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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秘事

2014-11-17谢志强

西部 2014年9期
关键词:花匠哈雷王宫

谢志强

被束缚的诗人

哈雷和同伙抢劫了一个商人驼队,然后一一审问,要求每个人都给家人写封信,送来赎金,再放人。这样,可以额外增加一笔收益。

大名鼎鼎的越狱犯自从丧失了做梦的能力后,入伙了一个抢劫团伙,干起了这桩没有成本的勾当。不过,他有个规矩,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杀人,因为他们看重的是财源。

哈雷一眼看出一个穿羊皮氅的男子背后有潜在的财源。

可是那个男子声称自己不是商队的成员,仅仅是偶尔相遇,跟商队一起旅行。他没做生意,也不会做生意。

哈雷认为,这件羊皮氅已经把他和商人区别开来,羊皮氅是贵族的服装,便说: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个男子说:实不相瞒,我是诗人。

哈雷知道诗人是穷光蛋,靠朗诵诗歌维持不了生计,那么谁会来赎一个诗人?他说:诗人怎么穿得起这么贵重的衣服?

不久前,都城举办了一个颂诗朗诵盛会,由国王发起。各地的流浪诗人纷纷聚集到都城。

那位男子的颂诗得到了国王的青睐,获得了最高奖,奖品就是这件精致的羊皮氅。但是,他没能进入王宫,因为他长相丑陋。国王选了个英俊的流浪诗人封为诗歌王子,赞颂国王的诗歌必须有相匹配的长相。而他已习惯了流浪。

商人们证实诗人没有说谎。

哈雷对颂诗朗诵会也有所耳闻,只是他觉得诗歌怎么能当饭吃呢?他在国王的监狱里待过那么久。他说:你那些狗屎颂诗都他妈的是谎言。

同伙上前,给诗人松绑的同时还剥掉了诗人的羊皮氅。

诗人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像个乞丐。他活动活动胳膊,如同一只鸟抖擞着翅膀。

哈雷对诗人很反感,问:你穿着贵重的羊皮氅有什么感觉?

诗人说:很不自在,穿上羊皮氅,我感到失去了灵感。

哈雷说:这一点倒跟我相似,我这个大名鼎鼎的越狱犯不断越狱,靠的就是想象。可是,那个精明的狱头消除了我的想象能力。

诗人像遇到知音——同病相怜,说:羊皮氅嘛,某种意义上是移动的监狱,穿上很舒服、温暖,可是它把我和诗歌隔绝了,我只想怎么能吃上跟羊皮氅相配的食物。

哈雷笑了,说:现在,我剥了你的羊皮氅,把你解放出来,你不是又恢复了诗人的状态了吗?

诗人疑惑地看着哈雷。

哈雷说:你要懂这里的规矩,所有的商人都发出了信,赎金即将送来。

诗人说:我是个孤儿,吃了上顿饭不知下顿在何处,谁会赎我?

哈雷指着诗人,说:近在眼前。

诗人望着四周,好像前来赎救他的人已闻声赶来了似的。

哈雷说:你歌颂的国王,现在最希望得到的是颂诗,他举办颂诗朗诵会就是一种倡导,他要举国上下都赞颂他,你这个诗人正是他们中的一个代表,但不能代表我们。好了,长话短说,你写赞颂国王的诗歌,我派人负责传递、交涉,国王会根据你的颂诗出价,那就是你的赎金。

诗人闭上眼睛,然后睁开,说:我满脑子都是食物。

哈雷说:都是羊皮氅把你整坏了,好,我亲自给你操办王宫的食物。

诗人以为大祸临头,弄不好他会成为那种食物。江湖流言这帮劫匪杀人越货,还生吃跳动的心脏。

哈雷曾混进王宫当过一段时间的厨子,学到了几招手艺。他宰了一头羊,将羊肉制作成散发香气的菜肴。

诗人放开吃了他想象中的王宫食物,只不过,他的想象到达不了那种诱人的色泽和气味。他局限在乞丐匮乏的想象。

哈雷用平静的目光鼓励诗人进食。诗人打了个饱嗝。哈雷说:你吃饱了,现在可以干正事了,我已考虑好你一首诗的要价,这就歌颂吧,你闭上眼想象我就是国王。

诗人又打了个饱嗝,好像肚子里有一只顽皮的羊在往上顶。

哈雷说:难道塞饱了,没有诗歌出现的缝隙了?我可要开膛破肚,给诗歌腾地方了。

诗人咬住嘴唇,不让饱嗝再打出来。他紧闭双眼,像在构思。片刻,他睁开眼,一脸的哀求和无奈。

同伙已不耐烦,说:哈雷,这小子看来是在冒充诗人,干脆割掉他的舌头,省得他再说谎。

诗人竟又打了个饱嗝,他的手立刻捂住嘴,像盖住要溢出液体的杯子。他说:恐惧出不了诗。

哈雷说:你要咋样?

