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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如梦赋

2014-11-17琪官

西部 2014年9期

琪官

小说天下如梦赋

琪官

七奶奶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虽说是远房却只隔了几户人家,所以平日里相处甚多。在我的印象里,七奶奶是那么温柔和蔼,从来没见过她跟七爷爷吵过架。不过听大人们说他们都是夜里偷着吵的,白天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七奶奶是心里有苦说不出。七奶奶并不老,死的时候才四十五岁,因为七爷爷辈分大,才被叫了二十年的七奶奶。

关于七奶奶的生平,我也是小时候断断续续从大人们在饭桌上的闲聊中听来的。当时遇到听不懂的话插上一句问便会被骂,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吃你的饭去!我也就只敢默默地听着了,因为我知道每当大人们骂小孩这一句的时候,他们正谈论的话题里总是带着点男女苟且之事的。

七奶奶这短暂凄苦的一生其实也乏善可陈,她不过是中国万千农村劳动妇女长河里一朵不足为奇的浪花。可毕竟跟七奶奶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而且她走得又那么突然,所以想起她的时候免不了会有些伤感,总觉得有必要讲一讲她如梦的人生。

1

四十五年前的腊月十八,天寒地冻,哈气成霜。西河村家家户户的屋檐上一溜排地倒挂着足足二十几厘米长的冰锥,在寒风里轻微地“嗡嗡”作响着。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幕上一抹惨白的月牙儿赫然醒目,像是平铺开来的黑布料上被烟头烫出的一个洞。还不到九点,每家每户就都早已喝饱了大麦糠粥,用热水泡了脚,熄了煤油灯,钻进层层的棉被里去了。四下里万籁俱静,时间仿佛也被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冻僵了一般难以向前。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也不较真,应付似地“汪”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刘老汉家却是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只见六十几岁的刘老太裹着缝着补丁的藏青色粗布大棉袄,一双三寸金莲上蹬着酱红色粗布老棉鞋,歪歪扭扭地端着黄铜水盆跨进堂屋里去,不一会儿又端了出来,把一大盆仍冒着热气的淡红色血水泼在了门外的泥地上。肆意流开的血水不出片刻就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屋内橘红色灯火的映照下像是熠熠生光的巨型糖画。刘老太一只手拎着水盆,另一只手在棉袄上擦着水,急匆匆地又往厨房里走,对着锅灶后生火的刘老汉叫道:“前一个女娃儿是脚先落地的,接生婆好不容易给弄了出来,发现肚里还有一个!第一个已经把老三媳妇折腾得半两力气都没了,第二个死活使不上劲。老三媳妇下面大出血,流得满床都是,怕是保不住了。”

“呸!”刘老汉狠狠地往锅塘里啐了一口唾沫,开口骂道,“你个老东西臭嘴里蹦不出个好字来!瞎说八道,大过年的尽说些晦气话。”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转口道,“能过了这一鬼门关是老三媳妇的福气,以后姑娘们出了门逢年过节免不了给她送个一斤果子半斤糖的茶食,过不了也是她的命!”

刘老太叹了一口气,不再吱声了,又掀开锅盖舀了一盆热水,慌里慌张地向堂屋里赶去。刘老汉坐在锅灶后,看着锅塘里烧得噼里啪啦的木柴,沟壑纵横的老脸被火烤得微微发红,然后吸了一口旱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去一个来两个,往后吃饭又得添双筷子。”

折腾了一宿,终于在茅厕旁草窝里的大公鸡打出了第一声鸣之后,第二个丫头生了出来。老三媳妇却断了气,连再看一眼两个丫头也没顾得上。刘老太抱着二丫头,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也顾不上擦,摇着接生婆的肩膀不住地问道:“还救得活不?还救得活不?”

接生婆冯老太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子,膝下无子,四十几岁开始接生,一接就是二十几年,西河村二十岁以下的孩子几乎都是通过冯老太那双皮肤龟裂的老茧手来到世上的。冯老太在铜盆里洗着血手,也不回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哪还能救回来,你家三媳妇怕是已经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按手印了。这都是命,阎王爷叫你今晚去,你就拖不到明儿晌午。”

刘老太看着床上浑身湿透躺在血泊里的老三媳妇——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双颊,嘴微微张开着,像是还没呼完最后一口气,又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哭道:“两个索命的细丫头,要了你们娘的命!老三媳妇啊,我的亲闺女啊,真是苦了你了啊!人家说生孩子就是趁阎王爷打盹的时候去抢投胎的鬼,一不留神惊醒了阎王爷就得丢了命!你说你一个不够抢来俩,白白丢了性命。我刘家对不住你啊我的亲闺女。”

这时已经守在房门前多时的刘老三刘得胜冲了进来——男人进生孩子的房间本是很不吉利的事,可现在刘老三哪还顾得上这些了——他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眼,“啪”地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2

按当地习俗,孩子出生第三天是要办“三朝饭”的,可现在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横在堂屋里,刘家上下哪还有心思去染红蛋、待亲友。眼下又快过年了,刘家只好红白喜事一起做,草草办了老三媳妇的丧事。

两个苦命的丫头一出世就没了娘,没有奶水,刘老太只好从粮仓里抓出几把新米,熬出一锅米汤,用盆盛了,每顿舀一点儿,用温水烫了喂她俩。可稀如白水的米汤能有什么营养,两个丫头天天哭闹着,哭声却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刘老汉和刘得胜抱着两个丫头去了村头的老秀才家,说是想请老秀才给两个丫头取个名儿,这没名没姓的,不好养活。

这个老秀才少年时候是地主家的,读过几年私塾。其实也没考上过秀才,只是村里识字的人不多,都戏称他是西河村里的秀才,久而久之就这么喊下来了。老秀才也不负众望,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所以小孩取名、过年贴春联村里人都到老秀才这儿来索字。

老秀才听了父子俩的来意,看也不看两个丫头,扯着嗓子问道:“什么字辈的呀?”“‘红’字辈,‘红’字辈的。”刘得胜连忙作答道。老秀才就裁了一方红纸,在砚台上舔了舔毛笔,大笔一挥,写下了“红拂、红袖”四个字。刘得胜上过几年学堂,认识字,拿起那方红纸,看着上面墨迹未干的四个大字,连连称赞道:“这个好!这个好!红拂红袖,秀气,将来肯定都能嫁个好人家。”——刘红袖就是后来嫁到我们东河村陈门的七奶奶。

腊月二十四,村里来了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瘸子一手拄着木棍,木棍上挂着磨得发亮的铜锣,一手用一根芦柴牵着后面的瞎子,挨家挨户地唱小调、送灶神画纸讨喜钱。临到刘老汉家门口时,瘸子把手中的铜锣敲得通天响,大声吆喝道:“恭祝大老爷新年一帆风顺、二龙戏珠、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七星高照、八方鸿运、九九归一、十全十美、万事如意发大财咯!”瞎子刚扯着嗓子准备开唱,刘老太抱着红拂从堂屋里走出来,屋里头的红袖还在床上哭着,刘老太丢给他们两个大白馒头,说道:“屋里头刚没了媳妇,打打唱唱像什么样!别唱了!走吧,走吧!”

瘸子笑眯眯地接过馒头,又递来一张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画纸,说道:“我们给您送灶神来了,老太太,多多少少给点喜钱也图个吉利,您说是不?”

刘老太从瘸子手里接过灶神画纸,连忙叠好塞到了袄子里去,生怕被瘸子再抢了去,开口道:“哪有什么喜钱,不是给了俩馒头了嘛!不也是钱啊!”

瘸子接口道:“这大过年的老太太怎么说没有钱呢?发大财才是啊!这位瞎眼先生可是我们村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被观音菩萨托过梦的,能知前世今生!老太太要不要趁机算上一卦,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咯!”说着佯装要领着瞎子走。

刘老太一听瞎子会算命便来了精神,连忙喊住了他们。刘老太倚在门口,轻声嘟囔着:“我这两个双胞胎孙女刚一出世就死了娘,要不先生给她俩算上一卦?”

瘸子笑眯眯地把瞎子引上前来,说道:“成!那就叫先生给两个丫头算一算——两分钱!”

刘老太在那扭捏了大半天,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一分钱硬币,丢给了瘸子,说道:“多了没有,就一分钱,快给两个丫头算算将来的命是好是坏,能不能嫁个好人家。”

瞎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敢问两位千金取名了没有?”

“前两日刚找秀才取了,大的叫刘红拂,小的叫刘红袖。”

“嗯。”瞎子若有所思地哼了声,然后捋了捋灰白的长胡须,又在面前掐算起了手指,嘴中念叨着。

刘老太伸长了脖子,等待着算命先生的结果。怀里的红拂哭了起来,怕是又饿了。

瞎子突然停止了掐算,又捋了下胡须,便开口唱道:

“一朝云雨误终生,并蒂红莲不登门。

绿树成荫春风尽,如梦一赋曲难成。”

刘老太听不懂,就进屋拿了笔墨,叫瞎子帮她写下来。瞎子看不见写不了字,便又报给瘸子写。瘸子写得歪歪扭扭的,好几个字不会写又不愿意在刘老太面前表现出来,就都偷偷用圆圈代替了。所以写在纸上的字就成了:

“一朝云雨误终生,并蒂红莲不登门。

绿树成荫春风尽,如梦一赋曲难成。”

刘老太不识字,看也没看就拿回了屋里去,说等晚上老三回来了让他看看。

晚上刘得胜从死去的媳妇娘家回来,刘老太拿出了纸,递给了儿子叫他看看是什么意思,说是花了一分钱找瞎子算的。

刘得胜看了这满是圆圈的打油诗,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可看到“不登门”、“春风尽”、“如梦”这些词,也大概猜到了不是什么好兆头,便撕了那纸,破口骂道:“瞎头屁眼的!尽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娘你怕是给骗子骗了!白白花了那一分钱!”刘老太吓得也不敢吱声,忙着喂猪去了,更没敢提那两个大白馒头的事。

3

正月里头,老两口思量着老是这么用米汤喂红拂、红袖也不是个办法,怕还是养不久。正好村里东头的远房三侄媳妇翠子一直不生,去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年前刚生了男孩,却是个讨债鬼,病病歪歪的,过完年没几天就死了。现在翠子在家里坐月子,听说涨奶涨得厉害,每天都得用瓷碗挤了倒掉好几碗。老两口便寻思着去找这三侄媳妇要点奶水。

这天老两口一人抱着一个丫头,拎了两斤果子一斤蜜枣一斤白糖两瓶大麦酒,走了几里路,过了一座石头桥,来到了三侄子家。刘三桂看到久未联系的远房亲戚,先是一愣,面熟是面熟,但一时却忘了该喊什么,随即便满面笑容地说道:“您老两口今天怎么想到过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我这就去买菜,中午就在这吃饭!”

