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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树下的风景(外一篇)

2014-11-17加斯那著

西部 2014年9期
关键词:布拉羚羊狩猎

巴·加斯那著

尼·索苏尔 山·乌兰译

因牛、羊、狗、鸡、驴杂居而弥漫着粪味儿的村子里,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榆树。

我不知不觉来到了这棵老榆树下,结交了一些新朋友。从此以后,这棵老榆树便成了我们这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们聚集的地点。

老榆树下天天有一个身材瘦长的修鞋的中年妇女,她来这里之前,村里没有一个鞋匠。她太不幸了,与她相依为命的男人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家里还有像一窝雏鸟似的嗷嗷待哺的幼儿。村里人虽然从心里瞧不起她,但为了顾面子,仍叫她杨嫂。

我很长时间没有干活了,凑合充饥的粮食也没有了,饿着肚子无意识地靠着老榆树坐了好几天。

一天,我昏倒在老榆树下。

不知过了多久,蒙睛龙中我看到了杨嫂,她扶着我的背,抱着我的头,给我喂水。

“你死不了,就在人间好好地活吧!”杨嫂用她那长满老茧的双手递给我馍馍、鸡蛋。

“怎么回事,像你这样健壮的男人还落魄到这个地步?我给你一百块钱吧,你去做个小本生意!”按照杨嫂的指点,我每天挨家挨户地收鸡蛋,然后拿到老榆树下去卖,第一次尝到了挣钱的滋味。从此,老榆树成了我心灵的天堂,杨嫂成了我信赖的人。老榆树下,除了杨嫂和我之外,天天还可见到一位无家可归的青年人。他二十五岁左右。文革期间,他父母惨遭迫害,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好多年。现在他长大了,村里人常使唤他做一些家务活,他从不拒绝,都“喳”“喳”地答应。时间长了,村里人在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前加了个“喳”字,叫他喳江布拉。喳江布拉因为没有主见,成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为一家牧民当牧羊人,放了一冬天的羊,羊群失散,遭狼袭击,那家牧民也没有办法,说:“现代社会不需要像你这样没有头脑的人……”就把他解雇了。喳江布拉劳苦一冬,落得两手空空。可到最后,连叫他干活的人也没有了,他只好天天以老榆树为伴,在村子里流浪。

老榆树下又迎来一个矮胖的小媳妇。从收鸡蛋开始,我的生意发展到卖毛巾、香皂、梳子之类的日用品,不知道为什么,矮胖小媳妇的出现使我感到不吉利。可是,杨嫂对她却很热情,对我说:“她是卖菜的,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买菜的人多了,反而对我们的生意有利。”

这个矮胖小媳妇叫布丽图古尔,我们很快熟悉了。交谈中发现,我与她同一个属相,这使我产生了一丝惊喜,但也有顾虑。她身躯滚瓜溜圆,我怕在被窝里找不到那种诱人的感觉。这个女人也很不幸:她丈夫早年过世,家里养着一个年过花甲、体弱多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公公。她每天起早摸黑地把菜备好后,就用拉拉车运到这里来卖。听说她年轻时在乡里的菜地干了几年,掌握了种菜的技术。这几年,她在自家院子里种了菜。

说话和气的小媳妇没用几天工夫就把喳江布拉拉到自己身边,一向温和的喳江布拉从早到晚跟在她后面做事。当然,这对喳江布拉没有坏处,一天三顿饭有了保证。

牲畜抓膘的季节,我们的生意队伍里又增加了一名叫牙生的汉子。他魁梧高大,留着又黑又浓的胡须。因他以卖肉为生,村里人都叫他“肉夫牙生”。他切肉、砍骨的动作很熟练。他一来,就在老榆树的树干上钉了几根长长的钉子,挂起鲜红的牛、羊肉,生意很快就火爆起来。

盛夏八月是这个村子最忙碌的季节,为了备好牲畜过冬所需的草料,牧民们都集中力量上山打草。许多人来找喳江布拉,都想雇佣他打草,但小媳妇不答应,说天下哪有不花钱的劳动力!