诗人说:放松,像鸟儿自由飞翔,花儿自然开放。

哈雷大笑。他宣布放了诗人。他跟同伙说:这小子身上榨不出油水。

独手牧羊

国王的厨子雇了独手牧羊。厨子把丑话说在前头——立个规矩,要是三次检查到羊没有吃饱,他就分文不给,还要倒罚独手白放一年羊。

厨子过去在都城的集市上摆摊卖烤羊肉串。他烤的羊肉串又香又嫩,国王的御厨看中了他,招他帮厨,当然也是发挥他的特长,只是用不着烤很多羊肉串了。厨子声称是国王选中了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在国王身边做事。

独手小时候摔断了左臂,所以大家都叫他独手。他做事细心、勤奋,却娶不上老婆,常常给人家打短工,麦子熟了运麦子,盖房子搬土坯。有了厨子这一群羊,他的活儿相对固定下来了。他不知王宫内部的情况,以为进了王宫,就一定当了什么官。所以,他敬畏厨子。

一大早,独手就把几十只羊赶到都城的郊外。那里接近沙漠的边缘,没种庄稼,羊像撒落在草地上的云朵。他瞅着这个空闲割草,供羊群吃夜草,它们可不能饿着了。傍晚,他背着一捆鲜嫩的草,率领羊群归圈。不是赶,而是率领,那捆青草像一面旗帜,他觉得自己率领着一支队伍凯旋了。

独手刚准备吃饭,只要门一暗,厨子立在门口他说:你要饿瘦我的羊呐?!

独手比划着自己的肚子,说:都吃得肚子鼓起来了呀。

厨子拉他到羊圈,丢了一把草进去,羊都拥过来争抢。

独手疑惑:怎么才算吃饱了呢?

厨子说:就是不理睬丢给它们的草为止。

独手把草撒进羊圈,说:幸亏我割了一捆草。

第二天,独手割了两捆草。他时不时地替几只相互嬉戏的羊着急,制止了它们的玩耍,督促它们专心吃草。看见一只只羊的肚子圆鼓鼓的了,仿佛他自己撑饱了那样欣慰。

归圈的路上,他回头看见羊边走边拉羊屎蛋,他担心这么拉屎,肚子又腾出地方了。那天,厨子没来。两捆草撒进圈里,天亮时就没有了。随后的几天,他用一根杠子挑青草,一头挑一捆,而且重量增加,捆绑得很实。

有一天,厨子又来了,说:你偷懒?

来到羊圈,羊肚子仍保持着圆鼓状态。可是,厨子丢进草,羊还照样吃。

独手提了同样的问题:怎么才算吃饱了呢?

厨子说:就是羊见了一根草也不理不睬。

独子犯愁,他还是弄不清厨子所定的饱的标准。他想,羊肚子是怎么了?吃了那么多,难道还有空隙?总不能把羊的嘴套上罩子吧?

厨子提醒他说:再叫我逮住第三次,按规矩,今年你就分文没有,明年还得白放一年羊。

独手恨不得割了地上所有的青草,往羊的嘴里塞。他看见草地上的羊在嬉戏,认为那是故意给他出难题。沙漠吹进来的风像嘴里哈出热气,太阳很亮很毒。割满了两捆草,他回到沙枣树下打个盹。可是,羊在玩他,扯他的衣服、裤子,好像他身上长了草。他已经跟羊有了感情。

他哀求羊,说:你们好好吃草去,就算帮了我的忙了,要是你们的主人再挑我的茬子,我拿什么来过日子?我就不能陪伴你们了,我还指望积了工钱娶个老婆呢!你们要是知道人间的事情就好了。

他举起杠子,击打树枝,纷纷落下的沙枣和树叶引来羊群。沙枣可是比青草耐饥。他似乎在拿沙枣树出气,拼命地敲打树枝。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款待羊们了。

厨子总是在独手毫无防备的时候检验羊吃没吃饱。回顾这一段放羊的日子,独手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群温顺的羊,只是没法子填充羊肚子里的空隙。如果填得满满当当,那么羊非撑死不可。而且,羊还边走边拉屎,拉得一路都是羊屎蛋。

你们怎么才能对青草不理不睬?可是,羊总是受青草的诱惑(跟我想娶个女人差不多吧?)。独手狠一狠心,把羊赶进了沙漠,同时,把两捆草也担了进去。

羊群都聚集在青草的周围,叫个不停。

独手拿起一把草,说:对不起,别怪我。

羊拥上来,还没衔住草,他就挥动羊鞭狠狠地抽它们。以往,羊鞭只是做做样子,这一回,他在空中甩出几声响,羊惊慌得退离。

羊远远地瞅着青草,渐渐地又围了过来。

独手把青草撒在脚前。羊的嘴刚接触青草,他就操起鞭子,扎扎实实地抽打在羊身上。

羊哀叫着逃离。青草诱惑着它们试探接近,迎接它们的只是毫不留情的一顿鞭子。他的眼睛里盈着泪水。

这样几个来回后,独手再递上青草时,羊群就惊慌逃散,仿佛青草是无数条鞭子。

果然,厨子当晚来检查,丢进青草,羊群立即退缩,只是注视着青草,“咩咩”地叫。他说:你挺有本事,叫我的羊吃饱了。

初冬,羊群进了草地,就奔跑着躲进树林。独手带了根细长的竿子,一棵树一棵树地击打,但他想象着被击打的是自己。他跟羊道歉,念叨着: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我坏,只考虑自己,我坏得不行,我不配跟你们在一起。

有人稀奇,为何独手放的这群羊对青草没有兴趣,还显出畏惧的样子,而且总喜欢待在树林里?独手说吃沙枣的羊长膘。

过关

两位史官被逐出王宫,征服者焚毁了他俩半辈子撰写的史书,一个王国就这样被轻易抹掉了。两位亡国者隐名埋姓,流亡到征服者的王国,那样,可以学到鲜活的语言,适当的时候潜回原来的王国,凭此维持生计。