刘老汉连忙说:“不吃了不吃了,我们就是来看看三侄媳妇,她还在坐月子吧。”说着就把手里拎的茶食往堂屋里正中间的八仙桌上放。

刘三桂这才想起按辈分应该喊这二老四叔四婶,便说道:“四叔四婶你们这是干啥?侄子我不孝顺,这些年都没买茶食去看你们,你们怎倒给我送起茶食来了,这不是在折侄子的寿吗?”

刘老太接口道:“大过年的,三侄子说什么折寿不折寿的,也不怕晦气。我们又不是来送年礼来的,就是带点茶食过来看看三侄媳妇,给她养养身子。”

刘三桂看到老两口手里抱着的双胞胎,又想起了年前他家刚没了三媳妇的事,心里便有了数了。笑道:“翠子正在床上靠着呢。你们先坐着,嗑嗑瓜子,我给你们放上一段淮剧听听,我去买些菜,马上就回来。”

刘三桂走后,刘老太掀起粉红的房门帘,微微地探了头进去,也不迈脚,满脸堆笑地对着床上的三侄媳妇说道:“这么大的太阳,三侄媳妇也不起来晒晒?”

这翠子头上包着红毛巾,身上披着像是出嫁时穿的红棉袄,颜色旧是旧了点,但却整整洁洁,手工的绢花盘扣一个都不落地挂在门襟两侧,怕是平时也舍不得上身。翠子见了是远房的四婶便从靠着的墙上欠起身子,笑道:“我躺在这儿还纳闷着三桂跟谁说话来着,原来是四叔四婶来了啊。快进来坐呀。”

刘老太回头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随着淮剧《河塘搬兵》唱得起劲的刘老汉,知道他不便进侄媳妇的房,便迈着她那三寸金莲,抱着红袖走了进去。由于脚裹得太严重,黑棉鞋的前端尖尖的,像破旧的废船头,整个人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走在平地上却像是行走在颠簸的渔船里。刘老太一屁股坐在床边就和三侄媳妇拉起了家常,聊了一会儿便指着床头柜上的大花瓷碗问道:“三侄媳妇每天都用碗挤了奶倒掉?”

这不免引起了翠子的丧子之痛,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了印着粉色牡丹翠绿枝叶的印花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说道:“四婶您不知道我命苦,命里注定无后。好不容易怀上了,却是个讨债鬼。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他生了出来,却没能看上几眼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去了那边有没有人照顾。”

“哎,走了就走了。上代亡魂那么多,不会饿了他的。你们小两口还年轻,这不刚怀过一胎了嘛,下面就容易了。”这时红袖又在刘老太怀里哭闹起来,刘老太便转口道:“可怜我家俩孙女,没了娘,连口奶都喝不上,每天喝点大米汤,哪能养的活!这才来找了三侄媳妇,想给俩孩子要点奶水……”说着也掏出了袄子里的灰手绢,擦起了眼泪。

翠子听了这话,连忙敞开红棉袄,拉起杂色毛线织的毛线衫,露出两个滚圆的乳房,接过刘老太手里哭闹的红袖,把黑桑葚似的乳头塞进了红袖嘴里,红袖立即安静了下来,咕嘟咕嘟咽起了奶水。翠子说道:“四婶您咋不早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还怕你们嫌弃我这个苦命人的奶水不吉利,要不早就让两个丫头过来喝了。四婶您快出去把另一个丫头也抱进来吧。”

刘老太听了急忙笑着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把刘老汉手里的红拂抱了进来。

刘老太和翠子看着两个喝得津津有味的丫头,谁都没有说话,嘴角都是满满的笑意。过了一会儿翠子开了口,问道:“俩姊妹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和姐姐了吧?”

“嗯。还指望老三媳妇能再生个儿子呢,谁晓得是对双胞胎丫头,还搭了自己的性命。这下好了,留下了老三和四个孩子,给我们老两口找罪受。”

“儿孙满堂是您老两口的福气啊。话说回来,这两个丫头模样真俊俏呀。”翠子摸着红袖粉扑扑的小脸蛋,支支吾吾地红着眼说道,“我命苦,没个后,以后死了连个给我拎灯笼的儿子都没有。您家老三一个人要养四个孩子,也不容易吧?不怕四婶笑话,我这几天也一直寻思着这事。四婶要不您看能不能过继个丫头给我,我就当没生过那个讨债鬼,生的是这个丫头。我肯定把她当亲闺女养,以后老了入了土,好歹也有个给我封棺材墙的闺女。”

刘老太脑子里先是一个激灵,仔细一想这倒不失是件好事,一来老三媳妇死了,老三一个人带四个孩子是不容易;二来这俩孙女以后就指望三侄媳妇的奶水了,送个丫头给她也就不用一直欠着他们家这么大的人情了;三来三侄子两口子也真是可怜,三十几岁了还没个后。于是,便走出房间把这事跟刘老汉一说,老两口合计了一会儿,就决定把红袖留下了。

买了菜回来的刘三桂听说自己突然得了个闺女,乐得又到鸡窝里摁了只老母鸡,揪了把小青菜给炖了。四个人有说有笑乐呵呵地吃了午饭,临走前刘三桂又非要把八仙桌上的茶食让老两口拎回去,说改天还得再拎几斤茶食过去,带了鞭炮蜡烛认闺女。

老两口抱着红拂、拎着六斤茶食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整个村庄金灿灿的一片,像在装着金色颜料的大染缸里蘸过了一般。坐在厨房门口劈柴火的刘得胜看见老两口只抱了红拂回来,一问得知他们已经擅作主张把红袖送人了,便扔掉手中的斧头骂道:“我媳妇丢了性命生出来的闺女,就这样被你们一个屁都不响地送人了?连商量都没跟我商量一声!”

刘老汉也粗着脖子喊道:“你吼什么!我和你娘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一个人带四个孩子怎么带?!你兄弟们的孩子我们也得帮着带。三侄子又不是外人,都是一个祖宗撒下来的种。三侄媳妇奶水又足,红袖送了去反而能养得好,还能把红拂送去喝奶。再说了,俩丫头有什么用?养多大也是替婆家养的,将来出了门,生的孩子又不姓刘!”

刘得胜气得丢下柴火就跑了出去,坐在媳妇坟头哭到了大半夜,倒也想开了,擦干了眼泪回到家喝了两大碗大麦糠粥吃了三块年糕,洗洗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刘得胜就抱着红拂去了东头的堂兄弟家,看了红袖,喂饱了红拂,又用搪瓷缸端回来一缸子奶水。之后他就三天两头往东头跑,直到红拂断了奶——堂兄弟刘三桂经常下海拾花蚬子不在家,过了周岁俩闺女是断了奶,可这一来二去的,刘得胜倒也喝起奶来了……

4

不知道是不是新年里头的那句“折寿”的话灵验了,红袖被抱过去不到两年,刘三桂下海拾花蚬子就翻了船。说来也怪,平日里游泳能像猎豹逮兔子似的刘三桂却被淹死了,连尸首都没找到。听一起下海的人说那天半边天黑得跟锅底似的,眼看就是一场暴风雨。可刘三桂不听众人劝阻,非得在暴雨来临前再拾上一盆花蚬子,说不然就都被暴雨冲回海里去了。人们都说刘三桂早就被海妖勾住了魂,白白地送死去的,填了海妖的肚子。

翠子天天抱着红袖坐在门前的石桥头上哭,骂天骂地骂死鬼,说自己命怎么那么苦,死了儿子又死男人,尸首都找不到,怕是喂了鱼肚子,往后孤女寡母的,可怎么过日子。路过的人都叹着气,劝她说哭也没用了,三桂回不来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该往后打算才是。

刘得胜原来都是趁堂兄弟下海那段时间用看女儿的借口来跟翠子苟合。现在堂兄弟死了,刘得胜就来得更勤了,还动不动就从家里拎来几斤咸肉几捆大蒜的。翠子坐在桥头哭,远远地看见刘得胜拎着东西过来了,想起了过路人劝她往后打算的话,便抹干了眼泪回去生火烧饭了。吃完饭就扑上了门,窗帘拉得死死的。直到日暮时分翠子才又打开了门,头发看上去像刚梳过,油溜溜的,一根不乱,比早上还服帖。邻里人都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免不了在饭桌上大加议论一番。翠子也不计较,心里想着我们一个是年轻寡妇,一个是力壮鳏夫,还沾亲带故的,就算正大光明地睡一个被窝里也说得过去!

果不其然,刘三桂三年祭日一过,翠子就拎着大包小包,牵着五岁的小红袖,穿着出嫁时的红棉袄,春风得意地住进了刘得胜家里。虽说邻居免不了要指手画脚,但刘老汉老两口看到当年被送出去的孙女儿又回来了,还多了个媳妇,心里倒挺乐呵的。翠子进门也没办喜事,就往场地上扔了一小挂鞭炮,堂屋里点了对红蜡烛,第二天翠子就早早起来晒被子洗衣裳,跟邻里邻居拉起了家常,仿佛她本来就是这屋里的老三媳妇,只不过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刚回来。亲戚们都说这样也好,反正两头都是半边人,那头的三媳妇过来连称呼都不用改,照样还是这头的三媳妇,又都偷偷笑着说翠子这下可不用愁死了没有给她拎灯笼的儿子了,连棺材墙三个闺女都得给她封上好几层呢!

