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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春平微小说三篇

2014-11-17孙春平

小说林 2014年4期
关键词:刘总大姑老两口

师 德

隋老先生退休前是县里的老师,教初中语文。离开讲台的这二十多年,留给他的骄傲就是挂在四面墙上的照片,都是他和学生的合影,多是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家里清静时,他常戴上老花镜,站在照片前仔细观看。女儿问,还能记得那些学生的名字吗?老人答,只怕也只能记住照片上的人,真站到面前来,就不好说啦。

桃李满天下,那是人生的骄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骄傲就是董林了。数十年来,董林每年都会来县里看望他。先时,董林在省城当科长,当处长,住在深山里的老父老母也还健在,隋老先生还不甚过意,学生看老师,来就来吧。可后来,董林的老父老母相继过世,董林也成了一厅之长,他仍照来不误。可因他的到来,县里的领导就忙了,一溜儿小轿车陪过来,塞得小巷子满登登。隋老先生一再说,董林,你的心意我领下,但以后就不要特意往回赶了,打个电话足矣。董林坚决地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生身父母都已不在,您就是我的父亲。只有坐在您的身边,哪怕只一会儿,让我拉拉您的手,我才觉得还年轻,还是个孩子呀。这话说得不光让隋老先生感动,也感动了许多人。

这一来,自然有很多人问隋老先生,您是怎样的山恩海德,让昔日的学生这般敬重您呀?老人摆手说,我是老师,他是学生,就这么简单。这辈子,我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何德之有?但求莫失职罢了。又问,听社会上有种说法,越是当年不成器的学生,日后发达了,越对老师怀有一颗报恩之心。是不是董林当年也是淘孩子呀?老先生正色说,恰恰相反。董林从小天资聪颖,又肯刻苦,若不是赶上“文革”,莫说清华北大,就是去哈佛念个博士,你都不用大惊小怪。

同样的问题,问到董林,答案就完全不同了。董林说,要是没有隋老师,我今天极可能就是山沟里轰羊赶牛晒墙根的乡下老汉。当年,我们乡里连所中学都没有,我考进了县一中。可那年月,县中学哪有学生食堂宿舍呀,我天天怀里揣着大饼子早出晚归。那可不是近路呀,天不亮出来是二十里,顶着星星往家跑又是二十里。秋雨下来时,我差点被山洪冲走,大雪封山后,那路就更难走了。所以,三个月后,我就不去上学了。没想到,有一天,隋老师踏着厚雪摸到我家,对我父亲说,这孩子不念书,可惜了。这样吧,从今往后,你把他交给我,吃住都在我家里,权当我多生了一个儿子。就这样,我在隋老师家整整住了三年,没有那三年,我怎能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呀,又怎能在恢复高考时考上大学。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隋老师对我的恩情,哪里是滴水,而是涌泉,是甘霖,而且绵绵不息,让我永生受益。

董林突然辞世,是在离任后,还不到七十岁,心梗。噩耗传来,隋老先生泪流满面,呆坐如痴。他对女儿说,我年纪大了,你代我去送你董林哥一程吧。你小时,他可没少带你玩呀。

两天后,女儿回来了,进家后脸就阴着,迟迟不见开晴。给亲友送葬是件悲伤的事,心情不好,很正常,老先生便不问。没想,第二晚,老人在看新闻联播时,女儿坐到身边来,问,爸,你现在心情还好吧?老人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女儿说,我给您看份奇文,您要有思想准备,不许生气。老人说,坚持吃素,遇事不怒,我才不生气。女儿便将几页文稿放在父亲面前,还给老人戴上了老花镜。

文稿是电脑打印的,加粗黑字标题,《董林同志生平》。这很正常,上级要求领导干部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所以在和遗体告别时,操持者便将悼词备好,提供给来送别的人。文稿上有两行文字,已被女儿勾画了出来——“董林同志青少年时期,家境贫寒,为了读书,他从深山中走出,在县城里帮助别人照看孩子,坚持读完初中……”

老人怔了怔,但只是稍许,便指着电视说,《星光大道》里的那些选手,为了争取观众支持,不是都爱打苦情牌嘛。

女儿严肃地说,才不是。这些话,若不是董林说给儿女或同事,怎么就会出现在悼词里?

老人淡然一笑说,也不失为一种说法。当年,董林住在咱家时,你才两岁,你上边还有哥有姐,都是差一两岁,挨着肩,正是闹人的时候。董林放学回家,常带你们玩,看有脏的衣物,也抢着去洗。你妈在世时,可没少夸董林勤快,懂事。

女儿追着问,要说带孩子洗衣服,女孩子总比半大小子来得精细,你为什么没找一个女学生住到家里来呢?再说,这辈子你让学生住到家里来的可不只是董林一个人,记得我十多岁时你还带回过呢,那也是为了让他们带孩子干家务吗?