一位昔日的史官仍放不下身份,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王宫。他认为平民的语言粗鄙,所以他仍学习异国贵族的语言。

另一位史官,只想学成后回国当一名普通的教书匠,因为他认为征服者一定要用自己的语言替代亡国者的语言。

两位同行自此分手。临别,一致发誓,不再跟政治沾边,因为政治实在险恶。学贵族语言的那位,不出几年就进入了贵族的圈子,他几次受邀进了王宫。他研习的语言成果已被贵族吸收,王宫亲睐他。他使得贵族的语言有了升华,语法更规范,语言更纯洁。他委婉地谢绝了任命,但接受了贵族的生活待遇。

另一位史官,已沦为乞丐,他甚至靠在墙根和乞丐们一起晒太阳,捉虱子。他的行踪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样捉摸不定,有时进村庄,有时到集市。他觉得平民鲜活生动的语言像粮食,他装了一肚子听来的故事、歌谣,讲给别人听,竟然获得了食物。

有一天,两位史官在都城的街头邂逅。他们简直不敢相认。生活优裕的这一位施舍了钱给另一位,说: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呀?

而另一位说:我并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可怜。

这一位请另一位来到餐馆,看见他的吃相,便说:你选择的平民语言,把你降为乞丐。

而另一位却关心起这一位的语言(确实,你掌握的语言抬高了你的地位)。两位竟然旁若无人,兴致勃勃地交流起各自的体会和奥妙。他们发现贵族的语言和平民的语言如同两条各自流淌的河流,贵族的语言,用的是书面语言,那是载入史册的语言,这与他俩当史官的时候相似;而平民的语言均为口语。

另一位即兴给这一位讲了民间流传的故事。这一位在鼻子前摆摆手,似乎平民的语言有臭味,他说史书可不理睬这种俗不可耐的语言。另一位要他上街听一听说书,还说自己正用文字记录话本呢。

他俩欣慰的是,衣着、语言已彻底地跟异国相同了(他俩心里永远装着自己的王国)。不过,俩人都维护自己掌握的语言,还沾沾自喜——庆贺过了语言这一关。当然,他俩轻轻地说起第一故乡的语言,好像在说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一次难得的邂逅后,又过了五年,两人在各自掌握的语言的河流里,像划小舟,没有再相遇。一位已娶了贵族的女儿,另一位仍然在用故事乞讨。他俩似乎遗忘了最初结伴回国的约定。

他俩再一次见面,是在都城的一个广场。如同他俩的王国被占领,第二年故乡又被另一个征服者占领。原来的贵族都装扮成了平民,因为征服者要清理贵族,防止贵族起来造反。

另一位说:你看,要保命,你也冒充起平民了。

这一位装扮的平民形象,他担心把握不准,在装扮上会泄露出贵族的身份,于是就让对方挑剔。另一位及时挑出来几个细节,还对他演示了举手投足的姿势。这一位很欣慰:幸亏碰见了你,不然,我的小命就难保了。

一些贵族已被辨认出,因为他们虽然穿了平民的衣服,但还是掩盖不了贵族的习惯。

这一位如同对语言敏感一样,对动作也敏感起来,他的模仿能力超强,得到了另一位的认可(安慰他:我这里你已过关了)。

他俩互称兄弟,被一起押进了一间屋子。

审查他俩的人,有一位也对语言有所研究,是这次征战的记录者,某种意义上是他俩的同行。审查者提了三个同样的问题,让他俩分别回答。他俩确实回答得流畅、清晰。但是,这一位被留下,另一位却被释放了。

一死一生。这一位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了。而另一位庆幸,当初的选择是多么正确。语言的差异在这里有了评判。这一位用的是贵族的语言,另一位用的是平民的语言,最终还是逃不出政治的魔掌。

另一位决定流浪回国——王国可能在恢复原来的语言吧?他担心自己生疏了第一故乡的语言,毕竟这么多年不敢讲了。

提供羽翼的人

大名鼎鼎的越狱犯哈雷在狱中度过了漫长的无梦的日子,他瘦得不像样子了。一天早晨,他梦见了一群鸟在空中盘旋,像一个漩涡,慢慢降下来。他知道,那群鸟发现了猎物。随即,漫天羽毛,仿佛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这让他感到了死亡的寒冷。他想,大限将至。

醒来,哈雷看见的是蓝色的天空,云像白色的羽毛。狱中,分不清昼夜。现在,阳光刺眼。周围都是纷乱的脚步声。他感到浑身奇痒。他躺在偏僻的小街上,开心地想到,那个消除他的梦想的狱长已先他而死了。他乘着一群鸟的梦,终于越狱了。

哈雷发现,人们惊慌不安,仰望着天空,好像大祸临头,所有的人都在议论一群鸟。他们中的青年、少年,甚至模仿着鸟展翅,扇动着臂膀,好像一群被拔了羽毛的鸟。可笑,想飞?

哈雷起身,羽毛轻轻地飘起。这是梦的证据。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已混淆不清了。痒突如其来,他挠抓着手、腿,却弄不清痒发自何处。那手指,像在庄稼地里松土,汗毛疯长,长成了羽毛。我是不是要飞了?他像给一只大鸟褪毛,一把一把地拔自己身体上的羽毛似的,痒竟然减缓了。

周围都是一张张好奇的脸。有个小孩说:大鸟掉下来了。一个老人说:这是传说中的鸟人。

哈雷将引起奇痒的羽毛递给小男孩。漫长的狱中生活,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仅能听懂。他只是笑。沙漠里碱草一样的胡子丛里,发出傻了吧唧的笑声。

大概小男孩有翅膀的印象,他接过羽毛,就往赤裸的胳膊上插,竟像栽树一样,活了。然后,羽毛丰满,小男孩做出扇动翅膀的姿势,就腾空而起。

哈雷想到,梦里的鸟不就是一群飞翔的小孩吗?他说:飞吧,飞吧!

