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鹃子与英子

2014-11-12邵永义

四川文学 2014年21期
关键词:碉堡英子王老师

邵永义

献给不复存在的丰城矿务局第三中学。

——题记

下午第三节课还没完,一股浓浓的乌云像煤烟一样飘来,整个窗外的天空顿时阴惨惨的。英子伸了下腰,看见楼下操场上原先几个打篮球的高中男生狼狈地抱了衣服就跑,只有她的副班主任、音乐课王老师站在他们宿舍前的挡土墙上,让风吹他的头发,有几分潇洒。

教室里的人都有点慌张,班主任黄老师还沉浸在他自编的“德育教材”《红色故乡》里:“1931年,由方志敏领导的信江工农民主政府(苏维埃)在上饶成立,在赣东北树起了革命的红旗。1932年,映山红还没有开,敌人的第三次围剿又开始了;信江两岸一时就像……”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轰的一声,同学们都放肆地叫了起来,大胆地收拾书本。

“……信江两岸一时就像我们这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同学们赶快转移吧!下课!”黄老师环顾了一下教室两边的窗外,的确是阴沉而又叫人心慌。

英子把挎着的书包从头上套下去,今天她是准备撒开脚步跑了!

从学校到她住的小井矿区,有10多里路。往常是从学校下山来,先走大路到尚一矿区,然后沿大路走到夫岭矿,从夫岭矿折下来走过一段僻静的土路到小井,这一路无论骑车和走路,都有同学,只是太远。另一条路就全是走路,也是她常走的路。

英子迈开步子跑上了铁道,从铁路的这头穿过尚一矿再到夫岭,大约有5里路,从夫岭铁道口下来向小井跑,走那片枫树浓密的小路,只有2里路,这样计算下来,英子觉得自己的中长跑就可以赶上班上的“长腿鹿子”杨玉琴了。

天是越发暗了,有几颗雨点打下来,在灰白的岩石上都有了豆大的印子,望天空,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木盆,盛满了水。英子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脚步是整齐的:一步两根枕木,是匀速前进的,少女的腿显得有韧性,不慌张。这样一来,英子的脑子里反而映出一些轻松来。她轻轻地哼起了《回娘家》中的那一段:

“一阵风儿刮,一片乌云来,眼看这山中就要把雨下……”

1932年,赣东北省苏维埃首府葛源镇,反“围攻”的炮声从十几里外隐约传来。各机关进进出出的军人、赤卫队员都十分匆忙。不时有挑担推车的支前队伍走过葛源镇外的红军桥。往日里充满欢笑的列宁公园也一片宁静。只有公园后面的列宁小学那小巧的四合院里,不时飘起一阵阵清亮稚气的歌声:

劝妹转家庭,你要放宽心。

我去那前方呀,坚决打敌人。

我去当红军呀,为的是革命。

13岁的鹃子梳着根长长的小辫子,用红缨缨拴了个结,手提着搭在胸前的辫梢,正含情脉脉地演唱这首《参军别妹》。没有男角,她自然就成了那位要去前方打仗的哥哥。

另一个小姐妹凤子演的是妹妹。

歌声一落,教室里的同学们欢叫着鼓起掌来。鹃子牵了凤子的手,向大家鞠了躬,大大方方地回到了座位上。

天井里另一个班的同学正在练队列。

鹃子背着她绣有五星的书包,一步一跳往家走。

清澈的小河缓缓流过小镇,流向离根据地很远的地方。一群妇女会的会员正在河边洗军衣,劈劈啪啪的木槌声伴随着不很整齐的《洗衣歌》,飘荡在被晚霞映红的水面上。

鹃子把辫子往身后一甩,踏着青石条梯步,像一只蝴蝶轻盈盈飞到妇女群中。

两个挑着水桶的红军战士正在上游大踏步走向河边。鹃子放开嗓子就唱起来:

