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跨文体兔子

2014-11-17王晖

西部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二小兔耳朵

王晖

跨文体兔子

王晖

2013年秋天,我在大西沟的天桥上,又碰见了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小马扎上,拿着针一下一下地纳鞋底,跟前摆着十几双手工小布鞋,只是多了两只刚刚出窝的小白兔,暄腾腾的,像刚出锅打了红点的小馒头。我蹲下,望着“小馒头”,心生喜爱。“小馒头”扒着笼子静静地注视我,我轻轻地把它托在掌心。当我把它放下时,它似乎要哭了,小鼻子有点湿意,温顺的耳朵似乎惧怕我离开的脚步声,笔直地竖立着,小嘴巴紧张、急速地一翕一合,前爪紧紧地抓着笼子。它把我牢牢拴住了。

我买走了两只小兔,一只太孤单。它们太小,太柔软了,我的心中有一种不够真实的恍惚,仿佛在我身上同时跳动着三颗心。放学回来的女儿坐在家属院门口等我,她盼了几年的小兔,终于如愿进门了,她又惊又喜,蹦跳起来。她是快乐的,我借着女儿的兴趣,暗自重温着童年的小快乐。

从那时起,我从一个孩子的娘“荣升”为三个孩子的娘,目光总是聚焦在兔子身上,像个傻子一样痴迷着它们。我把它们捧在掌心,看也看不够,摸也摸不够。兔子的嘴实在太小了,怪不得兔妈妈不能叼着小兔逃跑。

天渐渐凉了,草开始枯黄,树叶开始凋零,小兔一天一个样,活泼地跳动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东跑跑、西看看,对什么都好奇。家里人人都爱它。兔子就像一根拽着我的绳子,每天一下班,我就急着往回赶,为了早一点见到它们。

兔老大认人早,我一进门兔老大首先认出了我,它专注地看我几秒钟后,踮起脚尖,随后抬起两只短短的前爪,笔直地站在我脚下,小爪子不足两公分长,并得齐齐的,就那么一直吊在胸前,直到站不住而趔趄倒地。

我拿着小白菜喂兔老大,它一边吃一边瞧着我,从来不转移视线,它看着我的样子,大概就是看着兔妈妈的样子,充满了信赖。兔老二是只小一点的母兔子,四五个月以后它就出落成柔弱而美好的兔姑娘了,经常顾影自怜为自己梳毛,神情格外凄美,让我常常没有根据地想到,那些幽深的童话里的仙子,可能源于某种动物,或许就有兔子纯洁的影子。

兔子长得快,老公去华凌市场买了一个装狗的笼子,不久也显得不那么宽敞了。我需要常常给兔老大兔老二放放风。它们随处撒下中药颗粒一样的兔子粪,让有洁癖的妈妈非常不快。兔子们已经开始失宠了,妈妈开始发话了:“再长大一点,就宰掉吧,兔子天生就是被吃的。”她的话,让我紧张,因为末日还远,我总是听着,并不接话。我默默地照顾我的兔子,背着她,给兔子喂燕麦片,一天一颗哈密大枣,一天一个核桃,和它们一起品尝炒板栗。

兔老大、兔老二似乎明白了现实的处境,总是趁我妈还没按响刺耳的门铃,就加速度吃小灶。因为吃得紧迫,它们不停打嗝,有一次兔老二险些被枣子核卡死,好在我赶紧提起它的后腿,拍打它的后背,最终迫使它吐出了枣核,救了它的小命。

兔老大、兔老二默不作声的嘴角,时常露出兔子的微笑,看似不显眼,实则那是世间一种微小的花瓣,有着精微的光芒和气息,温存地融化在我心尖。它那微妙的小胡须,湿湿的小鼻子,眼神温柔、目不转睛的模样,给了我许多无人知晓的温情。

渐渐地,老公也开始对兔子发难,不满意兔子了:“一进门就是兔子,你关心兔子不关心老公。”楼房里没有院子,没有阳台,养兔子,的确也是尴尬。只要放兔子,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打扫干净,我陷入了无休止的小型劳动,但我并不抱怨,因为喜欢兔子。

