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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戈壁

2014-11-17阿尤尔扎纳著

西部 2014年9期
关键词:尼玛戈壁骆驼

阿尤尔扎纳著

照日格图译

在一望无际、人烟稀少的戈壁上,风暴起后乌云翻滚,天地浑然一体,太阳一下就变得黯淡无光。罕有植物的戈壁上起了风沙,天在瞬间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人骑着骆驼在这漫天黄沙中逆风而行。骆驼颠着驼峰,甩着白沫子,使出浑身解数往前赶。后边拉货的两峰骆驼也急匆匆地赶着前边的同伴,这让人联想到驼背上的东西可能过于沉重。骑在高个子“呼仁”(即“褐色的”)背上的主人,脸被长头巾层层包围着,只露出了眼睛,那条毛巾陈旧不堪,已分辨不清原本的颜色。从毛巾的缝隙看到的是一双已黯淡无光的眼睛,眼屎沾着沙土,能够看得出来她已年迈。穿着有些年头的衣服,用底子崭新的蒙古靴蹬着硕大的铜镫,靴面已是旧得破烂不堪,想必是这双靴子已经磨烂了好几个底子。

她叫尼玛达丽,已经七十九岁,这次是去苏木把一年所需的米、面、茶、盐等生活用品买回来。

“这么大的风暴,把大石头都刮动窝了,不会把我骆驼的眼睛给刮瞎了吧?得找个背地歇一歇……骆驼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都不知这样的路已走过第几次,正因有了你,我才能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戈壁上来去自如,从不畏惧。眼看咱俩都老了,唉……”思绪飘飘的尼玛达丽老人亲了一下自己的坐骑,回头喊了声:“呼!”

驮东西的两峰骆驼却并不领情,翻着满是沙土的白眼,吐着白沫子,似乎在说:“又不是就它一个对你有功劳,我们也是每年都在帮你驮一年的粮食呢!”主人似乎听见了,轻声说:“是啊,你们也是我的大功臣,我每年都在麻烦你们,用你们辛勤劳动换来的粮食来喂饱自己,也请求你们原谅我。回到家就把你们放回你们的天堂,你们也能在那里待上一年,明年这会儿还得麻烦你们三个呀……”三峰骆驼不知是听懂了主人的轻语,还是急于卸下包袱,走得越来越快。

风暴还在继续,都看不见前面坐骑的头了。高个子“呼仁”识途,也用不着主人的驾驭。尼玛达丽缰绳都不拿,贴着驼峰走。高个子“呼仁”径直走着,过了中午时,它们到了盐碱盆地。

高个子“呼仁”停在沙丘背面,大口大口吃着刚刚长出来的新芽。尼玛达丽让骆驼跪下,自己下去,让跑了半天的三峰骆驼活动片刻。她自己也休息了一下,整理了随身的行囊。她对高个子“呼仁”说道:“哎,赶紧动身吧,离到家还早着呢。太阳落山之前怎么也得到家吧?”骆驼也懂了主人的意思似的,默默地继续赶路。

风暴依旧肆虐,驼队艰难前行着。天色灰暗一片,春天的太阳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倒也能看出太阳还没落山。尼玛达丽走过那块盐碱地之后,走进了沙丘连绵的沙地。走进沙地的骆驼,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好像怕陷进了沙地里。高个子“呼仁”突然惊了一下,尼玛达丽老人差点儿摔下驼背。

高个子“呼仁”露出惊恐的眼神。尼玛达丽也看到沙丘下面有一个人,差不多全部被埋在沙下,露出了蓝色的上衣、后背和后脑勺。三峰骆驼依然惊恐着,这种情绪也传染了她,她在惊恐之余怕那人会突然站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把缰绳拉近自己。片刻之后,那个人依然纹丝不动,老人才慢慢地接近了他。

尼玛达丽老人叫了几声,没人应答。她突然感到害怕,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怎么办?什么人能来这个荒漠戈壁寻死呢?扔下也不是个事啊,有可能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啊,还是下去看一下死活吧,但愿他还活着……她从驼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人,三峰骆驼也领会了老人的意思,靠后站着活动。尼玛达丽慢慢靠近那个人,还在想不会是什么强盗吧……已经被埋得这么严实了,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坏人,一定是饥寒交迫的人困在沙漠里了。这样一来,老人的善念战胜了惧怕。她鼓起勇气,靠近那个人的头部,用拐杖碰了一下,没动。冥冥之中感觉那个人还活着,她忘记了自己的胆怯。

持续了一天的风暴终于安静了片刻。尼玛达丽老人抬起那个人的头部,看见他紧闭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粘着沙子和血。她试着用手翻开他的眼睑,发现双眼已变得无神。尼玛达丽老人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那个人仍然活着,于是拔了一根头发放在那人的鼻子上,头发隐约动了一下。

“哎呀,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尼玛达丽老人自言自语道。她赶紧把那人从沙丘里挖了出来,让他翻过来平躺,从行囊里拿出水壶,试着用壶盖喂水。那人紧闭着嘴,老人想办法撬开他紧紧咬着的牙齿,滴了几滴茶水,他慢慢下咽,一壶盖水喝了有一半。她又倒了一壶盖,那人进步很大,没怎么洒就全都喝了下去。有了成就感的老人接着来了第三壶盖,那人一口气喝净了。

突然想起渴了很长时间的人不能喝太多的水,就让那人枕着她的腿躺了一会儿。那个人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很年轻,穿着带帽子的外套和褪色的牛仔裤,脚穿白色球鞋,除此之外身边什么也没有。头发都是沙土,看样子已在此地躺了很久。老人端详着年轻人,心想年轻人肯定不是周围的牧民,看穿着像是城里的孩子,他怎么只身一人来戈壁了呢?不知能不能醒过来,太阳快落山了,怎么带他回家呢?骆驼们倒有些不耐烦,像是催主人似的,时不时地拉一下缰绳。心疼骆驼的尼玛达丽老人说:“是时候回家了,你们也累了,可怎么能撇下他走呢,稍等一下啊……”她注意着年轻人脸上的变化,等她喝完一碗茶时,年轻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喝水。喝了几大口端过去的茶水之后,他睁开眼看了一下她,再次昏迷。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了,老人决定把年轻人带回家。于是,她让自己的坐骑跪在年轻人身边,好不容易让年轻人骑在驼背上。可年轻人根本就无法坐直,必须从后边扶住他才能继续前行。这个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的年轻人,在驼背上晃来晃去的。

老人就这样把年轻人带回了家,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到了蒙古包门口,她从驼背上推下了年轻人。他还是不省人事,老人无暇顾及他,先是卸下驼背上的东西,进了包门,摸索着点了灯,就把那年轻人挪了进来。

老人整理了一下小蒙古包,挨着火撑子西边腾出一块地,让年轻人躺下来。她从碗橱下边拿出了破旧的盆,盛了一碗羊奶给年轻人灌了下去。想着得给他喝点热乎东西,老人赶紧生起火,烧了一锅水,然后从袋子里盛出点糌粑倒在了锅里。过了一会儿,热乎乎的糊糊就好了。她把糊糊吹凉,一点儿一点儿喂到年轻人的嘴里。她摸了一下年轻人的手,冰凉冰凉的,给盖了皮被之后,她站着仔细端详年轻人:“可怜的孩子,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呢,喝了一碗糊糊了,应该是没事了……”

尼玛达丽老人的心中渐渐生出自豪感,变得无比惬意,忘掉了一天的疲劳。想一想老人就高兴,毕竟救人一命是积德的善事。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这个荒漠戈壁遭遇不测,幸亏遇见我了,不然就融在沙子里了呀,长生天保佑……老人暗暗祈祷。

在油灯暗黄的光亮下,小包变得亮堂堂。尼玛达丽老人脱了袍子,坐在火撑子边,喝了一碗凉了的糊糊,就饱了。这糊糊对于上了年纪、没了牙齿的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七十多岁的老人骑在驼背上,能走一天的路已经是个奇迹了,老人不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壮举,是这样过了一辈子。她一辈子都生活在戈壁深处,与其说是在跟大自然搏斗,还不如说在跟大自然和谐相处,所以说今天只不过是她生命中极其平常的一天而已。

尼玛达丽老人已经离家三天了,所以家里到处都是沙土,不过这一切她已经习惯,若无其事地打扫包里的沙土。老人煮好奶茶,慢慢喝着,放点黄油和糌粑的茶很香,一扫她连日来的疲劳。

见炉子里的火快熄了,尼玛达丽老人醒火之余观察着年轻人,他好像动了一下嘴唇,可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估计年轻人是想喝水。老人盛了一碗茶,放了点黄油让年轻人喝。年轻人喝了几口,睁了一下眼睛又昏过去了。老人见年轻人还是不醒,怕有什么别的毛病,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发现也不怎么热,便安慰自己,年轻人火力壮,估计一会儿就该醒了。

老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弄着火撑子,观察着年轻人的动静,到了子夜时分风暴停了,天空格外明亮,夜晚如美丽的妇人般温柔。她出去看了看三峰骆驼,转了一圈,心想着:天啊,终于安静下来了,看来明天是个好日子,不知道我的几只羊怎么样了?我的呼和娜(蒙古语,意为“姑娘”,是老人对她的黄羊羔的爱称)跟着羊群没被落在野外吧?还有那匹瘸腿的野马、没主人的骆驼……绵羊群估计是随水草走了……

尼玛达丽老人看了一眼,年轻人的嘴唇都裂了,怕他过于缺水,拿起勺子喂了点茶水。勺子碰到嘴唇,年轻人无力地张开嘴唇,缓缓咽了下去。就这样,老人喂了一碗茶水,然后整理一下,躺在火撑子的另一侧,盖了一件旧棉衣睡了。

戈壁的清晨是如此与众不同,天刚蒙蒙亮,就犹如拉开了幕布,大地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年轻人终于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躺着,盖着旧皮袍子,袍子上满是酸酸的奶味儿。他惊恐不已,想坐起来可又未能如愿,精疲力竭的身体无法受控于大脑。他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躺在又旧又小的蒙古包里。包外天已大亮,离他不远处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呼呼大睡。

年轻人不知自己身居何处,也不知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隐约记得自己躺在沙丘旁,接着就失去了知觉。想着估计是这家人救了自己,可他从来没听过这荒漠戈壁里还有人烟。他突然很害怕,怕老人会是传说里的妖怪。小时候听老人讲,女妖怪一般都有垂到肚子上的巨乳。她平时将巨乳扛在肩上,打架时她的巨乳被人从肩膀上放下来她就没有力气了。妖怪给的东西能看见却吃不到,不能跟妖怪说话,跟妖怪说话就会害病……年轻人越想越害怕,就钻到皮袍子下面,还在想怎样分清人与妖。这个皮袍子会是真的吗?于是他拽下皮袍子上的长毛来仔细研究。

太阳升起来了,耀眼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老人睡得晚,这一晚没怎么解乏,勉强起来看了一眼年轻人,发现年轻人用袍子蒙着头,估计是醒了,就赶紧起身给他做热乎饭。

年轻人还在观察老人,心想这老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妖怪,人说鬼火是蓝色的,可她生的火苗是红的,还有这么诱人的饭菜味儿。

尼玛达丽老人一直忙着准备早餐,见年轻人醒了就格外高兴。火撑子里的火越烧越旺,屋子也越来越暖和。年轻人估计是热了,想起身却无法驾驭身体,又沉沉地躺了下去。尼玛达丽老人看见年轻人试图起身,就扔下手头的活儿对他说:“孩子,你要起来啊?我来扶你吧!”