村里人忙碌上山之后,我们的生意进入了淡季,有了闲谈聊天的时间,于是蒙、汉、维三种语言的对话此起彼伏。我们的话题是离不开这座村庄和这棵老榆树的。据说,这棵老榆树是1950年代由一位本村学校的教师种的,当时这棵老榆树周围的地盘都属于那位教师。教师是喳江布拉的舅舅,“文革”期间被认为是外国间谍,遭到了红卫兵的毒打。起初,他逆来顺受,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夜里来到老榆树下上吊自尽了。在那动荡的年代,红卫兵不知毁了多少树木,但这棵老榆树因为关联着教师的死,没有人敢去砍它。这就是老榆树安然无恙活至今天的原因,革命小将也讲迷信。

有一天,我们突然想到了这棵老榆树的产权问题。按照法律,这棵老榆树的产权应该属于喳江布拉。但喳江布拉为了讨好滚瓜溜圆的小媳妇,哪里能顾上想这个!为了提醒喳江布拉,我说:“杨嫂,今天真热呀!要不是这棵老榆树给我们遮住阳光,我们咋能做生意呀?”杨嫂听了我的话急忙应道:“是呀,这棵老榆树给了我们很多的恩惠!”

接过杨嫂的话头,我说:“现在土地都承包了,牲畜也折价归户了,财产都归个人所有了,唯独这棵老榆树现在还没有主人。你们说,这棵老榆树的主人应该是谁?”话音刚落,肉夫牙生说:“这棵老榆树的主人应该是喳江布拉!”

没想到喳江布拉急了,他说:“为什么是我?谁要就拿去好了,我才不要这棵吊死人的树呢。”

肉夫牙生说:“不归你,那该归谁呢?种树的人是你的舅舅,继承权应该是归你呀!

“谁都有外甥,谁规定舅舅种的树就归外甥呢?”布丽图古尔代表喳江布拉说话,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布丽图古尔,我们在说喳江布拉,关你啥事?

“我才不稀罕这棵树,若是愿意,你们自己拿去吧!”喳江布拉更加来了勇气。

肉夫牙生说:“布丽图古尔,这棵树你还是用得着的,至少老公公去世了可以做副棺材呀!”

肉夫牙生的话好像刺痛了布丽图古尔的心:“你们还好意思说我有病的老公公,后山坡都是树林,我可以找到做棺材的木料!”

肉夫牙生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单刀直入:“布丽图古尔,我们没有说你呀,我们在说喳江布拉,碍你啥事?他是你的什么人?”

这正是我的意思,看到滚瓜溜圆女人的狼狈相,我暗暗自喜。

“你们欺负人!不分大小地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算什么男人?我就是护着喳江布拉,怎么了?我孤苦伶仃受苦的时候,除了他还有谁帮过我的忙?替他说两句话,你们不至于这样伤害人吧?”布丽图古尔抽泣着,眼里满是泪水。

肉夫牙生把眼眯成了一条缝,对布丽图古尔的恼怒毫不在意。

可怜的女人无依无靠,熬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她和喳江布拉同病相怜、相依为命,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有什么资格嫉妒他们?我为刚才的阴暗心理感到后悔。

为了扭转尴尬的局面,我说:“这棵大树归我了,没有人要我就占有它了,大家有没有意见?”

布丽图古尔恢复了平静,羞答答地垂下眼睛,整理着自己摊上的菜。

“没有意见,就是你的了!”喳江布拉好像终于摆脱了一种即将应验的凶兆。

“没有意见,归你了!”杨嫂也说。

“本来就没有人管它,你想占便宜,我同意!”肉夫牙生笑着说。

大家异口同声地解决了老榆树的归属问题。说实话,我也不想占有这棵吊死人的大树。为了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反击,我说:“那太好了!明天下午我就把它砍掉,连根带树都拖回家!”

果然,大家一听就全急了:

“怎么能砍掉呢?”

“不行,不能砍!”

“这是我们的保护伞,你要砍掉的话,我们到哪儿去做生意?”