兔老大大概看出老公不喜欢它,开始躲他,它竖着耳朵迅速躲到沙发下面,老公拿笤帚去赶它,它宁肯挨打,也不出来。我趴在地下朝着缩在角落的兔老大轻声呼唤:“兔老大出来,兔子老大,快快出来。”其实我也没有多大把握,但是兔老大出来了,它探出小圆脸,抬头无辜地看着我,两只耳朵啪的弹了出来。真是一只好兔子。

迫于压力,我同意不再放兔子。我看着兔兔小监狱里的难兄难妹,心里很沮丧,想,要是有一个小院子多好,我就在院子里挖一个兔子窝,想养多少养多少,谁都别想管我。我觉得这是一个奢望,不可能实现的。无处安置的兔子,命途坎坷。

我小时候,家里住平房,爸爸在门前挖了个兔子窝,黑兔、灰兔、黄兔都养过,兔子成群。有时我下菜窖取白菜,一边下窖,一边看见打通了菜窖的兔子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我们面对面的相遇那么令人愉快。很多时候,兔子打洞,打到别人家院子里,不知所终。我一直数不过来到底家里有多少兔子?它们常常一阵风一样出现,又一阵风一样骤然消失在洞口,让我怅然若失,又喜又忧。尤其那一窝窝新生的小兔子,让趴在兔子窝外面的我,大饱眼福。

我想,在新疆广袤无名的山谷里,一定存在这样可爱的小村庄,每当夕阳西下,漫山遍野的野兔在微风中快乐地奔跑,它们中有兔村长、兔支书、兔爷爷、兔奶奶、兔爸爸、兔妈妈,还有很多亲戚。世间最美妙的地方不在他处。

大多被买回家的小兔,它们的命运都是一年之内被红烧。我和女儿不愿意它们被做成兔子馅饼,我们希望兔老大、兔老二活到野兔寿命的十九年,至少也应该是家兔寿命的七八年,我们想看到它们老了的样子。兔子老了也很漂亮,兔子会默默无闻地漂亮一辈子。我不想让它们被送到宰鸡人那奇臭无比的地方杀掉,也不想让它们温柔的头颅被重击后,在还有知觉的时候,被像脱毛衣一样脱掉温暖的兔子皮。它们变老后,会变成银色的老兔子,耳朵边让时光镶上一圈褐色的毛边。可是没人愿意等它们到老,也极少有人看到它们老了的模样。

世间这么多动物,嫦娥只选取了玉兔。它们是真正的小草根。只有在八月十五,月亮被千秋万代的国人顶礼叩拜,玉兔才享有了供桌上的毛豆枝。“儿女先时争礼拜,担边买得兔儿爷”的古风早已消散了。

五个月的时候,兔老大进入青春期,显得特别多情,它总是忘我地追逐兔老二,给兔老二舔耳朵舔脸舔眼睛。它们的悄悄话特别多。兔老大变得格外漂亮,威风凛凛的,格外有生气。它的脸开阔有气势,眼睛那么无邪。它常常懵懂地看着我,有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做出小时候的样子,慢慢地站起来,两只前爪吊在胸前,眼睛湿湿的。女儿说,兔老大又朝她笑了,还跟她讲话呢。

不知为什么,兔老二的腿开始显现先天的残疾,它的前肢直立困难,只能常常将两条小残腿搭在兔老大背上支撑自己。它们相濡以沫谁也离不开谁。这些感染不了我妈,她天天数落兔子,想尽快处理掉兔子。妈妈考虑问题讲究实际,她一生吃过许多苦,罕有快乐,她不能接纳我的兔子,不能理解我微不足道的小快乐。

兔老二虽很可爱,面容姣好,却依稀有一丝苦命相,它的小脸尖尖的,经常抽动小鼻梁骨,眼睛上有一层忧愁的雾。它常常把耳朵耷下来,遮在眼睛上,可能是在用耳朵擦眼泪吧,让人倍觉怜惜。