老人不再说话,默默起身,回到自己房间,把门掩严了。女儿在电视机前呆坐一阵,突觉心中害怕。别看老父嘴巴上强硬超然,看到这白纸黑字,心里却不定怎么想。上了岁数的人,可最怕心里郁闷想不开呀。她急推开房门,却见老人平静如初,立于书案前,手提狼毫,已在宣纸上写下苍朴的隶书八字:厚德载物,上善若水。老人说,我不定哪天就提不起笔了,先给你留下几个字吧。厚德载物出自《易经》,原话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也是当老师的,师者,品德更应像大地一样能容养万物,容纳百川。但愿,我的女儿不致让老父失望才是!

老院公

去年开春的时候,陈老泽和老伴又为房顶是揭去重铺还是再压点油毡纸的事发愁了。突听大黄狗汪汪叫,便迎了出去。院门外,乡长已陪着一位城里人下了小卧车。

乡长介绍客人,陈老泽只记住了是什么集团公司的刘总。刘总掏烟递上来,还叫了声大叔。陈老泽把烟推回去,说别,山里人显老,就是论弟兄,咱俩还不一定谁大呢。刘总不尴不尬地笑两声,站在院心四下张望。乡长说,刘总相中了你家依山傍水的环境,有心连房带院一勺买下来。老伴转身抓小铲,去清除刚落下的鸡屎,说卖?卖完住狗窝?乡长说,老两口好好掂量掂量,想通了给我打电话。

半月后,乡长陪刘总又来了,是接了陈老泽电话来的。陈老泽说,我儿子大学毕业了,在城里又要娶媳妇买房子,家里这些年真让这犊子刮得没剩啥了。刘总真要诚心买,那就二十万,不讲价。这是老两口斗胆开出的价钱。刘总哈哈笑,说买卖嘛,价钱上总还是要讲一讲。我这就给你还个价,二十五万。陈老泽和老伴大吃一惊,你望我,我望你,都傻了。乡长说,看看,刘总敞亮吧,人家大老板,这才叫不差钱。陈老泽吭哧着,又说,我们老两口还有个想法,要是刘总不答应,我们还是……不敢卖。我寻思吧,这房子刘总买下后,肯定要扒了重盖,也肯定不会成年累月住在这里。刘总要是从城里另带了人来侍候这院子,我就啥也不说了。可要是想在村里另雇人,不知能不能……就把我排头里?乡长对陈老泽的请求不敢表态,眼巴巴地望着刘总。刘总这回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说,老哥的这个想法很实在,也长远。其实,上次我相中这院子,除了风水,再相中的就是你们老两口的勤快适致。这院子和房子,虽说有了些年头,可收拾得整洁呀,连柴垛都码放得刀切一样整齐。那就这样,盖房子时我专门设计出一个房间给你们老两口住。冬天嘛,我基本不来。从春到秋,我也是隔三差五才来躲躲清静。所以,这院子就交给你了,包括这青菜园子,你给我多种上几样,一定要保证纯绿色无污染。大嫂嘛,帮我擦擦扫扫,做做饭菜。我不稀罕煎炒烹炸,只要是正宗的农家饭菜。报酬嘛,一人一月一千元,日后钱毛了,咱们再议。这中吧?陈老泽惊喜得不住搓巴掌,连连点头说,那咋不中,不给钱都中。乡长问,给我的任务是啥?刘总说,产权的事自然交你,盖房修院子的事也交你,但记住,我只要农家院,不要别墅。想住别墅,我有现成的,不用跑山里来。

只要钱到位,时下建房的进度不用愁。桃花开的时候,五间高大亮堂的砖瓦房已经赫然而立,四周还围上了雕花铁艺栅栏。陈老泽抢着农时,在庭院里种满了各种菜蔬,还在院子四角栽上了桃树梨树。迎着大门留出了甬道,足够停小轿车,上面搭了棚架,栽了葡萄和葫芦,夏日里自会有荫凉。且等时日吧,这里将是新农家的典范。

刘总践诺前言,入夏以后,果然是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或三五友人,或老婆孩子。有时也只带一个女人,都年轻,也都漂亮。老两口在这事上识趣,人家不介绍便不多嘴。人来之前,刘总都会打来电话,陈老泽便事先去村里买来溜达鸡,青菜则都是自家菜园的。刘总在花钱的事上表现得很是“不差钱”,陈老泽也表现得相当自觉,抽空便将账本呈过去。可刘总则说声你办事我放心就拉倒了,根本不看。陈老泽从刘总和客人嘴里听到的最多词语是原生态和大氧吧,他不知道那是两宗什么东西,竟如此金贵。