年轻人还在疑惑,没说话就点了下头。尼玛达丽老人想年轻人估计是不会说蒙古语,小心扶他坐了起来。

老人盛了一碗茶,加了黄油、糌粑之后递给年轻人,说:“喝茶!有点儿热,别烫着……”

年轻人又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

尼玛达丽老人说了一句:“看来真是个不会说蒙古语的人了。”

年轻人接过碗茶,又不敢喝,闻着香味,还在质疑。尼玛达丽老人不知道年轻人为何如此,就怕他傻了或是还没完全醒过来,就示范了一下喝茶的动作。

年轻人知道妖怪的食物是不能吃的,可又不敢妄下结论,就试着喝了一口,嘴唇疼痛不已,碗里的茶有点儿烫。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再喝一口时,感觉无比香甜,这才相信面前的老人是个人。一碗茶很快就被他喝了个底儿朝天。尼玛达丽老人又用糌粑和白糖给他做了点流食,对他说,太饿的人必须吃流食才能保住命。年轻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说:“老额吉,太感谢您了……”

尼玛达丽老人一下愣住了,已经被当成哑巴的年轻人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说的还是蒙古语,她高兴坏了,说:“咳,原来是个蒙古孩子,你不说话一直点头,我就以为你不懂蒙古语呢!”

年轻人默不作声,笑容满面地吃着糌粑。她有点儿心疼,说:“慢慢吃,别噎着啊,糌粑可是容易噎住……”年轻人满嘴糌粑,又点了点头。吃了东西、喝过了奶茶之后,年轻人几天来的饥渴疲劳被一扫而光,脸色也开始渐渐好转。老人看着这些,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喝早茶。于是她在自己的碗里放了点糌粑,倒了奶茶。老人又给年轻人倒茶,他满脸笑容,把碗递了过来,说了一声:“谢谢!额吉。”

老少二人都感动不已。

年轻人问道:“额吉,是您救的我吧?”

老人回答:“风暴太大,骑着的骆驼突然受惊了,就发现你在沙包底下,下去一看还活着,就把你带回来了。你知道这些吗?”年轻人带着哭腔说:“不知道了,就知道喝水了……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要是没碰上您,我已被埋在沙下了,特别感谢您,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我当您的儿子报答您,行吗?”说着年轻人双膝下跪。尼玛达丽老人变得惊慌失措,忙把年轻人扶起来,说:“我的孩子,别这样啊!把你救回来了当然是我儿子了,别哭,人活着就已很幸运,你要感谢长生天让你碰上了我。”

年轻人说:“是啊,感谢长生天……”

尼玛达丽老人很好奇,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会来这个荒漠戈壁?”年轻人告诉老人自己叫嘎那,二十六岁,在一家公司当翻译。老人更好奇了,问他:“你给官布(蒙古语中“公司”一词的发音与“官布”相似,“官布”多用于人名)翻译什么呀?他除了蒙古语别的什么也不会说啊?”嘎那笑了,给老人解释道:“额吉,官布不是个人名,是指公司。”

老人还是没有弄明白公司到底是什么东西。嘎那就给她讲解,告诉她公司是个外来名词,是个企业单位的名称。老人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嘎那接着说:“我们公司在塔塔拉戈壁这边探金矿,有一天探矿时汽车坏了,外国工程师、汉族司机加我三个人,修了一天的车,带的水和粮食都断顿了,没办法,我只能照原路返回。那时天气就开始变坏,风暴大得很……托您的福,我活命了,不知道那两位怎么样了?”说完低头不语。

尼玛达丽老人说:“塔塔拉戈壁离这里还很远呢,骑骆驼要走一天的路,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啊,要是我这样,早就没命啦!你离开同事几天了?”嘎那看了一下手表,早不知去向,就告诉老人:“不知道,今天几号了?”还不由自主地瞅了瞅墙。

尼玛达丽老人告诉他:“你在找黄历吗?我也从来不用那东西,看着日起日落就知道了!”嘎那有一点儿泄气,说:“倒是在这个荒漠戈壁,也不用知道什么时间。人人像您就好了,都感觉不到现代气息。”老人劝嘎那道:“不能这样说,人活着总是好的。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在这戈壁大漠活了七十几年了,还没灰过心,人要乐观就会有希望……”

太阳升高了,尼玛达丽老人出去把骆驼都放了,嘎那吃糌粑、喝茶之后好多了,想站起来却头昏眼花,只好又坐了下来。他开始打量四周:墙角有个小黑箱子,看着像火柴盒;东面有皮被和羊皮褥子,叠好放在墙角;火撑子用木头围着,四周散落着火铲子、柴火等。屋子的西面凌乱地放着绊子、剪刀、缰绳什么的。火撑子东面铺了一块牛皮,碗架子上面都是些木碗、木盘子、铜盆、木桶、绸子之类的旧时用品,连脸盆都是铜的。屋子没有任何新式用品,倒是那些旧货有的很值钱,有的也是些破烂,屋子里的东西太多太乱,一片狼藉,显得屋子更狭窄。屋顶上吊着米袋子,好像一直就没动过。炉子旁边已形成小沙堆,而西边铺的生皮,已经被磨得净光。嘎那很是奇怪,老人的言行举止让人不太相信她已经七十多岁了。看样子是独居,可也不像是现代人,连个暖壶都没有,看来是已游离于现代生活之外很久了。

风暴完全没有痕迹了。尼玛达丽老人的小包格外显眼,房子周围干干净净。尼玛达丽老人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时期的公社和七十年代末的私有化。现在牲畜少了,可旧圈完好无损:西南边的羊圈、东面的牛圈都整整齐齐,周围还躺着几头牛羊……

尼玛达丽老人观察着羊群,叫了几声:“‘呼和娜’,我的‘呼和娜’快过来吧……”话音刚落,羊群里跑出一个黄羊羔。她亲了一口黄羊羔,问:“我的‘呼和娜’想我没有啊?又吃好了啊!”黄羊羔好像听懂了似的,贴住老人,让她挠脖子。老人去放骆驼,黄羊羔很不情愿地留在原地。

她又跟昨天的三峰骆驼说起了人话:“你们今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过几天让你们回天堂啊……”高个子“呼仁”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蹭了蹭主人的衣袖。另外两峰骆驼好像饿了,有点儿不耐烦地咬着缰绳。知道自己牲畜脾性的主人,赶紧放了它们三个。黄羊羔有点儿怕骆驼,跑到老人袍子底下了,老人抱起它。

尼玛达丽老人亲了亲黄羊羔,问它,自己不在家的几天都去了哪里。黄羊羔湿湿的嘴碰了碰老人的脸,好像是在告诉主人,它见识了很多东西,看见野马、兔子,还有个跟自己一样的动物,看见鹰在盘旋就钻到树丛里,狐狸也追它,吓它……老人抱着黄羊羔进屋,嘎那更惊奇了,问:“这个是黄羊羔吧?”老人就给他讲:“黄羊这个动物啊,就两个乳房,生三个黄羊羔就得饿死一个。我有一天去放羊捡到一个黄羊羔,就是现在这个‘呼和娜’。费了我很大劲才活过来的,就跟我睡一个被窝儿,天天黏着我,这几天我不在,可是想我了呢……”黄羊羔却很好奇还有个陌生人,表现得很不安。

老人说:“孩子,好点没?我挤点羊奶给你喝点热奶吧!”嘎那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额吉,不用忙了,我已经好多了……”老人拎起奶桶说:“你也别逞强了,好几天没吃饭能这么快恢复?”她一出门,黄羊羔也跟着跑了。

尼玛达丽老人喊了几个母羊的名字,很是亲切。那些母羊都跑过来,让老人挤奶。挤完了,老人还把乳房用绵羊毛包上,估计是不让羊羔吃奶。

黄羊羔有点儿急了,伸脑袋要喝羊奶。尼玛达丽老人恭恭敬敬地敬完天地,说:“你今天不能多喝了,那边还有个饿了好几天的人呢。”说完放下奶桶,黄羊羔使劲喝了几口,老人一看没多少羊奶了,赶紧把黄羊羔推走。

嘎那觉得让一位老人照顾自己,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坐了起来,想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戈壁上的天空,犹如蓝色的哈达般幽蓝宁静。

尼玛达丽老人提着奶桶进来了,说:“我的孩子,好点儿没?也没什么好吃的,给你热热羊奶吧。”

嘎那好面子,说:“好多了,您不用忙活了。”

“看来今天会很热,外边现在都有雾气了。”尼玛达丽老人望着远处说。

嘎那看着外面的羊群,问:“您的羊谁给您放呢?”

老人笑了笑,说:“我这点羊,吉雅呼给放呢。”嘎那不知道这“吉雅呼”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是她老伴儿还是孩子,用疑惑的眼神望过去。她明白年轻人不明白自己的话了,于是就告诉他,“吉雅呼”就是命运,是长生天,嘎那“哦”了一声,告诉她,自己以为“吉雅呼”是某个人名。

“呼和娜”从井那边跑了过来,嘎那想摸它,可黄羊羔却跑开了。他问黄羊羔怎么没跟牛羊去吃草。老人告诉他,只要她在,黄羊羔就寸步不离。

嘎那观察周围,小包不大,还用绳子固定了一下,是怕被风吹走。屋子东北边有个放东西的架子,还有个没有拆开的包,看来是昨天运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放到上面。

嘎那奇怪,老人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戈壁深处,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愉快,相反很乐观,看来人的心态也不是完全由环境决定的。转了一圈,他进屋了,老人在碗架子那边忙碌着,给他热着羊奶,还拿出些沙葱、干肉,说是要给他吃沙葱馅的饺子,看来是要用最高级的饭菜来招待他。

嘎那有点儿受宠若惊,说:“额吉,我帮你和面吧。”老人不让他弄,可他没理会,学她含了口水喷在手上算作洗手。他觉得还是很脏,还没习惯这样的洗法,接着和面的盆也没找到……嘎那看到蒙古包里所有的厨具和碗筷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和沙子。很快,两人包起了饺子。

尼玛达丽老人给嘎那夹饺子,想让他多吃点儿。好久没吃饺子的嘎那一口气吃了好几个,饺子是很好吃,可全是沙子,再想吃也无法下口。老人可不管这些,反正牙都没有了,嚼几口就咽下去,最后喝了几口饺子汤,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看来她也很久没吃这么可口的东西了。嘎那觉得老人只身一人在这戈壁真的很不容易,难道没有子女吗?这么大年纪还在操劳真是太可怜了。

尼玛达丽老人看见嘎那有点儿伤怀,以为他没吃好,问道:“孩子,吃过这样的饺子吗?好吃吗?”然后看着他。嘎那有点儿怕说有沙子吃不下就会伤了老人的心,就说:“很好吃,饺子我吃过很多,就是没吃过沙葱干肉馅的饺子。”

“是吗?那吃什么馅的饺子啊?”

“吃些羊肉大葱、牛肉萝卜、鸡蛋……”

“吃的花样还真多,我们戈壁这儿肉少的时候就吃这样的饺子。”

“看来您的身体很健康跟您的饮食有很大的关系呀!”

“是吗?反正我是没什么毛病,长生天在保佑着我呢!”

“多好呀,您的孩子呢?”

“我没有孩子,老伴儿过世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尼玛达丽老人还清楚地记着,在十几岁那年,寻骆驼回来渴坏了,回家就找东西喝,在碗架子下面找到一壶水,一口气喝了个底儿朝天。没想到那是蝙蝠汤,是个偏方,说是专治骆驼不孕的。可要是雌性喝了就会适得其反,人也一样,她就那样失去了当母亲的机会。嘎那哪里知道这些尘封的往事,他知道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她,就试图安慰老人:“额吉,不好意思啊!不该问这些的。我还真佩服您对生活这么自信、这么从容呢!”

“人怎么着也是个过,快乐总比伤心好吧?人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有长生天在掌握着人的命运……”

“您没有邻居吗?”

“别说邻居了,在这个戈壁就我一个人啊。以前还有几户人家,可连年干旱,人们都搬走了。”

“您怎么不跟着搬啊?”

“我是不舍得离开生养我的家乡,再说我的井还没干,草场也挺好的,长生天在保佑着我,没让我受过什么苦。”

“您在这住了多少年啊?”