兔老二的生长也要慢一些,它还没有发育好。在它还不解风情的时候,老公决定送兔老大去做节育手术,因为兔老二一窝可以生八九只兔宝宝,一年下来家里就会有六七十只小兔。只有忍痛割爱,让兔老大去承担这个痛苦。

兔老大在手术台上发出尖利的惨叫,有四十分钟之久。我几次想冲进去。大概老公心中有愧,自此开始对穿着白皮袄的兔老大有了一丝怜爱。兔老大变成了小太监,它带着喇叭状那可恨的头套,整夜地甩头,它想舔伤口,天亮时它挣脱了头套,眼神里浸满哀伤。

兔老大在手术后一段时间变得惊恐,怕人,常常不停地颤抖。它有委屈,它不再是那个憨憨的懵懵懂懂活泼好动的小公兔了,它的身上有伤,眼里有伤,小嘴上有血,毛绒绒的脸上,一片惨然。

记得手术第二天,老公带兔老大打消炎针回来,他满脸通红、满头是汗,原来兔老大在回来的路上咬破袋子,逃跑了,它在雪地里窜进一个家属院,老公追了它最少二十分钟。到晚上,兔老大伤口炸裂,满肚子血,夜里又被送去缝针。这是兔老大第一次在户外看世界,家属院的树坑是它眼中的雪野,它一定以为获得自由了,在白茫茫的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那是兔老大唯一一次奢侈的奔跑。

有时我真想在它腰上拴根绳,像别人遛狗一样,把它也带出去遛一遛,一出现这个念头,我就如芒刺在身,我想象得出那一定会被路人笑掉大牙的。我为自己的胆怯而黯然。奔跑的野兔是幸福,虽然它要无休止地躲避天敌的扑杀。

我曾经听一个朋友说,她家的狗狗死了,女儿伤心地哭了一个星期。如果我给人说,我为一只兔子哭湿了枕头,大概不会得到同情。

一个朋友,家中养了一只狗,已经八岁了,他说,越养到后面越难受。他怕离别。他凄然的神色已然告诉我他预先体验了那场离别。他走过很多国家,见过许多种肤色的人,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却独独放不下相随多年的小狗。

有主人的狗狗最坏的结局,是我的兔兔最幸运的结局。

兔老大做完手术后,有一阵子,兔老二一见到我就追到我跟前,拦住我站起来,伸开两只残疾的前爪,就像拉开裙摆的俄罗斯乡下姑娘。它是在质问我。每天都如此,连续好多回。兔老二是不喜欢站着的,它在向我讨公道,向我要回天理。兔老二春思烂漫,在它最好的年龄,遭此创伤,它那颗小小的心怎能不懂?

后来它们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兔子是逆来顺受的。兔老大年轻的脸上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气息,它默默地嚼草,像知道自己命运的老牛那样常常默默地卧着。兔老二更加知冷知热了,像个小管家婆,我拿走一根草,它都会一路追要。兔老二依然让它哥成天驮着它,它们这一对小夫妻,非常和睦友爱,它们的小食盆里永远存着一些草料,它们有着对饥荒的天然担忧。它们只是兔子,它们之间的爱意无凭无据,无因无由,它们却恩爱异常,胜却人间无数情侣。

妈妈操心的永远是盘中餐,她看着这么胖的兔子,还不让下锅,十分不解,生气地搬到姐姐家去了。兔老大兔老二生下来就是兔子,它们别无选择,它们竟然气走了奶奶。

端午节就要到了,妈妈还没回来,要兔子不要娘,这算什么呢?凡情皆苦,无情不孽,一点都不假。我想着妈妈,心里就会产生动摇,可一看到兔子,又马上变卦,不忍放弃它们。

兔老大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又站起来,用小毛脸蹭我的脸,用小嘴舔我,给我舔舔眼睛,让我的心里纠结得很。在短短的半年间,我不止一次梦见兔子,梦见它们在雨中无处藏身,皮毛昏暗,落魄极了。女儿还梦见兔老二生了九只兔宝宝。