更多的时候,院子里仍只住老两口。老两口住的是耳房,只比正房矮上那么一截。数九时,陈老泽说,反正他们也不来,要不,咱俩就住到正房去?老伴撇嘴说,愿去你去,我不去。其实,正不正房的又差在哪儿,咱人在哪儿,哪就是正房。陈老泽低头想想,这话说的竟有读书人的味道。吃的呢,冰箱里总是满满的,过期扔掉的比吃掉的还要多。这富人的日子,让人不敢想。有次老伴问,咱们这么过,算什么?陈老泽说,看过古装电视剧吧,院公,我就是老院公。

一年过去,又是开春,村里的老年人又好聚堆儿晒墙根了。有人问,陈老泽,你不过才五十出头,就把自己弄得家无片瓦了,你这过的可算什么日子?陈老泽沉吟好一阵才说,你们要是把有钱人看成是我儿子,就什么都想开了。众人沉默了一阵,纷纷点头,说也是,儿子兴许还孝顺不到这个份儿上呢。

慈善之门

我家附近因有所重点高中,拐带着连这片小区的房子都一室难求了。学校的宿舍有限,那些被家长们想方设法送来、离家又远的孩子们便租房。家里条件好的单租一户,父母陪读。条件差的便群租。我家楼上,老两口都去了北京奔儿女,把钥匙丢给中介。有一次,卫生间滴答起来,我上楼提醒,并进了屋子查找漏水之处,才知楼上的几间屋子都架起了双层床,连客厅也没闲着,看来住的足有十几位。接待我的是位中年妇女,挺客气,负责着做饭、打扫卫生和监管孩子的多重职责。她说,都是女孩子,爱洗爱涮,我让她们以后注意。没闹到你家吧?

女孩子毕竟不比男孩子,学习了一天,昏头涨脑的,哪还有心思蹦跳。但楼上不闹腾,并不等于楼门不闹腾。有时,不定什么时间,也不定因为什么事,哪个孩子跑回来,便按电子门铃。那位女士若在家还好说,但掌管着十几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自然要常出去采买和处理事务。孩子们按不开楼门,就胡乱地再按其他键钮,嘴巴甜甜地求告,给我开一下门好吗?这般闹腾了一段时日,电子门铃坏了,物业派人修过两次,很快又坏了,眼见是有人不厌其烦,做了手脚,物业也再不派人修了。进不了楼门的孩子们的最后一招儿便是靠吼,扯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喊:大姑!大姑!那位女士为什么让孩子们喊她大姑而不是阿姨呢?是不是姑属父系,更具管教的权威呢?

我家在三楼,因摆弄文字不坐班,又改不掉吞云吐雾的臭毛病,常将窗子推开一道缝,所以那或尖利或清脆的嘶喊便声声入耳。赶上心情好,我会跑下楼,接受豆蔻年华的女孩们惊喜的笑靥和那一声声真诚的感谢。但更多的时候,我正焦头烂额,坐在电脑前陡添愤怨,喊什么喊,叫魂啊?有一天,我在楼道里遇到那位手提菜蔬的大姑,给她出主意说,孩子们也不小了,为什么不能给一人配一把钥匙呢?大姑一脸苦笑,低声说,早有人告了,物业警告过我,群租已是违规,再敢私配楼门钥匙,出现失窃失火事件,唯我是问。

去年秋日里的一天,雨夹雪,寒风刺骨,楼下又喊起大姑来。我刚接了编辑的不合情理的改稿电话,心正烦,坐在那里发呆。雨鞭抽打得窗子噼啪作响,暖气还没供,关节都酸上来。可楼下的孩子还站在风雨中呢,不是真有急事,老师又怎会让回来?善心如此一动,我起身下楼。可唤门的孩子已经踏上了楼梯,是两个人,都罩着雨披,一个还携扶着另一个。见了我,携人的女孩说,叔叔是来给我们开门吧?谢谢啦。三楼的老奶奶已给我们开了,她常给我们开的。我问,奶奶呢?女孩说,在后面,她让我们先上。我又问,你的同学怎么了?女孩说,感冒发烧,我送她回来吃药休息。

三楼的老奶奶,和我住对门,虽不常出门,还是见过的,快八十了吧,腿脚不大灵便,上下楼都由儿子或儿媳携扶。大白天,儿孙们或上班或上学,只留她一人在家,给邻家孩子开门的事却让她抢了先,细想想,真是让我这轻手利脚的人汗颜惭愧呀。

年底时,我家信箱里多了一封电费催缴单,细看看,是三楼对门的,便带了上去。敲门数声,老太太开门。我说,大姨,您看看,是你家的吧?老太太说,我看不见了,你替我看吧,我家姓崔。我吃了一惊,看老人大睁的双目确是空茫,便下意识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手。老人肯定感觉到了眼前扇过的风,说不用试,跑过不少医院,没治,废物啦!

老人真的是废物了吗?废物了怎么还能摸索着下楼去开门?那一声废物,不会仅仅是无奈的慨叹吧?那以后,每每再听到女孩们急切的唤门声,我就想,活泼快乐而又忙碌着的小天使呀,你们可知道,那个常去给你们开门的老奶奶,可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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