“我就生在这里,都过了七十九年了,在这个地方也有个五十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认得,也都不舍得去改变什么。”她语气凝重庄严。嘎那被震撼了,想着,她知道我是来开发矿产的人,还给我讲这些,不会是冲着我说的吧?想得有点儿多,他就违心地说了些空话:“您说得对,咱们现在用的水、煤、天然气、金银、钻石、铜、玛瑙……都来自大自然,我们是得爱护大自然!”

“自然界很神奇,它慷慨,不求回报……像个博爱的父亲,给孩子留下一辈子的财产,要是个懂事的孩子就会去扩大父亲的财产,要是个败家子就会败完父亲的一切,今天的人都是败家子。以前在这个戈壁,多的是野马、野驴、野骆驼、黄羊……就你迷路的塔塔拉戈壁那边更富饶,很久以前这儿就十几户人家。除了我们家,家家户户都有猎枪,还有那些边防上的人,大开杀戒,一群群地杀……都已经灭绝了。近几年,连年的干旱,渴死的动物倒不少,就剩下我一个人……有一天,我就很意外地看见了几只黄羊,大小有六个,我现在养的黄羊羔就是其中之一。它们渴得不行,就在我的井那边徘徊,一来二往就熟了,每到夜晚就会来井边喝水,这两天没来,估计是闻到你的味道了……我还有几匹野驴呢,我隔几天就会给它们运水,明天得去一趟了……”老人说了很多。

嘎那开玩笑,说:“您是不是准备开个动物园?”

“是啊,那我就让你管理动物园吧!”

“您有几峰骆驼呀?”

“三十多峰呢,还有一百多头羊。”

“那您怎么放牧两种牲畜啊?”

“咳,顺其自然呗……”

“外边没有那么多骆驼呀?莫非又交给‘吉雅呼’了?”

“那是,都交给‘吉雅呼’的父亲了呢……”说着老人倒自己乐了。

“那他放得好吗?”

“很称职呢,就是我的骆驼离这里可远了,在吉兰。我就每年去一次,收驼绒,别的时间都是他在给看着。”

“那您说的吉兰在哪里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呢,就在巴丹吉林那边,那里简直是个天堂!”

“我倒是听过巴丹吉林,说沙漠里有很多绿洲,有的在飞机上看见了,走进了却又消失不见。您说的那地方不会也是那样的吧?”

“谁知道啊?说的话能说几天呢,我都好久没说话了,见了你可是过了说话的瘾……”说完尼玛达丽老人走出蒙古包去干活。

嘎那奇怪老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不会是因为问那个地方吧?莫非也有什么秘密,老人能在沙漠里一个人生活,也许会有什么隐情吗?倒是想去那个所谓的天堂看看。

戈壁上的太阳落山,异常漂亮,犹如火球缓缓掉下来。

尼玛达丽老人去井边时,嘎那跟着,想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可老人不让他去,说:“你身体还没恢复呢,还是在家歇着吧。”

嘎那不服气,说:“我都完全恢复过来了。”

尼玛达丽老人把井盖取下,拿水桶拉水,嘎那自告奋勇说让他来。

井很深,嘎那好奇,问:“这么深的井,您拉得动吗?”

“以前水位挺高,近几年才这样,我换了个小的水桶呢,以前那个大的我拉不动了。”

拉上来一桶水,看着很有诱惑力,嘎那想喝一口。人在死而复生之后,便更能悟出生活的真谛。

“不知道我那些黄羊今晚回来喝水不?估计是闻见你的味道了。”老人还在担心那几只黄羊。

“黄羊的嗅觉有那么好吗?”

“是啊,它们就是靠这个来保护自己的。”

两个人将水槽填满之后回家。此时羊群回来了,尼玛达丽老人数了数,想圈起来。看见有陌生人,羊群就惊恐着,不怎么听主人的话。老人对嘎那说:“你回去吧,它们都野惯了,见不得生人。”

尼玛达丽老人挤完羊奶,嘎那给黄羊羔喝了点奶,把剩下的拿回屋里。

老人问嘎那晚上吃什么,嘎那说吃什么都行。她告诉他:“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花样,我平常吃的就是干肉面什么的。”

“行啊,我也爱吃,我给您做吧。”说完,嘎那起来动手。

一辈子没让男人做过饭,尼玛达丽老人觉得很别扭,可也没阻拦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在火撑子上做饭,嘎那有很多未知,被熏得泪流满面,也不小心弄花了脸,在老人指导下他还真做出了热腾腾的干肉面。

他俩正吃着,进来两只刺猬,不客气地到处觅食。尼玛达丽老人像见了孩子似的,找了个小碗,盛了一点儿面,给刺猬吃。嘎那惊奇至极,竟忘了吃饭,问:“这俩也是您养的吗?”老人告诉他:“也不是养的,总来家里觅食,一到开饭时间就过来了。”

刺猬吃光了碗里的食物径自走了。

嘎那跟着走出去,刺猬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中。

尼玛达丽老人提醒他:“不能伤害刺猬,它会报复的,所以只能帮助它。”

他很意外,说:“我们的司机抓住刺猬,用泥土包一层,埋在火里。烤熟之后揭下土,刺就能拔下来了。司机爱那样烤着吃。”

老人说了一句“造孽呀”便走了出去,想来是不忍心听到这些。过了一会儿她进来说:“看来明天会变天,得给我的野驴运些水了。”嘎那问道:“您的野驴场离这里远不远呢?我想跟您去运水,再去找找我那两个同事,顺路吗?”老人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说:“不顺路,可也不是太远,你们是在塔塔拉那边搁浅的吧?那里很大,咱俩骑骆驼一天穿不过去,不过还是去看一下吧!也许你还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呢!”

嘎那很高兴,对老人说了声“谢谢”。老人告诉他:“灯光容易招虫子,咱们还是早点儿睡吧。明天我得早起牵骆驼去,你在家里熬茶。”

他很痛快地应了下来。临睡前老人递给他一条红色毯子,灭了灯。“呼和娜”突然跑进老人的被窝儿里。

嘎那听见老人在跟黄羊羔说话:“这么热,还在我被窝儿里睡呀?没出息的东西,进来吧!”他很好奇,问道:“黄羊羔经常在您被窝儿里睡觉吗?”老人告诉他:“它一直在我被窝儿睡呢,冬天还行,还可以互相取暖,可这会儿很热,它倒不管这些……”看来老人很喜欢这只黄羊羔。

初夏的傍晚已经有点儿热了,加上火撑子的温度,屋子里像蒸了桑拿。嘎那热得不行,就把毯子放到一边,可旁边的老人却没什么感觉,照样盖着皮袍子,抱着“呼和娜”呼呼大睡。

不知什么原因,嘎那失眠了,想着在沙漠里走失的两个伙伴,他俩语言不通,真不知道怎么样了!妈妈估计也不知道儿子差点儿命丧戈壁,要是知道就坏了。还有心爱的姑娘,不知道此时她在干什么,也许是在看书,也许还在默默等待我的电话,我还没兑现给她带奇石的承诺呢,这次一定要让她高兴……幸亏长生天眷顾我,让我碰上了这位老人,不然我早就葬身沙海了,哪还有机会想心爱的姑娘呢?一定要报答老人的恩德,倒是很想见识一下她说的“天堂”……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嘎那醒来,老人早就起来出去了。他赶紧起来,想在老人没回来之前煮好茶,脸都没洗就开始忙活。他点着了火撑子,却没找到茶叶,也没暖壶,只好带着无奈烧了一锅水。

尼玛达丽老人怕吵醒嘎那,悄悄起来找骆驼去了。因为已猜准它们的去处,她一会儿就找到了骆驼。她在心里跟骆驼说:“我找到你们太容易了,你们几个今天还得跑一天,去给野驴运水。”高个子“呼仁”懂了主人的意思似的,平静地远望,好像是跟她说,驮东西、让您骑不只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荣幸。另外两个却甩了甩白沫,很不情愿的样子。

嘎那没有完成煮茶的任务,深感惭愧时看见老人骑着骆驼回来,就赶紧迎过去,很不好意思地汇报:“我没找到茶叶,只烧了一锅水。”

“没事,有个热乎东西就行。再说别人家的东西你怎么能找得到呢?是我不对,没告诉你茶叶放在哪里。”

老人进屋煮茶时,嘎那才知道茶叶放在哪儿,原来包在羊皮里,放在房梁上,谁也不会想到会放在那儿。尼玛达丽老人一会儿就将茶煮好,从碗架上拿出一个瓷碗,象征性地洗了洗,用手巾擦了擦,给嘎那盛了一碗茶。嘎那见手巾都失去原来的颜色了,感觉恶心,但也只能把茶碗接过来喝。

老人拿出黄油、砂糖,说:“孩子,多吃点,今天可是要穿越戈壁呢!”说着自己拌了点黄油和糌粑,就着奶茶喝起来。嘎那就着黄油、糌粑、砂糖,勉强喝了一口奶茶,见老人吃得很香,问:“总吃这些您不腻吗?”

“从小就吃惯了的东西,怎么会腻呢?我一年四季都吃糌粑,反正老了,不用嚼,还抗饿。我都吃了七十几年了,依然觉得很香呢。”

嘎那更佩服老人,在同一个地方住一辈子,每天在重复同样的生活,谈何容易!老人喝了很多茶,见嘎那不怎么喝,估计是吃不惯糌粑,又不知道能让他吃什么,突然想起多年前别人送她的一盒饼干,拿出来给嘎那,说:“孩子,吃不惯糌粑就吃这些饼干吧。”

嘎那谢过老人之后拿了一块吃,却发现硬邦邦的无法下咽,又拿起一块,也发现根本没法吃……

尼玛达丽老人戴上头巾,搬上运水用的家什,到了井边。嘎那拉水,把几个大水桶和木桶都装满,倒水时洒了些水,老人见了提醒他:“孩子,千万别浪费水,在戈壁,水可是千金难买呢。水是生命之源……”

嘎那羞愧难当,回想起老人洗碗、洗脸时就用一点儿水,自己还嫌弃过老人,却没想到她是在节约用水。前几天还用半盆水洗过脸,也许是老人几个月的用水量……

两人装满水之后驮在驼背上。老人骑了高个子“呼仁”,让嘎那骑另外一个,可见了生人的这峰骆驼却不让他靠近。老人跟他换了坐骑。嘎那坐在驼背上,立马一览众山小,说:“这骆驼骑着很舒服啊!”

老人说:“不仅舒服,还很快呢!这骆驼也很高,骑上去看得很远,就跟上了山顶似的。”

“那这峰骆驼多大了?”

“也老了,估计二十五岁了。”

“就比我小一岁。”

“真的吗?”

“你们这边有苁蓉吗?”

“以前没听过这里有苁蓉,可就在几年前,盛传这里发现了苁蓉。于是人来人往的,把树都连根拔起,又挖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坑。我告诉他们,挖完苁蓉就把树根埋好,可他们竟笑话我,说我吝啬。有一些人还威胁我,说自然长的又不是你家的,让我闭嘴。人们在寒冬时节来,要是发现苁蓉就烧一堆火,等地化开后,挖出苁蓉。金钱的诱惑真是太大了。”

嘎那接住话茬儿,说:“其实人类自己是在破坏大自然,可又把罪名推到牲畜身上,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自然是很慷慨的,可人类呢,无休止地索取,有时候自然的报复出乎人类的意料啊。要是爱护自然、善待自然,大自然是回报你的。大自然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财产,人要学会善待这一切,人心向善活着才像个人,才有意义的。”

远处天空,水汽弥漫。海市蜃楼,是个善意的谎言,可人们却还在相信。嘎那观察周围,戈壁上除了壁虎几乎没有生命迹象,只有驼背上的水桶在颇有节奏地响着。

嘎那在驼背上摇摇晃晃,已有些犯困,却又没话找话,问:“您的水槽离这里远吗?”