先是小孩,再是大人,都拥上来,争抢羽毛。后来的人,索性开始拔哈雷身上的羽毛。疼顶替了痒。他耐得住疼,却抗不住痒。他说:拔吧拔吧,真舒服。他甚至陶醉地闭上了眼。眼前一片朦胧的红光。

哈雷一身麻生生的舒服。没动静了。他睁开眼。一群鸟在空中盘旋,似乎还不适应,手、脚划拉着,很笨拙的样子。他笑了。不就是刚才围观他的那一群人吗?果然,他们想飞。多好多好,飞吧,飞吧。

哈雷听说,早晨有一群鸟出现在都城上空,造成了人们的惊慌。人们不知道是他梦中的一群鸟。他找到一个阴凉的墙角,打算睡一觉。长期无梦,一个梦竟做得他疲惫不堪。他想一想就笑,谁能想到羽毛其实就是他的汗毛?

又来了许多人,远远近近,指手划脚。没人看出他是越狱犯,他听到人们在说:这是个长羽毛的鸟人。

哈雷很快被一阵痒占据了,他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长毛。他双手盲目地抓挠,不一会儿感到好像有无数只手在咯吱他。

人们一拥而上,几乎把他抬起来了。疼驱散了痒。他幸福地垂下眼帘。遍身是手。阳光像火光。手撤离了。他睁开眼,衣裤出现无数个破洞。拔过羽毛的地方,沁出血珠。

天空乌云密布——鸟群遮蔽着阳光。漫天喧哗,喊声,笑声。

哈雷知道,那些有了翅膀的人,可以轻易地飞过高高的城墙。那戒备森严的城门如同虚设。他得离开都城,永远告别监禁的岁月。我痒痒了,我痒痒了。他遍体麟伤,不忍心再去挠,忍着忍着,然后,他睁开眼,看到自己长了一副羽毛丰满的翅膀。我也要飞起来了。他鼓励自己:飞吧飞吧。

可是,哈雷只能在地上扑腾,像中了箭的巨鸟。又有无数只手按住他,拔羽毛。接着,一哄而散。又一群鸟起飞,融入天空的鸟群。他浑身血肉模糊。蓝天衬托着盘旋的鸟群,鸟群盘旋的下边,有猎物——他已感觉不到疼痛了。

还有一些人在观察哈雷,有人在拾地上零星的羽毛,往胳膊上插。接着起飞。他翻过一堵残墙,院中,树下有一只黑狗冲着他狂吠。他钻进狗窝。犬吠暴露了他藏匿的地方。

剩下的一伙人拖他出窝。他已感觉不到痒了。很可能,那些手,连汗毛的根也拔除了。他不断听见拍打翅膀飞起来的声音。他喃喃地说:飞吧,飞吧。

整个都城,除了王宫里国王、王后、群臣,人们都飞起来了。城门如同虚设。国王调兵,清除所有带羽毛的动物。这是传说中的一座翼城,曾经来了分发羽毛的“天使”。后来,人们羡慕飞鸟,就说:我痒痒了。

那个越狱犯哈雷,就是提供羽毛的人,可他自己飞不起来了。乌云压下来,如同他梦见的群鸟。插上他的羽毛的鸟群,俯冲下来,抓他啄他。一场暴雨,打湿了所有的羽毛。

赞美

这个花匠在王宫花园里干了第八个春秋后,终于放弃了他热爱的花朵。他多么期待国王、王后的赞扬,可一句赞扬也没有听到。花匠认为整个王宫上下都忽视了他存在的价值。他发现,他赞颂的花朵,会散发出特别的芳香。可是谁赞赏他呢?花匠穿越沙漠,前往邻国。他相信邻国有赞美欢迎着他。他回望往日的国王:你们轻视了一个多么好的花匠呀!邻国将是他施展才能的地方。

一晃三年过去了,花匠回国,衣衫褴褛,脸也黑了,平添了皱纹。他声称受不了异国的太阳和月亮,白天炎热,晚间寒凉。

都城的居民认识这个三年不见的王宫里的花匠,询问他在异国谋生的情况。

花匠说:邻国的国王待我为座上宾,人家就是重视我这样的花匠,同样的花圃,我在那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王宫上上下下的赞美,特别是来自国王、王后、公主的赞美,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丰富的赞美,赞美的词语像王宫花园里的花朵一样鲜艳。居民指出:邻国那么重视你,你怎么回来了?

花匠说:身在异国他乡,那种孤寂、思念,你们怎么能体会得到?

好奇的居民打量着花匠寒酸的衣着。

花匠做出试装的动作,说:邻国的王后把我当成花的使者,国王还赏赐给我几件华丽无比的长袍。

逐渐增多的居民提出: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吧。

花匠说:国王的赞扬我已满足了,长袍不过是身外之物,何况我这身体还不适应那么华丽的长袍,穿上很不自在,我就施舍出去了。

围观的居民疑惑起来,甚至有人不屑地离开。

花匠说:邻国也有我们王国一样的麻雀,他们也有乞丐,我见不得那些可怜的人,衣不遮体,乞丐穿上我赠送的长袍,我发现,卑贱和高贵的差别仅在于一件长袍,可是你们还用这种眼光看待我?

