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孤塔

2014-11-05付勇军

辽河 2014年10期
关键词:花城老师

付勇军

黄城明绝对是花城高高的孤塔。

他瘦瘦高高的个儿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得笔直笔直,足足高了人群半个头。另外,他走路的姿态也跟别人不一样,脖子挺得高高的,熟悉的人都戏谑为笔直的孤塔。除了脖子与外形,他的个性也如高高的六雁塔。 那是花城年久失修的唐代建筑,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后山最高处,看上去陈旧又残败。

黄城明是不能平易近人的那种,平日总爱板着脸。厚厚的镜片永远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雾。外面的人看不清黄城明,黄城明也接近不了外面的世界。

黄城明是花城唯一的作家。几个扛摄影机的记者专门做了访谈,虽然在电视上没看到黄城明,可依然轰动了花城。后来人们说他是这个城市的文化地标,宛如花城唯一的六雁塔,他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周围的人都知道黄城明是从事写作的人,因而老远见了打招呼,或者干脆用无限崇拜的眼神仰望。这让他出奇地满足,总是挺着胸脯直着脖子闲庭信步,视旁人是空气。久而久之,人们都认为他是孤独的高塔,高得让人难以靠近。

黄城明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跟他谈话永远找不到合拍点。你说华西乡他说东山镇,你谈政治学习他说教育实践,脑子永远快一截或者慢一拍。跟你相比是两个世界的人。为此,人们认定他清高,太跩,爱耍性子,都不爱跟他搭话。黄城明曾经为这苦恼过。他甚至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任何人,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哭哭啼啼,把妻子和儿子都吓坏了。小区的人听了这时断时续的哭喊,说孤塔又插上了云霄。

一个作家的处境也许是悲哀的。黄城明在世俗的波浪中摇来晃去,做过徒劳的反抗,后来他失败了。他发现自己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怎么也逃不过现实残酷的砍杀。于是索性把自己关在封闭的世界,外面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最后只剩下狼狈的自己。拯救生活最好的办法是寻找自信,他落入自己精心编织的大网。他就在这张大网里旁若无人地跳舞,文章一篇一篇在全国报刊遍地开花。

妻子马玉芬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这么多年操持家务是为了儿子,也为了他能出人头地。幻想有一天,他能在文坛有所建树,能改善家庭状况。没想到钱没赚着,他倒沉湎其中,性情大变,整日整日思索文章,其它什么都不顾。终于有一天,她提出了离婚。她说他虽然是个作家,实则是生活的低能儿。妻子走后他才知道,她在外面早有了人,那人是个六十多岁秃顶的开发商。马玉芬走的那天,雨很大,他孤零零地站在家里,宛如困兽。

生活的绝望与希望始终并行。当黄城明在这密封的世界踽踽独行,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一个奇迹突然降临了。他遇到了一位女教师,把他内心的阴霾与尘土冲刷得一干二净。这个女教师叫丁子可,是儿子的班主任。相貌和气质跟她的名字一样美丽独特。在花城实验中学,可以不认识校长,但不能不认识丁子可。她的名气跟相貌无关,也跟气质无关,是跟她的秉性有关。丁子可在学校永远是孤傲的,如池塘里仅有绽放的白莲,淡然怒放,清香扑鼻,却又咄咄逼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丁子可三十二岁,未婚。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没有孩子,没有家庭,注定会遭人非议;没有男人,没有闺蜜,注定会被人怀疑。校园里经常流传各种传说,大部分跟她有关。什么又堕胎了,脸色惨白;什么傍上大款了,提上最经典的LV……。丁子可置若罔闻,定力十足,在谣言的大海里昂首挺胸,泰然自若。人们不禁折服在她的裙钗之下,说最可怕的不是她的独身,而是她的镇定。这种女人往往很强大。

黄城明跟丁子可第一次见面是因为儿子。那时候浙江一所中学发生了学生因不堪重负跳楼自杀的惨剧,教育局要求实验中学自查自纠,杜绝安全隐患发生。这些祖国的花朵尽管如野草一样疯长又野性十足,大有冲破学校家庭的禁锢飞抵宇宙的趋势,可教育局的头头仍然要求老师做到万无一失,务必避免祖国的花朵过早凋零。丁子可所带的803班问题不少。有12名同学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3名同学形成了可怕的三角恋即将摊牌;5名同学染上了网瘾昼伏夜出连日旷课。但最可怕的是黄狂狂同学。他沉默寡言、性格焦躁、油盐不进、不听劝诫。十多个刺头都摆平了,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声泪俱下百般劝告,那些顽固不化的孩子终于走出误区和沼泽好好上学。唯独黄狂狂同学坚持到底屡惹事端。