话说红拂红袖这两小姊妹长得越发水灵了。虽说姊妹俩分开也有四五年,但再次住在一起后一点儿也不生疏。每日里梳着同样的两根大麻花辫子,穿着一样的红布褂子,喂鸡割猪草。俩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细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点不同,红拂眉眼间多了几分内敛,平日里看到生人就会害羞地低着头红着脸,红袖则要机灵得多,见人满脸的笑,两个小酒窝像清澈湖面上荡开的两圈碧波。

小学五年级毕业家里人就不让红拂红袖继续上学了。刘老汉坐在八仙桌后面,翘着二郎腿,点起他的旱烟杆子,用沙哑的声音慢慢说道:“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趁早回来下地学点活儿,烧烧菜补补衣裳,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至于被婆家说成是没用的懒婆娘。你们的姐姐红英只读到三年级就回来了。大哥红军则不一样,他是男孩子,以后可是咱刘家的一家之主,不认识几个字怎么算账过日子?读到初中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家里人这么多,哪来的闲钱再供你们上学……”

红拂听了这话什么也不说,把脸上的一缕头发撩到了耳后,跨出门槛帮着翠子晒稻子去了。红袖则“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傍晚时,才挂着一张被泪水染花的粉脸慢吞吞地回来。

从此,才十岁出头的姊妹俩便下田种地,上锅掌厨,喂猪养鸡,绣花补衣,无所不能。邻居都羡慕地说刘三真有福气,生了这么能干的俩闺女。

日子就像是通清河里驶过的乌船只,慢慢悠悠也就从眼前这么过去了。转眼间刘老汉得了肺癌入了土,大哥红军娶了媳妇,姐姐红英出了门,红拂红袖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了。通清河是横亘在东西河村之间的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河,水流湍急,搭不了桥,有艄公每天唱着悠长的号子用渡船将通清河两岸的村民往返接送。东西河村自古以来就有互嫁女儿的传统,西河村的闺女嫁到东河村去,东河村的闺女嫁到西河村来。

姊妹俩二十岁那年的夏天花渡船就渡来了东河村里的大嘴媒婆,这是替红拂说婆家来了。大嘴媒婆带来了一张黑白照片,是东河村张五家的长子张清志。身材日渐臃肿的刘得胜和翠子坐在八仙桌后的长板凳上,忙着抢过照片看了看,眼睛眯成绒毛线,嘴角扬起小碎花,念叨道:“还不错还不错。”然后对着在房门帘后偷听的红拂喊道:“红拂你快出来看看!看中不中你意。”坐在一旁的刘老太也眯起老花眼伸长了脖子看着直点头。

红拂昨晚听奶奶说明天会有媒婆来替她说媒时,羞红了脸跑了出去,可今天一大早她就起来打了水洗了头,仔仔细细地编了麻花辫,用红头绳系了,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白碎花连衣裙和黑色按扣方口坡跟皮鞋。一直躲在房门帘后面竖着耳朵听的红拂“唰”的一下从鼻尖红到了耳根子,活像不小心扑面跌进了胭脂盒里。她玩弄着粉红色的门帘挂珠,扭扭捏捏地不肯露脸。

大嘴媒婆回头看了一眼门帘后的俊俏身影,满脸堆笑地说道:“张家可是我们东河村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人家,良田六亩,三活头瓦房(指堂屋、厨房、猪圈连着茅房三点式的当地民居风格)砌得齐刷刷的。张家老两口又还年轻能干,大儿子底下只有两个妹妹。人家说了,彩礼都按你们这头的规矩办,另外凤凰牌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上海牌手表、红灯牌收音机,一件都不会少。话说这个张清志今年二十二,长得是一表人才,人高马大的,站起来有房门高。他有一门水电工的手艺,一个月能挣好几十块钱。我们村里多少姑娘都眼红着呢!”大嘴媒婆说得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嘴角都起了白唾沫星子,倒像是在说戏了。

一直伏在姐姐背上偷着乐的红袖忍不住了,掀起门帘就把红拂往外拉,笑道:“姐姐你害羞个啥?快出来看看未来姐夫长啥样。”红拂拉着门框不肯出去,脸上着了火似地烧着,细声道:“你也不害臊。等哪天媒婆来给你说了婆家,看你还抢不抢着要你男人的照片看。”红袖笑呵呵地丢下红拂,冲到翠子那抢过照片看了看,照片上的男子浓眉大眼,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黑黝黝的头发往后梳得服服帖帖,两节突兀的喉结像是连绵的山峰,白色的衬衫领子挺得笔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虽说是在照片上,但红袖居然也渐渐红起了脸,转过头去硬把照片摊到红拂面前,嚷道:“快看快看,可好看着呢!”红拂躲躲闪闪地偷瞄了几眼,脸上绽出了桃花似的笑靥,打着红袖说道:“你这么喜欢的话,就叫媒婆说给你得了!”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不出半年两家就订了亲,过了年张家就大吹大打地用红船把红拂接了过去。红袖在姐姐的喜宴上第一次见到了照片上仪表堂堂的姐夫,真人倒比照片上还要灵气几分,笑眯眯的眼睛里仿佛汩汩流淌着通清河里的水。新郎官张清志举着酒盅挨桌地敬酒,到了红袖这一桌时,眼神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看到了角落里拿杏花眼偷偷瞄着自己的小姨子,他便举着酒盅开玩笑道:“你就是小姨子红袖吧?跟你姐姐长得这么像,我以后可不能搞错了。来,姐夫敬你一杯!”一句话惹得大伙儿笑开了怀,都嚷着说新郎官你以后上床之前可得弄清楚了是红拂还是红袖。红袖早已羞红了脸,闷下头去一口倒干了酒盅里的白酒,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着舌头拿手呼扇着。这一举动逗得新郎官更乐了。姐夫一乐,红袖的脸就更烫了,粉扑扑的鹅蛋脸倒比新郎官胸前别的大红花还要娇艳。

5

女大不中留。刚忙完红拂的喜事还没闲多久,刘得胜和翠子就开始在大麦田里商量起给红袖找婆家的事了。这次来给红袖说媒的不是大嘴媒婆,而是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戴着金耳环穿着花衣裳的红拂。

中秋节红拂拎了几斤茶食回娘家送节礼。坐在床头帮翠子绕毛线的时候,红拂从墨绿色的确良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白照片,扔在起了球的墨绿色绸缎被面上说:“妈你瞅瞅。”银发依稀的翠子丢下手中的线团,拿起照片借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看了看,疑惑道:“这是谁啊?”抬头看见红拂一脸的笑,也就明白了,连忙问道:“哪家的哪家的?”红拂细声道:“我们东河村里陈家的。跟我们家只隔了几户。排行老七,最小,叫陈文斌。老大和老七年龄相差了十八岁。听说老五和老六小时候暑假里割猪草时掉河里淹死了,老两口这才又生了这个老七。上面的四个哥哥姐姐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家的儿子再过一两年也可以结婚了。这个老七是读过高中的,读完了又进了镇里的什么农村代课教师速成班,现在在我们东河村小学里当语文老师,是每个月拿正经工资的人!我嫁过去后经常跟他妈在一个桌子上打麻将,我结婚的时候她瞅过红袖两眼,很中意,就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叫我把红袖说给她家老七。”翠子拿着那张照片左端详右端详,仿佛红拂是在给她说男人似的,嘴角咧到了耳根子,说道:“看上去不错,你看这小眼镜戴的,斯斯文文的,原来是个抓笔杆子的。”

傍晚等刘得胜和红袖从镇上买了过节敬月用的菱角、水果和月饼回来,红拂就拿出了那张照片,递给了红袖。红袖眨巴着大眼睛,把照片放在红艳艳的夕阳底下,翻过来覆过去,也像翠子那样端详了大半天,随口问道:“这四只眼是谁呀?”抬头看见翠子和红拂一脸的笑,恍然大悟了过来,脸顿时红得像天边飘飞的晚霞。红袖把照片扔回红拂的怀里,旋风似地跑到堂屋里关上了门。红拂站在门口摸着肚子大笑着说道:“当时是谁不害臊地抢她姐夫的照片看来着,这会儿怎么倒害起羞来了?他叫陈文斌,上过高中的,是我们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呢!你小时候不是想着长大了要当老师的么?姐就帮你找了个老师呢!”“谁稀罕老师了!我才不要嫁人呢!”红袖在屋里吊着嗓子叫唤道。“不嫁人你要在家当老姑娘啊?”翠子笑呵呵地对着窗户喊着,浓稠的夕阳在她们的笑脸上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糖葫芦糖衣。

通清河里的花渡船,把扎着花丝巾的红拂东西河村来来回回往返渡了那么几趟,这桩亲事在年底前也就定下来了。订了亲之后,红袖和陈文斌见过几次面,后来陈文斌还骑着自行车载着红袖去了城里的电影院看了几次电影。红袖对陈文斌的印象不坏,老师的身份更是给他镀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光芒。红袖小时候成绩很好,要是继续读下去说不定也可以成为村里的教师,这也是她的梦想。当她听说陈文斌是老师的时候,心里的弦紧绷了一下,之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多了几分敬意和羞涩——反而跟她大大咧咧的姐夫张清志说话的时候,表现得自然大方得多,也活泼得多。

春日里黄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满眼都是,房梁上的燕窝里也传来了雏燕的叫声,红拂眼看就快要生产了。红拂挺着大肚子坐在邻居家里看人家搓麻将,无意间看见了他们家碗橱里翠绿色的鸭蛋,就惦记在心上了。回家后,她便缠着张清志到她娘家里去要点她奶奶腌制的咸鸭蛋。张清志看着外面天色渐晚,便说到商店里买几个就好,干嘛还非得去她娘家要去,再说去了再回来怕是赶不上最后一趟渡船了。红拂不依,非要吃她奶奶用泥土和了盐巴腌制的咸鸭蛋,味道跟商店里卖的不一样,一筷子下去是能戳出黄油来的。红拂让他速去速回,应该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张清志没办法,只好骑了自行车,尾随着渐渐西行的鸭蛋黄似的落日,向渡口赶去。

张清志到了老丈人家却看见只有红袖一人坐在八仙桌旁伴着萝卜干喝菜粥。红袖一看是姐夫来了,先是一愣,然后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说要给他做晚饭。张清志连连摆手说不用了,就是红拂想吃奶奶腌的咸鸭蛋,叫他来拿点。再一问才知道丈母娘先前东边那头的婆婆死了,老丈人和丈母娘过去帮忙了。刘老太最近在已经分了家出去的红军家里带重孙,就剩下红袖一个人在家。