神话里的嫦娥,在广寒宫里怀抱玉兔,也许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寂寞。

我在家里看书的时候,兔子看着我。我做饭的时候,兔子看着我。我在浴室洗澡,兔子竖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我,它们怕水,担心我淹死在巨大的涛声中。

如果早知道我这么喜欢兔子,我是不会把它们带回家的。为了妈妈,我明白我和兔子相处的时间也许越来越少了,女儿电话上劝慰她:“奶奶,你能不能试着喜欢一下兔子?”电话那一边,不久便传来了暮年的哭声。人生衣食真难事,妈妈有锥心的体验,她委屈极了。

离别在即,我抱起兔老大,它异常安静。我抚摸着它的头,一遍一遍感受它微温的鼻息,我眼里的一条冰河,开始初融,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无声滚落,直至滴落到它的耳朵里。它仰起脸看我脸上的泪,我的额头顷刻间荒芜了。我黯然垂首,找了条小毛巾,折了个角,擦干它的耳朵。心爱的兔子,梦里,醒来,身是客。

每一个兔子能吃几口草也是命运使然。给它们网购的提摩西草、干苜蓿还没有吃完呢。小小的兔子,情何以堪?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盯着路边的草丛边走边找,为了给兔子拔一朵苦苦菜,一朵蒲公英,一枝春天的榆树枝。常有人会诧异地停下来看着我。走在街边狭窄的绿地里,我的眼里全是紫花苜蓿、灰灰菜、奶浆草、扫帚草,有一丝线索,就躬身寻找,总会有微薄的获取。

女儿在外婆出走的日子里,得以有充分的自由与兔子游戏,夜晚抱着它,说,兔老大跟她笑呢,兔老二跟她讲了好多悄悄话。她躺在沙发上看书时,兔老大就会跳到她身上,像个小鼓手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她的背,一会爬上她肩膀,用小毛脸贴着她,跟她一起看书,过不了多久又开始啃她的书。上小学的女儿自言自语,长大以后嫁给兔子也不错,接着又说,或者找个有兔子血统的新郎,也行。她最近还发现,爸爸长得像胖胖的兔老大,尤其是兔老大颤动着小胡须鼓着腮帮子嚼东西的侧影,确实有些神似。

如果你现在见到它们,你看到的是一只兔子整日驮着另一只兔子,它们交叉着打成一个十字,一个干干净净,倔强地活着的十字。十字的祈愿定格在了它们圣洁的身上。它们刚来我家的时候,幼小亲密地盘成一团,头对尾,尾对头,合成一个完整静谧的八卦图,显示着小家小户岁月的静好。回想当时情景顿觉心痛。

一位精通佛教的国学大师叶曼女士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如果你这辈子特别迷恋一种小动物,可要小心啊,下辈子你就会是它。莫非我会变成那个咬断了电线,烧焦了兔胡子,险些被电死的兔老大?

九年前,我的朋友去了趟青城山,替我求子,她回来后跑到我家冲我惊呼,此次碰到一件奇事,那天她走到一个老道人跟前,还没开口,那道人先说道,你是来替人求子的,这次成了。我当时听了朋友的话,心中半喜半忧,我相信她的所见,却觉得玄而又玄。最后孩子顺利降生,打破了医学院、中医院、儿童医院残酷的医学认定,我倍加感恩这世间无形的某种力量。

日前,老公去成都出差,顺便去青城山还了个愿。他在青城山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件亲历的事,一对年轻夫妇在寺庙里放生了一只白兔,兔子看上去挺高兴,蹦蹦跳跳的。青城山距离乌鲁木齐几万里,相隔万水千山,是个我没去过的地方,一个好地方。

栏目责编:柴燕

猜你喜欢

老二小兔耳朵
奇妙的大耳朵
闪亮亮的耳朵
借钱
郑老二
耳朵在哪里?
老二为什么比老大精
帮小兔逃跑
骄傲的小兔
借我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