居民纷纷摇头,嘲笑。

花匠说:我在邻国的都城,听到了众多乞丐的赞颂,好像我是乞丐的国王,我没料到邻国的乞丐素养那么高。那些赞颂的话,在我们这个王国只能对国王使用,所以,我穿着这一身……回来了,我觉得我们这个王国吝啬赞美,好像赞美会割去自己的肉一样。

居民一哄而散。

花匠表情失落。他没有听见期待的赞美。他预期他的一席话能触动人们的怜悯、慷慨,给他捐赠衣物。

花匠已回不到王宫花园了。他流落街头,反复讲述在邻国的经历,末了,他会带上一句:早知今日,我应当给自己留一件长袍。

往往是,花匠还没讲完他的故事,就剩下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渐渐地,他所到之处,还没开始讲述,人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开。他听见有人说:这个落魄的花匠,可能在穿越沙漠时迷过路出现了幻觉,回到绿洲了还走不出幻觉。

于是,花匠就对自己讲述那个异国的故事,碰见乞讨者,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应当给自己留下一件长袍。

花匠的衣衫越发破烂了。他完全沉浸在异国的故事里,仿佛那是他昔日的荣耀。没有人相信他的故事,不过,他不断地找对象讲述,又独自反复地温习,这个漫长的过程使得那个故事已十分结实了,像花儿一样不断开放,然后结果。他埋怨,这是一个缺乏赞美词语的王国,缺乏赞美,就像花儿缺乏雨露和阳光,王国正在枯萎。

已是乞丐的花匠跟乞丐也格格不入。他在乞丐里自视高贵,因为他毕竟拥有那个邻国的故事。似乎遗憾失却了证据,他总是念叨:我应当给自己留一件长袍。

同行的乞丐试图把他从故事里拽出来。讨不上饭就会挨饿,每一个乞丐都明确、执着于这个目标。可是,这个昔日的花匠已深深地陷入自己编造的故事里,不可自拔。

等待说话的客人

这个国王通缉的逃犯带着爱他的女人在沙漠里安了家,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一棵沙枣树,一个地窝子,一眼泉水,一群羊。男人已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陌生了,他时不时地对羊说话。

早晨,男人总是遥望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他们逃离的绿洲。起初,女人以为男人是怕追踪他们的人赶来,就安慰男人,渐渐地,女人发现男人凝视的目光流露出期盼,她怀疑男人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

女人说:你在盼望谁?在等待谁?

男人说:就是想等来一个说话的人。

女人说:有我还不够吗?

男人说:不知绿洲怎样了,我希望出现一个男人,有些话只有男人之间能说。

女人的腹部微微隆起,她说:生个儿子跟你说话。

男人说:出生的儿子还是在沙漠。

女人说:你忘了我们逃跑时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男人还是每天早晨望着日出,像是一种仪式。女人可怜男人,知道还有不能满足男人的事情。

这一天,男人照常立在屋前眺望。初升的太阳里跳出了黑点。黑点移动,渐渐膨胀。

一个中年男人骑着一头骆驼,走近了,说:渴得不行。

男人拿着葫芦瓢,嘴里说着有的是水有的是水,但却不动脚,他有一肚子话要问要说。

中年人说:我渴得不行。

男人这才取来了水。看着中年人饮水的急迫样子,似乎他的一肚子话已被中年人灌进了肚子。他招呼中年人进屋,中年人说要赶路。男人热情但生硬地挽留了中年人。

女人主动说:你们聊,我去放羊。

男人邀请中年人当帮手,用一把刀(也是三年前作案的凶器)熟练地宰了一头羊,还摘来哈密瓜——终于留住了一个说话的男人。

锅里炖着羊肉,浓茶、甜瓜都摆起来。两个男人慢慢地谈到了一起,回忆绿洲快乐的事。那些快乐的事几乎都在都城的同一街道,越说越近。当然,男人省略了罪行。

中年人带了酒。从太阳当头吃到太阳西沉,午饭和晚饭连接起来。酒足饭饱后,中年人要趁凉快赶路。

男人本以为中年人要宿一夜的。他说:我老婆专门给你搭了一张床铺呢。

中年人表示感激,执意要赶路。

门外传来纷乱的羊叫声。随即,雷鸣,闪电。

男人乐了,说:你给沙漠带来了雨水,老天要留你呢。

中年人显出倦意,男人让他躺上床。

难得遇上一次畅谈——说话说多了也累。想着中年人今晚睡舒坦了,明天又可以接着聊,他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憋了三年了。

暴雨掩盖了所有的声音。屋里黑咕隆咚的,女人脱掉淋湿的衣服,朦胧的白进了床上的被窝。

女人偎着男人。男人的热驱散了女人的寒。她说:这一下你说痛快了吧?这个客人也聊上瘾了,要是赖着不走……你的底细也说出去了。

半夜,女人趁黑拉住中年人的手,中年人推开她,说:我现在就走,我只不过是给你男人一个面子,我哪有心思聊!

女人穿起衣服,说:我给你的骆驼已喂饱了。

雨后,出奇地宁静。沙漠又恢复了沉默。

男人已苏醒,说:那个人呢?

女人说:半夜走了,他不愿意影响你睡觉。

男人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咋放走他?