红军同志们快点来,

休息了几天笑呵呵,

洗衣服呀我的亲哥哥……

妇女们回转来,羡慕地望着这个嗓音清亮的小妹仔。那两个挑水的战士们也听呆了似的,扁担压在肩上一动也不动。

“唱得这么好听,”一个妇女站在水边,开玩笑似地问鹃子:“听说今晚你们少年歌唱队有行动。”

鹃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英子刚跑进小井矿宿舍区的门口,大雨如瓢泼似地就淋下来了,她的头发、肩上也都淋了一层,使本来就小的衣服更紧地裹在身上,脚上也溅满了泥浆。她打了一喷嚏,觉得背上还是汗滋滋的。爸爸正在宿舍的屋檐下守着炉子煮饭,因为风大,炉子里的火飘忽不定的,锅上还是热气升腾。靠墙的一个木桌子上,摆着些装油盐酱醋的瓶子,菜板上是切得很齐整的青菜。英子说声:“我回来了!”就推开了宿舍的门。

爸爸趁她去放书包的当口,就走进来把她拉到铺前,将一条干爽爽的毛巾给她塞进背心里,说道:“洗个热水脸,准备吃饭,上午我去钓了些鱼,烧好了蒸在饭上的。”

屋里还有3个人,都一律在顾自己吃饭。一盏电灯挂得老高,屋子里只有点昏暗的光。英子给叔叔们一一点头,走到爸爸的床前,把小木箱上的台灯拧开,顿时屋里有了一团暖意。

英子的爸爸把热腾腾的饭菜端进来,摆在工具箱上:一碗鱼,一碗素炒青菜;饭是焖的,很香。

他们这个宿舍四个人在同一个班,晚上10点要下井去接班的,那时这宿舍就只有英子一个人。虽然女孩子渐渐大了,不喜欢这种居所,但有时一个人在屋里,又有些害怕,盼他们都在。

吃完饭,英子就在小木箱上铺开今下午发的英语测验卷子,开始学习。爸爸一声不响地去洗碗收拾。几个叔叔叫嚷嚷的从外面进来:“去不去看电视《精武门》,打得精彩。”边说边比划,把大家都叫走了。

这个大宿舍共有四张床,都靠墙摆着,中间留一个通道,一头是门一头是窗。英子的爸爸靠窗,所以在床边摆了个大木箱,上面既当饭桌又当英子的书桌。矿区是不给他们安排家属房的,除非有特殊关系,英子知道学校里那些大学毕业分来的老师,也是三四个人一间。英子的爸爸要不到单间,就和矿上管后勤的请求,换了一张双层床,在床头用木条钉了个梯子,又牵了一盏台灯,让英子睡在上铺。“女孩子家,住下面不方便。”爸爸这样说。

英子很喜欢这里:在上铺没有灯光去影响别人睡觉,也觉得开阔。墙上贴了地图,还有爸爸从俱乐部宣传橱窗里要来的电影海报、自己的课程表、学校发的奖状。有时睡不着,就看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让她变得安静,好想问题。

外面的雨似乎下完了,这初春的夜,又恢复了温润的气氛。爸爸从他的床头取下二胡,提了根凳子,走到寝室外面,在地坝里开始拉二胡,声音很清亮,但有点哀怨,英子心想,这就是班主任黄老师所说的“如泣如诉”吧!

英子放下蚊帐,关了台灯,躺在床上脱了衣服,说声“我睡了!”她真怕明天迟到,想早点睡。

迷迷糊糊的,英子听见爸爸喊她,她没有答应,就听见爸爸说:“上工了!走!”众人拉上门,锁了,脚步也渐渐远了。

英子爸爸以前在家时,也是教书的,又会拉二胡,吹笛子,在学校的演出中爸爸总是非常活跃,尤其是英子的同学们,都知道她爸爸除了教书,还有许多特长,非常羡慕。英子动起来像个男孩子似的,上山打板栗,上树摘杨梅,下河摸螺丝,成天和男孩子一起疯跑。待她疯够了,静下来她就想唱歌,一开嗓子就亮晶晶的,如同那梧桐树上的月亮,澄亮中有些忧伤。妈妈在家里种田喂鸡,一家人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大约在她三年级时,爸爸就没有教书了,后来听说,爸爸是“民办老师”,不是正式的,只能算“代课”。爸爸一气之下,报名考矿工,就离家到这矿上来了,到英子读初中时,也被爸爸接到矿里上子弟校。

“英子,你要发狠,读中学,考大学,争口气!”爸爸在火车上给她买盒饭、买水果,哄她,同时也告诫她:“你要读不好书,我也没什么活头,你要能考上大学,我做牛做马都无悔!”

