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山[组诗]

马休

诗人小传：

马休，原名徐明发。1962年生于上海，1986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美术系。著有诗集《失眠的手指》（2002年自印）、《边境线上的蝴蝶》。

推荐语：

综观马休的作品，总体特征为意象深湛明澈，运用比兴，诗的构架疏空跳跃，意义奇崛、幽远，追求异峰突起的效果，于日常中发现深长的意味，而其中最为突出之点在于以空简应叩玄妙，以缺省扩张意境。第一阶段的90年代诗歌，他以打造新奇意象为主，将多重意象压缩后寻找一种超现实的突破口，并迷恋诗歌行距排列之间的画面感和张力意识。

——刘 苇

一首小诗——献给刘苇

鸢尾花卷起翻山越岭的书页

蝴蝶啊 时光的耳朵

听听这儿 听听那儿

它绕着我

仿佛我就是我身后的万事万物

我正在远离

我有一个完全孤寂的背

注：刘苇，诗人，文艺评论家，艺术策展人和专栏作家，2013年因病离世。

在东山

朽木琴弹太古音。

树林之上

一行落伍的大雁

翅膀一下一下

锯落天空的骨灰。

小说家忽然发现自己是虚构的。

笔举在空中

而手指脱落

像容易散架的时光理出了事物的线头

回家

一

令人惊奇的是，南飞的雁阵

完全沿附在去年的轨迹，

看上去就像一串省略号的拉链，正在拉开乾坤袋，

和旧故事。

唯一不同的是，

今年此时，我正坐在一架东航的客机里

俯看它们青灰的背脊

和背脊下更青灰的大地，

以及神经般交错蜿蜒的江河。

滚滚云峰迎面扑来

好像无尽的天空也有涌动的戾气。

不到一分钟

雁阵已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但翅膀的振动

依旧遵循着最古老的频率，

好像划动的龙舟——

黄帝坐在船头，敲着铜鼓

一下一下

喊着不断前进的口令。

二

但我听不见。

飞行员也听不见。

唯有江河畔伫立的诗人和他众多的孩子

纷纷用手指着，

“大雁！孙悟空！”

“飞机！”

“老虎！”

他们密如蚁群，遍布寰宇

怀揣雄黄和茱萸。

我挤进飞机狭能容身的洗手间——嘉陵江高悬

水一滴，冰寒彻骨。

我收敛翅膀，流着眼泪。

飞机猛烈地颠簸

仿佛要将我的前世摇醒。

想起菊花和重阳节。

动物园里咯血的老虎。

想起日渐佝偻的母亲。她的身体

每天都在缩小，

仿佛马上就要变成我最小的孩子。

我也苍茫如铁，想着回家。想着

霜降，梅和竹的院子。

那年我六岁，

母亲抱着我，指给我看——一行大雁

正向我们飞来，

在天空划开一道口子，

又像用拉链拉上——

那尘世间所有可以预见的未来。

梅花落

他捧着一只巨大的青花瓷

瓷壁上逸笔草草，勾勒着

简笔山水

和蓑笠翁，

美人肩上的瓶口里插着一根梅尧臣著花的

老梅枝。

他抱着青花瓷和梅枝

坐在轿车里。

轿车的顶棚太矮了，

他不得不低头

俯身，

但狂野的梅花却依旧恣肆地向八方撑开

那鹿角上怒放的繁星。

一记刹车

落花纷纷

醒来万世梦。

在崇明岛东平森林公园面湖的茶馆喝茶

一只苍鹭的飞行确切地讲是由我的人生观引起的

苍鹭的翅膀翻阅天空的册页

而我在寻找那本来就没有的

侍者给我端来咖啡

他侍者的手臂多长啊

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但手臂不是他的

湖滩边水杉的倒影也不是他的

苍鹭漫长的传递也不是他的

茶室外

一个小孩跳起来

却不落下来

“就因为他是小孩

就可以跳起来

而不落下来？”

姑娘起身告辞的裙摆使茶室转了三百六十度

一个愤愤不平的大叔满眼都是讨债者的神情

独居者

总是，窗外的景致，景致——远远

近近。

转捩点的植物依旧到处妖娆。深埋的流水

秘密弹奏琴键里面的郊区。

一栋公寓楼鹤立

像高个子的乡下人拘谨地面对事物里面矮小的上帝。

这些都是语言。

公寓楼也是。是

一本内容的书——

夕照的玻璃封皮上闪烁着晶莹的灰尘。

凭窗而立的独居者是一个等待语言的单独的词。

配钥匙的店铺

忧郁症患者对门开着一家配钥匙的店铺。

他每天都去配一把不同的。

他只要听一听兜里不同的丁丁当当的钥匙声

就能获得又一个崭新的晨曦微明的象征。

店铺多乱啊，自暴自弃的工具将悲观主义扔满一地。

而墙上挂着的钥匙全都忍着向任何一只伸过来的手扑过去的情欲。

台虎钳紧紧咬住，这一枚不安的簧片——

小师傅用力锉着

他快要失去的童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