“快到了,就在山的那边。大热天骑骆驼太遭罪,冬天骑着还行。我们以前夏天骑马,可如今在戈壁里,马已经绝迹了。”老人的话匣子打开了。

“骆驼比较适合生活在沙漠戈壁,要是没有骆驼,戈壁里的人可怎么活呀?”

“就是啊。要是没有它们三个,我可寸步难行!”

“您一年到头就骑这三峰骆驼吗?”

“这三峰是去年春天从吉兰牵回来的,都一年了。过几天去吉兰抓驼绒时,换几峰回来,我都是这样一年一换……”

“您什么时候去抓驼绒?我跟您去,行吗?”

“去吉兰可不是儿戏,你能行吗?”

“您都七十多岁了还可以,我这么年轻就不行的话也太丢人了吧?”

“那行,咱们过几天就出发。”

“太好了,谢谢您啊!”嘎那孩子般高兴地说。

“但是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那地方就我一人知道,你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不然我就不带你!”老人口气坚决。

“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您就放心吧。”

“你要遵守承诺啊!”

“我会的!”

“到了吉兰就是上天堂了,那个绿洲的美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天堂……”

“您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说来话长……有一年春天,我的驼群突然不见了,找了整整一个夏天也没见着踪迹,我以为已被人偷去,听说那年的驼掌很值钱,就断定是被人赶走了。可到了秋天,有一天井边来了几峰骆驼,跑过去一看,竟然是我的驼群,还带了几峰驼羔回来,个个都身壮体胖,背上都还长荒草了呢。我想知道它们这半年的去向,在它们出发时就带上干粮和水,跟了两三天,发现它们就在家附近转悠。也许是我们不该知道它们的秘密,也就放弃了。后来高个子‘呼仁’就有点儿待不住了,我禁不住好奇又跟上了,走了大概七天吧,就到了那里。七天我都是在驼背上度过的……”

听着老人一五一十地跟他讲述,嘎那还是有点儿怀疑,就问:“那这七天您吃什么呀?”

“就吃点糌粑和干肉。”

“您走了这么长时间,家里的牛羊怎么办?”

“长生天在给我看着呢,加上那年雨水不错,牛羊也就没什么……”

“难道这里没有狼吗?”

“有是有,可从来不动我的羊群。狼就是不会说话,智商可不比人类差,我不当它们是狼,它们也就不加害于我。”

尼玛达丽老人遥望远处的山峦,告诉嘎那:“水槽到了,就在山这边,附近应该有几匹野驴。年轻人,你帮我看一下有没有野驴?”

嘎那望了望老人指的方向,可除了山,视野里一片空白。他告诉老人,什么也没有看到。老人想了想说:“估计天热,都在阴凉地站着呢,一会儿闻见水味就会过来的。”

两人到了水槽旁边,水槽坐落在一个盐碱地旁边,附近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两个人很快就把运来的水倒在水槽里,嘎那仔细看了看石槽,纳闷这么古老的东西,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呢?过了一会儿,野驴还是没出现。嘎那问道:“不是说野驴闻见水味就出来了吗?”

“平时,我来了就过来了,今天估计是怕你呢,咱们离水槽远点吧。”两个人牵着骆驼,坐在高处。嘎那捡了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发现一种从未见过的植物,问老人:“这是什么草啊?跟驼羔掌似的,真可爱……”

“那是野驴的专用草,除了野驴别的动物可不吃这个,野驴也是缺水走投无路时才吃它。”

“能在戈壁存活是个奇迹,而且还有这么多水分,真是稀奇……”说着嘎那用手捏住它,挤了挤水分。

“戈壁上常年无雨,其他植物都枯死了,它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这个石槽是什么时候是谁放在这里的?”

“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那时候这边也不是什么盐碱地,水草丰茂,驼群多得很。这上边本来有一眼泉,泉水流过来就被石槽接住,能接纳几千峰骆驼来饮水呢。后来泉眼没有了,水槽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泉眼怎么就干涸了呢?”

“说是山里有玛瑙,不知哪儿的人一下子涌进来,寻玛瑙,炸山,一来二去就把泉眼给炸没了。自然界本来就有自己的规律,什么炸山、河流改道,都是在跟大自然作对,在违背长生天的意思,是会遭报应的,这座山就是很好的教训。”嘎那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深奥的道理,能出自一位迟暮的老人嘴里。

远方出现了几个黑点,仔细看,好像是几个什么东西。两个人看了半天没看出个结果。

老人高兴道:“好像是我的那几匹野驴,看着多了,不会是我的母野驴生小崽了吧?”

“看着又像骆驼,又像人,反正是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嘎那无奈地说。

“咱们动身吧,到塔塔拉戈壁还得走很长的路呢。”老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塔塔拉戈壁在哪个方向?”

“在山的那边……”老人指了指远处巍巍的青山。

两个人朝着远处的青山动身了。远处走来的几个黑点,果然不出老人所料,是几匹野驴,还有两个野驴驹。老人一看见了便说:“看看!果然是生小崽了,我有七匹野驴了……”就跟自己有了子女一样兴奋。

嘎那心酸无比,没有子女的老人,肯定特别喜欢幼小的生命,真是一位善良的老人,根本看不出她没有文化。想着想着,嘎那对老人肃然起敬。

太阳快落山时,两人终于到了山边,老人告诉嘎那:“这就是塔塔拉戈壁了,你们的车是在哪里坏掉的?”

嘎那一时想不起来。老人提醒他:“附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啊?”想了一会儿,他告诉老人:“好像是在一个铁架子附近……”

“那就是山顶上的架子,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去一趟那里吧……”两个人继续前行。在落日的余晖下老人指着山头的铁架子问道:“这就是铁架子了,你想起是什么地方了吗?”

嘎那想了想,说:“我从这边往西走的,沙子多,车子不好走,后来就坏掉了……”

两个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车子坏掉的地方。虽然车印还清晰可见,可周围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嘎那告诉老人就是这里。

尼玛达丽老人仔细观察车印、油印,然后告诉他:“看来是被拉走了,旁边还有脚印呢,你放心吧,你的伙伴安全了,咱们回去吧。”

嘎那听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很多天以来的煎熬,终于放下了。当然,他也没忘了感谢眼前的尼玛达丽老人。

他们兴高采烈地原路返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羊群在月光下安静地休息。“呼和娜”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就跑了过来。

老人亲了它一下,说:“是不是等了我很长时间啊?我的小宝贝……”

进屋点灯,看见那两个刺猬又来觅食。喝了点米汤,奔波一天的一老一少就沉沉地睡去……

火苗般灼热的阳光把尼玛达丽老人的蒙古包晒得要冒烟。午后,天空的西北边冒出了几朵云,在大风的助威下迅速扩散,顷刻间布满了整个天空。骤起的大风似乎要卷走老人和她身边的一切,火撑子上的茶都让雷声震得微微颤动。顷刻间,大雨夹杂着拇指般大的冰雹倾泻下来。正在缝补衣裳的尼玛达丽老人大喊一声:“哦,老天!”扔下手中的针线匆忙跑去盖好蒙古包。很快,她成了落汤鸡。她嘴里嘟囔着什么,不停地向长生天祈祷着。倾盆大雨给干旱的大地带来了生机,干涸已久的地面变得湿润起来。大雨过后转成了蒙蒙细雨。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黎明时分,雨住了。尼玛达丽老人的蒙古包漏了一晚上的雨,让住在包里的一老一少瑟瑟发抖。屋里的锅碗瓢盆里也滴满了浑浊的雨水,发出滴答滴答的节奏。他俩用木棍撑住蒙古包的毡子晒在太阳下。蒙古包周围的地面被雨水打成了无数个小小的凹槽。

金灿灿的太阳从天边缓缓升起。枕着驼圈安睡的晨雾也渐渐散去了。

被雨淋湿的柴火不好燃,吱吱响着冒浓烟。尼玛达丽老人跪在地上,用芦苇管给火苗引火,可她牙齿掉光的嘴已无法点燃忽明忽灭的火苗。浓烟呛得嘎那直流眼泪,他说:“我来吧。”说着拿起芦苇管吹,火苗渐渐旺了。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啊,吹起气来也有劲儿。”老人用羡慕的口吻说。

火苗逐渐驱散了包内的冷气,被雨淋湿的蒙古包开始冒热气。院内的一小块毡子上,尼玛达丽老人在忙着熬茶。

被昨夜的雨水洗刷过的大地犹如待出嫁的姑娘,变得干净可人。

嘎那在外面迎风而站,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望着云雾缭绕的戈壁深处,心想:太美了!自然地,想起了俄国作家写的《迤逦故乡》来。老人在这样安详的地方生活,是多么幸福。这里没有觊觎和嫉妒,没有流言蜚语,没有钩心斗角,一切都保持着原始的样子,生活在这里的人必定会健康长寿……

尼玛达丽老人和嘎那把被雨淋湿的被褥、毡子等通通拉出来放在驼圈栅栏和柴堆上晾干。

“这雨下得及时,这下黄羊它们就不怕渴死了。趁着有雨水,我们去一趟吉兰吧。这雨可真下对了,要不我可不敢扔下牲畜走,现在好了,下雨后干旱也缓解了。”老人边喝茶边说。

此话正合嘎那之意,听来很悦耳。

“行啊,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嘎那迫不及待地问。

“今天归置点东西,明日一大早出发吧!”尼玛达丽老人的决定来得很干脆。

“都准备些什么呢?”

“准备好夜宿用的被褥、厨具、茶壶、皮囊、面、干肉……”

“走几天能到呢?”

“如果不迷路,三天就到了。如果不幸迷路了,就难说了。”

他们准备途中所用的东西,忙碌了一整天。傍晚,老人牵来三峰骆驼,拴在蒙古包旁边。尼玛达丽老人挤了羊奶,给羔羊解了圈。她在四个皮囊里装好了水,把第二天要带走的东西准备得很充分。忙碌了整整一天,夜深时准备入睡。熄灯了,在老人被子上玩耍的黄羊羔“呼和娜”一跃钻进了老人的被窝儿。

“乖,这两天住在羊圈里,渴了喝雨水,过几天原生态生活吧。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等我回来。”老人对“呼和娜”说。

前一阵子骑骆驼落下的伤口估计又要发作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忍耐到那里……不过无论怎样我也得看看那神奇的地方,就是爬,我也得爬过去。但愿我们不会迷路,如果迷路了,就只能消失在巴丹吉兰大漠里了。跟着这位老人应该问题不大。离成精不远的那峰骆驼估计也会是好帮手……嘎那的脑子里乱乱的,无法理出头绪来。在这样的凌乱中,他渐渐入睡。

第二天,天边刚刚发白,尼玛达丽老人就起来熬茶,嘎那则打着哈欠很晚才懒洋洋地起床。

“孩子,动作快一些,我们得趁着早晨的凉爽赶路。”老人熬着茶说。

喝完早茶,他们就开始忙活了,把昨天装好水的四个皮囊、途中用到的东西都安放在骆驼上。老人用缰绳拴住了蒙古包大门。

“怎么?门也不用锁吗?”嘎那很不放心。

“这一片黄沙里哪里有什么小偷?就是有,从我家里能拿走什么呢?如果有谁在沙漠里口渴了,或许这里还能救他一命呢。以前我们出门从不锁门,这是为了给路过的人行个方便。如果有人来沙漠里找牲畜,就在这里过了夜再走。不过现在人心都变了,人们也开始锁门了。”尼玛达丽老人说。

“呼和娜”跟着老人来到拴驼桩附近。

“哟,小东西舍不得我了?好了,好了。给你一些奶喝,好好看家,等我回来。”说着老人从挂在驼背上的粗布麻袋里拿出一小瓶羊奶,放在黑色的小木碗里。“呼和娜”一看见奶,便狼吞虎咽地喝起来。昨日,老人挤了羊奶,没给“呼和娜”喝,留作自己熬奶茶用,今天还是被这小家伙“暗算”了。

“怎么样?这下满意了吧?”老人和蔼地说。“呼和娜”撅臀撒欢,看样子还真像个小孩子,好像在说:“这下够了。”尼玛达丽老人出发时“呼和娜”恋恋不舍地留在了后面。老人也三步一回头,很是不舍。嘎那骑着一峰叫“蒙格图”(意为“有痣的”,文中的骆驼有痣,故名)的骆驼跟在后面。老人的坐骑似乎是个老手,不等主人给暗示就昂首挺胸颠簸了起来。

天边的戈壁深处升起了梦幻般的浓雾,越过这道梁,那道坡在向这里蔓延。雨后的积水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形成了大小各异的水泊,泛着银光,好似某地的湖海在一夜之间搬到了戈壁深处。微风徐徐吹来,带来野草的芬芳。

接近中午时,老人回头看了看,“呼——个,呼——个”叫着让骆驼快些走,又看着嘎那说:“孩子,你累了吗?不会睡过去了吧?给骆驼加鞭跟上来,两个人说说话这途中就不寂寞了。”嘎那赶紧跟了上去。

“孩子,你还好吧?我们去那梭梭丛生的洼地歇歇脚,也让骆驼喘口气。在那里喝口茶再走。”老人用拐杖指着远处青色的梭梭说。对于臀部的伤疼痛难忍的嘎那来说,这话并不悦耳。

他们在丛生的梭梭洼里下了骆驼。三峰骆驼警觉地东张西望,嘎那和老人没有在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的骆驼一看见茂盛的梭梭,原先的恐惧变得不复存在,拼命用舌头卷着梭梭枝叶。

尼玛达丽老人和嘎那喝了几口茶壶里的凉茶,拿出油饼吃。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长了这么多梭梭?”嘎那看着周围问。

“这里叫‘狼坡’。”

“为什么?”