两人推托了一番,红袖还是到灶上生了火,炒了鸡蛋,爆了花生米,从房梁上吊着的腊肉块上削下了一大块,摘了大蒜叶一并炒了,又从碗橱里拿出了大麦酒,拉着姐夫坐下来喝酒。张清志坐下后还推托着叫红袖拿了鸭蛋他要早点回去,红袖却说不吃了这些菜喝了这酒就不拿鸭蛋给他。红袖到底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说这些话时没个心眼儿,只想着今天她是家主,可不能亏待了姐夫。张清志却把红袖的热情看成了一种暗示。

红袖把最后一个菜端上八仙桌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在头顶橘黄色白炽灯光的映照下倒像是夏日雨后红莲瓣上熠熠生辉的雨珠。张清志坐在桌旁托着下巴看着锅上锅下忙碌着的红袖,出了会儿神,随即也不再客气了,自己到碗橱里拿了两个酒盅倒上了,递给红袖一杯,笑道:“来,小姨子你也喝一杯。”

红袖在围裙上擦着手,连忙推托道:“姐夫你又开玩笑了,你啥时候看到我碰过酒了的?”“在我和你姐的喜宴上不是喝了嘛!”张清志还是端着那杯酒,等着红袖接过去。

“那是新郎官敬酒,不得不喝。再说你也看到了,一杯酒下肚我脸就红得跟什么似的了。”红袖在姐夫的对面坐了下来。

“红得跟红石榴似的。”张清志抿了一口大麦酒,火辣辣的一直辣到心里去了。他把那盅酒放在了红袖面前,大起胆子开玩笑道,“不过小姨子是真因为喝了酒脸红,还是见了姐夫我脸红啊?”

红袖听了这话一下子就红了脸,低下头去也不看他,拿起筷子就往张清志的碗里夹菜,说道:“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啊。”

张清志看着面前娇若桃花的小姨子羞红了脸,便咯咯地笑了起来,举起自己的酒盅又劝道:“来嘛,陪姐夫喝几口,你今儿可是刘家的主人,哪有叫上门女婿一个人喝闷酒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红袖知道这酒不喝不行了,心想就索性来一次舍命陪君子,反正是晚上了,大不了喝完了睡觉去,便端起那杯酒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辣得她又像上次那样皱着眉头吐着舌头直扇风。

张清志看了这般情景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的。他笑道:“姐夫我就是喜欢小姨子这一点,活泼爽快!”然后又拿起酒瓶给红袖满上了,转口问道:“这大晚上乌漆墨黑的,小姨子一个人睡在堂屋里也不害怕?”

红袖拿眼扫了一下对面浓眉大眼的姐夫,不屑地回答道:“有什么好怕的,院子里拴着三郎呢,谁来就咬断谁的腿!”

“见了熟人,三郎不但不会咬他的腿,反而会摇尾巴呢!”

“马上就叫三郎咬你的腿!”

“三郎是我送来的,小时候跟我亲得很,现在见了我老远就摇着尾巴迎接我了。”

……

两人就伴着这几个小菜,说着些闲话,一瓶一斤的大麦酒一来二去的也就剩下瓶底一圈了。张清志喝了一大半,红袖也喝了七八盅,两人都有了点醉意。

张清志手托着下巴撑在桌面上,看着面前跟自己的妻子十分相像的小姨子,却又觉得比家里的那位灵气多了。他本来就是个生性活泼的人,也喜欢像他一样性格开朗的。他甚至暗暗想过,要是当时能让他在红拂红袖里面选一个,他铁定是会选红袖的。不是说红拂不好,红拂懂事明理,勤俭持家,能一起过好日子。可当新鲜感快速逝去之后,日子就开始像掺进了白开水,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无趣,像是失去了什么,但他又讲不清道不明。今晚看到了面前清新得犹如麦田里第一撮麦苗的红袖,张清志终于知道了那丢失的东西是什么了——生活的激情。

张清志想到这,浑身又起了一把火,便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红袖宛如藕节的小臂,喃喃道:“都怪你留我吃晚饭,现在没了渡船回去,你让我睡草堆吗?”

伏在桌面上的红袖突然被姐夫这么一抓,心里一个踉跄,脑子里却因为酒的缘故迷迷糊糊的,想抽回手,却被张清志拽得死死的,她忙打岔道:“反正三郎跟你亲,你就跟三郎睡好了。”

“不,我想跟你睡。”张清志眼神迷离地看着红袖。

红袖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其实自从红袖第一次从翠子手里抢过姐夫的照片看了以后就一直惦记在了心里。红拂出了门以后红袖总是羡慕着姐姐,觉得她找了个好丈夫。虽说自己是妹妹,但也只不过比红拂晚了一个多小时,就算当初先给她说了婆家也是说得过去的。红袖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姐夫的,但只是放在心里,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眼前的这个男人现在是她姐姐的丈夫,是她姐姐肚子里孩子的爹,于情于理这都是讲不过去的。

正当红袖胡思乱想的时候,张清志已经绕过桌子一把搂住了娇小的红袖,把她散发着青草芳香的头按在自己已快跳出胸膛的心脏上。红袖挣扎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一颗年轻有力的心脏一下下地敲击着她的耳膜,鼻腔里满满年轻男人健硕的躯体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汗味,她能感受得到搂着她的肩膀是如何的结实有力。红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跟男人接触过,即使是跟陈文斌出去也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身体接触,连手都没有碰过。红袖的心彻底地混乱了,她渐渐放弃了挣扎,等待着她的是漫漫春夜,以及面前这个男人滚汤如火的双唇和温暖结实的身体。

6

转眼就到了三伏天,铜盆似的太阳像是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滚出的火球,一刻也不停地烘烤着尘世间的一切。天空上有时会聚集着无数睡美人似的白云,一动不动,互相比美似地簇拥着;有时浮云又会赶场似地在蓝色幕布上快速奔跑着,但不一会儿就会随风而散;有时则一朵云彩都没有,天空是清澈的墨水蓝,蓝得那么彻底,毫无杂质,像是一丝不苟地一层层涂上去的蓝色颜料。聒噪的夏蝉躲在高大的水杉树里竭尽全力地叫嚣着。地里的棉花已经长得半人高了,点缀着一朵朵淡乳白或胭脂红的花儿,互相点着头,诉说着对于秋日丰收的期望。一格格豆腐块似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片,一阵风吹过便会上演起千军万马横渡绿色江河的壮观场面,美不胜收。

这段日子里,村里的人只能赶在太阳苏醒之前和困乏之后下地做点农活,等烈日一出来,豆大的汗珠便会像打开了开关一样从身体里渗出来,多晒一小会儿都可能会中暑。于是在坐着不动都会汗如雨下的这几个小时空档里,村里人就养成了早早吃完午饭,摇着大蒲扇出门找牌局的习惯。几乎整个村里的人都互相认识,今天几个人约好了到张三家凑桌麻将,明天又到李四家组桌扑克,三只铁臂的骆驼牌大吊扇在牌桌上呼啦啦地转着,主人也不会心疼电费,因为最后赢钱的那个人总是会主动丢下点零钱,说权当是电费了。然后一村子人又都会趁着太阳刚下山那会儿,连忙下地去除两行草,或是打几桶农药,等天完全黑了下来才扛着锄头、背着喷雾机,踏着柔软土地上刚洒下来的皎皎月光回家生火做饭。

这日,翠子出去打麻将赢了几毛钱,一路上哼着小曲数着硬币,到了家路过窗子底下的时候,听到了屋里红袖隐隐约约的哭声。进去一看才发现红袖一个人屈膝坐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上,双手抱着小腿抽泣着。风扇没开,整个屋里热烘烘的。

翠子连忙塞起手里的零钱,上去抓住红袖的肩膀问怎么了。红袖抬起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鹅脸蛋上,盈盈粉泪早已润湿了双颊,看到是将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娘,心里就觉得更难过了,咧开嘴哭得更大声了。

翠子也慌了神,焦急地问道:“袖儿你别只顾着哭啊,你快告诉妈发生什么事了啊?”

红袖哭得梨花带雨的,哽咽着说道:“我……我不敢……敢说。”

“你跟妈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啊?你不说出来光哭,妈怎么帮你想办法?”

“我……我那个已经两个多……多月没来了。”

翠子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什么没来了?陈文斌两个多月没来看你了?”

红袖抽泣着,摇着头说道:“不是不是!是我……我身上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翠子听了先是一惊,想了一下,又转口道:“你跟陈文斌已经……已经那个过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怎么见你跟他出去多久过啊?怎么……”

“不是他!”红袖低着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支支吾吾哭道,“是姐夫……”

翠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多月前才拎着粽子、花馒头去吃了外孙女的三朝饭,怎么现在二闺女又怀上了大女婿的孩子?她越想越来气,站起身来指着红袖开口骂道:“你给我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就跟你姐夫勾搭上了的?!你说你一个还没出门的姑娘,倒先挺起了肚子,你就不怕笑掉亲戚邻居的大牙?”

红袖本来心里就难过,被翠子这么一骂,刚收住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了。

翠子手叉着腰,热出了一身的汗,薄薄的的确良绛红衬衫湿湿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早已走形的身材,开口继续骂道:“我蔡中翠辛辛苦苦把你们姊妹俩一手拉扯大,虽说你跟红拂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来都把你们当做我的亲闺女养,奶水没少给你们喝一口。你现在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啊?你是嫌我当年死皮赖脸地进了你们刘家被亲戚们笑话得还不够是吗?还要让他们说我蔡中翠教出了你这样的闺女?”