大家都知道,这棵老榆树对我们太重要了。我们的商机、财运,甚至整个生活,都与这棵老榆树的存在分不开。

十几年来,老榆树下的生意户增了减,减了增,虽然修修补补、凑凑合合的日子已离我们远去,但我们这些卖菜、卖日用品、卖肉、修鞋子的生意户,因本村人的生活需求而仍然存在着。

我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已过上了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可喳江布拉仍然是独身,还是忠心耿耿地跟着那滚瓜溜圆的小媳妇,他俩同甘共苦,难解难分,有时都让我嫉妒。喳江布拉这个人,虽说笨嘴拙舌没有心计,但是只要有人给他指指点点,他干起活来也算一条汉子。布丽图古尔自从得到了喳江布拉的帮助以后,她那像驮着重物的骆驼般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光线。

“大家真不容易啊,十几年,我们就围着这棵老榆树过上了好日子!”大家闲着的时候,我深有感慨地说。

“啊!对对,你说得对啊!”

“我们都得到了这棵老榆树的恩惠!”

我说:“你们还记得吧?十年前大家已经把这棵老榆树的产权交给了我。今天作为这棵老榆树的产权人,我向大家宣布一件事,希望你们不要大惊小怪。”

大家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慌不忙地说:“我想把这棵树砍掉,在这个地方盖几间房子……”

话没说完,肉夫牙生便严肃反驳:“那怎么行?这也不是你祖传下来的家产,再说,在十字路口盖房子谁会同意呢?”

“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利!十几年前,没有人在这里做生意的时候,是我头一个来老榆树下做生意的,按道理这棵树该归我。”杨嫂翻脸了。

令人吃惊的是布丽图古尔也一改当初的态度:“有谁证明这棵树是你的?你知道这棵树的主人是谁?是谁用生命保护了这棵树?不就是喳江布拉的舅舅吗?”

“布丽图古尔,你为什么总是护着喳江布拉?你是他的什么人?这棵树真的归喳江布拉的话,那你就没有说话的份。你真的把喳江布拉当人看的话,为什么十几年了,还让他独身一人过?他从你身上得到了什么?听着,喳江布拉,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吧,这个女人没有真心实意爱过你,她看中的只不过是你浑身的力气!”我痛痛快快地把布丽图古尔挖苦了一顿。

喳江布拉听了我的话并没有生气,他含糊其词地低声说道:“我们早已好了,我俩的事我们自己知道,你们不要管了!”

我如梦方醒。

“喳江布拉啊,你说的啥意思?明白一点!”肉夫牙生笑着,捉弄喳江布拉。

喳江布拉张口结舌,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着布丽图古尔的菜摊。

所有的人都在笑,都在盯着喳江布拉。

布丽图古尔却没有那么腼腆,她坦然地说道:“你们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吧,不要在背后说三道四了。俗话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和喳江布拉同样是孤苦伶仃的人,现在命运已把我们俩连在一起了,结婚是早晚的事。”

“哈哈!命运把你们俩连在一起了,谁敢肯定你们俩是一家?又没有结婚证,你们可能是临时结婚吧?弄不好明天就有可能把可怜的喳江布拉打发掉。他没有按蒙古人的礼节向你家送过厚重的财物,也没有得到过长辈的祝福,你说不成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今天你是不是因为要占有这棵老榆树才这样说的?”我故意说道。

肉夫牙生笑眯眯地乐了,他对喳江布拉说:“喳江布拉,你已经犯法了,是非法同居罪,怎么惩罚你?应该是劳改吧!”

大家一股脑儿地向他们俩发起攻击,摊主们各个开心大笑。布丽图古尔却认真了:“杨嫂,你看着我们的摊子吧,他们说我们俩没有结婚证,我们现在就去办!”布丽图古尔幼稚得像个孩子,她拉住喳江布拉的手就要走。

大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布丽图古尔果真领着喳江布拉往公交车站走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喊道:“牙生,晚上准备一桌,丰盛一点,喳江布拉和我请你们吃喜酒。希望老榆树下的生意户都来!”

“真不要脸!她为占有这棵大树和这块地盘,跟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结婚,值得吗?”杨嫂骂起来。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嫁给喳江布拉不可能就是为了这棵老榆树吧!”肉夫牙生对杨嫂说。

我们都准备了厚重的礼物,去参加布丽图古尔和喳江布拉的婚宴。

感谢老榆树!