“这里常有狼群出没,所以叫‘狼坡’。”

“现在还有狼吗?”

“这个说不准,偶尔还能看到狼的脚印。”

“那赶紧离开这里吧!”

“别紧张。那些狼又不是弹尽粮绝了,怎么会进攻我们俩呢?让骆驼好好吃点东西吧。路上有驼食的地方很少,可怜它们三个也累坏了。”

嘎那起身去解手,吓得魂飞胆丧,跑过来说:“额吉,额吉,那边有个大洞,洞口黑乎乎的。”

“那叫窟!”尼玛达丽老人自己也吓坏了,手中的茶碗险些掉地。

“真的,不信您过去看看。”说着嘎那拽老人的袖子。

尼玛达丽老人在嘎那的催促下来到了洞口。在长满红柳的洼地真有一眼黑黑的洞,看样子,一个人爬进去一点儿都不觉得拥挤。尼玛达丽老人的脚步再也不敢往前挪了,嘎那则惊恐地拽住老人的袖口。

“是个狼窟。”老人说完仔细端详周围的脚印。嘎那则寸步不离地跟着老人。

“雨后好像没有动物来过,好像是个无主的洞。”老人说完凑近洞口看了看,洞口有动物进出的脚印。

“里面有东西,你看看这脚印。”老人说。嘎那凑过去看了看,说:“也不知道里面有啥?”

“看样子外面的动物没打扰过它们,洞内的动物来到洞口又爬进去了,看来是狼崽。”老人说着往里探了一下,把耳朵贴在洞口听。

“里面有几个狼崽,嘤嘤叫着呢,年轻人眼神好,你过来看看。”嘎那轻手轻脚地走到洞口胡乱看了一眼,说:“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老人为难地说:“你再凑近点看,里面没有能吃掉你的大狼,要有早出来了。”

嘎那心里虽很怕,但按照老人的说法凑近洞口看了看。

“真吓人,里面有几只眼睛发着绿光。”说完他赶紧后退。

“有几个?”

“好像是六个。”

“大小一样吗?”

“一样。”

“大雨过后它们的母亲没过来喂过它们。估计里面是三只狼崽,现在快饿死了。要不,给点东西喝?”

听这话嘎那吓呆了,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老人,心想,这老人是不是有点儿慈悲过头了?

老人又一次凑近洞口看了看,说:“好像就在洞口,伸手进去或许就能抓到。”说着把手伸了进去。

“您小心点啊,里面有母狼您就糟了!”说完嘎那瑟瑟发抖。

“母狼肯定不在,就是我的手够不着。”说着老人把手臂全都伸了进去。老人拽出来一只像小狗一样刚刚睁开眼睛的狼崽。嘎那吓得把狼崽扔在地上。老人又伸进手去把其他两个狼崽也拽了出来。可怜这三个小家伙真是饿坏了,横冲直撞,到处寻找着能吃的东西,嘤嘤叫着。嘎那凑了上去,他闻到了一股腥臭味,赶紧用手捏住鼻子,心想:就你们这样,哪天能有填饱自己肚子的能力呢?老人卷起袍子的下摆,把三个狼崽放进里面。

“可怜这三个小东西,快要饿死了”,我们抓紧时间给它们喂点奶。说着老人从上次给“呼和娜”的小瓶子里倒一些奶在手心上,再用驼绒沾上,滴在小狼嘴里。吃到奶的小狼羊羔般蹒跚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可人。

嘎那想阻止老人,看着老人认真的样子他又不忍心。看着可爱的狼崽,嘎那思绪万千:仅有的那么一点儿奶都用来喂狼崽了,这老人也真够慈悲的。对几只狼崽她都这么认真,肯定有她的道理。在她眼里狼或许并不单单是狼,而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既然存在,那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或许老人这样做也对……

尼玛达丽老人喂完奶就把狼崽放回洞里,说:“母狼可能去远地方捕食了,不久可能就会回来,我们早点离开这儿。”

他们又继续赶路。整日在戈壁上空守候的太阳羞涩般落到了沙梁的那头。

尼玛达丽老人和嘎那想找个地方歇脚过夜。走了一阵,他们找到了一处花草丛生的地方,卸下了驼背上的行囊,准备生火。

“好了,孩子。去拾些柴火来,我们熬茶喝吧。”老人说。或许是饿了,嘎那都没有回话,弄柴火去了。尼玛达丽老人看着默不作声的年轻人想:这孩子一定是饿坏了……或许他从小就没受过这样的苦,可怜啊。

“好了,我们熬上茶,好好吃一顿。估计你是饿坏了,赶紧找出饼来吃,茶一会儿就熬好了。”说着在茶壶里灌满水,放在火上。

听了老人的一席话,再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嘎那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没事,您也累坏了吧?”

“我是个风餐露宿之人啊,你可不行。这是你第一次来,饥饿都是难免的。这才是第一天,我们还需行几天路,所带干粮也会一天比一天少,孩子,你能坚持吗?”说完看了看嘎那。

“能,没问题。您都能坚持,我肯定没问题。”嘎那说。

“那就好,或许哪天会饿得比今天还要厉害,你可有些心理准备啊。”老人给嘎那打预防针。

“还要走几天才能到?”嘎那有些担心。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如果行程很顺利,三天就到了。如果遇上风沙,那可就说不好了。”老人弄着火说。一会儿,茶壶里的水沸腾了,老人拿出一些干粮,准备吃饭。

嘎那第一次闻到这样浓厚的茶香。他觉得站在那里,不停地闻随风而来的茶香也是一种幸福。老人用袍子的下摆包住提手拎上茶壶,轻轻摇晃了几下,放在火上继续熬。不远处的小沙梁被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了狗舌般细长的毡子,上面摆好了黄油、油饼、干肉、碗筷等。

老人从茶壶里舀了一勺,敬天地。

嘎那问:“弹洒敬天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

“孩子,人们从大自然获取的东西太多了,理应还给大自然一些。我们把食物中最好的弹洒给大自然,是表示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感谢。”老人说。

他们的晚餐开始了。嘎那真的饿坏了,一张油饼他折叠两次就吞了下去。他两腿撇开坐在毡子上,不停地吹着冒热气的奶茶。

“孩子,坐得规矩一些,大自然也是你的家啊。我想,你在家里一定不会这样坐,对吧?”嘎那尴尬地笑了一下,学着老人蹲坐。

“像你这样吃惯一日三餐的人,靠干粮度日实在是有些为难你。这两天不能做饭,你可得忍耐一下啊,孩子。”

“行,行。”

他俩喝茶之际,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整个戈壁,就连他俩手里的碗,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三峰骆驼反刍着,好像在说,他们怎么撇下我们不管呢?

“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先让你们醒醒汗,一会儿就放你们吃草去。”说着老人将手里的木碗舔干净。

大漠披上了黑色的风衣。老人用绊绳绊住骆驼,用栅栏将他们围起来,铺好毡子准备睡觉。

“来,你睡这里。”老人把最舒服的毡子留给了嘎那。

“没事,我睡这里就可以了。”嘎那说。

“就睡这里吧。你们这些城里人估计睡不惯。”

天空布满了星星,新月似钩挂在天空,戈壁里的一切都如此安详。

嘎那在老人让出的毡子上躺下,枕着自己的衣物,盖了羊皮袄。尼玛达丽老人枕着自己的靴子,盖着旧皮被,皮被已破旧不堪。

“今夜真好。‘馋尼姑’都出来了。”

“‘馋尼姑’?那是什么?”嘎那问。

“那是北斗星附近的一颗星星,也叫闪星。”

“哦,是那颗吧?”嘎那指着星星说,语调拉得很长。

“为什么叫‘馋尼姑’呢?”

“我们有句谚语叫‘奸人嗜话,馋人嗜饭’。人们吃晚餐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因此得名。还有一说是如果吃了晚餐不擦嘴,‘馋尼姑’就会舔掉你嘴上的饭。被‘馋尼姑’舔过后,嘴会长东西,所以吃完东西都得擦擦嘴。”

“那今晚‘馋尼姑’也舔我们嘴角了,怎么办?”

“长东西啊。”

“如果真长了,那怎么办?”

“你放心,所谓一物降一物,如果真长了东西,用我的黑木碗降一下就好了。”

“怎么降?”

“先用火烤好黑木碗,在长东西的地方压一下就好了。”

“原来还有这么好的偏方,那我再也不怕长东西了。”

“北斗七星在那儿,伐星也升起来了。”尼玛达丽老人看着满天的星斗孩童般自言自语。

“听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星,不知是不是真的?”嘎那问。

“人们都这么说,或许是真的吧。”

“不知道这浩瀚的星群里哪一颗是属于您的?”