红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心里后悔着那晚没能再坚持一下,不去喝那几杯酒。可是真醉了也罢,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罢,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可红袖知道,那晚她与姐夫的情愫都是真的,他火热躯体的触感仍然在她的指尖滚烫着。

翠子早已骂出了一脸的辛酸泪,见自己一手拉扯大的红袖哭成这样,心里也是一阵绞痛,觉得自己刚才骂的话也许重了点。她屁股坐到了木椅上,一个劲地跟着红袖一起抹眼泪,心想着大姑娘家总不能去打胎的,可这还没跟陈家成亲呢,怎么才能把这事给搪塞过去。

天渐渐地黑了,一枚易拉罐拉扣似的月牙挂在了水杉树梢上,蟋蟀们匿藏在墙角的草丛里,欢快地嬉闹着。母女俩就这样一个坐在木椅上,一个屈膝坐在凉席上,也不挪地,也不开灯,在黑暗里像两尊佛像似地静坐着。做工回到家的刘得胜还纳闷着家里怎么没人,拉亮了灯看见泪眼婆娑的母女俩吓了一跳,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急忙询问着。翠子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说道:“你回来了,我去做饭。”其他什么话都没说。

红袖晚饭也没吃,早早地就洗了澡睡下了。饭桌上翠子才轻描淡写地跟刘得胜说了这事,刘得胜听了也丢下筷子吃不下了。两口子坐在院子里扇着蒲扇合计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多好的法子,只能想办法让红袖和陈家的婚事早点给办了,那样出门的时候红袖的肚子也不至于被人看出来,最后孩子出生的日子也不至于差得太多惹人怀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翠子就摇醒了红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今天就去陈家找陈文斌,在他家玩玩帮帮忙。磨蹭到没有渡船回来了,再顺水推舟,晚上就和陈文斌睡,把生米煮成熟饭,尽早把这婚给结了,这事也就不会穿帮了。”

红袖不太愿意,开口道:“这样岂不是要骗陈文斌一辈子?再说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晚上要跟他睡。”

翠子扯着嗓子说:“现在哪是顾及好不好意思的时候,你当初跟你姐夫做出那种事的时候怎么就好意思了?现在除了这法子你还能想出更好的?”

红袖低下头不说话了。她哭了一夜,眼睛都有点肿了,却又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别样韵味。没有别的法子,她就听了翠子的话,起床对着镜子认真地梳了麻花辫,穿上了翠绿色暗花束腰连衣裙,还抹了点红拂给她的胭脂,便出门向渡口走去了。

陈妈妈端着早饭碗刚准备到邻居家聊会儿天,就看到了站在路口徘徊不定的红袖。乍一看还以为是嫁过来的红拂,定眼一瞧那身姑娘家的打扮才缓过神来是自家未过门的媳妇红袖,立马笑开了走过去拉起红袖的手说道:“姑娘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的,来了也不进屋,在这路口瞎转悠啥?这大热天的,眼看太阳就要上来了,也不怕晒着。”说着就把红袖往家里牵,接口道:“这么早怕是还没吃早饭吧?我回去给你煎几个蛋吃。”

红袖讪讪地应和着,细声道:“吃过了吃过了,陈老师今天在家吗?”

“一早上就去镇里了,暑假年轻教师培训,估计得到傍晚才能回来。”陈妈妈一脸的自豪感,仿佛在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功德就是生了这么个人民教师儿子,你红袖能嫁给我们文斌就是你的福气。

红袖站在厨房里看着陈妈妈锅上锅下忙活着给自己煎鸡蛋,但自个儿心里窝着个心思,便站在那,不知所措。等一大碗油滋滋的煎鸡蛋端了上来,陈妈妈硬是按着红袖坐了下来,说今儿不吃完这碗蛋就别想回家去了。红袖只好硬着头皮拿起了筷子。煎得金黄的鸡蛋浸在一碗的菜油里,闻着味儿红袖都几度想吐,可还是硬撑了下去。

吃完没多久,陈妈妈就张罗着去买菜,又喊了几个邻居过来陪红袖打麻将。红袖推托着说不太会打,只是平日里坐在桌子旁看看,倒是不太往桌子上伸手的。陈妈妈笑着说会打也没事,又不是叫你成天打,没必要藏着掖着。再说了,会打点小麻将嫁过来才热闹。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不打点小麻将打发打发时间,也没趣。红袖听了也就不再推辞了,就在几个中年婆娘的推搡下坐了下来。几圈下来红袖要起身帮着烧饭,又被众人拦住说你现在还未过门,是客,哪有叫客人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道理。红袖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可心思根本就不在麻将上,一直寻思着等陈文斌回来要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留下又不至于太明显,以至于她经常出错牌,还老是忘了补花,该和牌也不知道和。一个穿蓝衬衫的婆娘便开口笑着说:“看来姑娘是真不怎么会打麻将,往后嫁过来多练练手才是。”

吃了午饭,红袖本不想再打了,打算去姐姐家看看小外甥女,可一想到可能会遇到姐夫,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陪着几个婆娘坐了下来。陈妈妈坐在红袖后面指指点点着,众人都笑着说这么快就帮着媳妇赢钱了。陈妈妈笑着骂道:“你们这几个老麻将腿子,欺负人家姑娘手生,我再不帮着点,还不都让你们赢了去。”

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傍晚,陈文斌骑着自行车从镇里回来了,看到麻将桌上的红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问道:“你怎么来了?”

红袖顿时就红了脸,低着头蚊子哼似地回了句:“就过来看看的。”说着就想让给坐在后面的陈妈妈打,众婆娘立即哄笑着说:“一见文斌回来就不想打了呀?怪不得老出错牌,原来是有别的心思呢。”一句话说得刚准备站起来的红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逗得大家更乐了。看着牌局心里痒了半天的陈妈妈欠起身子,拍了拍红袖的后背说道:“别听这几个恶嘴婆娘的胡话,你有啥事就跟文斌说去吧。”

红袖这才起了身跟着陈文斌出了门去。两人沿着屋前的羊肠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落日西沉,繁盛的野花杂草簇拥在小道两侧,有暖烘烘的热风扑来,夹杂着几分田里成熟玉米青涩的甜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无非是最近怎样的家常话。红袖面对着眼前已经订了亲的男人,突然心头一阵酸楚,滚烫的泪珠就落了下来。这一哭吓了陈文斌一跳,以为是自己哪里让未婚妻受了委屈,连忙问她怎么了。听到陈文斌温柔的关怀,红袖几度想脱口而出自己怀孕的事,可是又都憋了回去,因为在村上,一个大姑娘被男方退了婚或者未婚先孕都是没脸再活下去的事,是要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辈子的。只好摇摇头,说没事,只是在家里受了点妈的气。又转口问起他暑假培训的事。陈文斌也就当真了,说起了他今天去培训的内容,红袖听着,却一句都没听进去。

天色渐晚,少女眸子似的星星在墨蓝色的夜幕上此起彼伏地眨巴了起来。红袖叹了口气,准备今天就回去了,可陈文斌非要拉着她回去吃晚饭,说若晚了没渡船回去就跟他妈睡好了。这是陈文斌第一次拉起红袖的手,比她想象中的要温暖有力,却让红袖乱了阵脚,心里越发觉得对不起他,忍了几忍才没让眼泪再掉下来。

回到陈家吃了晚饭,一家人洗了澡后,都坐在大槐树下拿着蒲扇赶蚊子乘凉。红袖坐了会儿,听老人们讲了几段当年的淮海战事,就起了身说去陈文斌屋里借几本书看看。这一借就是一夜。后来在麻将桌上,有的人说是陈文斌先借给了红袖《金瓶梅》,又顺手解开了她的红头绳,也有人说是红袖看了书先羞得抓破了陈文斌的汗背心——当然这都是麻将桌上用来解困的黄段子,说说笑笑也没人当真。这种段子每家每户都有那么几段,时不时就被旁人翻出来,一说就能说一辈子。

秋收前这婚就结成了,吹吹打打热闹了三天,田里的稻子黄灿灿的一片。红袖嫁过去还不到大半年,下地跌了跤,早产生了个儿子。陈文斌给儿子取名陈书源,意思是这个幼小新鲜的生命源自那晚的借书之举。没过几年只比陈文斌小三岁的大侄子也生了个儿子,陈文斌成了七爷爷,而红袖也自然而然成了七奶奶——这一年,红袖才二十六。

7

七奶奶红袖刚嫁过去那几年,日子过得像是炉子里冒着火星的红炭块,没有热烈的火苗,但足以温暖人心。七奶奶守口如瓶,准备让心里的秘密最终和自己一起烂在泥土里。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陈书源一天天长大,却越长越不像陈文斌,倒像极了另外一个人。陈文斌体格健硕,半截眉毛,单眼皮。而陈书源却身材瘦削,浓眉大眼,黑眼珠里装着整个夜晚的黑。陈文斌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心想着“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可有次陈文斌带着六岁的书源去学校,一个同事开玩笑道:“文斌啊,我说你儿子怎么长得跟你一点儿都不像呢?这浓眉大眼的,我怎么越看越像你的连襟张清志啊?”这句玩笑话陈文斌当时笑着糊弄了过去,可却记在了心里,越想越觉得像,又算了算红袖生产的日子,虽说是早产,但孩子看起来也不至于早了一个多月,又总觉得那次还是姑娘家的红袖突然主动登门有些蹊跷。一大堆疑惑堵在心口,课也没什么心思上,板书时写错了好几个字。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陈文斌载着书源骑着自行车飞奔到家里,拎着书源的衣领走到正在拣黄豆里的石子的红袖面前,硬生生地来了句:“你告诉我,书源是不是我的儿子?”

红袖先是一愣,手里的一把黄豆散落在地上,低头忙着捡的时候,泪珠就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混在了满地的黄豆里。

陈文斌看到面前朝夕相处的妻子竟然是如此反应,心里凉了一大截,把自己一直疼爱有加的儿子推到了红袖的怀里,红袖一个踉跄,从小板凳上跌了下来,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陈书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哭,红袖搂着瘦小的儿子,也失声痛哭了起来。

“好样的刘红袖。你居然能骗了我这么多年!我陈文斌居然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替别人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儿子!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过一辈子!”

年近花甲的陈妈妈听着厨房里的哭骂声,连忙从房里赶了过来,看到儿媳和孙子跌坐在地上哭,就捶着儿子的胸口骂道:“你好好的发什么疯?这是怎么了?早上出门不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闹成这个样子?”