罕山神兽

布卡老人在患病和吃药的痛苦中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并在老伴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从这个春天开始已恢复到能骑马外出的程度了。

大地弥漫绿意,布谷鸟嘹亮的叫声随处可以听见。暖暖的春风吹进蒙古包时,布卡老人感觉更加轻便了。最近,他已多次拿出那珍藏一生的俄式步枪,擦了一遍又一遍,又上油了。这是父亲连带着祝福传给他的传家宝。布卡是个好枪手,也是他自己所了解的三十六代以来知名的猎手。在当地流传着给满清皇帝狩猎黑狐狸、给俄罗斯学者狩猎梅花鹿等的传说,捕猎者都来自他们的家族。

由于他们家族有着这一神奇的狩猎史,当地初次加入狩猎行列的年轻人都要先去他家,用他家的锅灰涂抹枪口,或讨要一点火药、铅锡等东西,貌似在完成一种仪式。作为狩猎家族的后代,布卡也特别喜欢打猎。因此,狩猎对他来说,不仅是一种爱好,也是融入了血液里的一种习性或习惯。

晨鸟还未开始呢喃的大清早,从城市里偷偷出行的布卡老人,早已到达了库仍·赛图的松树林里。他拴好马,藏在呼和·促陆西边的密林里,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空气清新,天空蔚蓝。大自然拥有的千万种旋律回荡在四周。大地万物还未从沉睡中完全苏醒过来。

一阵阵微风从北方山林里吹来。这清爽的凉风,带着一股袭人的香味,吹醒了山林中沉睡的一切。布卡老人摘下一根从岩缝中长出的珍贵的草,含在嘴里一个劲儿地咀嚼。麻舌难耐的强劲苦味儿,使老人呛鼻流泪。他把满口嚼碎的香草,连口水一起吐在手心里,然后,又擦在自己的胡须、靴子和衣襟上,自言白语道:“一冬天抽的烟味儿,立刻就能传到很远的地方,用酷草的香气把它压下来吧!”

他用独眼望远镜观察周围的动静,又说:“还早着呢!”

他改变盘腿而坐的姿势,关节部位让他疼痛难耐。老人用自责的语气说:“你真没用了。”

耄耋之年的布卡老人,这不是怨恨自身,而是对自己寄予厚望。他滑稽地看着双腿,道:“你们才是我的希望!你们曾支撑着我的身躯周游过阿尔泰山!我对你们毫无怨言。”

他观察着地形,顺着风向,绕过了两座驼峰般巍峨的山丘,有一只羚羊突然出现在眼前。他认定,是一只空胎羚羊!那时,他正当激情澎湃的十七岁。为了抢先于父亲,他赶紧拿出弹壳装火药、上子弹,一切准备就绪。正在这干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突然听到高亢的念经声,受惊的羚羊一跃奔进了森林的深处。

他一看,果然是父亲正在高亢地念着他常携带的《狩猎藏经》。平时,念这经也有讲究,一般是不能随时随地念的。布卡很吃惊,走到父亲的身边,向着《藏经》顶礼膜拜。父亲一边念经,一边严厉地说:“弄一点杨松,赶快烧香!”不一会儿,《藏经》念完了,被点燃的杨松的香味也慢慢飘远了。这时,父亲面对孩子说:

“你看到什么了?”

“一只白羚羊。”

“你刚刚准备做什么?”