“不大亮那一颗是我的吧。没看见又有流星划过吗?过不了多少日子,我的星星也会变成流星的。”老人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叹息。嘎那后悔说那些话,想要挽回什么,说:“不会的,像您这么善良的人,属于您的星星一定很亮很亮。北斗七星最亮的那一颗是您的。”

“哈,但愿如此啊。”老人略有悦意。

过了一会儿,尼玛达丽老人就喘起了粗气,看来已入睡。

嘎那看着满天的星斗,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可怜这位老人故意让我睡在最舒服的地方。她的心是如此善良,用伟大的母性关怀包容了我的一切。如果这戈壁里来了狼、熊等猛兽该怎么办?嘎那的思绪蔓延着。想想猛兽,他身上冒出了虚汗……再看看身边已熟睡的尼玛达丽老人,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坠入梦乡。

火红的太阳从大漠深处缓缓升起,阳光沉淀在每一个沙丘上。

嘎那掀开羊皮袄起床时,老人的位置空空如也。看看周围,远处是连绵的沙丘,如同山峦。嘎那想生火,去拾柴火时,老人牵着三峰骆驼从沙梁那边走来。

“昨晚睡得好吗?冷不冷?戈壁里夜晚比较凉。”老人说。

“托皮袄的福,一点儿都没冷。您是什么时候起床的?我一点儿都没发觉,骆驼走远了吗?”嘎那一边生火一边问。

“它们三个估计也知道第二天要赶路吧,没走远,吃得也很好。过了这里再不好找这样水草丰美的地方了。我们已走过了戈壁,从今天起我们要在沙漠里跋涉了。”说着,老人把皮囊里的水倒入茶壶,弄湿头巾的一角,擦了擦脸。

喝完茶,他们继续赶路……

接近中午时,他们进入了高高的沙梁中。四周都是耸入云端的大沙丘,偶有旋风带着沙粒一卷而过。嘎那看着没有任何标志、没有道路可言的沙漠,心生寒意。老人的三峰骆驼——“呼仁”、“蒙和图”、“洞奴尔”(意为脾性倔强,固执的,因其性烈,难调驯,故名)却像看见家园一样耷拉着白沫努力行走。它们重重落脚,又笨笨地抬起脚走路的样子看起来着实可爱,也可怜。高个子“呼仁”似乎是个老手,不用主人指点,果断地辨别方向。看了骆驼的果断,嘎那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尼玛达丽老人随骆驼行走的节奏,伸展着胳膊。走到沙梁顶,他们让骆驼排泄,自己也去小便。站在灼热的沙子上,犹如站在火苗上,从鞋底烤着脚板。

他们喝了一口凉茶,吃油饼。一只沙漠蜥蜴跑过来奇怪地看着他们,轮流抬着它的脚。这里除了蜥蜴和臭虫,再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今天我们去哪里过夜呢?”嘎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沙梁说。

“这可说不准。对于远途跋涉的我们来说,走到哪里太阳落山我们就在哪里过夜。起来吧,我们走。”老人拍了拍身上的沙尘,站了起来。

他们的跋涉又继续了……

他们在高耸的沙梁中穿行了许久,终于站到了一个顶部平坦的沙梁。慢慢爬上来没觉得有多高,骆驼们似乎也没费多大力气,可上来一看吓了一跳。俯瞰下面,他们看到丛生的沙漠植物都成了一个个小点。站在这里觉得离头顶灼热的太阳近了许多。

“这儿还真高!”嘎那牵着缰绳东张西望。

“这沙梁叫‘图什哈拉赞’,是附近较高的地方了。”

“还有比这儿更高的?”

“对于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这里算高,其实这里并不算高。”老人不以为然。

“如果真有那么高的沙梁,那可真能‘手可摘星辰’了。”嘎那兴奋起来,俨然一个孩子。

“如果你能把星星摘下来,我就能送你到那么高的沙梁。”老人打趣道。

“如果真爬上了那么高的地方,我一定伸手试试。”嘎那说完笑起来。他们愉快地交谈着,顺坡而下。

火苗般灼热的太阳渐渐收住了它的毒辣辣的光芒,藏匿到了沙梁的那边。

老人领嘎那来到一处洼地,那里有很多干枯的苇子。他们卸下行装,把骆驼放到红柳深处。嘎那想找一些柴火来,可是他连手指般粗细的柴火也没找到。他们只能喝凉茶,吃干粮了。

新月被云遮住了半个脸,看来沙尘暴要来了。

“孩子,可能要起沙尘暴了,把你的衣物用其他东西压好,要不咱们的衣物可要比咱俩先到吉兰了。”老人提醒说。

“知道了,今晚我们岂不是要被沙子活埋了?”嘎那有些担心。

“那是小事,如果能活着出去就算是行大运了。”老人的语气有些僵硬。

嘎那没有接话。他心想,是不是我们要葬身沙海了?真够可怕的。

这一夜,嘎那又睡在最舒服的地方。

尼玛达丽老人起身时风没有停,像逃开了束缚的骏马。沙子飞过来聚集到她身边,与她枕着入睡的靴子一般高,掀起被子时滑下去好多沙子。老人看看嘎那,他蜷缩成了一团,犹如沙漠里的刺猬。

尼玛达丽老人把靴子里的沙子倒出来,穿上靴子,系好衣服,去找骆驼。袍子的下摆飞扬起来,似乎要把蹒跚而行的老人卷走。她费尽周折到了骆驼那里,风更大了,沙子借助风的威力肆虐。乌云在头顶上密布,似乎在这一刻天与地已混沌地融为一体,让人喘不过气来。骆驼也失望地闻着自己。

尼玛达丽老人回来时嘎那依然蜷缩着躺在原地。

“孩子,起来吧,我们要赶路了。”老人掀开嘎那的被子。或许是受了惊吓,嘎那一跃而起,沙子都没有弹落便匆匆忙忙穿起了衣服。

“快走吧!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老人几乎是在喊。

“好吧,那我们动身!”嘎那也喊。

沙尘暴中一老一少,叫喊一样大声交谈着,打点好行装出发。

沙尘暴像是动了怒,把大把大把的沙子移过来甩在他们身上。尼玛达丽老人也失去了方向感,把命运交给了骆驼。她把脸紧紧贴在驼背上。高个子“呼仁”情愿地接受了这一艰巨的任务,按自己的性子逆风前进。嘎那怕被风卷走,紧紧抱住了驼峰。如果迷了路怎么办?我们所带的水和干粮都不多了……与其饿死,不如躺在这里等死。嘎那这样胡思乱想。他看了看尼玛达丽老人,她稳若泰山,大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看起来像是在驼背上打盹儿。

在这样的沙尘暴中他们行走了近一天。风力好像稍小了些,起码能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骆驼了。嘎那饥寒交迫,几乎要从骆驼上滚下来。尼玛达丽老人还是那个稳若泰山的样子,稳稳骑在驼背上。高个子“呼仁”好像看到了家的方向,昂首挺胸,速度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加快。

“孩子,坚持一下,看骆驼的走势,估计离目的地不远了。”这句话在嘎那听来是如此温暖,他赶上来说:“是真的吗?”

“好像是,看这骆驼,估计是闻到了青草或水源。”

“还要走多远?”嘎那用无助的眼神看着老人,像是在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歇歇脚吧。”尼玛达丽老人似乎猜出了嘎那的心思。嘎那则什么也不说,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

风渐渐静了下来。天边起了黄褐色的雾。高矮的沙梁耸入云端。

一老一少的两个人庆幸沙尘暴没有将他们卷走。他们找了很长时间,接近黄昏时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歇脚的地方。险些饿晕的嘎那卸下行装,便大口大口地喝皮囊里的水,狼吞虎咽吃起干粮来。老人看着他觉得很可怜,想必是饿坏了。她在榆树上拴好骆驼,捡了一些干树枝和干牛粪回来。

嘎那渐渐恢复了说话的力气:“您不饿吗?”

“我也是血肉之躯,能不饿吗?但是得忍住,要不就走不出这沙漠了。”老人说罢准备生火。

嘎那这才感到自己做得有些不妥,脸上滚烫滚烫地想:年纪这么大的老人都忍住了,我有什么忍不住的呢?我们俩都一样,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作为老人或许她比我更累更饿,但她都忍住了,靠的是毅力。古罗马一位大作家说过只有忍耐才能抵达幸福的彼岸。这一点我要向老人学习……想到这里,嘎那竟自卑起来。

“今天我要给你做一顿你之前从没吃过的沙蓬面片。”说着,老人把铝锅架在火上,放好水,扔进了一些碎干肉。她和好面,掐成一小块一小块扔进沸腾的锅里。这顿饭果然味道极佳,他们吃到浑身冒汗。这沙蓬面片还真解乏。

喜鹊的叫声吵醒了嘎那。尼玛达丽老人和她的三峰骆驼不知去了哪里。不远处的榆树上几只喜鹊好奇地叫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喜鹊?不知道它们怎么度日。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人类和大自然才能够和谐相处吧。昨天那一场沙尘暴没有对尼玛达丽老人造成任何影响。不知老人哪里来的毅力和耐力,这么早就起床放骆驼去了……嘎那站起来望着远方,思绪万千。

两棵老榆树稀疏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像两位脱发的老人在佝偻着身子。如果它们能说话,应该在叙述这一方水土的渊源吧……这里的沙漠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光秃秃的,偶尔也有红柳和树木长在上面,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山。

尼玛达丽老人牵着骆驼从沙梁的那边走来。嘎那迎了过去。

“孩子,睡好了吗?”老人笑着说。

“睡好了,昨晚可睡了个好觉,一大早您上哪儿去了?”

“我起来喂骆驼。估计离吉兰不远了,可能下午就到了。”老人说,语气中透着愉悦。

总算熬过来了。嘎那这样想。

尼玛达丽老人似乎很疲惫,双眼深陷在眼眶里,双目无神。她连连打着哈欠,眼角流出了几滴泪。嘎那看出了老人的疲惫,麻利地备好了早茶。

“哟,托孩子的福,喝上了热茶,我呀,想死这茶了。”说着老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高个子“呼仁”咬住缰绳围着桩子跑,还不时地瞪着老人。尼玛达丽老人早就悟出了它的意图,说:“走吧,走吧。你忍耐一会儿,我们喝完茶就动身。”高个子“呼仁”好像在说,快点啊,快走到头了还等什么呀!老人依了骆驼,起来动身。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长满胡杨树的沙梁附近,那沙梁耸入云端。这里的胡杨林长得茂密无缝,别说是人带着骆驼,光是一个人,穿过去都很难。嘎那第一次看到这么茂密的胡杨林,说:“这林子可够茂密的,红柳也能长这么密?看那胡杨树,都长到天上去了。”

“这还不算最高,过一会儿你看到更高的不知要说些什么。”老人不以为然。

“这林子密不透风,我们怎么穿过去啊?”

“这个交给高个子就行了,只要能安全地骑在骆驼上,我们就平安无忧了。”老人信誓旦旦。

胡杨树和松柏一样长在梁的背面。高个子“呼仁”为了爬出去,努力迈步。快爬到沙梁顶时看到一个岔路,原来这是下坡路的入口。人们几乎无法想象这样茂密的林子里竟然还有出口,出口的两旁长满了树木。高个子“呼仁”似乎走惯了这样的路,用身体开辟出一条路。

“孩子,紧贴着驼背,如果被树枝剐上就糟了。这路我每年都来开一次,可过了一年就又被封住了。”老人说。嘎那按老人的吩咐紧闭双眼,胶布一样粘在驼背上。骆驼走进了葡萄架般密不透风的森林里。大约走了五六十米又见阳光了。在斑斓的阳光下嘎那看到了红杉和胡杨,又粗又高,阳光都无法穿透它们的叶子,有的四五个人环抱都抱不过来。地下的落叶不知积了多厚,骆驼踩下去就像踩在海绵上。高个子“呼仁”像一个老手,在这样的森林里披荆斩棘,开路前进。大自然的奇迹让嘎那目瞪口呆。

尼玛达丽老人回头看了看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不知所措的嘎那,说:“孩子,见过这样的森林吗?”

“哪有!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们看到的森林都是图片和照片上的,这是我第一次身临其境。这太神奇了!”

“有时候我们不能用人类的思维去理解大自然,因为大自然的造物主智慧过人,它们才是伟大的工匠。”

“这树不知怎么长的,这要长多少年才能形成这样一片森林呀?”嘎那感慨不已。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就你这样,到目的地的时候可能都陶醉了。”

“我现在已经陶醉了。”

树木的密度降低了,阳光洒了进来,无法知道现在太阳在什么位置。在几乎黑暗的森林中,尼玛达丽老人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只有高个子“呼仁”知道路在何方。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突兀而来的阳光下,嘎那睁不开眼睛。尼玛达丽老人的眼睛好像被细枝抽了一下,流出了泪,她不停地用袖子擦眼角。

走出森林不久,他们就走进了绸缎般软绵的沙漠里。刚刚因不见阳光而瑟瑟发抖的他们此时被灼热的沙子几乎是透过镫盘要烫伤他们的脚板,热热的风迎面吹来。

“烫不烫?能听见狗吠声了,你看那刀刃般有棱有角、耸入云端的黄沙,走到那里就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了。”老人说。

嘎那眯着眼睛,说:“那边烟雾一样的是沙漠吗?”