“妈,你儿子替狗日的养了六年的狗儿子!”陈文斌指着红袖母子俩骂道。

陈妈妈上来就给了陈文斌一巴掌,把他的眼镜都打掉在了地上,老脸纵横地哭骂道:“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怎么说出这种话!什么叫替狗日的养的狗儿子,我孙子是在我陈家屋里生的,当然是我陈家的孙子,是我陈家祖宗的香火。你说出这种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其实这事陈妈妈早就猜到了,身为生过七个孩子的女人,几个月的肚子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可陈家在当地也算是人口兴旺的大户,老头子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家丑不可外扬,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况且自从这红袖嫁过来,婆媳之间也没闹出过什么不和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就这么过去了。

陈文斌捂着脸,想再说些什么却没开口,捡起地上沾满泥土的眼镜,擦也不擦就戴了起来一路跑到房间里,收拾了一包衣服,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陈文斌在学校的值班室里住了几天,这期间他爹娘都跑过去劝了几回,又一路骂着不孝儿子回来了。

红袖天天坐在床头哭,从月圆哭到了月缺,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下一大圈,原本紧紧箍在白藕段子手腕上的翠玉镯子,现在都能塞下两根手指。红拂也来了,烫了新潮的头发,已经是两个女儿的妈的她日渐丰腴了起来,橙黄的格子褂子勒在珠圆玉润的身子上,配上那头发,像是地里熟透了的玉米棒子。红拂说两口子过日子,互相顶两句嘴是家常便饭,两个人是要在一个被窝里睡一辈子的,床头吵床尾和,憋在两处不碰面,哪能解决矛盾?又转口问起是为了啥事吵的,红袖硬是不开口,把书源搂在怀里搂得死死的,眼睛通红。红拂看着小外甥书源的脸,顿时眼睛里就涌上了一层水雾,连忙拉起袖口擦了擦,叹了口长长的气,转口道:“有些事姐姐心里不是没数,有时候想想我也恨,恨你姐夫,也恨过你,但还能怎么着?一个是我男人,一个是我亲妹子,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认了。你我是亲姊妹,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我也只能半夜躲在被窝里抹眼泪。现在想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要是一直纠结在过去的事上,就没法活下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也得替书源想想啊,孩子还小,孩子是无辜的啊。知道了这种事,文斌他一时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可你不能就这么坐在床头哭啊,你得把文斌劝回来。日子还得往下过才是。”说完红拂就起身了,把脸颊上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擦了眼泪,走出了房间。空留一脸诧异的红袖不知所措地看着姐姐的背影。

第二天红袖就牵着书源去了学校,话也没多说,就说了句:“回去吧,这个家没你不成。”然后站在门口抹眼泪。红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哪来那么多眼泪,不禁就想起了收音机里《红楼梦》的唱词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倒也觉得唱的是自己了。胡子拉碴的陈文斌看着面前同样憔悴不堪的妻子以及躲在她怀里不敢看他的儿子,冷了半截子的心倒也暖了些回来。骂也骂了,怒也怒了,思前想后想了这么多天,恨倒也没那么恨了,只是觉得人世无常,喜怒哀乐皆尝尽。看到了面前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背过身去的那一刻强忍了这么多天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硬撑着用平静的声音说了句:“你们先回去吧,我过一两天就回去。”说完就拿着书本去上课了。

过了两天陈文斌果然拎着包回来了,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扔下包到地里帮了会儿忙,回来吃了红袖精心烧的晚饭。陈妈妈的脸笑成了肉包褶子,连连往陈文斌碗里夹菜。红袖则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时不时也往兴奋着的书源碗里夹些菜。邻居端着饭碗过来串门,说好像好几天没见着文斌了嘛。陈妈妈就连忙打岔说他到市里学习了几天,这才回来。

夜里等书源睡着了之后,陈文斌就轻手轻脚地翻身上来准备与红袖做爱。从他回来就一直坐立不安的红袖一时竟不知所措,现在的她是有愧于他的,就算他这一辈子都不再碰她,红袖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他居然这么迫切地想跟她做爱,这让红袖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恍惚感,只能竭尽全力地去配合他。陈文斌这次做得特别卖力,像是要把这几日积压在心头的所有不快都随着最后的那一刹那释放出去。红袖想着这几年他们好像都没这么痛快淋漓了,每次都例行公事似的草草了事,生怕吵醒了书源,俨然已经成了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的生活琐事。做爱成了一种形式,隔三差五地进行一次证明他们之间的合法关系,然而日渐消减的快感却也反复地证明了爱情已经转化成了亲情,现在的他们不是情人,而是夫妻。

做完爱陈文斌满头大汗地躺在一旁喘着气,过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书源还是我陈文斌的儿子,我也当从未知道过这件事。日子以前怎么过的还怎么过。”

红袖被丈夫的大度感动了,是真的感动,她可以感受得到这次的泪珠是滚烫的,汩汩地流着,无声地渗到枕头缝里去了。这次的泪跟前几日的完全不同——之前的泪都是冰凉冰凉的,是从结了冰的心里泛上来的,挂在脸上被风一吹像羊毛衫一样扎脸。

陈文斌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结束……”

“我跟他真的只有过一次,还是醉了的时候,我当时……”红袖连忙急着解释道。

“这些我都不想再去追究了,”陈文斌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决地说道,“可我不想再跟他们家有任何的来往,我不想看到那张脸,不想再被别人指着鼻子说我儿子跟谁长得像。”

红袖一时懵了。一边是自己愧对的丈夫,一边是自己同胞的亲姊妹,现在居然逼着她做出抉择,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可她最终还是妥协了,因为从那天主动去找陈文斌并留下过了夜开始,她心底对于这个男人的愧疚感就如吸饱了雨露的幼苗那样疯长起来,陈文斌越是温柔她越是愧疚,越是对她好对书源好她就越恨当初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自己。现在报应终于来了,她要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断绝来往,红袖以为这就是对她当年犯下的错误最大的惩罚了吧。可女人一旦对自己的男人产生了愧疚感,男人就占据了上风。久而久之,他就会对她的顺从变得麻木,更何况在婚姻的束缚里,跟女人比起来,男人总是更容易犯错的。那么之后男人做出什么错事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红拂一开始对妹妹家突然的冷漠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渐渐也就想明白了,回到娘家在翠子面前抹了几回眼泪,也就这么接受了。无论是小时候的辍学,还是对于丈夫的出轨,以及现在妹妹家的冷漠,红拂觉得这一切都是命,她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到生命尽头的农村妇女,唯一能做的就是认命。就连娘家奶奶刘老太过世,姊妹俩一同守灵了三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张清志和陈文斌甚至连照面都没打。

8

红袖第一次知道陈文斌出轨还是无意间从村子里小孩的嘴里听到的。刘得胜病危,红袖姊妹四个轮番回家照应。前几天刘得胜说想吃豆腐烧蚬子,红袖就拎了几两黄豆到村里王二家称豆腐。高高的豆腐幌子绑在一棵老槐树上,王二家六七岁的孩子在槐树底下玩玻璃球,见是村里的七奶奶来了便喊了声“七奶奶”。红袖笑着应了声,挎着竹篮就准备往豆腐作坊里走,那孩子却突然开口道:“七奶奶,我前几天睡觉的时候摸到七爷爷的胡子了。”

红袖心头一惊,连忙问道:“你怎么摸到你七爷爷的胡子的?你七爷爷来你家玩了?”

“七爷爷那天晚上来敲我家窗户,说鸡窝里溜进了黄鼠狼,过来借手电筒找被拖走的鸡。我爸不在家,我妈就下床借了手电筒给七爷爷。后来我睡着了,夜里要尿尿,手一挥就摸到七爷爷的胡子了。我妈说七爷爷是来还手电筒的,可我问七爷爷为啥要睡我家,我妈就打了我一顿,还不许我告诉我爸。”

红袖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胳膊上提着的空篮子顿时像是有千斤重。从豆腐作坊里出来的王二媳妇看到了七奶奶,热情地打了招呼,红袖却一声不吭地扭头就回去了。不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王二媳妇打骂孩子的声音。

红袖回到家后啥事也没做,坐在床头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心里反复想着小孩的话。等到陈文斌下课回来,她才站了起来去做晚饭。有事憋在心里又不敢问,做饭时错把白糖当成了盐,一锅小炒肉都没能吃。陈妈妈抱怨了几句,红袖憋了一天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床——东河村里的夫妻都是同脚睡的,男人睡床东,女人睡床西,身体错开着放,却又可以在被窝里不动声色地缠绵着。陈文斌看起来累极了,倒下去没多久就传来了均匀的喘息声。红袖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一方早已褪了色的粉红蚊帐,看着看着耳畔就响起了当年结婚时吹吹打打刺耳的喇叭声,抑扬顿挫的,那喜庆的旋律她一辈子都记得。红袖用脚踢了踢陈文斌的胳膊,轻声问道:“你前两天去王二家借手电筒了?”