“正准备击毙它。”

“啊!上苍宽恕我们吧!我没有教育好孩子……”

老人怀着自责、忏悔的心,真心地祈求上苍宽恕,并以林中人的习俗给孩子讲了一些狩猎的规则。他说:“白羚羊是玉皇大帝赐予上苍的唯一坐骑。白羚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的。它一般在三种情况下才能显现:一是每当人们遇到艰难险阻或生命危险时,它为了解救他们才会显现;二是人们所做的坏事、罪孽、暴行等增多时,为了让人们改邪归正、助人行善才会显现;三是人们沉浸在幸福中,比如享乐和喜庆时,为了祝福而显现。因此,我们哪能伤害它呀!遇见它是一种福分,应向它祷告、磕头,并烧香祈求保佑!要不然会遭天谴。”也许,是遇见白羚羊的缘故,或是时代的需要,不久,布卡被征兵入伍,在战场上度过了最残酷的五年……

布卡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想起了有关白羚羊的另一件事……

作为狩猎家族的成员,布卡从小就严格遵循有关狩猎的规则,如:不能在野生动物繁殖、发情、怀胎的季节捕杀;领头动物及一群动物里比较独特的不能捕杀;濒临灭绝的动物不能捕杀……

他一向坚守着这些约定俗成的家规。他也曾经滚瓜烂熟地背过父亲传给他的《狩猎藏经》,但有时也免不了发生违规的事:猴年发生了一场大灾难,农区庄稼遭灾,农民没有收成了。牧区暴风雪袭来,家家的畜群都被埋在大雪里。牧民们只好用羊的尸体来堵住棚圈的坍塌处。因为没草没饲料,小畜们只好相互拔着对方的毛充饥。这一年春季,整个农区严重缺粮。可人们终究还是有办法对付灾难的!当地的长官们,自然想起了狩猎家族的后代——布卡!当时,布卡早已背上了“为满清皇帝狩猎过黑狐狸”家族后代的罪名,在农区和牧区之间几经周折,饱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因此,他迫不得已带领一批年轻人上山打猎。在冰天雪地里连续走了好几天,一只猎物都没打着,带出来的馒头也都冻得没法吃了。他们就这样在荒山野林里折腾了七天七夜,没有任何收获。最后,甚至面临死亡的危险。有一天早晨,布卡发现了一只猎物的踪迹。他循着蹄印走了一上午,到了三座高峰的阳面,果然看到一只白羚羊。布卡立刻想起父亲的教诲,他祈求着上苍,向那只白羚羊五体投地地磕头,并反反复复念了七遍《狩猎藏经》后,回了营地。途中,他找到了一只靠着树根冻死的野猪,虽然野猪的两只眼睛被乌鸦啄食,但整个身体还是完好无损的。拖回死野猪,烤上后,大家都饱餐了一顿。第二天,他们循着白羚羊的足迹,来到了罕腾格里的顾日木高峰。那里白雪皑皑,水草丰美,动物们成群结队地出没于山林间。他们在那里打了许多黄羚羊,为灾区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后来,布卡老人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都认为那是白羚羊的恩惠……正当布卡老人思绪万千的时候,从山峰那边的树林里,突然飞起一群受惊的鸟。布卡听到麻雀的惨叫声,感觉麻雀好像在说:“带着血腥味的刽子手们来了!赶紧逃命吧!”这是麻雀向动物世界敲响的警钟。布卡喃喃自语地说:

“嗨!人类啊!你们太残忍了!”他好像感觉到,在这森林的深处,有个人一直在虎视眈眈地观察着动物们的行踪,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件可恶事。

有一年,一位患有冠心病的县长来到了乡里,不是为了吃野味,而是因为听说“喝羚羊血能治病”。县长盛气凌人地给乡里的主管领导施加压力,并下达了狩猎羚羊的任务。原来,这位官员听说,春季,喝羚羊血可以根治冠心病,尤其是白羚羊的鲜血比任何一种灵丹妙药都管用!不知哪位没良心的恶棍医生这么说的。这件事显然又给布卡带来了不少麻烦。他虽然在暗地里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可又有什么用呢?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皇帝的旨意”。乡里不仅给他配了一杆步枪,还派了一名“助手”。

那又是个受灾的年份。报春的布谷鸟落在被雪霜和冰锥压低了的树枝上,用凄惨的声音鸣叫着。布卡脚上穿着用牛头皮做的恰日克(简便鞋),走在半融化的雪地上,感觉很轻便。他的“助手”从未爬过山,老是落在后面。

他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刚爬上一个山梁,从对面山坡的树林里传来了动物们的躁动声和在雪地上沙沙走动的蹄声。