“是啊,从这里看上去它很矮,到那里你就知道了,其实它很高,我们只能斜跨过去。如果想垂直爬上去就要徒劳了。你看它们三个,都准备好了。”

嘎那回头一看,那骆驼的脚印一路都是斜着过来的。原来它们早已猜到。

沙梁越走越陡,三峰骆驼也越来越疲惫。它们艰难地从沙子里抽出脚,艰难地行进。骑在上面的一老一少也险些滑下去,死死拽住了驼峰。挂在驼背上的行囊勉强停留在驼背上。走在前面的骆驼不时地停下来喘口大气,后面的两峰默不作声地跟着它。不知道中途歇了多少次,终于爬上了那个刀刃般的白色沙梁上。

骆驼喘着粗气,鼻孔一张一张的,顺腿流下来的汗滴在沙子上。他们跳下骆驼来,让它们好好休息。灼热的沙子火苗一样烫他们的脚板,他们站到骆驼影子下避热。

“这沙子真热,这破鞋什么都挡不住,像光着脚一样,比哪里的沙子都热,不会是因为离太阳近的缘故吧?”说着嘎那像冬天的鸡一样轮流抬着一只脚。

“也有这个可能,沙梁的高处要比别处更热一些。”

“肯定这样,太热了。”

“你看好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应该在那里,你看到湖泊了吗?我这老眼也看不到了。”说着老人用袖子擦眼睛,指着远方。

嘎那顺着老人的手势望过去,说:“看到了,像镜子一样在闪闪发亮。”

“对,对,就是它了。我们要到湖泊那里。”老人高兴起来像个孩子。

嘎那再放眼望去,在镜子般闪烁的绿洲周围可能长有植物,呈现出了深绿色。

“好了,我们走吧!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到那里。”说完老人牵着骆驼动身,嘎那跟随其后。

大漠里的太阳比戈壁的太阳更早落山,阳光消失得却很慢。沙梁顶和一切都被镀上了绯红色。一老一少两个人走到镜子般闪烁的地方,闪烁的镜子变成了浩瀚无边的大湖。黄昏中,湖水平静如镜,各种水草生长茂盛。看看周围,一定也有茂密的森林,那边黑乎乎的。

“好了,孩子。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宿吧。接近湖泊,各种虫子也不会让你睡安稳觉的。那里有蛇、蜘蛛、蜥蜴、蝎子等一大堆知道名字和不知名的东西。”说着老人卸下行装。嘎那想拾一些柴火来生火。

“孩子,别点火了。这里可不比戈壁。一看见火光,那些小东西都凑过来。我们简单吃点干粮过夜吧,明早再好好喝茶。”他们喝了茶壶里的剩茶,吃了些干粮准备睡觉。尼玛达丽老人一躺下就像到了家里,喘起了粗气,很快入睡了。

嘎那却睡意全无。或许他在畏惧老人刚才说过的各种动物,也或许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彻底征服了他。这些树木是什么时候长成参天大树的呢?那耸入云端的沙梁有多高?除了岩石,沙粒也能堆这么高吗?大自然有时还真有人类无法估量的威力。就如同老人说的那样:有时候我们不能用人类的思维去理解大自然,因为大自然的造物主智慧过人,它们才是最伟大的工匠。想着想着,嘎那竟然坐了起来。他听到不远处三峰骆驼反刍的声音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响声。嘎那想跑过去看个明白,一想到蛇他马上又退缩了。

新月照在平静的湖面上。微风吹过,各种水草摇曳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自然成了摇篮,嘎那披着画满星星的棉被躺在摇篮里。微风吹过,如同母亲的手在轻抚。在一片温柔中他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天,嘎那起得比尼玛达丽老人要早。睁开眼,他就一跃而起,摸着黑跑到了湖边。清澈的湖水驼眼般安详地望着他。湖泊的周围是沙丘。沿着湖泊长着叫不出名来的各种水草。微风吹来,水草摇曳着,如同蒙古人喝高了酒,在高声吟唱他们的长调。湖泊周围的沙丘上长满了树木,朝阳中泛着火红的色彩。树叶上有露珠在闪烁。太阳像个火球,从墙壁般茂密的森林那头缓缓升起。萦绕在湖面的浓雾渐渐散去。树木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像大自然在欣赏着自己的美妙。

对于第一次身临这仙境的嘎那来说,这一切如梦似幻。他举起双手大喊,喊得湖水泛起微微的波澜。千百年来除了鸟鸣之外没听过任何声响的沙漠、森林、花花草草都从睡梦中惊醒了。几只洁白的鸿雁被惊扰了,拍着翅膀优雅地飞远,它们一定在这里繁衍生息。嘎那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几声,静静听着远处的回声。静默的沙梁、森林和花草似乎都在静静地看着他。嘎那俯身向湖水,在如镜般清澈的湖水中看到自己几天没有洗过的脸,笑了。洗脸时他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植物,它的茎要比菖蒲粗一些,叶子像铁屑一样一卷一卷的。嘎那洗尽污垢之后,摘了这种植物回去让老人辨别。

尼玛达丽老人点着了火,正在和面。

“孩子,今天起这么早啊?”老人有些奇怪。

“到这么美的地方了,哪儿还有心思睡啊!我想看看这里的日出,就早起了。”

“看到了吗?”

“看到了。远远看去,像正在冉冉升起的大火球,如果站在沙梁上就能拥抱一下。”说着他拿出那棵奇怪的植物,问,“这是啥植物?”

“哦,这个呀,这里有很多这样的植物,至于它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螺旋’。骆驼特爱吃那东西。一到秋天它就结果了,果子像衣扣,是红的。骆驼一看见它就什么都不顾了。吃了它,会长膘,估计这草很有营养。”

“这果子人能吃吗?”

“我尝过,不苦。有点儿沙子的味道,味儿很大。”

“是这样,散发出来的味儿像海藻。”

锅里的水开了。尼玛达丽老人挪开刚刚烧过火的柴火,在和好的面上打了个大洞,然后埋在滚烫的沙子里。早餐他们喝茶,吃了刚刚烤出来的饼。收拾行李和碗筷时,嘎那突然大叫了一声。老人回头一看,嘎那的褥子上躺着一条大花蛇。嘎那把手里的毡子扔出很远,眼珠子像跑到了头顶上,说:“太吓人了,这么大的一条蛇!它竟然在我褥子下过了夜。”

“没事,没事。孩子,你没有歹意它也不会祸害你,到时候它就自己走了。别说它才这么点儿,与大蟒蛇相伴过夜的事也时有发生啊。”老人一脸平静。嘎那虽然平静了些,可依然心存余悸。

尼玛达丽老人到高个子“呼仁”那里说:“给你脱衣服,让你也自由一年吧!明年我们再见。”说着老人开始给“呼仁”剪掉蓬松的绒毛。骆驼似乎也听懂了主人的话,眨着大眼睛,用头蹭着老人。

嘎那饮了和自己一路相伴的“蒙和图”,为它解开缰绳。高个子带着他两个伙伴一路小跑,消失在绿洲的那头。

“唉,可怜的孩子。这下它们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从去年春天到现在,还没好好歇过脚呢!如果会说话,也不知道它们会说些什么。”老人自言自语道。

“好了,孩子,去找一根木棍来,我们纺绒吧!”老人说。嘎那找来了木棍儿。他们开始纺驼绒。

太阳还没升多高,地面就开始灼热起来。骆驼们结伴来到湖泊周围,聚集到一起,站在湖泊附近的树荫下乘凉。

“骆驼们来饮水了,我们去那里纺吧。”老人说着拿起剪刀、磨刀石等工具,嘎那紧随其后。

那些骆驼和尼玛达丽老人亲热得很。它们过来闻闻这儿,闻闻那儿,身上的驼绒像旗帜一样蓬松飘扬着。其中有几峰母驼还领着驼羔。

尼玛达丽老人看见它们说:“哟,矮个子、黑三,还有你,你们都当妈妈啦!你看这些小家伙多可爱。”老人高兴地要跳起来,像个孩子。驼羔蜷缩着身子紧跟在母亲身后。

“靓红,你想我了吗?你可真靓啊,最近更靓了。不过你得和银针、黄风一起跟我走。”说着老人在“靓红”身上抚摸挠痒。“靓红”满不在乎,好像在说:“走就走,没什么了不起的。”

尼玛达丽老人像接见老朋友一样一一叫着它们的名字。骆驼们也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紧追着老人。

嘎那觉得几天前刚刚出生的驼羔很可爱,便伸手去摸。母驼以为孩子受到侵犯,把嘎那追出老远,幸亏嘎那跑得快。

尼玛达丽老人见到此景大惊失色,说:“快停下,你这是要干什么?杀人不成?”那骆驼便不再追赶,跑到了驼羔身边。其他骆驼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嘎那。

“你不要靠近它们,除了我,它们几乎没有见过任何人。小心它们会把你踢倒在地。”尼玛达丽老人嘱咐说。

“您一个人纺这么多驼绒,忙不过来吧?我帮帮您吧!”嘎那说。

“等我把它们绑好,你再过来。”

“知道了。”

尼玛达丽老人把所有骆驼都绑好,嘎那才跑过来帮着剪驼绒。那些被剪过绒的骆驼,好像身心得到了释放,有的喝水,有的吃着“螺旋”。

忙了一天,他们终于收工。嘎那搓着手掌。

“孩子,怎么了?手发黏了吧?”尼玛达丽老人一脸亲切。

“是啊,还有咱们没有剪过的骆驼吗?”

“还有几峰我们找不见。有峰骆驼我们剪不成。它们都出生在这里,是地地道道的野生骆驼,还有几个野驼羔。”

“为什么会有野驼羔呢?”

“哦,这里原先有几峰野骆驼,后来和我们的驼群交配,就有野驼羔了。”

“我还没见过野骆驼呢。”

“是吗?其实啊,跟普通骆驼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到?”

“有时候它会跟着驼群过来。”

“这里还有什么野生动物呢?”

“有很多啊,什么长角羚、黄羊、野马、戈壁棕熊等等。”

“这么多?”

“这也仅仅是我见过的,在这大漠里到底有多少种野生动物谁也说不清。”

“如果全都能看见,那该多好。”

“那你在这里住上好几年才可以。”

“人能在这里生活吗?”

“当然能,我们俩不都好好的吗?”

“如果长期生活呢?”

“怎么?你想长期生活啦?”

“对。”

“如果是你,估计有些困难。如果是我,那就没问题了。”

“在这蓝色星球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的人间天堂。现在你也知道了,还记得出发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一定克制自己的欲望,长生天从上面看着你呢。还是让自然保持她的原貌吧。”老人边纺绒边说。嘎那不作声,纺着手里的驼绒。

他们俩忙完手里的活儿时,新月升上了天空。牵着预先选好的三峰骆驼,他们来到昨天的住处。嘎那想起早上的蛇,便不敢靠近。尼玛达丽老人在把行装安放在骆驼身上后,在附近转了转,说:“哪儿有什么蛇会躺到现在啊,早走了,过来,快过来。”

“到了晚上它还会回来的,今晚可怎么过呀?”

“我有对付它的方法,你快过来吧。”尼玛达丽老人说。

“有什么好方法?快用上吧,说不定一会儿蛇又来了。”嘎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准备随时逃跑。

“要不今晚咱们别生火了,吃点干粮吧。”尼玛达丽老人说。

“行,行。只要不点火就成。”嘎那说。

老人把骆驼拴在行装的边上,说:“拿一些驼尿洒在附近,蛇就不会来了。”

“真的吗?这可真是怪事。”

“驼尿可是一种好药啊,有人得了胃癌,竟然用驼尿治好了。它可是消肿良药。”

“那还真是个宝贝,蛇都怕。”

“蛇呀,唯独怕它。”

他们俩喝完茶就休息了。嘎那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怎样接驼尿洒上一圈。嘎那坐起来听着周围的动静。三峰骆驼在反刍。老人已睡下。嘎那悄悄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靓红”那里准备接尿。“靓红”却怎么也不肯尿。嘎那在它身上轻抚了很长时间,它才站起来尿了一小盆。嘎那高兴至极,把驼尿洒了一圈,才安心地躺下。

嘎那醒来时尼玛达丽老人正在熬奶茶。

“孩子,昨晚睡得好吗?”