想到这些,英子真想给妈妈写封信,告诉妈妈,自己的成绩在初二(三)班排第三名,并且加入了校业余体校,田径800米、2000米中长跑在全矿务局四所中学中都是第二名,歌咏赛上她是领唱。

夜正浓,路正长。英子听不到拉煤的火车鸣叫,她带着些许的心事睡着了。

夜色笼罩着猪亭山。

国民党军队黑黝黝的碉堡,像一排钉子散布在山下。红军扼守的三道关口傍依陡峭的山势,寸步不让。

今晚的猪亭山格外宁静。在夜色和草木的掩护下,一排红军战士正悄悄迂回到敌人的碉堡下面,在掩体里开始了另一种攻势。鹃子、凤子在战士们的掩护下,也紧张地进了掩体。她们身边的杨连长看了下怀表,从容地站起来,对着敌碉堡喊话:

“白军弟兄们,你们辛苦啦!”

“叭叭!”碉堡里的岗哨开枪了。杨连长埋下身来。随即是一阵密集的火力,但这是死角,战士们纹丝不动,也不还击。枪声一停,杨连长又站起来。

“你们奉命来打我们,打根据地的人民,你们也是不得已,是反动派逼迫的。”

又有几声枪响,但稀疏了许多。

“你们别怕,周围几座碉堡都被我们堵住了,今晚不打你们,是想到你们也是穷人出身……”

又一声枪响,子弹从杨连长身边擦过。碉堡里传出一个粗壮的声音:“别开枪,听他说!”

杨连长又站起来,十分平静地说:“今晚有我们列宁小学的两个妹仔在这里,她们要给你们唱几首歌,如果不想听,你们朝天上放一枪,我们马上就回去!”

没有人放枪,碉堡里有一处亮起了灯。

“别怕,大声唱!”杨连长拍了鹃子一下,又对旁边的战士轻声命令道:“注意掩护。”

鹃子和凤子拉着手,站起来,先唱了一首《方志敏》:

戈阳有个方志敏,带领穷人闹革命。

穷人听说方志敏,挑饭提菜到处寻……

碉堡里静悄悄的。

鹃子按事先的安排,对着碉堡讲:“白军士兵们,你们很想念家乡的母亲和儿女吧?在苏维埃这边,每一个母亲和儿女都很幸福很欢乐的,像我这样的穷家孩子也上了学堂,学会了好多东西哩!你们听过《妇女解放歌》吗?”

碉堡里一个沙哑的声音:“没听过!”

鹃子和凤子唱道:

一早起床,做到日落西,雨打风吹谁人知,劝我妇女们,快快觉悟起。

字又不会写,书又不会读,拿起算盘又不会算,一世受人欺,劝我妇女们,快快来读书……

这首抒情性极强的缠绵民歌调,伴着哀怨和欢乐,在两个少女清亮的合唱中,更有一种牵魂动魄的魅力。

空旷的黑夜,悄悄闪出一串星星。

碉堡里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哭泣声,红军战士们眼里也闪出了泪花,望着土坡上婷婷站立的两个少女。

杨连长大声说:“唱吧,我们一起唱!”说着起了个头:

欢迎白军弟兄们,红军本是工农军,

不杀白军的弟兄,只杀军阀和豪绅……

有粗有细有高有低的混合唱,像一阵有力的风,夹裹着期待和感召力,升上天空。

碉堡里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杨连长铁塔似的站上土坡,亮开嗓子举起了右臂:“白军弟兄们,我们要走了,愿到红军这边的就请下来。不来的也没关系,打仗时大家枪口都抬高一点……”

