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跨文体仓央嘉措心史：一个人的西藏

洪烛

佛的礼物

我什么都没有，却想送给你一件礼物。这件礼物叫自由。我什么都无法送给你，只好送给你自由。也许我原本应有尽有，挑来捡去，最珍贵的还是自由。你是要自由，还是要我的所有？是的，自由不是万有，可没有自由，才是什么都没有。也许我送给你的只是一个理由，你收到的只是一个借口。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由不是无，永远大于有。你是要布达拉宫，还是要天空？你是要宝马，还是要翅膀？只能选一样啊。请伸出你的手。我该送你一座金山，还是送你一条路？我该送你一顶王冠，还是送你一阵清风？明明只送出一件礼物，千山万水，因之而为你所拥有。

夜游神

布达拉宫的守门人，用他睁着的眼睛问我天色这么暗了要去哪里？玛吉阿米，我能告诉他吗？我要去八廓街啊。那里有一座比所有宫殿都辉煌的宫殿，只在我眼中发光。布达拉宫的守门人，用他闭着的眼睛问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雪见过谁了？玛吉阿米，我能告诉他吗？我见到你了。你是一尊比所有佛像都温暖的佛像，我一点也不冷了。布达拉宫的守门人，一醒来什么都忘了。忘了是谁从他眼皮底下溜出去夜游，也忘了曾梦见过我的梦。玛吉阿米，我能告诉他吗？我梦游的时候才是真的，一醒来什么都是假的了。

刻经

别人把经文刻在嘴上，我刻在水上，水流到哪里，我的誓言就出现在哪里。别人把经文刻在水上，我刻在树上，我的誓言因为树的生长而放大。别人把经文刻在木头上，我刻在石头上，我的誓言永远不会腐烂。别人把经文刻在石头上，我刻在骨头上，越是疼痛，我的誓言就越清晰。别人把经文刻在骨头上，我刻在枕头上，我的誓言是献给你的，又像是说给梦中人。也许我的誓言原本是一串梦话，如果你进入我梦中，就能听懂，如果你能听懂，就变成了真的。

倒淌河与回头路

明明是回头草，却感觉更香一些。明明是回头路，却感觉更长一些。路上走着的明明是我，却感觉脚步更慢一些。明明是在还乡，不是在流浪，却感觉心跳得更快一些。明明还是那座玛尼堆，你我依依惜别之后，却感觉更高一些。明明还是那座雪山，独自转了一圈之后，却感觉更冷一些。重逢的路就是比离别的路更坎坷一些。今生的你就是比前世的你更难辨认一些。然而我的眼光也更亮一些，手臂更有力一些：别怪我啊，这一回的拥抱比上一回更紧一些。倒淌的河就是比别的河流更沧桑一些。重开的花就是比初开时更珍贵一些。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是更轻松一些，还是更沉重一些？隔世相望的彼此，泪眼朦胧中，是更熟悉一些，还是更陌生一些？

转山：致冈仁波齐峰

如果不能给我一生，那就给我一年。如果不能给我一年，那就给我一天。如果连一天都舍不得，那就给我一瞬间。别人结下四目相对三生缘，我只祈求电闪雷鸣一眨眼。如果不能给我青藏高原，那就给我一座雪山。如果不能给我一座雪山，那就给我雪花一片。掌心的雪花，呵口气就化了，请允许我绕着空山转一圈。什么也不带走，却留下思绪万千。如果不能给我天堂，那就给我一座宫殿。如果不能给我冰清玉洁的圣殿，那就给我红尘滚滚的人间。想不到，在人间也有无法挣脱的戒律，让我度日如年。其实我的要求并不多呀：只想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通天河

通天河真的能通到天上？它是从高处往低处流的，还是自下往上倒淌？沿着河道行走，我真的能找到天堂？天堂里有你吗？如果没有你，又是怎样一番模样？通天河真的能通向远方？河水潺潺，把我给弄糊涂了：我是从远方来的，还是正走向远方？玛吉阿米，你是在上游呢，还是在下游？我离你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了？通天河真的能通向故乡？我为什么遇见一个又一个异乡？是离开得久了，返回的路无限延长，还是因为没有你的陪伴，即使身在故乡，依然无比孤单？通天河在流淌。我在流放。波浪像刀子一样，削去多余的时光。我在流放。通天河在流淌。玛吉阿米，你可知道我每走一步心里都会疼一下。