“睡好了。刚开始还睡不着,后来去接了点驼尿才睡下。”说完嘎那笑了。

“骆驼给你尿了吗?”老人也笑。

“还行,尿了一小盆。我在周围洒上一圈才睡。”

“见了驼尿,蛇就不敢来了。”

“今天干点啥呢?”嘎那问。

“有几峰骆驼我还没看见,得去找找。再让你看看沙漠清泉。”

今天微风习习,给人以凉爽的感觉。吃完早点,他们就向泉水出发了。

微风吹拂着芦苇。绿洲的四周湛蓝湛蓝的,好似姑娘的裙摆。湖泊里有几只野鸭在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这湖里的水鸟并不多。”嘎那说。

“这地方深处偏僻沙漠,鸟儿都不大发现这里。就算发现了,穿越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人说,满是怜悯的语气。

“那里葱葱郁郁的都是些什么树?”

“大多是胡杨和红柳,也有很多叫不出名来的树。那高高的是胡杨,还有榆树、红杉和檀香树。”老人指着远方说。

中午时他们终于找到了那眼泉水。在一座耸入云端的沙梁边上有两座稍矮的沙梁,上面冒着两眼泉水,犹如女人的双乳。冒出来的泉水成了一条小溪,从沙梁上缓缓淌下来。泉水周围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其中,一朵小红花格外艳丽。嘎那摘了一朵,说:“这是什么花?怎么这么香?”

“这不就是人参吗?”

嘎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了几分钟,说:“什么?人参?”

“对啊,人参。”

“那就是人参花啊。你以为人参应该长成什么样子?”

“我只看过酒瓶里的人参,还没见过野生人参呢。真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参。”嘎那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红花。

“这里不仅有人参,还有橄榄树、桂树、桉树、金合欢、肉苁蓉、锁阳等好多名贵植物呢!”

“那这里岂不是名贵药材基地吗?这可真是个天堂啊。”嘎那本想大喊一声,看了一眼老人,就作罢了。

“这里所有的花花草草几乎都是药材,应有尽有。”

“您不采吗?”

“从不!”老人的话语里透出忌讳的语气。

“为什么呢?”

“这些对我而言都毫无用处,就让它们好好生长吧!”

嘎那感到非常奇怪,说:“我想给父亲带一尾人参过去,想让老人家泡酒喝。”说着动手挖起人参来。

老人没说什么,暗暗祈祷着。

嘎那跑到泉水旁边,想用手捧水喝。尼玛达丽老人示意他赶快下来。嘎那无奈地走下沙梁。

“那些都是最原始的东西,我们可不能玷污它,到现在我都没碰过这泉水。对于大自然,我们都非常敬畏。别说是咱们俩,就连那些不懂言语的动物,也从不上那边喝水。”老人的声音很深沉。

“哦,是这样啊,我还真不知道。”嘎那的声音在颤抖。

“你可以从下流汲取一点儿喝。在我们看来这就是圣水啊。”说着老人舀水弄湿了头发和前额,喝了少许。

泉水像婴儿的双眸般清澈。嘎那学着老人尝了一口,那水果然甘洌可口。嘎那品咂着嘴,把随身携带的绿色水壶灌满。

“您为什么不在这泉水边安营扎寨呢?”嘎那很奇怪。

“如果来这里生火,就会有灰。驼群过来就怕污染了这眼泉水啊。”

他们俩往回走,路边这儿一棵、那儿一棵长着檀香树,黄羊、长角羚等动物在树荫下乘凉。看见异物的动物们向四面跑开。

之前闻所未闻的野生动物让嘎那惊呆了。他好像进了盛大的动物园。

“这么多黄羊啊,还有羚羊。那是什么呢?”

“那是野驴呀!”

“那个头高大的呢?”

“那是长角羚。”

“这里还有长角羚?”

“是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那些家伙不合群,总是三两个合成一伙儿。”

“您的骆驼好像不在这里啊。”

“或许它们去了绿洲深处了。咱们回去吧,明天趁早赶路。家里的几只羊现在估计都快变成干肉了。我们出来几天了?”

“快五天了。真想在这天堂般的地方多待上一天,真是想不到人间还有如此美妙的地方。”嘎那很是舍不得,不时地回头望。

“明年春天再来吧,还是咱俩一起来。”说着老人笑了。

“真的吗?我可真要过来。”

“来吧,来吧。”老人说。

他们回来看到几峰骆驼在榆树下悠闲地反刍。原来那正是他们在找的几峰骆驼。

尼玛达丽老人大老远就开始喊:“娃娃、雪白、哑巴、大雁,你们几个都在这儿啊,太好了。”骆驼们看见主人之后给老人撒娇,想让老人蹭痒。老人拴好它们很快就剪好了它们身上的绒毛。

“天还早。我们早些出发吧,早一天是一天啊。”老人突然说。

“现在就动身?您不说要再住一晚吗?”

“本来想住一晚的,但是又觉得趁着夜晚的凉爽赶路会舒服一些。去一个没有蛇的地方住下吧。”老人说着把行装和驼绒均匀放在三峰骆驼身上。这次行装多,他们只能坐在行装上回去。

老人匆忙的决定让嘎那有些后悔,他那本想摘一颗“螺旋”的果子回去。

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往回赶。

尼玛达丽老人骑在“靓红”身上,牵了一峰骆驼。嘎那也骑上了载着驼绒的骆驼。

多挖几根人参就好了。明年想方设法再过来一趟。橄榄、桂树、桉树、金合欢、肉苁蓉、锁阳那可都是名贵药材呢。如果把泉水灌装出售的话……还有那个“螺旋”营养价值一定很高……嘎那的思绪一路都没有闲下来。

他们走了整整三天,才成功返回。老人的老房子没有任何变化,静静迎着老人。

“不知会发生什么状况?”老人不敢去看屋外的水井。先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什么异样,才放眼望去。水井周围没有牲畜。走到跟前一看,水槽有满满的水,牲畜们似乎刚喝过水。看看周围,不像有人来过,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真奇怪,是谁过来在水槽里打好水,又悄悄走了呢?”嘎那说。

“我也在奇怪,这方圆几百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谁来饮羊群了?难道是长生天保佑我?不过这样的奇迹偶尔也会发生。忘了是哪一年了,下了一场大雪,造成了罕见的白灾,别人家的牲畜都饿死了,我们家的牛羊却总有草吃。去羊圈里,铺满了青草。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草是谁送来的。怕别人怀疑,我都没跟其他人提及过此事。”尼玛达丽老人说。

“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稀奇之事?”

“当然,这是人们无法想象的。我不会骗你的。”

“那倒是。”

他们卸下了行装,在周围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脚印。

太阳落山了,尼玛达丽老人在门口唤“呼和娜”。“呼和娜”跑过来亲昵地蹭着老人的脸。老人去羊圈唤每一头羊的名字,挤羊奶。

从绿洲带来的泉水,嘎那一口都舍不得喝,全都珍藏起来。想到把它带给父母和女友娜仁那西,嘎那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甚至不知把泉水藏在哪里更稳妥,最后选择了老人藏鲜奶用的地窖。

为了不让人参干瘪,嘎那特意将它连根挖起,还带了点它生长的土壤。他怕被“呼和娜”吃掉,小心翼翼地挂在蒙古包的天窗上。他又拿出几片“螺旋”的叶子,用纸包好,藏在裤兜。

“孩子,你累坏了吧?这些天我们风餐露宿也没好好吃饭,今天给你做点好吃的。”老人慈祥地说。

“没关系,这次跟着您可看了不少东西。明年开春我还来,而且要准备充分再过来。”

“准备充分?”

“对啊,我要带帐篷、望远镜、相机、干粮、厨具、行李、铁锹等东西过来。”

“用锹干什么呢?”

“挖人参。”

“农民是通过挖掘来得到大自然的恩赐,而牧人只通过牲畜得到大自然的恩惠。现如今像你这样想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大地都被挖空了,那多惨。人的贪心没尽头,大自然那么慷慨,可人类的贪念就没有被满足的那一天。人们降临在世界上的时候紧紧握着拳,是想得到一些东西,但是去世的时候一般都伸展着手掌,想要把所有得到的还给大自然。人们只有知足才能幸福。仔细想想,其实人们什么也带不走。”老人说得很激动。

嘎那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听老人讲,偶尔点头。

他们吃了干肉面。晚上“呼和娜”钻到老人被窝儿里,老人和它说着话慢慢睡去了。

嘎那这会儿一心寻思着回去。家人找他一定煞费了苦心,或许都以为他死了,女友也不知道怎样了,得赶快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这样一想,嘎那浑身冒出了冷汗,想现在就回去。

这一夜嘎那几乎没有合眼,黎明时打了个迷迷糊糊的小盹儿。起床时太阳已缓缓升起,飞翔的鸟儿、圈里的牲畜安详如旧。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责怪他没有回家。

尼玛达丽老人在熬奶茶。嘎那的脚迈进门槛就说:“我今天想回去,行吗?”

“怎么了?孩子怎么突然说要走了?先洗涮一下,然后喝早茶。我送你去苏木,顺便把驼绒卖了。咱们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老人说话时手在微微颤抖,锅里的茶也溢了出来。

嘎那的心平静了一些。

尼玛达丽老人熬好茶后摆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

“孩子,吃吧,额吉只有这些。别说,这两天我还真习惯咱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你也帮了我不少忙,额吉谢谢你。”尼玛达丽老人激动地说着,差一点掉泪。

“额吉,您说的这是哪里话,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您的大恩大德呢!如果不是您,我早葬身大漠了。我一定记住您的恩德,像母亲一样孝敬您。明年我还会回来,您平平安安的……”说着嘎那跪在尼玛达丽老人面前大哭。

“孩子别哭,我等你回来。明年再来时把女友也带过来。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但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着老人环顾四周,拿出一个鼻烟壶,盖子上镶着玛瑙。老人说:“孩子,把这个带上,是我那已故老伴儿的,或许对你还有点儿用。这个头饰送给你的女友。现在的孩子肯定看不上这些旧时的东西,但总比没有好。”

“谢谢,额吉。”额吉的礼物让嘎那激动不已……

第二年春天,嘎那驾车来到红格尔基戈壁看望老人。这次他不仅给额吉带来了蜡烛、绸缎、内衣、袜子、头巾、电池、手电筒、毛巾、火柴、碗筷、日历、台钟、挂面、点心等东西,还带来了去吉兰沙漠用的全套用品。

尼玛达丽老人的营地上没有任何东西。远远望去,除了茫茫戈壁再没有人烟的迹象。老人搬走了?会不会已驾鹤西归?嘎那围着原来蒙古包的位置看了好久,周围的东西好像一年没有人动过。藏鲜奶的地窖都被填平了,如果不看仔细,根本看不出来。没有留下一块煤、一头羊,老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去羊圈看,日久的牛粪已被风干,颜色发白。去看看那口井吧,嘎那想。井里的水像碎玻璃一样闪烁着。饮牛羊用的水槽也没有近期用过的痕迹。

老人带着牲畜去了哪里?老人说好要等我的,她应该不会骗人啊,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会不会怕我再过来挖人参?当时我不说就好了。人走了,上哪儿去找呢?嘎那想着,无奈地走向他的车。

石头砌成的水槽似乎要在烈日下龟裂,周围没有牲畜的影子。

放眼望去,远处起了不小的风沙,皑皑一片,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嘎那上车,呆呆地坐着。

老人到底去了哪里?独自去了吉兰绿洲?或者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她带走了?抑或已消失在大地深处?嘎那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来。此时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老人曾经说过的话:不要猜测,让那些秘密成为永久的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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