星期一的早上雨下得很大,黄狂狂没打伞湿漉漉地进来。周围的同学唯恐避之不及离得老远。前面的同学却称桌子湿了埋怨了他几句。黄狂狂这下不乐意了,眼睛瞪得像鸡蛋,拳头攥得骨关节咯吱咯吱响。如果不是英语老师进来上课,所有同学都认为会有一场血战发生。事后有人朝丁子可打了小报告,促使她下决心定要把黄狂狂管好。

黄城明这段时间老在家写稿。单位的领导认为他上班影响团结有碍风景,便叫他安心写作不用上班。这正合他意,想把原来那些有想法没有时间写的稿子统统写出来。学校却打来了电话,一个温软的女声传过来,他顷刻受到了感染。那人是狂狂的班主任,叫他迅速去学校一趟。

丁子可在操场上站了两个小时才等来了黄城明。这时候沸腾的操场已经退潮了,校园一片寂静,偶尔几个老师从路边经过,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一直这么引人注目。黄城明汗涔涔地跑到操场,胡子拉碴,浑身散发出汗臭味,乱糟糟的头发下面一副厚厚的高度近视眼镜,表明这是一个潦倒的文化人。丁子可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有其父必有其子。黄狂狂同学糟糕的表现肯定跟这个糟糕的父亲有莫大的关系。她言辞激烈态度严厉,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她说一个不守时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一个不好的父亲必然有一个不好的儿子。她把对黄狂狂的担忧化为不满,眨眼功夫全部倾泻了出来。黄城明唯唯诺诺地站着,仿佛是个大孩子,或者说干脆是803班的学生,在聆听老师的教诲。其实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丝毫没意识到这是批评,而是在倾听清脆悠扬的天籁之音。后来丁子可意识到这可能不对,道了歉,话入正题。把黄狂狂近期不正常的表现一一说出来,敦促他树立责任心,配合老师把孩子拉入正轨。

回家后,黄城明破天荒做了一碗鸡蛋面,吩咐儿子吃了赶紧写作业。黄狂狂看着父亲叼着香烟在书房里转圈,摸着脑壳想了半天才闷闷地去端那碗面条。十三岁的孩子都看出黄城明的心思,唯独黄城明不明白自己。室内的浓烟像乌龙一样翻滚,凝固多日的症结终于打开了。黄城明手舞足蹈地跑到书桌边打开电脑,噼噼啪啪敲打着键盘,一行行文字如涓涓溪流从心间迸出。他把全部的功劳归功于丁子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子给了他创作的灵感。

黄城明在心底一直猜测着,这个美丽的女教师到底有何魅力能够吸引着自己?叫什么名儿多大岁数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黄城明自认为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才气有尊严的男人,虽然前妻马玉芬视他为狗屎,毫不迟疑地跟别的男人出走,但他始终因为文字,还有那一部部作品,在众人的鄙夷中敢于抬头做人。他如他们所说,是那高高的六雁塔,全城的百姓众星捧月跪倒在面前。现在儿子的班主任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擒住,他感觉六雁塔的高度正一点一点地变矮。

丁子可的一席话让这个沉闷的家有了变化。黄城明把每个星期才做一次的鸡蛋面条改为天天做,黄狂狂风卷残云过足了瘾,感叹生活还能如此之美。不仅如此,每天放学黄城明会准时候在门口,为狂狂递一双拖鞋,还说一声“回来了”,这让黄狂狂的心突然发紧,偶尔会情不自禁地挤几滴泪水,从此以后性情大变。黄狂狂跟父亲一样把功劳记在老师身上。

接连两个星期黄狂狂都没跟同学吵架闹事,还在语文测试中一举夺魁,从原来的59分到现在的105分,这历经了多少磨难与周折。丁子可感觉黄狂狂还是有救的,不仅天资聪慧,而且还勤奋好学。如果家长和学校合力,黄狂狂的前途无法估量。所以她决定,找黄狂狂的家长再谈一次。

黄城明第二次见丁子可是在昌盛街的夜市。这时候路灯已经亮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像鱼儿游来游去,把这喧哗的街道一下子填窄了。丁子可穿着一件长长的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散发出某种不知名的香味。黄城明还是三年前闻过玉芬类似的香味,也没弄懂到底是香皂香水洗发水还是洗衣粉染在衣服上散发的,总之跟别人不一样。丁子可是属于扔在街上不被人注目的那种女人,但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黄城明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位女教师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全身冒着热气,让人震撼又让人眩晕。她的五官出奇的耐看,搭配在一起看不出惊艳却也找不到更合理的地方。黄城明正在写一部小说,书中的女主角就属于这类女人。