一连数日男人都闷闷不乐,进进出出,不吭一声。他照样早晨眺望日出,似乎在等待又一个希望。

女人愧疚(她不言自己钻错被窝的事儿),说:我们开个旅店吧?

男人瞪了女人一眼。

女人说:日出日落的地方,都是绿洲,我们在中间的沙漠,肯定有人要路过,客人歇脚、住宿,不是就有了送上门的说话的人了吗?

男人忙活着挖了几个地窝子,还在树梢上挂了个幌子。他忙得像蜘蛛结网,但还是坚持眺望日出的方向。

客人在男人的等待中出现,沿着他的目光过来。有驼队、有流浪者,甚至还有信使,他们总在这个一眼泉的驿站滞留。

男人一脸的快乐,像初升的太阳。他已经可以选择说话的对象了,而且,他的眼力相当准确。

女人的腹部已像沙丘一样高高隆起。她一脸的阴云,担忧过去通缉公告上的那张脸,迟早会有人把它与自己的丈夫对上号。一种可怕的危险正渐渐地逼近。

光头

泥水匠来给释梦师傅的屋子堵漏。屋顶有个天窗,被昨晚的风雨刮破。阳光直通通地照进来,地上一片泥泞不堪。

释梦师原在国王身边,专为国王释梦。国王时常被梦纠结、困扰,便封他为专职释梦师。可是,他释梦,漏洞百出,现实也证明了他的解释荒谬,后来,国王便把他驱逐出了王宫。他别无所长,只会释梦,成了都城的笑柄,生活落泊,接近乞丐。

泥水匠担心他付不出工钱。释梦师指指破裂的天窗,自信地说:我不会让你白干。

封住了天窗,泥水匠察觉门一暗,出现了一个人,光头反射着太阳的光亮,犹如点了一盏灯。他以为是释梦师的客户。

释梦师的表情,似乎早已有期待,他的笑像灿烂的阳光。

泥水匠惊奇地看到:释梦师笑着操起一根顶门棍,不由分说,朝光头当头一棒,那光头倒下了,似乎棒击的是铜制的器皿。他还没来得及去阻止,随即,地上闪闪发亮,光头已破碎——一堆金子。

释梦师给了他丰厚的工钱。泥水匠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释梦师说:我额外给你酬金,我这漏屋发生的事情,你不能透露出去。

泥水匠曾去过很多人家,可是开天窗的独此一家。他觉得泥水匠的活儿又苦又累,他模仿释梦师,给屋子开了一扇很大的天窗。老婆唠叨他,他便说:女人别多嘴,看我怎么发财,有些事儿一说出来就办不成了。

泥水匠上街,物色光头。他很失望,偌大的一个都城,光头非常稀缺。难得遇上一个光头,光头也坑坑凹凹,不如发生奇迹的光头那么饱满、干净。

他恨不得给自己剃个光头。这一点他倒是自信,他的脑袋,确实符合那个形状。但是,敲击了自己的光头,我怎么获得金子?那不就是让别人享受——有了金子,改嫁了,他的老婆就是别人的女人了。

泥水匠过去不信佛。这回他第一次进了寺庙,虔诚地烧香拜佛,但目光却盯住和尚——那么多的光头。他模仿香客,捐了钱,然后,他发出了邀请,请和尚去他家做法事。

方丈看出他是临时抱佛脚。

泥水匠说:从现在起,我皈依佛门。

方丈问: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泥水匠说没发生什么事,只是他觉得人生苦短,唯有信佛,方能解脱烦恼。他毕竟做了一些功课,不然怎么打动方丈?

方丈慧眼,看出了他有一颗蒙着凡尘的心,委婉地拒绝了他。

泥水匠已有了经验,他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庙,布施了从释梦师那里挣来的金子,请求住持带两个小和尚去他家做一场法事。

泥水匠已预先送老婆孩子去了娘家。三个和尚一进门,他立即关上门。一方阳光从天窗照进屋内,三个和尚的头交相辉映。他笑起来,操起顶门棍,挨个击打了三个光头,发出沉闷的声音。那血像鲜红的花。和尚抱着头呻吟。

泥水匠失望了,他认为是没敲好,没掌握好轻重。

三个和尚破门而出。

泥水匠被逮捕的时候还在纳闷。他蹲了一年牢狱,还是琢磨不透。那三个光头,像西瓜一样,瓜汁、瓜瓤溅开来,怎么没出现金灿灿的情景?

妻儿也离开了他。一年后,他回到冷冷清清的屋子。天窗已破裂。屋里有麻雀、老鼠。他抱着疑惑,拜访了释梦师。显然,释梦师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释梦师说:说说你的梦吧。

泥水匠说:梦是什么?

释梦师说:没有梦,你找我干什么?我的屋子已不漏。

泥水匠从来就不做梦。他说了自己一年前的遭遇,问为什么同样是光头,还增加了两个,却敲不出大师的效果?他请教棍子敲下去怎么掌握轻重。

释梦师说出了屋漏那一夜的梦。梦里闯进一个光头,约他天亮堵漏后,光头一旦出现,就用棍子当头一击,光头就成了实实在在的金子,而且能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说:你当时看见的仅仅是表象,本质如同树根,深深地扎在梦的土壤里。

泥水匠表示没有泄露金子的秘密。

释梦师说:你不会做梦,却生硬地寻找光头,梦境是因,现实是果,因果因果,没有因何来的果?