意料之中的沉默,可从呼吸声中红袖知道他已经醒了。

“王二家的孩子跟我说了,说睡觉摸到了你的胡子。”

陈文斌翻了个身,继续什么话也没说。

“我才回去照顾我爹几天,你就这样了。你对我不满你可以跟我说,我知道那件事我对不起你,在你面前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可这么多年我还有什么事是对不住你的?为了你,我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能来往,这么多年了,书源也这么大了,难道你还是不能放开心里的结吗?王二家的那婆娘,卖豆腐又卖肉,远近有名的浪荡货,你一个人民教师居然也跟她搞到一块儿去了。”

陈文斌冷冷地哼了一声,开口道:“我跟她搞到一块儿怎么了?至少人家的孩子是王二自己生的。”说完又翻了个身,面朝里面,不再开口。

一句话,字字如针扎。红袖鼻子一阵酸楚,一肚子的话都化成了一团怨气堵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眼眶一红,眼前的红帐子就模糊了起来,耳畔的喇叭声越来越远,远到陈年往事的尘埃里去了。熄了灯,四下里万籁俱静,只听见陈文斌均匀的呼吸声像羽毛般在她的耳际轻拂着。窗帘忘了拉,黑色夜幕上一弯青白玉色的月牙儿倒像是新婚女子剪下来的指甲片掉在了黑色的地毯上。红袖翻来覆去,到了凌晨三四点才勉强睡着。

自此我的七爷爷陈文斌就逐渐养成了拈花惹草的习惯。七爷爷本来就一表人才,再加上人民教师的光辉光环,只要是他想与之发生点关系的女人,基本上都是不会拒绝他的。可说来也怪,七爷爷从来都不把心思固定在某一个女人身上,一般睡过一两次也就断了。七奶奶也曾哭闹过几次,有次大半夜吵得特别厉害,她跑到后院仓房里翻到一瓶农药,仰头准备喝下去。幸亏那是个空瓶子,在她准备找下一瓶农药之前,被及时追上来的七爷爷抱住了。她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哭闹着,像是想把一辈子的酸楚都随着那永远流不尽的眼泪流光。不知所措的书源站在一旁嚎啕着,那瘦弱无助的身影被惨白的月光投射到冰冷的地上,微微颤抖着的影子像只瘦骨嶙峋、无处可归的黑猫。翠子也来过几次,娘俩坐在床头抹眼泪。翠子说了,男人外面有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他心不野,还记得有这个家,日子就过得下去。七奶奶闹了几次,也不闹了,不是不介意,是心灰意冷了。她现在的心思完全放在了书源的身上,她现在只求能把书源养育好,长大成人。七奶奶经常重复着对书源说:“书源,妈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早就不活在这世上了。真的都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三十几岁的女人倒也有了皱纹,从眼角伸到发鬓,浅浅的几道印子,像是黄面包子上的褶子。

现在想想,那些年来,七爷爷心里的结或许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他之所以频繁地出轨,也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和七奶奶当年的不忠扯平,心里就会好受一点儿。可是越是对她不忠,他的心里就越是受煎熬。他是爱着她的,正因为这份爱来得太压抑,又太强烈,所以他才会用这种方式去折磨她,让她痛,这样她才可以感受到他的痛,才可以知道他是在乎她的。可是痛久了,心也就麻木了。

9

书源长到十六岁的那年夏天,镇上一条主道上要全部换上新的电线杆。在一次作业时,几个电工合力推动着一辆出了故障的吊车,结果吊车臂碰触到了上面的高压线,造成三死二伤。三个当场死亡的人当中,就有整个被烧黑了的张清志。

时隔十年,红袖和陈文斌才领着书源再次踏进了红拂的家里。一屋子的人都在哭,红拂早已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被众人扶着,醒了又是一阵哭嚎,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事也不能主了,两头的兄妹只好合计起来各负其责,男丁忙着去通知亲戚,定做棺材,联系家宴和放焰口的和尚班子,女眷则忙里忙外照应着,买了白布在缝纫机上制作寿衣孝服。红拂的两个女儿穿着孝服跪在屋里泣不成声,不断地烧着纸钱,一屋子里烟雾缭绕的,像是进了桑拿房。

由于这是镇上的一次重大事故,张清志连同另外两个当场死亡的电工被立即送往了火葬场的停尸间。早上还喝了两碗大麦粥出去上工的人,一下子就死了,全身烧得焦黑,穿在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得黏在了肉上,一撕就能撕下一大块快熟了的肉来。红拂想把张清志的尸首要回来在家里放上三天,做了法事再入土。可镇上说了,这是重大的安全事故,尸首是要尸检后作出相应赔偿的,不能送回家,家人也只有尸首在被推进火化炉之前的告别仪式上才可以看上一眼。红拂听了就哭得更凶了,哭喊着:“我可怜的人啊,死了连自己的家都回不了,等三天后火化前魂魄都散了,和自己的妻儿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红袖全程都陪在了姐姐红拂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帮她擦眼泪,料理屋里屋外的大事小事,陈文斌也什么都没说,跟着众人到处忙着。

乱糟糟地忙了三天,好歹在火葬场看到了修整过妆容后依旧惨不忍睹的张清志,红拂哭晕在了红袖的怀里,红袖自己也是泣不成声,心里反复闪过那个初春的夜晚,那个年轻男子满眼的熠熠柔光。本想着自此各自生活,互不干扰,没想到现在却已是阴阳两隔,会以这样的方式见最后一面。

书源小时候和别的小孩子打架的时候,其他孩子就会骂他是姨爹养的狗杂种。书源回去都不敢跟他爸妈说,从小到大,他已经在他爸妈无数次的吵架中听到了那个存在着的姨父。他也曾有几次匆匆瞥见过姨父几眼,可都没能说上一句话。十六岁的自己,白色的孝服披在单薄的身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了那个姨父——这个一直活在他滚烫血液里的男人,现在却以面目全非的姿态,跟他做着最后无声的道别。

张清志死后,红袖三天两头就往红拂家跑。这段时间红袖一直觉得像是活在一场梦里,周围熟悉的事物都变得陌生起来。用惯了的梳子、脸盆,一切都变得阴森起来,它们不说话,却每天都在注视着你的一切,它们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爬上眼角的皱纹,红袖真正察觉到自己正在一天一天慢慢地老去。当年那个扎着两个马尾辫躺在通清河旁草地上晒太阳的小姑娘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每一天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尘埃里。

红拂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天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枝头上嬉闹的麻雀。她的枕头底下压着政府赔偿的十万块钱,每天都要一张张数好几遍,却一个角儿也舍不得花。张清志烧五七的那天晚上,红袖做了饭菜带过来,领着书源,陪着她一起吃。

红拂用筷子搛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地往嘴里送,也不夹菜,目光呆滞,若有所思。

红袖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问她好几次想啥呢她才缓过神来。

红拂丢下筷子,叹了口气说道:“红袖,昨晚我梦到你姐夫了。”

“怎么样?他是什么样子的?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吗?”红袖焦急地问道。

红拂皱着眉头,说道:“脸很模糊,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着脚,蹲在那儿一个劲地翻柜子。我从外面回来,问他找啥呢?他说找鞋,渡河的时候弄湿了鞋子。我又问他找鞋干吗去?他头也不回,还是在柜子里乱翻,可里面一件他的衣服都没有,我记得他所有的衣服都已经烧给他了。他说他儿子想吃姥姥家腌的咸鸭蛋了,他要穿鞋去拿,去晚了回来就没渡船了,他儿子就吃不到了。我急了,跟他说你哪来的儿子啊?你只有两个丫头!他一听就跟我发火了,说他明明有个儿子。然后就真的找到了他的鞋子,但穿在脚上小了一大截,然后就起身准备走了。我就上去抓他的胳膊,却怎么也抓不到,我哭了起来,叫他别走,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就走了出去。我想追却怎么也动不了腿,等我哭喊着好不容易动得了的时候就醒了。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我立马下床开门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他是真的走了。”

一段话听得红袖一直堵到了嗓子口,饭再也咽不下去了。红袖转头看了看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吃着饭的书源,心想着岁月不饶人啊,转眼间书源都这么大了。书源感受到了红袖的目光,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热泪盈眶的母亲。红袖被这突然注视的双眼吓了一跳,她看到的明明是那个人的影子。如此熟悉的浓眉大眼、突兀如山起的喉结、瘦削的脸庞,和当年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子完全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的他是没了,却又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他坐过的沙发、调过的电视、睡过的床,每一件都在静静地散发着他的气味。现在他又通过书源的眼睛,洞察着她犹如波涛翻滚的心底。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他的余温,在她的体内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到处乱撞着,撞得她的心一阵生疼。

吃完饭红袖和书源都留了下来。红袖和红拂睡在东房,书源一个人睡在西房。时值初秋,屋前那棵已经几十年了的梧桐树在掉落了第一片树叶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铺天盖地地飘散下金黄的叶片,就像是个绝望的落魄诗人,在无人的如水夜色下,抛洒着自己曾视如珍宝的手稿。书源睡在略带凉意的凉席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皎洁的月光透过格子木窗,在床前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块菱形的亮光,像一弯正正方方的湖泊。那飘落的梧桐叶的影子就像是无心闯入这片湖泊的扁舟,无声地划过去,又消失无踪。书源觉得那片亮堂堂的方格里总有烟雾飘过,也不浓,淡淡的一层,就像是拂过水面的微风。看着看着书源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凉,听老人们说,死人的魂魄在六七之前都是要回来看看的,那飘过的烟雾说不定就是姨父的魂魄。四周静得出奇,挂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刺耳。远处发情了的猫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尖叫着。书源不由自主地躲进了羊毛毯里,毛茸茸的羊毛在他的耳边轻抚着,像是谁在低声呢喃着。不一会儿书源就被蒙出了一头的汗,睡意却还是迟迟不来,等他从毛毯中伸出头来,却看到了床头柜上姨父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人正在对着他微笑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他总觉得照片上的男人马上就能开口跟他说话了。书源顿时觉得脊背一阵发怵,又忍不住钻进了羊毛毯里,紧闭着双眼,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流淌着,却已是无心顾及。就这样担惊受怕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浅浅地睡着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书源就发烧了。红袖用体温计给他一量,居然烧到了39度,就慌里慌张地准备带着书源去诊所,但却被红拂拦住了。红拂认真地说道:“我敢肯定清志昨天夜里是回来过的。我夜里听到了声响,书源怕是被他姨父惯了吧。他姨父生前那么喜欢他,经常在我面前念叨着要是能有个像书源那样的儿子就好了。”

红袖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那怎么办?”

