉得这次没看错。

汽车进入一片山间林阴路。山路崎岖。我看一眼她,觉得她脸色确实有些憔悴和发黄。我说:你好像没休息好,要不,你先眯一会儿?找不到路时我再问你。她摇摇头说:很困,但是睡不着的,心里有事。我说:打个盹儿也好。她不再说话,把头向椅背处靠了靠。看样子是要休息一下。我悄悄减缓了车速,好让车子更平稳一些。汽车发动机低低吟唱,节奏如海水平稳的呼吸。我内心弥漫温暖。尽管她用生硬的口气撞回了我对她的试探,但她小睡这个举动告诉我:她很信任我,她内心很安逸。这是我要的开始,格调和气氛都符合。

抵达半山坡一个小镇,市井萧疏。糟糕的是车子不能继续向前开了,路没有了。要换一段山路步行,翻两道山梁、拐一个山谷,才会到达要去的村子:红花峪。她买的那些东西用两个纸箱装着,捆上了绳子。我背起箱子,她要与我一道抬,我没答应。我说你只要别把我领错地方卖了就好,头前带路吧。

她看着我,似乎有些动容,说了一句:其实,这件事与你无关的,让你受这份累。

我说:认识了你,就有关了。走吧。

但是只翻过一道山梁,我就基本被累垮了。她不忍看我一副惨象,就将箱子抢过去,说道:我以为你可以,呵呵,看来你不如我体力好的,我是农村出来的,什么活都干过,我来吧!

她果然比我有力气。后面的路程她只轻微喘着,额头少许细汗。

我有些羞愧。

她说:你别不好意思,你是城里人,尽管是男人,但走山路对你来说太陌生了。

她越这样劝,我越觉得不好意思。我说:我这哪是来帮你?简直是给你添麻烦来了。她说:帮不帮我知道,你心里有这个意思,比什么都好。我领情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被感动了。

村子窝在山谷里,名为红花峪。远近山谷间确有不知名红花铺染,只是容貌干瘦,少有雨露滋润的荒枯景象。红花峪不过百十户人家。许诺说她自小生活在这里。那学校其实就是一栋四间半民房,有一座开放式大院,没有牌子,只有立在房前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飘扬的红旗证明此处是所学校。风不大,灰尘很大。已是午后两点多,在旗杆下新打扫过的操场上,三十余名高矮不齐的学生列队相迎。他们今天放假,为了迎接许诺带来的这箱子礼物被校长召集回来。他们显然特意打扮了自己,只是身上鲜艳的衣服都太不合体,大的大、小的小,并且与蓬乱的头发与黑乎乎的小脸儿反差强烈。多数孩子认识许诺,躲在队伍里也没忘记跟她扮鬼脸,或者呲起小牙微笑。校长是一位干瘦的老头,头发花白了,有些驼背,一件灰色的制服上印满了各式粉笔痕迹,像后现代涂鸦。endprint

我和许诺站到队列前,校长便带头鼓起掌来。我看见许诺眼中顷刻涌满了泪水。但她笑着叫道:孩子们,看我给你们带啥来啦?孩子们喧哗着围拢上来,像一群饿极了的小猴子。许诺、我、校长加上代课教师(那是一个比孩子们大不了几岁的黑瘦小伙子)一阵忙活,终于将箱子里的全部用品分发完毕。但这群小猴子们的欢笑与嬉闹声依然在操场持续良久。许诺一直用含泪的微笑目光注视着那些欢快的身影。之后,校长带她和我进入教室。教室内很整洁,新吊的彩纸棚,橘黄色的桌椅和墙上的黑板都很新。

校长说这些新添的教学设备和新吊的棚都是许诺出的钱……

许诺却不让校长说下去。她说:这才只是开个头,等入秋的时候,咱们再把院子好好修修,打一眼井,明年翻盖一下教室,好不好?以后,我想给学校建一个电教室,买几十台电脑,学英语、读网校……她似乎又是一阵心酸,眼眶泪花闪烁。然后,她说要回家去看看奶奶。校长见她要走,便有些急迫,连说:已经这个时辰了,你俩连饭都还没吃,我这心里过意不去的,村长原来说午间要过来陪你们吃饭,后来有急事来不了了。许诺笑道:我这又不是外来的,回自己家还要让你们请吃饭啊?校长说:你倒没说的,这不还有你男朋友吗?

许诺看看我,我看看她。我笑,她脸红了。她惶惶说了一句:他呀,回头我请他!

我暗暗笑。告别校长去许诺奶奶家路上,她看我笑意不退,便道:你笑够没有?有那么可乐吗?

我说:我挺高兴的,哈哈,校长说到我心里去了。

她撇撇嘴,问道:你没有女朋友?

我摇摇头,说:朋友一堆,没有正式的女友。

她笑说:呵呵,正式的?你那里还有编外的或者合同制的?看你样子,不像没有女朋友的。

我说:怎么,我长得很流氓还是很风流?

她说:都不是。你挺温柔的,会讨女孩子欢心。

我说:你看得还真挺准的,看男人很犀利……对了,你有男朋友了?

她说:我不需要,不,是不想要。算了,不说这个。

许诺的奶奶住在叔叔家。父亲早年去世了,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多半是嫁人了。奶奶一直带着她住在叔叔这里,她进城两年之后,这是第一次回来。

她没有让我走进她叔叔家的院子。院子里有许多树。她让我在外面等她,我答应了。她走进院子。我站在院外,隔着树丛,我看见她走进去,树丛里出现一个男人,黑黑的,瘦瘦的,但是眉眼间与她有些相像的地方。她冲他叫了一声,我听见是“叔叔”。但是男人听到后,只是冷冷看一眼她,没说话,回身去弄他的树了。

她低下头,默默走进房内。

我在胡同站着,有点无聊。后来,校长从学校方向走过来。

我迎过去。校长将我拉到一边,问道:你究竟是不是许诺的男朋友?

我不置可否。

哦,我看得出你喜欢许诺,你眼睛不藏事儿,我刚才就想跟你说,许诺在的话,不会让我说的。许诺这几年没少往学校投钱,现在学校那所房子都是她自己家的,原来的校舍是村头的一间草房,早塌了。唉,她过去是学校的教师,但是毕竟现在城里工作了,她用钱的地方很多,以后你劝劝她,别这样操心学校的事了,她一个人太单薄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再说不是还有政府吗?唉,因为去城里工作,她跟叔叔家的人也闹翻了,这孩子不容易,你要是他男朋友,以后多照顾她一些。

我想解释,想询问,又隐隐觉得这样的感觉却也玄妙。在我心里,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那便是会像校长叮嘱的那样,用心照顾这个女孩,尽全力去帮助她。

校长走后几分钟,许诺从奶奶家屋内走了出来。眼角红红的。

她一边和我向村子外走,一边对我含泪言道:奶奶身体很不好,耳聋眼花的,下地都困难,半天才认出我来……从小,奶奶最疼爱我,读高中、读师范都是奶奶拿钱供我的,我现在能赚钱了,她老人家的身体却不行了,她不许我买东西给她,给她留钱,她也不花……

我问:奶奶不是由叔叔照顾吗?

她说:叔叔就知道喝酒打牌,婶婶要是不逼着他,什么活儿都不爱干。

我安慰道:别难过,你以后在城里扎下根了,把奶奶接到城里去!

她泪眼婆娑地看一眼我,摇摇头。

从红花峪村子走出来进入山道。太阳已经西斜。

她问我:你饿了吧?跟我出来,就这下场!

我说:我车里有点饼干和矿泉水,一会儿对付一口吧,回城里再说。

她难过地说道:如果婶婶脾气好点……我会让你在叔叔家吃午饭的。村子连个小吃部都没有。回城,我请你吧……

我自然不想拒绝。

但是当我驱车从山里一出来进入一片狭长开阔地,许诺的电话便开始响个不停。似乎谁在催促她回城里上班。我问:你没请假?下午还要上班么?她说:我不用请假,时间我自己支配,找我的人,唉,没事闲的。不管他们,为了答谢你,回城我请你吃饭!