尽管丁子可见过一次黄城明,但还是被他邋遢的形象所雷倒。他居然穿一双拖鞋来见她。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的,衣服脏兮兮的好久没换洗。如果是其它的家长见孩子的老师,肯定会修修边幅表示尊重。可他仍无顾忌地来了,还趿拉着拖鞋。足见孩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丁子可缩缩鼻孔,想少闻这些污浊的空气。她尽量控制住内心的厌恶,但还是忍不住发了火。谈话开始还算正常,话题在黄狂狂身上,可说着说着话题就变了。丁子可说你这么大个人也不晓得收拾下自己,头发这么长该剪剪了,衣服这么脏也不换换,明知道出来吃饭还穿一双拖鞋,这让别人看了怎么说?说你就这样教育孩子?黄城明缩着脖子弓着腰在板凳上吧唧吧唧吸烟,半天不说话。等丁子可的话音一落,就小心翼翼解释。孩子他妈三年前跟我离了婚,我一个人带孩子,又爱写作,孩子的确没管好。他的声音很小,但那股傲然的劲头又不小心顶了上来。丁子可格外惊讶,没想到面前这个窝囊的男人居然是作家。她问写的什么作品说说看,黄城明说有《废城》《亲密无间》等等说了一大串她听都没听过的名儿,丁子可压抑住好奇心最终还是承认了。“作家”这个名字是个奇妙的东西,能瞬间改变两个人的不对等。刚开始黄城明在丁子可心目中渺小无比,这一下平起平坐了。最后她还接受了黄城明的邀请,吃了一次大排档。买单的时候,黄城明向老板递交一张皱巴巴的50元纸票,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痛。

俩人就这样一来二去认识了。黄城明并不敢朝别的方向想。在外人看来,他是一座高高的孤塔,可在他心底,却是苦涩无比。说好听点,是文化高度;说丑一点,就是不可理喻。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嘲讽与奚落呢?他是拼命地强装着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忙忙碌碌小心翼翼地活着,有人以金钱标榜自己,有人以官位显示成功,没钱没权的就晒幸福表明没白活,而他呢?也只能以文字证明生存的价值。如果没有作家这个头衔,他都不知道是否有胆量走上大街。所以他生活的方式是匍匐在地面前进,这样低矮的人又怎敢亲近满身仙气的丁子可。

可不由得他不想,丁子可隔三差五地给他打电话,交流黄狂狂的惊人变化。这个月大考,这小子得了全年级第2名。他不再打架,性格也开朗许多,跟同学们相处越来越融洽了。照这个趋势走下去,黄狂狂能考上一中的火箭班。她在手机那头兴致勃勃地讲,为两人打气加油;黄城明则在这边幻想着丁子可讲话的样子。

鉴于儿子黄狂狂表现优异,黄城明决定好好做一顿饭感谢丁子可。顺便把那篇发表数年的中篇小说《亲密无间》拿出来,请孩子的班主任指导指导。当时他被这个想法惊呆了,坐在电脑旁边扇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痛骂自己衣冠禽兽龌蹉下流,可怎么也控制不了想见丁子可的念头。其实想见丁子可也未必有其它的企图,关键她身上的香味令人着迷,让他视野宽阔思路大开,写作如有神助。一大早他就去学校找她。丁子可看他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了一件新衣服,调侃说这样才有个男人样。又问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他躲躲闪闪地回答,想请你吃饭呗!丁子可扑哧一笑他就脸红了,连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想感谢老师对黄狂狂同学的辛苦栽培。丁子可朝他脸上瞅了许久,没瞧出什么异样便笑呵呵地走了。黄城明杵在原地汗流浃背。这时候有人认出了他,那不是孤塔吗?正好……