“你去商店买两刀纸钱,叫书源烧给他。烧的时候你嘱咐他:你现在已经是那边的人了,不能再惯书源了,惯了书源他会得病的。”

红袖听了她的话,去商店买了纸,领着书源去张清志的坟上烧了,并把红拂的原话说了一遍。说来也怪,当天夜里,书源的烧就退了下去。至此书源有三年再也没踏进过他姨娘的家里。

10

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深入开展和人们生育观念的转变,村上新生儿童的数量也在逐年减少。本来一个村就有一所小学,渐渐的三个村的小学合并为一所,再到后来就只剩下一所镇小学了。由于代课教师是没有事业编制的临时教师,陈文斌也不得不被“清退”掉了。失业在家的陈文斌郁郁寡欢,地里的活做不顺手,想再找份办公室的工作却因为年纪不小了而被拒绝了。无奈之下只好跟着村里的其他男人一起外出打工去了。

陈书源高中毕业之后也没再继续读下去,去外地找了份电子厂的工作,背着行李走出了家门。

陈家妈妈和她丈夫几年前也相继过世了。几十年的老宅子里也就只剩下红袖一个人,每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虽说平日里也有几个婆娘约了打打麻将,可红袖却一天天地感觉心底发凉,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是那种如洪水般涌来的孤寂,毫无防备地涌进她的每一根神经里。红袖可以从陈文斌每次打回来的电话里感觉到他在外面又有了新欢,而日渐长大的书源也一天天地跟她疏远起来。她睡眠变得很浅,只要有一点儿声响便会被惊醒,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明白自己是睡在自己的家里。一个人的被窝,就算睡了大半夜还是冰冷的。窗外有呼啸的风声,橱子里有老鼠到处乱窜的声响,除此之外,仅有自己起伏的呼吸声。

红拂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现在只剩下红拂一个人孤身在家,日渐衰老。在东河村里,年纪不大的寡妇和村上大差不差的孤身男人并起来一起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辈子也就那么长,总得找个人一起相扶老去才是。张清志去世的时候红拂也不过才四十出头,虽说也有主动上门来说的鳏夫,是村头做木匠的丁大,为人忠厚老实,老婆前几年因心脏病去世了,红拂也被众人劝说着想试着相处看看,但最终还是拒绝了。不是丁大不好,而是她心头始终放不下死去的他。红拂是深爱着张清志的,虽然她早就知道了他与自己妹妹的事,但还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觉得这辈子唯一能让她感觉到生活并没有那么艰辛的事就是嫁给了那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给他生女持家。

东西河村之间建了高架桥,当年扎着大红绸缎的花渡船早已荒废在了岸边丛生的芦苇荡里,日晒雨淋着,变成了一堆腐朽不堪的废柴。当年唱着号子的艄公成了高架桥上的清洁工,每天穿着橘色工作服,从桥头扫到桥尾,再从桥尾扫到桥头,一扫就是一天。遇到当年乘船的熟人,便会停下来拄着大扫帚,脱下黑乎乎的手套,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来,请别人抽上一根,自己也来一根,聊上几句,等熟人走了,再继续扫下去。

红袖经常约了红拂回西河村娘家去看望同样孤身在家的翠子。翠子现在已经腿脚不方便了,严重的关节炎,是年轻时生那个讨债鬼落下的病根子。她每天只能拄根木棍,趁阳光正好的那会儿到邻居家走走,也不能多走的,走几步就要坐在路边休息好大一会儿。要是遇上阴雨天,两个膝盖骨是锥了心的疼,连床也下不了。大哥红军受大嫂制约着,也不太管这个跟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继母;二姐红英嫁得远,又忙着在深圳儿子那带孙子,也是很少回来的。

红袖俩姊妹来了,翠子比什么都开心,总是要挣扎着起来亲自下厨给她俩做上一桌子菜。三个都经历了岁月洗礼的孤独女人,会像她俩小时候那样在院子里那棵木枣树下摆上一张小木桌,团团坐下,吃着,聊着,笑着。夏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落在她们笑起来的眼角的皱纹里,倒像是晶莹的眼泪珠子。临走前,翠子总是要站在院子前看着她俩走远。只要她俩一回头,她便会使劲地挥手,招呼着她们下次有空再回来。等她们最终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她还是站在原地,怕是自己眼睛不好了,她们也许还在前面呢。夕阳落得那么快,眼看着地上的影子一步步地后退着,不一会儿就都暗了下来。有凉风吹来,翠子感觉到身上一阵冷,这才抹去了脸上的老泪,回家直接上了床,连灯也不开。

红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明明累得腰酸背痛,可就是睡不着,即使眯一小会儿也经常会被噩梦惊醒。没个说话的人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胡思乱想,想累了就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亦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每次下雨,红袖总是会想起那个已故的男人。红袖记得他留下来的那天夜里貌似是下了雨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男人的气息,所以那天睡得并没有那么沉,迷迷糊糊间像是听到了窗外的雨声,也不大,的——或许是他在她耳边私语也说不定。

早晨梳头的时候,红袖发现镜中的自己已经是满头的银发了,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对着镜子梳红妆去见陈文斌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再看看镜中自己日渐苍老的面庞,坍圮的乳房,以及早已走形的身材,她明白自己已经在一天天不可挽回地快速老去了,不禁感慨这一辈子就像是一场戏,一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苦情戏,自己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观众席上泪流满面,担心着又期望着,想知道这场戏的结局。她心里清楚着这场戏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落寞收场,落得一场人去楼空恩怨散。过往的一幕幕都在这简单搭建的舞台上过着场,红色的帷幕早已褪了色,落了层层的尘埃。红袖与记忆中各个年代的自己无声对视着,她们对着她笑着,哭着,她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酸甜苦辣皆尝尽。红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正在做着一场难以醒来的梦,这场梦做得太过于冗长逼真,以至于她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刻醒来——以一个二十岁妙龄女子的身份醒来,去重新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

红袖现在时常会想起那些在她生命里短暂停留或留下过伤疤的人。给予她们姊妹俩生命却丢了自己性命的生母,用米汤喂活她们姊妹俩的奶奶,那个坐在八仙桌后叼着旱烟不让她俩继续读书的爷爷,逼着她吃下一碗煎鸡蛋的婆婆,还有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人。怎么一下子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明明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现在却只剩下了挂在墙上的一张张遗照,用一成不变的表情日夜注视着她,提醒着她他们曾经的存在。红袖顿时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自己迟早都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漫长的一生将会被压缩得仅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黑白照片。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在时间的洪流里被冲刷干净,人们会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会慢慢地忘记她,直到没人知道这大千世界上曾经有过她,这个平凡的农村妇女,也在这世上走了一遭,爱过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爱过,经历了一场悲欢,做了一场梦,仅此而已。

11

我的七奶奶红袖自杀后的第三天,尸体才被邻居三华子发现。那时过完年还没多久,陈文斌和书源回来了一趟又陆续回去了。三华子看红袖有好几天没露面了,以为她是回娘家了。可他每次走到她家门口时总是能闻道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趴在玻璃窗上定睛一看,才发现躺在地上的红袖。三华子立刻撞开了门,差点儿没被扑鼻而来的农药味和腐尸味熏晕,他立即通知了在外地的陈文斌和陈书源。

陈文斌和书源急急忙忙从外地赶回来,眼睛早已在路上哭肿了,见了横在屋子里的尸首,又是一阵哭嚎。

西河村娘家那头的人也来了。只见红军夫妇、红英夫妇,连同这头的红拂,搀扶着头发花白的刘老太太翠子,后面跟了一大群儿孙,一个个黑着脸,走了过来。翠子还没跨进门槛就开始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女儿啊,娘的心头肉啊,你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了啊,走了这条不归道啊,你有什么苦衷起来跟娘说啊!”哭着哭着便到了红袖的跟前,颤颤巍巍地要往下跪,红军和红英连忙扶着她慢慢地蹲了下来。翠子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哪里顾得上擦,苍老的双手颤抖着去托红袖的脸。站她身后早已泣不成声的红拂从腰里抽了帕子,替她揩拭着。

那红军叉着腰,对着跪在尸首脚下的陈文斌开口嚷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喝下去一大瓶农药?她心里要是没什么苦楚,怎么会想到这一条道儿?你倒是给我说说,你过完年出去前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七爷爷陈文斌满脸的泪,眼镜早已糊成了一片,哭诉道:“我能跟她说什么啊?还不是叫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别亏待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去买。过年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有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了,去给医生看说是得了抑郁症,开了点药回来吃上了。我也没太当回事,以为她只是一个人在家久了,没个说话的人才这样。又担心她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也偷偷请了狐大仙来给她做了点法事,药也没停过。我走的时候看她有说有笑的以为没事了。谁想到,这才出去几天,她就想到这条道上去了!”

“你陈文斌这些年来在外面做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妹子就是个软柿子,随便你怎么欺负,所有的苦水都往自己心里倒。平日里你要是能收敛点,何至于害得她如此的下场!”大舅子红军接口骂道。

“什么叫我不收敛?!你也不想想她刘红袖为什么不敢吱声?我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你岂会懂!”陈文斌听了这话,也是一肚子的气,哭喊道。

“罢了!罢了!”翠子拉住了红军,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都别吵了,人都死了,旧账还有什么好翻的。可怜我的女儿,死在屋里三天都没人知道,魂怕是早已破了,连我这老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尸首这么一直放着也不是个事儿,赶紧入了土才是。”说着又趴在了红拂怀里一阵痛哭。

陈文斌和大舅子红军这才住了口,却还是止不住汩汩流下的泪水。

乱乱糟糟办了三天,一路敲锣打鼓,这才顺顺利利地入了葬。时值初春,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片生机盎然的麦苗,长得比往年都要绿。田野中央,一座新堆的孤独土坟格外显眼,就像是绿色毛衣上的一朵黑色的胸花。我的七爷爷陈文斌坐在坟头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望着远处的天空若有所思着。他一直坐到了夜幕降临,也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这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潮湿的泥土,向着远处亮着微弱灯光的老屋缓慢地走去。

头顶上是一轮皎洁的月亮,白梅花瓣似的,那静静洒下来的月光似乎也带着幽幽的梅花香。看惯了人间几千年的悲欢离合,这月亮也变得千疮百孔了。她无声地目睹了世间所有的故事,不发一语,却都铭记于心。

远处的小巷子里有谁在用古老的收音机听着咿咿呀呀的京戏。那扯着嗓子一字一眼唱着的女声随风飘散到了村庄里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个宁静的夜晚里,诉说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如梦往事。那唱词是这样的:

“帘外春寒料峭,冷被衾薄如绢绡。

不知是,谁家孤魂,竟可将这凡尘种种,如数皆抛。

遥忆当年,红妆未抹,豆蔻待苞,人比娥女娇娆。

也曾是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只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殊不知,一夜风雨,半晌贪欢,竟将那一世苦根造。

从此手足陌路,亲子难逢,夜夜梨雨如涛。

怎耐得花容褪色,青丝染霜,糟糠情义一梦遥。

空守得同床异梦,别离了双飞燕,分散了鸳鸯鸟!

罢了罢了,劫劫在数,悲欢尝尽,如梦一遭。

想那蜉蝣一世,也不过是,暮暮与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