她将电话关机了。

在柞城东郊一家清静的餐厅,我和许诺聊到很晚。其实,更多时候是我在讲述过去的生活,那些冒险经历,那些风流韵事。没有喝酒,我更担心自己酒后胡说八道。这个倾诉的时刻,我仿佛等待了好多年,像准备一次自我检讨或者批斗会一样准备了这次表白。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说这么多话,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对此做了准备,只想用一把利剑将自己的前胸刺开,把从前埋藏在里面的丑恶、那些脏东西一股脑儿全部掏出来,摆在她面前,好让她确信:我已经站到了绝壁顶端,身后已经没有退路,因为我喜欢上她了。

尽管我不能确认许诺是否已经因为我的“检讨式”倾诉而芳心大动,但我可以解读出她脸上最初那半是嘲弄半是轻慢,逐渐变得沉重,而后忧伤,最后化为一种实在的关切。这一系列表情,逐步延伸并非如餐厅外悄然浸入夜晚的暮色那般不易觉察,她不同于以往我面前那些女孩的夸张造作,即便层次是分明的,但一切都是那样自然的发自心底。endprint

但这是否意味着她便会接受我?

她说道:蚊子,你心里要表达的,我看得清楚,我很少看得清楚,就因为你是这样一个透明的人,我已经打破了惯例,让自己可以听一个男人讲这么多话,怎么,这没让你感到荣幸吗?哈哈。

她笑完,语速流畅地问了一句:几点了?

我知道,应该从这里离开了。

我说:不想再听我说点什么啦?

她笑了笑,说道:你好认真啊蚊子,既然如此,我就先问你一个问题:我不怀疑你选择我是发自你的真心,但仅仅因为我是老师?仅仅因为我和你过去身边那些女孩子有太多的不同?

我回答:这也正是我想跟你说的,老实讲,我开始就是看中了你的美貌,就是觉得老师这个职业很新鲜,我从没尝试过,想体验和女教师在一起是什么感觉,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就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因为这些了,这很奇怪……

她认真注视着我。

我说:许诺,我现在的想法非常简单,我愿意像今天这样一直帮助你,只要我能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我知道你不需要爱情,不需要什么男人,但是你需要有人帮你,需要一个真正能给你带来温暖的……

别说了!

她打断了我。我看见她眼中浮上泪水。

……一叶扁舟于波峰浪谷间穿行。风的呼啸声和浪头的拍打声震天动地,如峡谷间无数人在大笑,且不断从高处疾速跌落,又再次于高处爆发,密集循环……冰凉刺骨的水喷溅在四处,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像无数人的眼珠死死瞪着。夜如泼墨,小舟像被夜风鼓荡的一枚树叶般飘飘荡荡,随时都将被黑夜和浪头吞没。孤舟之上,她低低趴在上面,一双胳膊死死抓着孤舟的两边船舷,双眼恐怖而无助地四处张望。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叶扁舟,看见了上面苦苦支撑的她。我抑制不住大声喊叫起来,声音嘶哑得赛过海鸥,但是我呼喊出的她的名字却变成了我自己声嘶力竭般的呼救!我搞不清楚自己处在了何种危险境地,为何要呼叫救命?我怀疑自己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喊声就像被施了魔法,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我莫名的恐慌仿佛无尽无休时,她已经来到我身边,很快,一条白皙美丽的胳膊伸向了我……

我醒了。我感到自己被惊吓到了,急惶着起身的同时,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着,头便碰到了床头的靠背。我急促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卧室。天就要亮了,屋子灰蒙蒙的。我半仰在床头,依然在疑惑着刚才那个梦。那不是一个噩梦,却依然惊心动魄,甚至还有点匪夷所思。我越想越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便顾不得时间太早,抓起手机给许诺打电话。

她的手机通了,一首歌反复唱着: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一直无人接听。我连拨几次都是歌声在回应我。最后,她的手机居然关了。我呆呆盯着手机显屏,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相信她会出什么事,但是此刻,那个奇怪的梦浮现出来,给我一个不祥的暗示。

整个上午,我成了热锅蚂蚁。午间,我没有心情吃饭,端着一杯饮料呆呆看着窗外大街。她的手机依然关机。难道是昨天下午对她的表白吓到了她,她因此有意回避?或者,从此与我疏远划归路人行列?我胡思乱想,八卦到让我讨厌起自己。街上,正值午间人车潮涌,站在我家的六楼往下看,大街上的人流车流乱糟糟的,仿佛有不同的蚁族在搬家。西侧不远是一个三岔路口,正有许多人围堵。显然,那里又肇事了。那个路口就是柞城的百慕大三角洲,事端频发,流血事件不断。现在,似乎是一辆电动摩托被一辆红色的轿车撞倒,隐约一个白衣女人躺在马路上……

砰一声。我将饮料扔到窗台上,转身跑下楼。

我想起她住的那栋绿色老楼。我驾车从自家后院出来,穿近路飞驰到那栋绿楼下。我像海豚跳水似的瞬间跃到四楼,一边疾喘一边拍起门来。门好久没有开,但我听见里面有声音。我便急了,开始改用拳头擂起门来,嘴里叫道:许诺,开门!我是蚊子,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终于,门在里面被谨慎地推开。

一位肘部缠着纱布、短发紫裙的女孩眼中充满胆怯地出现在门内。她身后屋内凌得混乱不堪,似乎正在收拾东西,一副打点行装即将启程的景象。我心里迅速掠过一阵不安,下意识觉得自己的不祥预感可能当真应验。我异常地瞪大眼睛,问道:许诺在吗?

女孩显然知道我是谁,没有详细询问什么便慌乱地说道:

许诺出事了!

我急问怎么回事。女孩却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便不再说下去。只是告诉我,许诺现在医院里。女孩自己也受了伤,只是较轻,正在收拾东西,这个房子不能住下去了,马上要搬走!

按照女孩的指引,我驱车赶到柞城骨伤科医院。在第六层病房,我找到了许诺。

她左腿打着封闭,右肩膀位置包着纱布,好在脸部没伤到。她躺在床上,头发有些散乱地从两颊旁逸出,脸色显得憔悴。尽管面色苍白,但她眼中的倔强和不屈还是让我心里产生一种疼疼的感觉。但她看见我走进病房时,痛苦地皱皱眉,似乎她此刻不想见到我。我看得很清楚,她忧郁的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里面的话很清楚:你干吗要来?

医生也在。我得知她的伤势虽重,但所幸只是左腿小有骨折,已经接好,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而右肩的伤没有触及骨质,但流了不少血。已经给她输了血。我从医生手里接过几张处理单子,上面标着许诺的血型:O型。

我急迫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医生的话当中我只知道这是人为的伤害,而且下手不轻。仅仅一夜之隔,她怎么就被打成这样?谁干的?她只是轻轻摇头。她显然打定主意不准备告诉我。我也已基本看清这个女孩的个性。我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

我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留下来照顾她。

但她却是决然地拒绝。

她不想让我介入她的事,因为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可是我知道,如果这种时刻自己不能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便等于放弃了一生的机会。所以任凭她软硬兼施用尽,我却死活不离开病房。

她最后抓起手机,冲我言道:那我只能报警啦!endprint

我眼泪都快下来了。我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女孩。她已经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我只能选择妥协。我说,既然这样,我也就知道我有多招人烦,我这种社会渣滓压根儿和你就不是一个层次的,我是一癞蛤蟆,自作多情的癞蛤蟆!

她将脸转到一边。

我说:好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要来!她说:我很快就会出院,而且要离开柞城的,你不要找我,没用的。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的冷漠无情已经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泪汪汪地告别她,无限失望地转身走向病房门口。却突然看见之前那个短发紫裙的女孩站在门口。女孩是来和许诺道别的。我看见女孩到床前抓着许诺的手,分明一副感激神态。俩女孩开始轻声说话,并伴有隐约的抽泣声。

我退出病房。我失魂落魄,泪眼婆娑。我自己都没发觉到,自己真的爱她,且如此撕心裂肺,如此迷惑而无望。走廊和电梯间到处是匆匆走动的人,他们的焦躁与默然让我恣意流淌的泪水不至于那么引人侧目。我深陷于彷徨无措的状态,双眼直盯着电梯顶部一方银白色嵌式灯箱,觉得那便是我此刻的大脑:闪亮,空白。

电梯飘忽上下,人来人往。我全无理会,不知几番上下。

直到一位白色长衫男人凑近我跟前狐疑地逼视我。

我意识到,自己病了。

我像推着自己一样吃力地迈出医院大楼。午后的日光正趋于黯淡,楼房的巨大投影已将停车场吞没。梦魇一般的景色。我走到车前去开车门。车窗幽光闪过,现出一个女人的头影。我一惊。

却是那短发紫裙的受伤女孩。拖着一只红色皮箱。

我惊醒般问道:出什么事啦?