一阵潮水般的涌动,七八条黑影从碉堡里走了出来。杨连长真诚地迎上去,抱住了最前面一个。

这回鹃子哭了。

丰矿校区“青年·时代”主题文体周即将开始。英子沿着教室外面那段泡桐树遮盖的小路,背着书包来到音乐教室,那就是王老师说的“琴房”。“琴房”和其他教室的区别,就是摆讲台的地方摆着一部脚踏风琴,墙上被王老师贴了很多音乐家的头像。

还没进门,英子就被王老师的歌声吸引了。那是她练了近一个月的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

两个高中女生刚练完歌,英子知道,那个姓李的高二女生是要考音乐学院的。

英子轻轻敲了下门。

“请进!”王老师的抒情男高音。

推开门,英子才看见班主任黄老师也在。她怕黄老师知道自己的唱歌梦,一直没有表露过。在音乐老师这里开小灶,碰见班主任,她的脸红了起来。

黄老师似乎没有半点意外,静静地坐在一旁。

“开始吧!放松点。”王老师坐到风琴前面。那琴键在他手中像被风吹起一道道波纹,荡漾起英子熟悉的旋律。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这般密也似的银夜,叫我如何不想她……”

英子是轻松的,声音很恬静,但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她一直没抓住。她想,那是祖国,是故乡,是童年的小河,但声音似乎一直飘在空中,没有穿透力。

一遍之后,英子说了自己的感受。王老师点点头。

王老师重新拿出了一份乐谱:“这是黄老师和我,专门为这次活动创作的歌曲,这才是你们初中生应该有的校园风采,我先弹一遍,你认真听。”

黄老师示意英子也坐下来。

音乐,是从一二声鸟鸣开始的,鸟儿扇动着翅膀,在清新的空气中向上,一阵风吹过,泡桐树的花枝摇曳,是晨跑的脚步声,青春的脚步踏醒校园的早晨,远处,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渐渐汇聚成霞光中校园早晨热闹的场景……

英子听着,头也摆动起来了。

风琴停了,英子还没有从音乐中回过神来。

黄老师问:“这歌,你们会喜欢吗?”

“肯定喜欢!”英子站了起来。

这首《校园晨曲》,在全班同学的努力下,获得了一等奖。

英子不知道初中毕业后,自己是按爸爸的希望读高中考大学,还是先考她喜欢的省体育运动学校,或是她更喜欢的艺术类学校。英子就去问班主任黄老师,黄老师想了一下:“你决定为主,同时参考你父亲的意见,如果你决心定了,我可以去说服你父亲。”

稻草人你有一颗柔软的心。

到我的下半夜来呼吸,

到我的下半生来瞌睡。

漫画《满目星辰》 文/图 徐俊国

正说着,王老师从办公室走来:“英子,刚才你父亲来电话,叫你早点回去,你母亲来了,在小井矿。”

“真的?”英子几乎跳起来:“你们陪我回去一趟好吗?趁我母亲也在,帮我决定这件大事。”她充满期盼地盯着黄老师,又转向王老师。

他们从铁道上往小井走,已经是傍晚时分,好在初夏光景,万物生长,道路旁开出许多小黄花来,风一吹,有麦地里飘来的清香。

王老师问英子:“你的体育声乐都不错,还真难选,要事业呢还是图职业?”

黄老师像是自言自语:“人年轻时,有很多种选择,每种都非常美好,可是,有时人必须选择:你这一生究竟要干什么?”

英子心血来潮似的,自觉应该把气氛调节一下,就对他们说:“我爸爸的二胡拉得可好了,最出名的就是《十送红军》,他说,我奶奶像我这么大时,就是专业唱歌的,怎么专业?凡是红军打仗,我奶奶和小朋友们就跟着红军战士出去,唱歌鼓舞斗志,唱歌瓦解敌人。”

英子惋惜地说:“我奶奶小名叫鹃子,可惜,你们没听过她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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