布卡轻轻地呼吸着,蹲在树林里,擦了擦睫毛上的雪霜,发现有一只羚羊羔在林间的草地上吃草。他观察了一阵,却没看到它的母亲。他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饿死了吧?”朝霞,渐渐地铺满了森林间的草地。这时,他才更清楚地看到,在小羚羊旁边的雪地上,有一只正在吃草的硕大白羚羊。

布卡想:“啊!是白羚羊!白羚羊是大地万物的灵魂,它是上苍的命根子啊!上苍不会对这位官员赐予这么大的福分吧?”他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否定道,“不!是不可能的!它的幼仔太小了,要是猎杀了大羚羊,它的幼羔就成了孤儿。”

在残酷的灾年,这母子俩能够度过漫长的冬季,依然坚强地生活在冰天雪地里,能够迎来春的气息,确实太难了!布卡根本没有勇气把那罪恶的枪口对准它们。这时,那位官员的侍从、布卡的“助手”赶来了。

“大哥!你为什么不开枪把它们打下来?”

“打哪一个?”

“我看到的那白羚羊,大概您也看到了吧?”他带着严厉的语气说。

“白羚羊是很神圣的,不能猎杀!”

“你也太迷信了吧!没有什么神圣的,动物老了,它的毛色自然会发白的。”

“我不想作孽。”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瞄准了白羚羊,扳动了扳机,可枪却没有打着火。他惋惜地说:“是否火药受潮了?”不可能!新式步枪,弹药是不可能受潮的!也许那就是白羚羊神圣的力量,在暗地里阻挡了他的枪口!布卡这样一想心跳自然加快。

“布卡!你把枪给我!你没勇气打它,由我来收拾吧!”年轻人赶忙把自己的枪扔在一边,向布卡走来。

布卡的心里很矛盾,他想:“哎!这年轻人怎么这么无情!他是去年才结婚呀!他年仅十八岁的美丽贤惠的妻子快要临产了。他怎么不想想将要出生的孩子?如果他猎杀了这只白羚羊,无疑会给他妻子及将要出生的孩子带来厄运……”

布卡决心为这位对其上司忠心耿耿的年轻人以及他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承担一切罪孽,以免他们遭报应。当拿起枪瞄准的那一刹那,他老练的手第一次颤抖起来。他瞄准了很长时间,心里默默地向上苍祈求饶恕后,扳动了扳机。

枪声震动了寂静的山林,青蓝色的烟雾在空中立即散开。布卡把枪扔在地上,静默地闭上了双眼。因为,他那雄鹰般的眼睛已清楚地看到,射出的子弹穿过白羚羊肩胛的情景。有一种痛惜、悔恨的感觉在他的心里像山体滑坡时的泥石流般凶猛涌来。他那扳动扳机的手指,从指尖儿开始一直麻木到肩胛,沉重得好像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年轻人拖着猎物回来。布卡不敢面对那死去的猎物。

“布卡哥!刚才我们看到的不是白羚羊吗?现在毛色怎么都变了呢?”

布卡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一只灰色的羚羊。太神奇了!他射击时,看到的明显是一只白羚羊,现在怎么变了呢?

“神圣的白羚羊死后,它的灵魂已升上天空,给我们留下的只是它的躯体。”

“布卡哥!你老讲一些迷信的东西。刚才呀,由于早晨天气寒冷,它身上布满了雪霜,现在都融化了。”

“那么说,小羚羊身上也布满了雪霜?”

“小羚羊是由它母亲护着的,不会有雪霜。”

“我们就不要争论了!赶紧回吧!”