女孩眼角有泪痕,却平静地说道:没有。不过我想和你谈谈。

我一时不知所措。

女孩说:我着急赶时间,你送我去车站吧,帮我把箱子放后面,车上说。女孩说完便坐到副驾驶位置。我当然知道这女孩要跟我谈许诺,只是猜不出她的用意。不管有多少假设、疑问,我都没有理由拒绝。哪怕这不是一次机会,哪怕只是一次可以安慰自己放手的理由!我驾车驶往日落方向。一上环城路,我将车加速,开阔的视野和飘忽的感觉一时让我内心透亮许多。我努力使自己抛掉刚才那点狭隘和欲望,对女孩说道:你说吧,我会用心听。对了,你的伤没事吧?

女孩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摸摸受伤的肘部,顿时有些哽咽:嗯,我当然没事了,可把许诺姐害了,被打成那样,都是因为我,都怪我不好……

我皱皱眉,觉得这女孩有点墨迹。我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女孩却是欲言又止。她说:我找你,不是想谈这事的,将来去问许诺姐好了。

我哼了声:她死都不会说。

女孩道:那还不全在于你自己?

啥、啥意思?

女孩问:你准备就这样离开许诺姐了是吗?

我尴尬地晃晃头,不置可否。

女孩有些急迫地说道:我没有太多时间跟你细说,但是我听到了你和她刚才的话……对不起,我能抽根儿烟吗?

我说小心点就好。

女孩噼里啪啦把烟点着了,闷闷吸几口。

我瞥了她一眼。

女孩说:就算我没听到你俩的话,我也知道你,知道你喜欢她,你懂我意思吗?

我当然不懂。但我没吭声。

女孩说:你想想,她这么好的女孩,她周围当然有许多男人……追了,对吗?但是她给所有男人都起了外号,什么滥猪啊,瘦狗啊,瘸狼啊,从来都没什么好词儿的,更是没什么好脸子,但是说到你,她不但没有给你起外号,你知道吗,她像说她的宗教一样!也许这有点夸张,可她确实说过你是一个有信用的男人,这是她最欣赏的!而且,她每次提你名字时,眼睛里有不一样的亮度,我了解她,我读得懂那亮度……

我嘟囔了一句:我读不懂,我只觉得她冷漠、自私,拒人千里之外!

女孩说道:没啥奇怪的,你还不够了解她,或许,也还不够爱她!

我想要争辩,想想又放弃了。

车开始左转弯。前方路西出现一座仿古建筑。

我将车停好:只能到这儿了,里面不让进车的。

女孩却像意犹未尽:我,我还想告诉你,许诺一直活得很苦很累,她的天从来都是灰灰的,你的出现就是她的阳光,就是她的明天,你如果离开她,她又将回到灰暗的日子。其实,我也不想离开的,可是,打我们的人还在找我,我没有办法……

女孩再次抽泣了。

我说道:你这不是要把我折磨死吗?我何时想要离开她?可是刚才你也看到了,你也听到了,她有多冷酷,多绝情,多过分!

女孩愣了一下:靠,我的话都他妈白说,闹了半天你是头蠢猪!

她迅速打开车门跳到地上。但她没有即刻离开。

女孩一支胳膊扶着车门,带着一脸不屑:别怪我损你,你咋瞅都不太像一个笨人呐,怎么就这么不懂女孩子呢?要不是为了她,我才懒得说你!对你这种人,非得直接给出谜底,啥提示都白费对吧?这么跟你说吧,昨晚的事还没有结果之前,还有许多的凶险,她担心你会不顾一切趟进这片浑水,她怕害了你。她把我也赶走,她是想自己挡着,或者,她想一个人浪迹天涯,从此谁也找不到她,总之她是不想让你惹上是非!我从来没见过她对任何男人这样,她赶你走有多强烈,她想让你留下来陪她的愿望就有多迫切,这是心理学,懂吗蠢猪!

我突然笑了。

女孩哎呦了一声:你这一笑差点让我抽过去,快点帮我把箱子递过来。

女孩临走又给我透露说,她喜欢吃咖喱炒饭和猪手银耳汤。

女孩说:那可能就是你留在她身边的“护照”……

一切并未按女孩和我所设想的那样直线发展。我当晚紧急烹制的两道美食尽管给许诺带来惊喜与感动,及忘情般的笑纳、孩子般的饱餐,可这短暂的陶醉与幸福简直就如我眼前的瞬间幻觉,当我收拾停当乐颠颠从洗手间回来时,她几分钟前还洋溢在脸上的开心笑靥并没有换成我所期待的“护照”,而是一张清晰平静的“逐客令”!endprint

她说:天已经黑了,你不可以留在这,必须回去。再不许来。

我知道,和面前这个倔强女孩强辩是没有出路的。我便采用沉默、闪躲、转移等方法妄图蒙混过去。但这一伎俩也不过维持了十几分钟,她便识破了。她没有打电话报警,而是愤怒地挣扎着要跳下床来,嘴里叫道:那只好我走了!

我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我急忙冲过去扳住她的身体。她扭动着身体一边叫着,不许我碰她。她的长发乱糟糟左右飞舞,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判若两人的她,陌生的她。

我放开了她。我轻声说了句:你安静躺会儿吧。

我默默走出病房。

水绿色的狭长走廊明亮而安静。宽敞的玻璃窗外,柞城夜晚的华灯如星闪烁,车流闪亮如河。那就像我生活的常态,自由、散淡,夜昼错乱。

在窗前站立良久。我不想回到窗外那片夜色中。

难道就没有办法留在这里照顾她么?

走廊像一条空寂的马路。偶尔,马路上会轻轻飘过翠绿色的医生护士。那是夜班大夫领着护士在查房。我双眼追随那翠绿色身影摆动几番。

灵感来了。

当那位留着短发、身材娇小的女医生带护士从她病房出来之后,我疾步追上去……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了。在那位娇小的医生面前,许诺显露出平素少见的绵羊特性。女医生简单核实了她和我的朋友关系后,对我正色说道:病人身边现在还不能离开人,你来照顾她真的很不称职,我几乎没怎么见你的身影,我刚刚还在想,如果没有人护理,我们只好抽调一名护士过来了,你主动找我,表现不错!但照顾好她才是最重要的,好吗?有事随时叫我们!

她又叮嘱我几句要注意的细节后,出了病房。

我送走几个人。回身,病床上许诺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盯着我,意味深长。似笑未笑,欲言又止。我又尴尬又得意又兴奋。只是不敢迎视她投射给我的目光。

许诺轻叹一声。那就像是她放下一件什么东西。

我听得懂这声轻叹和这后面开始的均匀呼吸。我帮她整理着床头被枕,之后扶着她的腰肩位置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平静地靠在被子上,弱弱问道:你是不是经常用这招儿追女孩子?

我晃头:没心得,还没爱过。

在我这里,你找不到开始。

不,已经开始了。

那,也不会有结果……

我根本不要结果!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给你这么大错觉?

许诺,你怎么说都没用,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许诺说:我知道,这个错误不能完全怪你,假象在我,只不过是你更愿意相信它罢了。好了,我同意你留下来,也好让这个假象继续下去,不过你知道吗,假象活得越久,死得就越惨!

我眼中便有些湿润:什么都值得,只要能让我对你好……

许诺说:我没发现,你还真是个情种。

我说:我也没想到,你会是一块冰。

许诺叹口气,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心烦。说点轻松的,哎,你挺有心机的,晚上这顿大餐蓄谋多久了?什么时候勾搭上米苏的?

米苏?谁?

下午来过的那个女孩,紫裙短发那个!