那一天起,泥水匠修好了天窗,闭门不出,躺在炕上睡觉,等待梦的降临。可能是昼夜颠倒,时睡时醒,弄得他精神恍惚。他似乎看见一片瓜园。阳光里一地的西瓜,又亮又大,他操起棍子,挨个敲打,西瓜破裂,鲜红的瓜汁四溅。他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他有生以来,做了第一个梦。惊醒后,他一身冷汗。他用手拍了拍脑袋,似乎在试探一个瓜熟不熟,然后,他上街剃了个光头。

花开的声音

年轻的花匠模仿王宫花园,在自家后院开辟出了一个花园。父亲伺弄的王宫花园,百花争艳,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可是,他这个庭院花园只种玫瑰,而且是红色的玫瑰。他用这个花园表达对已去世的父亲的怀念。父亲身前曾期望他早日娶妻成家,他更知道心爱的姑娘喜欢红玫瑰。

满园的红玫瑰开起来。他说:你们看看,我没法下脚了。他想不到花儿这么红这么艳。早晨,他给花儿浇水。花瓣沾上了水珠,他仿佛看见姑娘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听见说话声,多么熟悉的声音,难道是心爱的姑娘来赏花了?

有一只鹦鹉。声音分明出自它。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鹦鹉学会了姑娘说话?要是没看见,还真以为姑娘就在花园。他看见鹦鹉把头伸进了红玫瑰的花丛中,带钩的啄子撕扯着花瓣。

年轻的花匠很心疼,怎么能容忍美丽的玫瑰花遭受摧残?!他悄悄地布下了网(过去,他用网阻拦麻雀飞进花园)。他挥手驱赶。鹦鹉撞入了网中。他把鹦鹉关进了闲置的鸟笼。

鹦鹉委屈地说:我喜欢玫瑰花园,我本想在你这儿搭巢,可你怎么把我关进鸟的监狱?

花匠说:你伤害了我的玫瑰,它是对心爱的姑娘开放的。

鹦鹉说:有一次,沙暴侵袭了王宫花园,你父亲受罚入狱,国王可不管是什么破坏了花园。

花匠说:你怎么知道我父亲?

鹦鹉说:我曾经在王宫花园待了一段日子,你父亲可不像你这样对待我,我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鹦鹉。

花匠看在父亲的情面上,放了鹦鹉。鹦鹉飞到围墙内的一棵香树上,说:你像你父亲一样善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站的这棵树下埋着一个罐子。

花匠疑惑,我的花园藏有我不知道的东西?他辛勤耕作不知多少遍呢。他拿了坎土曼,果然在树底下刨出了一个土陶罐,里边都是钱。这一下,足够向姑娘的父母提亲了。姑娘的父亲曾说:仅仅是花怎么叫我如花的女儿嫁给你?!

花匠瞧着土陶罐,很眼熟。他说:你怎能发现地下的宝藏,却忽视了地上的网?

鹦鹉说:你父亲照料的王宫花园,从来不布这样的网,我跟着他来的这里,他再也不回去了。

花匠说:我父亲在牢房里受了苦,回到家,就起不来了。

鹦鹉说: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我看见一个黑影从你父亲的房间出来,你在喊,邻居都赶了过来,那个黑影就躲在树影里把罐子埋起来了。

年轻的花匠记起,父亲被那个贼踢了一脚,第二天,弥留之际,拿出了同样的一个土陶罐,交给了他。父亲说罐里是他一辈子的积蓄,要他用这罐钱娶姑娘进这个家,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母亲生他时难产,早逝。可是,他打开罐子,里边都是鹅卵石,都城郊外的河滩上都是这样的小石子。他没吭声。父亲咽了气,脸上还凝固着微笑。他忽然觉得一棵大树倒了。

他说:两个土陶罐一模一样呀。

鹦鹉说:这是你们人类的事情,我只看见黑影埋了一个罐子。

那个贼娃子一定是花匠熟悉的人,脸上还蒙了一块黑布,很可能是他打探到有这么一罐钱,试图用同样的土陶罐来替换,被父亲察觉了。那么多邻居又堵又喊,仓促间,贼娃子就把沉沉的土陶罐埋在了花园里。

花匠要鹦鹉留在花园,说:你就把我的花园当成你的家吧。

鹦鹉提出了一个要求,它的伴侣在一户人家的鸟笼里。你孤独,我也孤独。

花匠表示明天就去用钱把它的伴侣换回来。明天,他还要做一件重大的事情,采一篮红玫瑰,带一罐父亲积攒的钱,这一回姑娘的父亲不会回绝他的请求了吧?他得把话想好。过去,他对花说话,总是说不完,可他对人说话,嘴巴就不听使唤,笨拙得不行,动不动还脸发热。

他躺在床上,听出美妙的声音,不是一朵,而是千朵万朵花在开的声音,宁静而又热闹。父亲生前总是问:你听见花开的声音了吗?他总是老老实实地摇头。父亲说:一个真正的花匠,能够听见花开的声音。夜已深,年轻的花匠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笑了。他想: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花匠。他的脑袋里第一次装进了那么多明天的事情,实在有些拥挤。不过,他打算明天清晨,第一件事先去父亲的坟墓。