只有思念不会拐弯

在喜马拉雅山拐弯的地方，诞生了一座村庄。在雅鲁藏布江拐弯的地方，我离开故乡。通往拉萨的路还要拐多少次弯啊？迎着风，我不断地改变方向。玛吉阿米，只有我对你的爱一点没有变，就像射出的箭，可以因为绝望而折断，却不会因为怀疑而拐弯。到了最后，刻骨铭心的思念已不是思念，彻底成为一种习惯。即使你已不在当初所在的位置，我还是不愿相信啊。宁愿相信一个假相。即使双腿用完力气，一步也走不动了，僵硬的的头颅还是冲着初恋的方向：那里永远有一座挪不走的东山，东山的上面永远有一个望不穿的月亮。

舍利

舍了江山，得到美人。舍了红尘，得到绿荫。舍了一座森林，得到一棵菩提树。如果连青枝绿叶都豁出去了，没啥可惜的。拥有一片干净。舍了空间，得到时间。舍了闪电，得到雷鸣。舍了蝇头小利，得到万世太平。如果连别人的看法都不在意了，才可以听见自己：于无声处深呼吸。舍了真水，得到真香。舍了真经，得到真心。舍了万千烦恼丝，得到雪山顶上高悬的明镜。如果连冰雪聪明都不要了，终于知道什么叫大智若愚。舍了胜利，不见得就是失败啊。你还争个什么呢？没有放不下的，只有拿不起的。舍了天堂，不见得就是地狱啊。还不赶紧找自己最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只有舍不得的。

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离别之夜的对话

“活着就是知道哪里疼哪里痒。”“你怎么知道死后不知道呢？死后没准有更大的疼更大的痒——”“却无法给自己止疼给自己挠痒。”“弄丢了再去找，那才叫疼呢。”“找到了又弄丢，那才叫痒？”“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属于疼呢，还是属于痒？”“不知道自己是疼是痒，属于迷惘。”“知道为谁而疼因谁而痒，却假装不知道，属于欺骗，还是隐瞒？”“骗得了自己骗得了对方吗？一个人受伤了，会有两个人疼。”“两个人分开了，光靠一个人忍不住那种痒。”“死别，才是最难耐的疼呢。”“生离，何尝不是最折磨人的痒？”

燃灯日

众灯之外总有一盏灯，是你用眼睛点亮的。众神之外总有一尊神，是你用心看见的。众生之外，总有一个人，是你用手够不着的。你制造了光，光制造了阴影，阴影制造出万物。万物之外，总有一样东西，让你拿得起，却放不下。别人以为你拥抱一盏多余的灯，其实是在呵护一个不可或缺的梦。众梦之外，总有一个梦，留给醒着时做的。

孔雀开屏

遇见你之前我是乌鸦，遇见你之后就变成喜鹊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啊，可我说的话就是比别人唱的歌动听。遇见你之前我是土鸡，遇见你之后就变成孔雀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啊，我只是换了一件衣服。遇见你之前我是乞丐，遇见你之后就变成富翁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啊，明明只有左手右手，却像端着金山银山。遇见你之前我是泡桐，遇见你之后就变成菩提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啊，不，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虔诚。你是幸运的，没看见淋了雨的落汤鸡，却看见孔雀开屏。我是幸运的，你希望我什么样，我就成了什么样。

天涯海角

走到山的尽头，我就是平原。走到海的尽头，你比彼岸还要遥远。走到天的尽头，天外还有天？是明天还是后天？走到路的尽头，我走不动了，还是路走不动了？蹲下来，给路系一个解不开的结？走到异乡的尽头了，故乡啊，重新出现在我眼前。走到今生的尽头了，玛吉阿米，我又回到你的身边。还记得离别时说过的话吗？“如果此生不能重逢，那就来世再见。”海誓山盟也会有尽头的，不要怕，就让情天恨海再来一遍。

六世

他是别人的转世？他还将转世为别人？今生好短暂啊，好不容易摆脱别人的影子，活出了自己的样子。故事到青海湖为止？不，故事到青海湖刚刚开始。昨天他还只是别人讲的故事，今天，终于成了讲故事的人。只讲给自己听。他留下一个谜，却带走了谜底。让别人去猜吧。手拿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转经筒，他终于倒着转了一次。