哦。我应了声。心说:原来她叫米苏。

我没有继续说米苏的事。而是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说你是一块冰,你别在意。

她苦涩一笑:不会,我倒希望我真的是冰。

我说:你即便是,我也要用全部的热量溶化你……

别说了!我们不要纠缠这些了,我觉得很尴尬、很无聊。我看得到结果,很清晰,我知道我越这样说,你会越怀疑我是在拒绝你,那就只能让以后的事实来唤醒你了。好了,我不是已经同意你留下来照顾我了么,你就尽管发挥你的全部热能吧,看看到最后,是你将我这块冰化成水,还是我把你这团火浇成灰烬吧……

之后几天,我在医院做心目中女神的护理。除非需要出去为她买吃的、用的,我没让自己离开医院半步。期间,蛐蛐几个哥们儿两次找我,我都谎称身在外省。为此我错过了一笔不菲的生意和一次美妙的俄式庄园大餐。尽管我完全没表现出异样,但是,电话却似乎被许诺听到了。

许诺默默摇头。

许诺伤势好转很快。我知道,自己没理由再泡下去了。

我很想知道她未来打算。但知道她不会说。她倒是把准备出院的日期告诉了我。

而就在出院前一天傍晚吃饭时,许诺有些不安地告诉我,下午我去护士值班室的时候,门外有两个人影闪了几次,隐约觉得与打伤她的那几个人有关……

我一时有些懵。

许诺微笑:看你,没见过这阵势吧?

我摇头:只不过突然,没心理准备。

许诺说她根本不怕那些人,最多再被打一次,但她绝不想把我扯进来。

今晚,你就离开!

她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我没说话。但心里非常清楚:我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在想办法。我问:你都收拾好了?

她点头。

我们今晚都走,我送你。

都走?

我说:我马上去办理手续,遗留的部分我找机会再来一趟。这样你我都安心。

她有些犯难。

我问:怎么了?

她笑笑,没说什么。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天黑。我搀她走出医院。穿过医院大楼前空旷明亮的广场,来到我停车的地方。两人刚在车上坐定。突然从大楼一角暗处跳出几个人影,大叫着冲过来。

她抓住我胳膊,叫一声:蚊子,就是他们!

我拍拍她的手,低低一句:别慌。

车迅速发动。

几个人已经冲到车边,几个男人手里居然带着棍棒之类的家伙。endprint

嘭!

棍子狠狠砸在车后身的声音。嘶吼谩骂混杂。

车子疼痛闷哼一声后启动。然后疾速窜出广场。

驶上马路不久,我便发现后面跟上来两辆车。我扫一眼后面,对许诺说道:没事,我能甩掉他们,告诉我,去哪儿?

她焦灼而痛苦地摇头,叫道:我,我不知道!

我转脸疑惑地看她,有些恼怒。

她说:本来要找米苏的,但是约好晚间电话联系的,现在、现在……

她说着掏出手机准备打。住院后,她一直关机。现在,她已满脸汗水。

我说:不行,这群狗要是疯了,会牵扯到米苏的。再说她早离开柞城了。

她僵住了。不安地看着我。

我说:你坐好,我甩掉他们,临时躲一下吧。

许诺没说话,回头看一眼车后远处的车灯,又难过地看看我,眼里泪花闪现。

车一直在加速。我很快将车开上环城路。

正是车流高峰期。我终于摆脱了。

车从柞城西郊重新进入城内。驶进一座小区。在一间车库前我停车,打开电子车库门,我将车开进去。出来,我锁好车库门。然后对许诺说:走,上去!

她抬头看:你家?

我点头。

许诺犹豫一下,回头看看小区外的大街,没再说话。

汗水正沿着她脖颈淌下来……

我的房子三室两厅,跃层式架构,足够宽敞。家具都在,但略显空旷。有一间卧室一直空着,平时预备客人住,我将许诺安排到这间卧室休息,自己去父母那间卧室睡。我没好意思打开自己卧室给她看。那种杂乱的单身汉环境和气息会让我尴尬。睡前我没和她说几句话。我觉得她非常疲惫,脸色也不好,灰灰的。尽管时间并不很晚,但我还是对许诺道晚安了。

我一个人在父母卧室呆坐了半天。打开电视,画面却都未曾入眼、入心,随即关掉。我靠在床头,这个夜晚的惊险历程还在脑海晃悠。我知道,又要失眠了。

就在迷迷糊糊辗转之际,我觉出了某种异样。

一阵奇怪声音隐约传来……

我呼地起身。相信这不是梦。因为声音就在室外。

我跳下床,拉开门:声音来自她睡的卧室。

冲过去推开她房门。

房内灯亮着,她蜷缩成虾米状侧身在床上痉挛着、扭动着,一条米色薄被绳子一样拧在她身上,被子一头衔在她嘴里,嘴边有白色的液体向外涌,同时发出荒原上常有的那种风的呜呜唿哨声……许诺仿佛没有看到冲进屋的我,两眼向上瞪着,恐惧又悲伤的神色……

我一瞬间完全惊呆了!

但这个瞬间是纯粹的瞬间,只短短一秒,我就开始叫起来:许诺!许诺!

我扑上前,扳住她肩膀,摇动着,一边喊着她名字。她却全无反应。我心如刀割却手足无措。手间感受着她的痉挛,突然想起似乎应该掐住她的人中,我在乡村见过类似状况……我已无计可施,只好一试。我右手拇指卡在她人中位置,按了两下,见她没有反应,真的急了,便用全力抠住人中的位置,觉得指甲都卡进她皮肤里去了,心便一阵疼痛,慌忙将手移开……

她停止了痉挛,呀地叫一声,她像刚从梦中醒来,抬眼看见我,便伸手抓住我胳膊,顿时哭出了声。我任凭她尽情哭着,也不去阻止她,我觉得,她需要这样。

之后,她渐渐止住哭声。我在床边坐下,将手掌覆在她头发上,那里湿漉漉的。她出了好多汗。我让她重新躺好,帮她整理好头发,又找来毛巾帮她擦脸。

她静静躺着,脸色苍白,似乎刚刚耗去了她的全部体力,看上去疲惫至极。

她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手心也汪着汗水……

她说:我知道怎么了……可我,就像在做梦,无数铁钩子在刨我,要把我扯碎……我,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你一定被吓到了?

我说:你的样子就像在做梦……

她说:我问过医生,医生说需要在发病时才可以作出诊断,要长期住院。我怎么会等在那里?可能这段时间太累了,或者有点惊吓。

我说:以后,我帮你治好它,别害怕。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个梦。便讲给她听……

她听后,又流下泪来。她弱弱地说道:蚊子,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是啊,我就像中了邪!

可是,我,你不了解我,太不了解……

我说:可是那个梦告诉我,你能救我,是啊,你能!

别哄我开心了,蚊子。她说道:我这个样子……

我说:这是命里注定的,今晚我救了你,以后,我遭难了,你救我,周公都托梦了。

她禁不住笑了:别胡说……

我说:好,我不胡说,那你答应做我女朋友吧。

她定定看着我,说道: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你了……

我没再让她说话,紧紧抱住她,嘴唇覆在了她的额头。

仿佛眼前便是雷区。但我这次决然踏了进去。我要做一名最出色的工兵,内心的真爱当然是最优质的扫雷器,而我和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许诺比我会谨慎更多、胆怯更多,这一点我看得出。但我不知道缘由。我不想知道。我从没这样纯粹过。

尽管许诺默认了我们的恋情,但她会经常提醒我:你这样的付出没意义的,我和你,早晚会分开,会有一个未知的过程,但一定不会有结果。

我便说:在一起每一分钟,我就好好待你每一分钟,谁让我对你一见钟情!我没体验过这种滋味,这辈子有了这滋味,我要慢慢回味,以后即使你离开了,我也会反复回味,不后悔……

她一边叹气一边流泪。

我吻着她。她甜蜜的芬芳和微咸的泪水一道充斥了我……

她说:我相信你以后会后悔今天跟我的这个吻。

我不让她继续说话,又吻住她。

但她不允许我进一步的动作。多次都是这样。她常说: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那件事不行,和爱情相比,我的身体实在太廉价了,用它来证明你有多爱我,我觉得最不踏实。你别以为我保守,对那种事儿,我不觉得有多丑恶,也没觉得有多好,但是心里,我有障碍,你别着急,有一天,我希望能消除这个障碍,好吗?endprint

我痛苦至极,却没办法。我们开始喝酒。她突然变得很高兴,很激动,边说边笑边哭。她讲述她小时候跟父母在一起的往事,讲她读书时班里一个男同学对她有多好,后来却找了一个村干部的女儿,之后考上大学,以后便再没联系她。她开始嘲笑男人。