等待

国王御用的诗人闻知父亲遇难身亡,连忙赶回家。

昨晚,一个窃贼潜入室内,诗人的母亲听见了响动,轻轻推醒了父亲(母亲说:我当时让你爸爸只顾睡好了,我起身看看)。诗人的父亲担心祖传的一枚羊脂玉佛,因为响动来自柜子。月光铺满了院子。母亲随后起身,看见一个黑影闪出屋门,瞬间,她看清了那张回过头一瞥的熟悉的脸。那人一溜烟似地翻过围墙,不见了。母亲返回屋里,点亮油灯,父亲已奄奄一息,口中的血汩汩地流出。他捂着胸口。窃贼那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那枚玉佛不见了。

窃贼是同一条街的一个皮匠的儿子。他游手好闲,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人看见他已出城,还有人看见他朝沙漠的方向奔逃。

诗人的亲戚都来参加葬礼。亲戚悼念了诗人的父亲生前的美德,并提醒他要维护家族的荣誉:父仇子报。

这一带,一直延续着一种复仇的习俗。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三天后受害者的直系亲属——儿子或孙子,就可以开始追踪仇人或凶手。都城里有许多人家的儿子都漂泊在外,仇不报,无颜回家。

三天里,有人看见凶手躲在一片果园里食果充饥,被狗撵出;也有人发现凶手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凶手可能畏惧沙漠,在绿洲里徘徊。

第四天,诗人失踪。亲戚安慰他的母亲:你的儿子一定是为父亲报仇去了。王国传来了消息,诗人已辞去了王宫诗人的职务,这些年他凭借诗歌赞颂国王,国王对他宠爱有加。

放弃王宫的享受,义无反顾地踏上复仇之路,人们都替那位死去的父亲感到欣慰。而这之前,人们都耻笑他靠着肉麻、华丽的颂诗在王宫里混日子,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国王一死,那些诗不就死了吗?!

一个礼拜天,有人来告诉诗人的母亲,诗人在墓地。

都城居民的各个家族都有一块墓地,那里埋葬着家族一辈一辈的亡者。宏大的墓地,仿佛跟都城遥遥相望,提醒活着的人的归宿,同时也显示了都城悠久的历史。

诗人的母亲以为儿子怀念自己的父亲,可是诗人却在皮匠家族的墓地。

母亲说:你的仇人不是死去的人,而是这些死去的人的后代,你不寻找皮匠的儿子,待在这里干什么?

诗人坐在皮匠家族墓地的入口,不动,不语。

母亲叫来亲戚劝说,但诗人依然那样,那张赞颂国王的嘴紧紧闭着,似乎哑了。母亲很伤心,认为这是家族的耻辱。

凶手时隐时现,还在绿洲里游荡、躲避。可是,诗人的亲戚总是滞后,赶到现场,凶手已不知去向。他们知道,旁人不得介入复仇,复仇的事必须由儿子承担。

起先,诗人露宿。不久,他在皮匠家族墓地的对面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窝棚的门对着墓地的口。

很快,都城传言诗人胆怯了——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人们猜测,凶手在绿洲徘徊,是用这种方式羞辱死者的儿子。人们甚至认为,诗人唯一的能耐就是诗,他大概用诗怀念父亲,用诗追踪凶手吧。

诗人的母亲几番训斥、劝说仍不能让诗人行动起来。她就足不出户,因为她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丈夫,竟然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所有的亲戚也失了脸面,这个受人尊敬的家族的荣誉,在诗人这里败坏了。

诗人似乎成了皮匠家族的守墓人。他在窝棚的附近开垦荒地,种上了蔬菜、苞谷、果树,好像在过避世隐居的日子。他对因好奇来看他的人视而不见,保持着沉默。

人们已拿他当饭后茶余的谈资:一个胆怯的男人,一个窝囊的儿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不再提起诗人,仿佛他已死去。有仇不报,活着跟死去有何差别?!他大概在自赏诗歌吧?天上的云,飞过的鸟,树上的果,地上的草,可能都纳入他的诗了吧?因为有人看见,诗人久久地仰望着天空,凝视着草地,还有那片墓地。

有个夜晚,皮匠的儿子潜回了家。天亮前他又离开了,他的行踪飘忽不定,像塔里木河的流水,时常改变河道,忽然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据传,他已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诗人身边出现了一个伙伴,这个伙伴崇拜诗人,拿出自己的诗作请他指教,并留了下来。据这个学诗的伙伴透露:诗人不再吟诗,而且否定了自己所有的颂诗。

他面对墓地,悟到了什么是短暂,什么是永恒,但是诗人对为父报仇的事情只字不提,似乎已遗忘了父亲的冤魂。

诗人栽的果树,花开花落,春去春来。他的头发、胡子,像丛生的杂草,已遮蔽了他的脸面。

有一天,诗人振作起来,似乎盼望、等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出现。

皮匠的家人抬着一具裹布的尸体,停在诗人的面前——窝棚和墓地之间的空地。

皮匠从裹尸布里边掏出玉佛,恭敬地递给诗人,说:我儿子的灵魂早已脱离了躯壳,他有一天夜晚溜回来,托我今天将这个玉佛交还给你。

诗人拒绝接受玉佛,说:他不露面,最终还是有人抬着他出现。我知道,你这个儿子孝顺你这个父亲,他最后的夙愿就是能够进入家族的墓地。

皮匠说:他让你等待了这么多年,你却这么宽容。

据说,玉佛一同放进了皮匠儿子的坟墓。诗人仍旧没有离开。人们说起诗人,就说那个可怜的守墓人。他那个伙伴回到了都城,因为失望——诗人从不谈诗,数天没有一句话,而且,目中无活人。

都城里那个复仇的习俗也渐渐淡化。许多家族之间追追杀杀的宿仇,似乎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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