自从那天起,布卡的右手一直发冷,没有暖和过一天,尤其每到夏季,都会肿痛发麻,非常痛苦。虽然医治了一年多,但还是无济于事,最后,成了残废。

那位年轻人的妻子分娩时难产,只留下一个孩子,离开了人世。每想起这件事,布卡都觉得是那次猎杀白羚羊造的孽。

很多年过去了,在党和政府实施的关于保护大自然、保护野生动物政策法规的指引下,那些栖息在山林及戈壁的野生动物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随着时间的推移,布卡也渐渐忘记了与白羚羊有关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在家族狩猎传统的影响下,他又重新拿起猎枪,慢慢练出了靠左手瞄准的好枪法。但他直到今天一直克制着打猎的冲动,坚守着绝不作孽的承诺……

突然,一个树木被折断的沉闷声音,打乱了布卡老人的思绪,把老人从回忆里拉了回来。老人选的位置真的很好,既能隐蔽又便于观察,对面的山坡看得一清二楚。山梁那边的森林里发出一阵阵躁动声。布卡用他那老鹰般敏锐的眼睛不断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不一会儿,从森林的深处走出了一只白羚羊,吃着嫩草。在绿油油的草滩和清晨的衬托下,白羚羊显得更灵秀。

近几年,喜欢吃野味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人身体的哪一部位出现毛病,就专吃动物那一部位的肉,希望能起到医治的效果。因此,野味的价格猛涨,猎杀野生动物的血腥行为又逐渐起了苗头。

“库仍·赛图的森林里,有白羚羊!”从去年开始,布卡老人每当听到这句话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白羚羊的出现是自然界得到保护、环境改善、野生动物繁殖的结果,也是万事兴荣的好预兆。”但最近,布卡老人又听说:“村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以一万元的高价找人猎杀白羚羊!”这自然引起了布卡老人的憎恨。

布卡老人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白羚羊的动向。两侧凸起,滚瓜溜圆的,腹部又圆又大,老人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他自言白语道:“太可爱了!好像怀的是双胞胎!”这时,他隐隐约约看到西边的森林里晃动着一个人影。老人藏在森林里,咬着牙,恨恨地说:

“是他!肯定是他来了!”

昨晚,邻居家的宴席几乎进行到半夜。夜过三更,万籁俱寂时,布卡老人的儿子带着浓浓的酒气,从邻居家回来。他摇摇晃晃地进到父亲的卧室说:“阿爸!怎么办才好呢?巴腊丹的巴拉达尔从县城里来到咱村。今晚,他和我们一起喝酒,说是为了猎杀白羚羊而来!而且还带了……把好枪。”老人从迷糊的睡眠中一下清醒了过来。他问道:

“他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就今天早晨。”

“不要命的畜生!”

听到这消息,老人对着孩子训斥了一顿,然后怒气冲冲地躺下,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于是,他起床,穿上衣服,带上枪,连夜赶到这片森林里……

老人想想就无法抑制心里的怒火,说:“呸!这个狗东西。”这时,老人松动已久的门牙,和他的唾沫一起落到了地上,他却毫无察觉。

巴腊丹就是当年那个逼着布卡猎杀白羚羊的年轻人。巴腊丹的巴拉达尔就是那个一出生就失去妈妈的孩子。现在,他已长大成人,还想重蹈父亲那罪恶之道。对他这种极不人道的行为,老人感到很惋惜,甚至有点憎恨。

布卡老人拿着望远镜,一直观察着西边的森林。他发现一个肤色乳白的年轻人正偷偷地匍匐在山梁上。还看到,他手持的新式步枪上装有望远镜。

老人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巴腊丹的儿子!你可真行呀!”他透过望远镜的镜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年轻人,一边看着一边说:“蹲下了……把枪放在了树根上……瞄准……正准备射击……”老人连忙把望远镜扔在草地上,拿起猎枪,说:“看着吧!你绝不会得逞的!”

沉闷的枪声震撼了整个山林。白羚羊闪电般一跃而逃,钻进了森林里。

老人摇晃着松开手里的枪,瘫软在了地上。

枪声打破了晨雾中沉睡的一切,和着松树和山峰的震荡,传得很远很远,好像向全世界警示某种隐秘的忌讳,久久不能平静。

枪声的震荡和火药喷出的烟雾,在空气中渐渐消失了,整个山林又被寂静笼罩。这时,只见对面的山麓上,年轻人脸色发青,磕磕绊绊地往下跑。他发疯似地喊道:“白羚羊显灵了!神主开枪了!我挨了白羚羊神主的枪!”那年轻人所持的新式步枪,被布卡老人的老式土枪打得七零八落,永远留在了山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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