我带她走出屋子。前面不远便是柞河,在河边慢慢扯着她的手散步。远处放着礼花。好像是一个什么节日。

这个夜晚很浪漫。

不久,蛐蛐从电话里得知我和许诺恋爱了,纠集几个朋友要找地方庆祝。我知道他们主要是想看看她。我暂时还不想带她出去,便将大家约到家里来。许诺体弱,但还是帮助我弄了几道菜,大家吵吵闹闹一起吃了顿饭。蛐蛐像调查户口般对她盘根问底,她浅笑作答。蛐蛐说看到许诺,他突然觉得过去对教师这个职业太偏见了,以后也争取泡一个女教师做女朋友。一旁便有人鼓动蛐蛐把他以前糟践教师那套话当着许诺说一遍,蛐蛐死活不肯。大家疯作一团。

许诺问我:蛐蛐说过什么。我笑着说蛐蛐放屁没动静,可以忽略。

蛐蛐说:哎,当我放屁行,忽略我也行,这些哥们儿你都可以忽略,但是,你今天这件好事,咱姐那儿不能忽略,是吧?姐知道没有?她为你的事儿没少跟我磨叽。

我说:想过几天去见她,许诺还没恢复好。

许诺说:我主要是,不太好意思,怕……

蛐蛐说:怕姐说蚊子,这么好的女孩,咋等这么久才去追?

大家一阵哄笑。

许诺满脸绯红。

去见姐那晚,许诺在镜子前纠结了很久,担心哪里有不妥。我说,姐知道你是一个清纯女孩,别弄得太隆重了,她喜欢自然的。

许诺说:我心里直打鼓,预感不是很好。

我就笑道:老师也迷信?

姐提前在一家中餐厅订好了位子。华灯初上时,我和许诺赶到,姐和皮皮已等在那里了。一见许诺,姐的嘴便合不拢了。她是一个直抒胸臆的人,心里不装事儿。她马上表明态度,对我说:姐一直怀疑你审美品位有问题,今天看,姐错了,我喜欢她,气质好到骨髓里去了!

许诺羞红了脸。看见皮皮一直笑眯眯看她,就把他抱了过去。

几个人坐下。

我这时问姐:姐,我那未来的姐夫呢?没叫他?

姐说:他刚才给我电话了,马上就过来,大家正好认识一下。

几个人说话。开始走菜时,程子敬走进餐厅。这是一个渐要发福的中年男人,白衬衫、西裤、黑皮鞋,手里拿着汽车钥匙,细框眼镜,短发,一副斯文模样。姐把他介绍给我和许诺。他机械状点头示意。但他看到许诺时的神色明显充满惊讶。

我想,那是她的美貌令程子敬感到了惊艳吧?

落座不久,没说几句话,许诺便起身说:对不起,我去洗手间。

姐起身陪她去。

桌边便剩下我、程子敬和皮皮。

程子敬轻轻咳嗽一声,问我: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回道:偶遇。

程子敬看看我,意思是疑问我在开玩笑。

我说:真的,确实是偶遇。

程子敬没再说什么。但表情看上去明显异样。

我皱皱眉,但揣测不出程子敬神情的内容和由来。

程子敬与我碰杯,说:恭喜你,我还有点急事,过来见个面,一会儿先走一步。

我说:没事,你忙你的。

姐回来了。她把我叫到一边,问:你俩相识多久了?

不久,怎么了?

到没到一起?

我不明白。

姐说:上床了没有?

我笑了,说:我倒是想来着,呵呵。

你俩不是都住在一起了吗?

她住咱家,但没有那样,不是的。

姐说:还笑呢,你快去洗手间看看她,她吐了,我以为她怀孕了呢。

我急忙跑到洗手间。

许诺在走廊洗手池边洗手,镜子里,她脸色苍白。见我来,她回身,说:我吐了,看把姐吓的。

怎么回事?

她说:不知道,难受。

我问:还能坚持吗?

她说:我争取,总不能扫大家的兴啊。

我带许诺回到餐桌。程子敬已经离开。

姐对许诺说:他一天总是风风火火的,有点急事,先走了,都是自己家里人,不挑嗷!

许诺笑笑。

大家重新坐下就餐。

许诺轻轻问姐:姐,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看一眼许诺,笑了。许诺问:怎么了?

我说:没事没事。心说:怎么都好奇这个?

姐说:别人介绍的。哎,许诺,你觉得怎么样?

许诺说:姐觉得好就好。姐,你们快结婚了吗?

姐说:嗯,在商量日期,他家那边着急,也许入秋吧。

许诺哦了声,没再说什么。

饭后,我开车将姐和皮皮送回家。下车前,姐说:许诺,我弟撒野惯了,身边真需要有人管束,这回有你,我少惦记了,帮姐看好他!还有,姐告诉你,姐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好好在他身边,我会拿你当宝贝的,他撒野,但不糊涂。

我见许诺脸红红的,泪光闪烁。

车又开动后,许诺泪水开始奔涌,止不住的样子。

我担心问道:你怎么了?

她哽咽。

我没办法专心开车,索性停在路边。我轻轻将她搂过来,安慰她。

我想,或许是姐的话感动了她。

她手捧着脸,哭得很激烈。

后来,她安静下来,叹口气,对我说道:唉,蚊子,我干吗要认识你?

我觉得,她说得痛苦异常。

回到住处,她久久不想睡,她拉着我说话,不让我早早回我的卧室。

我且惊且喜,恍惚如梦。我拥吻她,抚摸她的身体,她都慨然承受。但是当我准备进一步展开爱抚时,她却拒绝了。endprint

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沮丧起身。

她拉住了我。

她问:你真的爱我吗?

我点头。

她说:那就别,除非你不爱我了,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脱光。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为她的话感到疑惑。只是,让我疑惑的事情太多,我甚至已体会不到这种困扰了。我深信,她终究会为我解开那些疑惑的。为爱,我不急。

临睡走开前,她凑到我面前低声说:别生气,我补偿你一下。

她闭上眼睛,将嘴唇送了上来。

这是一次长吻,深深的,忘情的。以致于我回到卧室躺下,那种亲吻的口感还久久缠绕在唇间,仿佛在唇舌之间拓印下来,嵌在肌肤里,再也不会与感觉分开了……

子夜时分,我睡得正香,隐约有短信铃声。但我只翻一下身,继续睡了。

我次日清晨早早起床。我想出去跑几圈,回来买早点。许诺喜欢喝豆浆吃油条。我悄悄走到门边,准备开门出去。

突觉异样。没有看到她的鞋子。

我暗暗叫了一声:糟了!

我跑到她卧室,推开门:床是空的。

许诺不翼而飞了!

午夜那阵短信铃声不是我的幻听。短信是姐发来的。

明天抽空来找我,有急事跟你说。记住,自己来。

我当然一个人去。电信局周围,不论是营业厅还是后院写字楼,一派人来车往忙碌图景。我没有将车开过去,泊在马路边打电话给姐。几分钟后,姐从楼里走出来,进到我车上。她一见我,就说我汗津津的,神色也不对。她问:出什么事啦?我喘口气,没回答她,问:什么急事?快说,我也有事呢。姐不安地看着我,皱皱眉,说道:我那边也不能离开太久,那我简单跟你说吧,是许诺的事。

许诺?我惊讶地盯着姐。

姐说:你对她了解不了解?我很担心,其实,我对她印象特别好,心里很喜欢……

我见姐简直要哭出来的表情,恼怒道:你干吗?到底要说什么?

姐说:程子敬知道这个许诺,她过去是老师,早就辞职了,据说现在在夜场做事。

夜场?

好像在洗浴中心,他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是不良行业吧?

我咧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但没说话。

姐说:你仔细了解一下好吗?或者,跟她好好谈一下,说清楚。不行,我跟她谈,她不像不讲道理的女孩。

我说:行了,你回去吧,我会处理。

那,你怎么处理?

你别管。

我,我觉得你不大对?啥事,跟姐说!

我说:你快走吧,我有急事呢。

姐下车。她不放心地盯着车里的我,叫道:别上火,了解清楚,可能只是传闻!

我吼了一句:我根本就没信!