沉默也是一种口信

有些话就是要亲口说出，写在羊皮纸上就变味了。有些话就是要亲口说出，托别人转告就变调了。有些话就是要亲口说出，一直埋在心里就失效了。越是该亲口说出的话，越是说不出口。我可怎么办啊?为了跟你说几句话，我六神无主，绕着八廓街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鼓足勇气站在你面前，你看我一眼，我就忘了该说什么。唉，我没有亲口说出那些话，毕竟亲口说出了自己的沉默。有些话你听多了。听过就会忘了。也许只有这欲说还休的沉默，你忘不掉，也听不够。

仓央嘉措：第一最好不相见

没有相见就没有相恋？可我总想见一面。见了还想见。我愿意属于你，哪怕只有一天。你知道吗？这一天长于百年。没有相遇就没有离别？如果不能遇见，我就梦见。我愿意属于你，哪怕半梦半醒之间。你可以转身离开，我却不会不告而别。没有相知就没有相思？我一次又一次明知故问。我愿意属于你，哪怕只有天知地知。你可以避而不答，别怪我尽提傻问题。没有相约就没有失约？我还是偷偷约定：不见不散。即使今生错过了，不是还有来世吗？你可以失约，我却不能食言。没有相伴就没有相欠？情债最难算得清楚。属于你我就不自由了？如果不属于你，自由也是一种空虚。

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有多长？比一生还长？来世的痛，比前世的痛加上今生的痛还要长？短痛有多短？比一眨眼还短？一眨眼的痛，比闪电短而又短，仿佛根本没有受伤。睁开眼，痛就变长了。闭上眼，痛就变短了。越来越短，痛就不是痛了，痛就变成遗忘。长痛交给我吧。短痛留给你吧。用我的漫长换取你的短暂：索性让我一个人痛吧。你就不痛了。前世你爱过我。今生就恨我吧。恨比爱要短，恨到最后就恨不起来了：你忘掉恨过谁了。

青稞弯腰

树枝弯腰，因为结了果子。青稞弯腰，因为有了心事。仇人没法使我弯腰，可我在佛面前弯下了腰，因为终于成熟了，还是有了自己解不开的心事？从林芝到拉萨，我一路磕着等身长头，因为有了数不清的心事，还是把同一件心事，想了一次又一次？黄金与刀枪没法使我弯腰，玛吉阿米，我是为了把一段姻缘系得更紧，而屈膝求助于佛的指示。

菩提树也相思

别以为无情就是不解风情，看那悄悄开出的白色花，你在相思，我也相思。一棵树生在朝阳的山坡，另一棵就长在背阴的角落，我在相思，你却不知。开花是唯一的喜事？更多的时候就无所事事？羞于启齿，开的花也是单相思啊，却不相知。可以成双结对，偏偏若即若离。是明明相思却若无其事，还是明明相知却假装不知？

布达拉宫的囚徒

有人把牢底坐穿，有人把布达拉宫坐穿。布达拉宫啊，世上最华丽的牢房。有人把牢底坐穿，有人把莲花坐穿。莲花啊，世上最柔软的蒲团。有人把牢底坐穿，有人把须弥山坐穿。山上的石头啊，一点点磨平了我的翅膀。有人把牢底坐穿，有人把谎言坐穿。我其实什么也没说啊，可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弥天大谎。

大昭寺的等身佛像

我看了你一眼又一眼，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对你说了千言万语，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只好自问自答。答对还是答错了？你能帮我鉴别一下吗？别怪我说错了话，那是因为猜错了你的想法。别看你依旧不动声色，心，已经发芽？等着你对我笑一下。等着一尊塑像脸上开出最美的花。没有人像我这样等待。是他们太聪明，还是我有点傻？我已做好了准备，承受犯傻的代价。你准备好了吗？是答非所问，还是笑而不答？

寂寞之歌

我对众生说寂寞，众生不知寂寞是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吧？”“怎么活，不是活？”我对佛说寂寞，佛不知还有人比他更寂寞。菩提树下空空如也，我的叹息啊，只当风吹过。我对你说寂寞，你不知我为什么寂寞。唉，我的寂寞是为了你。你也寂寞，却不是为了我。我对自己说寂寞，自己不知寂寞是福还是祸。说了不如不说。没人说也就不说了。说不出口的才是大寂寞。一说就说错。

知道我唱个不停的原因。缺少爱的人，才需要这样深呼吸：所有的情歌，都是爱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