车嘶叫一声,疾速驶离。

许诺人间蒸发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寻遍柞城甚至周边市县,许诺毫无踪影。米苏已经去了外省,她说一直没有和许诺联系上。但她在电话里安慰我说:许诺不会彻底离开的,因为她很在乎你。我一再逼问米苏和她到底是做什么的,那边随即关机,再也打不通了。我有一种感觉:许诺没有离开柞城。但走遍所有学校,教育部门,都没有这名老师名字。被逼无奈,我开始寻访夜场,洗头房、夜总会、酒吧、迪厅、洗浴中心、卡拉OK,我像夜游神一样在夜色中的柞城游荡。我仿佛再次回到疾病状态,人完全颓废下来,只喝酒,吸烟,吃些刺激性食品,两眼发黄,目光呆滞,发型蓬乱。到了最后,就如同进入一种机械状态,收不住自己了。

我知道,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许诺了。但是我停不下来。

一个月当中,除了蛐蛐,没向任何人透露行踪。手机大多时间关闭,姐找我的电话我也没接。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姐说许诺的事,一切要等有结果再说。憋着自己,控制不住时,会疯狂地按动她手机号码。发泄的结果是摔坏两部手机。

蛐蛐着急在电话里大叫:就这么完啦?这他妈叫什么?!

我想,的确,和她的爱情完了。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早就想好了。即便现在找到她,我们之间还可能继续吗?我不敢设想。已渐崩溃的我现时的想法简单、纯粹,甚至有点可怜巴巴的:只要让我找到她,不计结果,只要证实姐听说的传言是错的,我再无所求。

从姐那里听来的传言,其实已经快把我击垮了。我不相信那传言,但感觉非常不好,像被一个噩梦纠缠着。要解开这噩梦,只有找到她。蛐蛐一再说要帮我一起找她,我拒绝了,我说不想带兄弟一起死。我当然要去红花峪。但校长和老师所知道的并不比我更多。而在她家中,我收集到的只有不堪和冷淡。奶奶躺在土炕上,当我大声向她说出许诺这个名字时,她只是流泪,却一个字吐不出来。而她叔叔只在一旁挂一脸狐疑和警惕扫描我,瘦削的脸上隐现一层幽光,像暗匿的刺刀令人不安。我去了两次红花峪。最后一次离开村子时,街口遇到一个女孩。

女孩妆扮入时,阿依莲短衫闪闪发亮,牛仔短裤下两条腿长长的。

她神情怪异地问我道:你找许诺?这几天找她的人好多,我也在找她。

我心情黯淡,瞅她一眼。

女孩又问:有她消息吗?

我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但还是摇摇头。

终于,我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某天深夜,我回家一头扎到床上,不愿再动一下。被子是她盖过的,她的气息从没这么强烈过。我深深泡在这气息当中,泪雨滂沱。混沌中睡去、醒来、睡去、再醒来。梦像碎片一样凌乱刺痛。之后,我觉得冷,于是激灵一下醒过来,暗暗叫道:他妈的不好!我奔下床,胡乱翻出一些药片吞了下去。心里默念着:我不能趴下,我还没找到她,我倒不了!

又一个晨曦恍惚微露。我茫然注视着窗子上日影的慢慢移动,不知过了多久。后来,觉得有些饿了,便翻出饼干嚼起来。胡乱喝点东西,脑子昏沉沉的,似乎在发烧。我顾不得这些,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继续搜寻。已经是午后了。endprint

客厅里电话响。

不想接听。又担心错过许诺的电话,我还是奔过去:蛐蛐。

蛐蛐说:你在家?那就好,等我马上过去,听到点她的事儿!

疑惑、焦虑、期盼混杂着煎熬了我十分钟。门铃声终于响了。

门外。蛐蛐喘息未定。他的衬衫搭在肩头,一只手拎着一瓶汽水,一只手抓着汽车钥匙。他偷看一眼我,走进室内。

蛐蛐这一眼,让我紧张不安的心情加剧了。随着蛐蛐坐到沙发上,疑惑又紧张地看着他。一双手咬合在一起,准备掰断似的。蛐蛐嚷起来:喂,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病啦?操,这个怂样,什么大点儿事儿!?

我怒目蛐蛐:你毛病真是多,说正事儿行吗?

我表情激烈,但声音却弱弱的。

蛐蛐难过地看我,迟疑一下,还是开口了:哦,也没什么,昨天,我去红花峪了,见到一个女孩,知道我找许诺,就跟我聊了几句,从她那儿听来的消息,不知可信度多高!

我脑中浮现出那个长腿女孩儿。

蛐蛐说:那女孩叫潘风儿,她说知道许诺好多事儿。她和许诺从小玩到大,什么都比不过她,心里对她又爱又恨的,不过姐妹关系一直保持着。只是最近几年她俩彻底疏远了,说是有件事她绝对无法原谅她,彻底寒心了!

什么事?我问。

蛐蛐说:潘风儿有一次进城做教师的机会,但是她说是许诺用最卑鄙的手段,挤走了她的名额。

最卑鄙的手段?我仰头紧张地呼吸着,骂了一句:操,太夸张了吧,这词儿能和她联系到一块儿?说天上去我都不信!

蛐蛐也一脸不屑,鼻子哼一声。然后说道:谁能信?!可她确实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是那会儿她和许诺都在红花峪做代课老师的,她本来已经联系好入秋进城做教师,是城里教委某领导满口答应好的,但是许诺进城为学校办事,见了她那领导两次,事情就变了,那男人再也不提为她张罗进城的事了,后来,许诺进了城。那女孩一怒之下,远去南方了,现在做什么,她不说。

我嘲弄口吻说道:还有鼻子有眼儿?一听就是谣言中伤的传说,没根没派的。

蛐蛐说,可是她还知道许诺一些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

潘风儿说许诺其实之前是一个仗义的女子,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但从来讳莫如深。进入这个行业前,许诺曾经堕过胎,就是柞城教委那个领导的诱奸恶果,许诺打掉那个孩子后,精神一度崩溃,癫痫症纠缠住了她。最近那次和你回村里,许诺本来心情很好。但回到洗浴中心却发生了意外,客人爆满,女孩不够用,老板再三催促在村子里的许诺返回,等她回到洗浴中心,老板便恶语相加,半夜时分,因为米苏与一名醉鬼发生冲突,醉鬼没有付钱便扬长而去。老板拿米苏出气,咒骂、拳脚并用,许诺仗义执言出面帮米苏讲理,老板转而将愤怒撒向她,带几个手下对她施暴。许诺和米苏连夜逃出来。这些都是米苏事后对潘风儿说的。

我说不出话了,呆呆地看着蛐蛐,只想哭一场。

蛐蛐不安地偷看一眼我,说道:潘风儿还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可是吓了我一跳!

我醒了一样吃惊地看着他。

蛐蛐说出了“程子敬”三个字。

柞城教委像一匣抽屉,嵌在那栋台阶层叠、森严壁垒的深灰色大楼顶端九楼深处。狭长走廊内没有开灯,每间办公室的紫檀色木门几乎都关闭着,铜质标示牌光泽幽亮。但是一旦门被打开,里面却是别有一番洞天,光线明亮,花草、字画、电脑、沙发、高档桌几、大班台椅、套间,一应俱全。只不过有些千篇一律,进一间不必进第二间似的。

远远地,我看见程子敬走出办公室,踩着皮鞋发出的清脆节奏来到玻璃墙通道处,我和蛐蛐站在这里等他。

程子敬皱皱眉,四下看看。他脸上一如既往是那种谦和平静的微笑,但我却觉得,程子敬对我和蛐蛐的到来不是很欢迎。

程子敬问:什么事?我这儿正忙着……

我直接切入:你很早就认识许诺对吗?

蛐蛐不安地看一眼我,他觉得我情绪有点失控。疲惫和煎熬让我接近疯狂。

程子敬似乎并不想回答我:找到她了?

我问你早就认识她吗?

程子敬将双臂端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蛐蛐:她说的?不是……蚊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都跟你姐说了吗?你还想听什么?

我疑问的目光盯着程子敬说:我想听听你没跟我姐说的那些。

程子敬将目光移开了。

几个穿制服的女孩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去。我们仨便假装张望玻璃墙外的风景。

程子敬等了一会,问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谈?

不!就在这儿说!

蛐蛐不容置疑地否决了程子敬的建议。

程子敬一脸无奈,但却不失他一贯的凛然、岸然。他双手插在裤袋内,腰腹绷得很直,红色条纹领带气势汹汹,白色衬衫一尘不染,目光平视着玻璃墙外柞城层叠掩映的建筑,给人一副往事汹涌袭来的神色。

程子敬说:是,我认识她很早的,那时她在红花峪代课,工作原因见过几次面,印象挺深的,她给校里办事找过我们领导,接触过几次,这是真的,但是没有别的,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别为难我好吗?

我不说话。这时蛐蛐接着问:她来城里工作,是谁帮的忙?

程子敬声音立刻压低了很多:我可以发誓,她从没在城里做过什么教师,我发誓!我只知道她在做不良行业,我早就听说了,你们不能跟这种女孩子搅合在一起,懂吗?你们不信我的,却信这种人的话?要知道,为了钱和利益这种女人什么故事不能编?

我不说话,扯着蛐蛐要离开。蛐蛐不解的表情,回头对程子敬说道:

这事儿,我们会查清楚!

这时的程子敬脸色非常难看。

其实,程子敬和姐的婚期已经临近。最初,姐对婚姻对男人都近乎绝望,前次婚姻的失败已经刻骨铭心。可笑的是,她与之前那个男人的婚姻几乎被所有人看好,用那句“郎才女貌”的俗话来套那场表面风风火火的情感交集再合适不过。但谁能想到那个外表大气、做事干练、神情冷峻的男人,却在婚姻之外编织了一个可耻的巢穴,她却一无所知。她从来都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无论是天资条件还是生活条件,她都不能接受男人背叛她的现实。然而前夫却狠狠搧了她一个嘴巴。程子敬的出现让姐的痛感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掉了。从各个方面衡量程子敬,姐都觉得这是一个符合自己对男人要求的对象,他温文尔雅,学识渊博,温柔体贴,细致耐心,尤其对皮皮非常喜爱,这让姐无比欣慰和感动,藏在灵魂中的那个梦想小怪兽悄悄复活了,她知道自己嫁给这样的男人,再无所求。endprint

我了解姐的心思,所以不想太为难程子敬而让姐难过。

但我和蛐蛐走出大楼前广场不久,程子敬又打电话给我。他说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了,也无需更多细节,他说的那些已经足够,为了他和我姐,我不能再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了,不然,他在机关里面都没办法做人!

我说,我没想为难你,是因为有人说你是知情者。

程子敬说他知道的已经说过了,比他知道更多的人只能是故事里面的角色,可惜他不是,他只是旁观者。

我问:你知道谁是故事里的角色,也知道细节,但是你为何不说?

程子敬半天不说话。最后用恳求的口吻说道:拜托了,你要是不准备砸我的饭碗,不想让我和你姐后半辈子太惨,就别再追问了,好吗?

我猜测道:那个人,是你的上司?

程子敬不说话了。

落叶开始在柞城街上飞舞的时节,秋雨稠密起来。那些杨树、榆树的残片像是夏天最后的一点点叹息和梦想,北方严酷的冬季会在一夜之间对季节进行无情的交割。即便如此,在这中间,对于温情的渴望甚至有增无减,那些喜欢在秋天结婚办喜事的人盖因如此。而我,却不想在此停留,哪怕姐不会原谅我,我还是决定和蛐蛐等人离开柞城去南方,这便意味着我不会参加姐的婚礼。程子敬是我心里解不开的一个疙瘩。

往事就像一场恶毒的玩笑。我却在这场玩笑中倾尽了全力。哈姆莱特以为只要自己剑法出色,只要勇敢和全情投入,就可以赢得胜利,却猝不及防对方剑锋上的毒液,最后葬送于一场骗局。即便许诺的谎言和欺骗并非发自恶意,但在真实和虚假互为倾轧之间,我难得的一次真爱被绞碎了。罪魁是我自己,但出剑击倒我的却是许诺。

整个冬季,我几乎逗留在南方。生意尽管不是很火,但还有得忙,即便没事我也不愿回柞城,而是四处游荡,调节心情、愈合疮疤。蛐蛐陪我游山逛景,并说治愈爱情创伤的最有效药物,便是开始一份新的恋情,用最新的火焰烧掉旧的积垢。我却说:让我多活几年吧,女孩子,我怕了,就我这近视眼,走眼是常态!

偶尔,夜晚时刻,我一个人睡不着,许诺那美妙的身影会走到近前,冲我鬼魅般微笑。我的心便会阵阵绞痛,将死未死的感觉。我并不挂念这个美人的感情在何处飘荡,但她那个奇怪的癫痫疾病却不时松一阵紧一阵地扯动我心底某个软软的部位。我因此而常常想:可能,她受的伤害远远比我大许多……这念头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许多把锁,却不能解开我无法彻底遗忘的心病。回忆就像隐形的钢针,不知何时便会狠狠刺进内心。减轻痛感的办法是拼命喝酒,这个冬季,我频频在南方众多啤酒馆和酒吧中穿梭,酒量与日俱增。短暂忘却反弹成饮酒频率的增加,这让我进入到一种跌入漩涡难以自控的循环当中。

柞城进入深冬时节,我为处理生意回到家中。罕见的寒流正像一场骗局在柞城招摇,窗玻璃上挂满蒙蔽和隐私。积雪终日不化,马路上明晃晃点缀着未被清理干净的冰面,如同数不清的充满敌意的眼神。一场失败的恋爱后,柞城在我眼中变得面目可憎,伤情遍地。而我那空了一段时间的房内,依然处处有许诺的影像流曳、莺声回旋,它们都足以令我发疯或者死上一回。

两天后,去姐家,见她憔悴了许多。因为我的事,她和程子敬的关系进入冷战节奏,现在还僵持着。姐病了一场,休息了一段时间,现在尽管心情平复了。看着不开心的姐和皮皮,我更是难过。晚间在姐姐家吃的饭,我没有听姐的劝阻,一个人闷闷地喝了许多酒。酒入半酣时,接到蛐蛐一个电话。他还在南方。他打电话说他有一个柞城的朋友刚刚给他发短信,据说一家名为“D吧元素”的KTV有个女孩很像许诺,现在化名筱筱……

我关了电话,骂了一句:爱谁谁,去他妈的!

夜半,我步行离开姐家,她坚决不许我开车回去。皮皮让我住下来,但是我想出去透透气。面对不开心的姐和外甥,我苦闷至极。

夜已深入,寒冷在加剧。街上灯火通明,人身车影却很稀寥。我渐渐踉跄,冷风像无数愚蠢的猪头在不停拱动着我的醉意,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喝了什么酒,只感觉这时的自己成了一头更大的蠢猪,不用思想,不知苦痛……

一条小街华灯格外繁密耀眼。停泊的轿车与往来的人流也较街上喧闹许多。这是柞城娱乐行业的集中地,我走过小街,歌厅酒吧中隐隐传出的歌声和音乐令我心烦,想快点走过去,只是腿和脚有些沉。

“D吧元素”!无论我怎么骂并假装蛮不在乎,但我知道我的潜意识也会强牵着我走到这里,因为脑子里刻下的那个影像,骂是骂不走的,我骗不了自己。我停住脚步,看着那个巨大炫丽的海蓝色牌匾背景,脑中便浮现出许诺的秀美面容。我心疼疼的,双脚再也不想往前走了。我忘记了自己其实曾经来过这里,但没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一个女孩名叫许诺。

KTV里热流如浪。我进到包房便觉困意袭来。我半仰在沙发上,含混着和一位穿马甲的服务生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服务生一一重复我的话,之后离开。我将皮夹克脱掉,如果不是有外面阵阵喧嚣的歌声摇撼着,我简直会睡过去。晕眩中,一双女人漂亮的腿出现在眼前,眼见后臀一翘、双腿一弯,便在旁边坐下了。女孩的短裙已经不能再短,一件淡黄色的镶有花边的蕾丝紧身衫裹着上身,头发散披着,目光温柔。她是谁?筱筱、许诺?或者谁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女孩儿?我真的好想仔细辨认一下这个女孩。但是双眼却如此无力,刚刚张开便觉炫目和疲惫,这是有生以来感觉最无力的时刻,连睁一下眼帘都如此困难,这让我异常愤怒。我开始吼叫,咆哮,声嘶力竭对女孩叫着:你是谁?你他妈到底是谁?!我听不到女孩回答我,或者干脆说这女孩自走进包房后便没有吭一声,她默然、冷艳,几乎令人恐怖。这实在是一个无比奇妙的夜晚,我的吼叫最后演变成愤怒的发泄仇恨,开始让女孩不停地跳舞,最激烈的最冗长的蹦迪让整个包房陷入不可思议的黑暗与乍亮,交替着虚假和真实,我不让女孩有半分钟的歇息,直到她瘫倒在地。之后,我又让女孩不断地喝酒,一杯接一杯,最后女孩开始往外呕吐。我觉得这还不够,还不够恶毒和快意。于是,我开始让女孩一件件脱衣服。女孩似乎不知道拒绝为何物,便一件件解除着自己身体上的遮护。女孩每脱下一件,我便用难以用在人身上的尖锐词语讥讽着她的身体,将有关美丽和年青诋毁得一无是处、臭不可闻。女孩解除干净了,我便像走过一片垃圾场似的做着无限恶心的样子,藐视的笑声连我自己都有些无法容忍。女孩已经完全崩溃,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尖厉的声音。我歪躺在沙发与茶几之间,尽管眼睛还是睁不开太久,但这并不影响让自己进入到狂笑程度,直至泪水狂流……endprint

女孩其实早就在流泪,始终在流着,就仿佛那些狂饮而进的酒液又从眼眶中翻涌出来了。我看不到这些,很快睡倒在沙发上了。

女孩似乎一直没走,默默坐在一边……

天亮的时候,我醒来了。

酒醒了,我吃惊地发觉自己睡在包房内。身边没有了那个女孩。

我回忆着昨晚的一切,坚信那便是许诺。不会有第二个女孩可以忍受我昨晚的那些恶劣,并默默陪伴。

我跌跌撞撞跑下楼,在吧台询问昨晚那个筱筱现在何处。吧台一位睡眼惺忪的女孩告诉我:筱筱已于凌晨辞职,刚刚离开KTV。

我结完账,疯狂地冲出“D吧元素”。

天光微亮,灰色霜露迷漫大街。我左右巡视,见远处一个秀美女孩身影隐约飘过。那是许诺!我心里暗叫一声,冲将过去。

霜雾中横过一大片黑影,两束喷射出的灯光微弱无力,却不能掩盖那片黑影的野蛮冲撞,我仿佛被电击墙剧烈碰到一样,整个身体滑倒,那阵风在一旁席卷而过……

当那女孩惊叫着跑到我面前,瞪大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我时,没死的我、醒酒的我终于看清,筱筱,那确实是一个陌生女孩。

后来筱筱问我:我和你要找的许诺难道真的很像?还是你喝得太多,会把所有女孩当作她?我说我只想找到许诺,可能那是绝望的表现吧?筱筱说:你有多久没见她了?我说记不得了,好像很久很久,其实就快要忘记她了,但是朋友一个电话让我又重新拾起了记忆。

我有气无力地说着话。一场惊吓后,我突然虚弱不堪,仿佛丧失了一切动力。

我和筱筱站在路边一棵树下说话。筱筱本想躲避我离开柞城,因为她知道我是来找许诺的,但她不想让我知道关于许诺的任何消息,觉得那会给许诺带来更多不幸。但我险些出车祸后,她动了恻隐之心,猜想我应该不是来害许诺的。

筱筱说:许诺的确在“D吧元素”做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姐妹们都管她叫青青,知道许诺这个名字的人非常少,可能是我和她长得很相像吧,平时她就叫我小妹,大家也都喜欢说我们一定有亲戚关系,其实没有,但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几乎就是形影不离,她不但为人仗义,大方,而且很有文化,会讲很多迷人的故事,她给我就讲过很多,后来,KTV来了一位神秘男人,据说是柞城什么委的主任,他好像也寻找许诺好久了,发现她之后,便带了几个人过来,要带许诺走,听说他想包养许诺,许诺不答应,双方僵持了好长时间,那个男人像黏皮糖似的坚决不走,许诺很惶恐,晚间失眠,和我商量好几次逃离这里的办法,可是一天深夜,许诺突然病了,浑身抽搐不止,口吐白沫,谁也叫不醒的样子,我们都吓坏了,急忙找老板来,大家把她送到医院,之后我们才知道她是癫痫病发作,之后,她被转到外地一家精神康复医院,听说最近又换了地方,我还没有去看她。

我扶着树干站着,虚弱不堪地听筱筱讲完这些,悲恸神伤,然后不停地呕吐起来。天旋地转,不知道吐了多久,仿佛胃肠里的一切都吐干净了,肚子成了漏气殆尽的车胎,眼泪、鼻涕、唾液挂满我的脸,而胃部还在不停地翕动、翻涌,只是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痛不欲生的干呕了。

筱筱不停地将纸巾递给我。待我收拾干净了,她才问道:

你是蚊子?对吗?

我没有惊讶,反倒觉得欣慰。于是我点头。

筱筱说:我这会儿才敢确定是你,许诺跟我聊过你。

这时候,我确实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夺眶,真想哭出声来。

蚊子,你想看许诺,明天,我愿意带你去!

或许,后面的故事已不需要我再讲述了。我觉得,找到许诺便是我和她最好的结局。她活着,在一大群身着白色病号服的病人中间,她依然艳若桃李、美轮美奂。只是,她坚决不说话,坚决不去注视任何人。她的目光很空泛,仿佛没有聚焦点,但又似乎只凝神于某个目标。她脸色有些发红,不知道是肤色变了,还是内心涌动着什么。医院护理人员说,她从住进来就是这样,大家都管她叫“默美人”。尽管她认不出我使我难过,但我又想,这对她未尝不是好事。她这么宁静,其实,倒是我希望的。

临走,筱筱拿出一沓钱想递到许诺手里。许诺这时却突然有了激烈的反应。她先是推拒,眼睛突然瞪得很大,是完全的拒绝态度,然后,她突然回身走到床边,从床下拉出一只旅行箱,打开后,她捧着两只鼓囊囊的档案袋走到我和筱筱面前,有些蛮横地要将它们交给筱筱和我。筱筱发蒙,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护士说:那里面是钱,每次有人来看她,她都想把它们交出去。

我和筱筱不收档案袋,许诺便有些急了,于是打开档案袋,将那些钱哗哗倒在地上,瞪着双眼,张大嘴巴,用手不停比划着,不知道在表达着什么。看见所有人都无法明白她的意思,她便呀呀地哭了起来,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护士拉开了许诺,并让我和筱筱暂时离开。

尽管心如刀绞,不过我还是努力在想着许诺的举动,分析她的意图。

当我完全想明白了一切之后,我找到了院长。我说我要为许诺了却一份心愿。

周折不多,院长同意了我的想法,但申明必须在医院的全程监护下才可以。

筱筱将去外省飘荡,我和她告别后回到柞城。半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医院,由两名护士陪同着,我们带着许诺乘上公交车。是的,我们去了红花峪。

春天的影子已开始在山间呈现。红花峪学校正在进行打井工程,新教室的图纸也画出来了,三十台电脑也从城里买回来,技术人员已经开始安装调试。站在孩子们中间,站在春风拂面的校园里,我终于又看到了许诺的笑容。那种动人的美足以令我心碎。

返回医院前,我对医院护士说,许诺的钱我没有动,都给她存到一张卡内,用时你们医院帮助她一下吧,我把车子卖了,那笔钱都给了学校。许诺大概知道了这件事,因为返回途中,车窗外一辆白色丰田吉普车驶过,许诺看见了,便手指着车尾,然后看我,嘴唇动着,说不出话。哭了。

不管她听懂听不懂,之前我已经对许诺讲,我不再南北飘荡做那种生意了,我要踏实做点事,以后会和蛐蛐他们租间门市房,卖汽车配件,同时为汽车美容保养,许诺,你安心在医院住着,我会随时去看望你,就算你什么都失去了,我还会在你身边……

许诺听着我的话,没有表情,只是指尖狠狠抠着我的手背,指甲都要抠进肉里了。

我心想,我没办法娶许诺这个女孩了,但我还是不想离开她!

爱,可能就是这样……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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