接连两个星期黄城明没打电话过来,丁子可以为那是玩笑话,也把请客吃饭的事儿忘记了。湖北的气温像娃娃脸,一会儿春天,一会儿夏天,明明是秋天,眨眼就到了冬天。呜咽的寒风把校园的枯叶搅得像天女散花,落在羽绒服上迅速留下一道黑黑的污渍。黄狂狂几天没上学,把丁子可急坏了。打电话过去是“嗡嗡嗡”的忙音,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决定过去看一看。黄城明住的是交通局运输公司的房子。丁子可顺着污水横流的小巷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这栋灰褐色的七层楼。一脚踏进楼道,厚厚的灰尘便应声而起,她那浅绿色带貂毛的羽绒服顷刻之间变成灰白色。几只肥硕的老鼠突然从纸箱里钻出乱窜,“吱吱吱”地怪叫着把她吓得够呛。惊魂未定的她哆哆嗦嗦敲开黄城明的家门。一个乌黑的脑袋从门缝里露出来。丁老师是你啊?黄狂狂的泪水“唰”地流出来,拉着老师赶紧进屋。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丁子可怎么也不相信黄狂狂住在这么破败不堪的房子里,更无法相信一名作家就窝在这里写出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文章。她一直以为作家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整天游山玩水的闲人。黄城明窘迫的环境让她对作家这个职业倍感失望,甚至有几分厌恶。黄狂狂看见老师来了,慌慌张张地收拾屋子。沙发过道厨房到处扔着塑料袋和书本,屋子里隐隐约约冒出一股尿骚味。丁子可问他为什么不上学?黄狂狂指指卧室说走不开。有什么事情能比读书重要?丁子可有些恼火,“咣咣咣”地走进去。一进去就后悔了。

黄城明窝在床上像一只可怜的狗,39.5度高烧将他烤成熟地瓜。他的脸红红的,眼睛爬满了血丝。一见丁子可进门,强撑着欠欠上身,算是打招呼,可连续不断的高烧已榨干了身体的能量,他最终枯枝般地瘫倒在铺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丁子可问黄狂狂这是怎么了。孩子噙着泪珠说被自行车擦倒了,又说是感冒,爬格子给累的。反正说不出所以然。但事实只有一个,他是真的病倒了。

一个星期前,黄城明到菜场买菜,一个年轻人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箭一般驶来,他躲闪不及被擦倒在路边,费了好大力气爬起来,肇事者却不见踪迹。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只感觉胸闷,其它位置也没见不舒服,也没在意,照常买菜回家,然后趴到电脑边写作。下午,黄狂狂放学回来才发现他趴在书桌上已经昏迷了。

丁子可听了直打寒颤,说怎么不送医院呢?黄狂狂说他这人就那样,每次病了都不上医院。丁子可觉得这家人不可理喻,简直视生命为草芥。便拿出手机拨打120,话说得很严重,人已经不行了。黄城明笑得很开心,说没这么严重,挺挺就过去了。丁子可的眼泪都气出来了,大声责斥这对父子,是担心花钱吧?没事,我这里有!

医院里的医生像考古专家,不漏一丝死角给黄城明做了全身检查。主治医师找丁子可谈话,说病人再晚点送来可能没命。医师看走眼,把她当成病人家属。丁子可是个讲信用的女人,真把黄城明治病的费用全交了。黄狂狂亲眼看见厚厚一沓钱递进窗口换成一张绿色的收据,跑过去说,老师老师,这钱我一定还你。丁子可灿烂一笑,你只要考上火箭班,这钱就不用还啦。围在收费口的人顿时知道他们的关系,投来钦佩的目光。这愈发让丁子可认为这么做是值得的。

黄城明在医院里住了十天,丁子可也往医院跑了十天。黄城明说从未见过这么善良无私的女人,丁子可也说从未见过这么可怜的作家。双方唇枪舌剑,算是结成朋友。黄城明问丁子可的家庭情况,她不愿意回答,甚至有些气恼。黄城明从此不敢过问。也是,有这样一个魅力超群的女人照顾自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躺在病床上,整天看着丁子可穿着浅绿色的羽绒服忙来忙去,心头甭提多幸福哦。那个时候,人们一直在关注这件绿衣服的女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美好的时光想留也留不住,一转眼,十天过去了。黄狂狂过来接父亲出院,还说班主任太忙,来不了。他学着大人的口气教训黄城明。过夜的茶叶不能喝,会伤脾胃;晚上的被子不能盖太厚,会蹬到一边着凉;写作不能坐久了,会得颈椎病;还有那件羽绒服该换新的,内胆的毛都跑空了,等等。这语气倒跟丁子可一模一样。黄城明有些失望,眼睛被风吹湿了,丁子可那长长的头发恬静的神态又突然钻出来,在脑海中打转,令他窒息甚至隐隐作痛。

整整一个春节黄城明都在念叨,这次多亏丁老师,不然没法子过年;又说多亏丁老师,狂狂才有这么优异的成绩,不请丁老师吃顿饭,以示谢意,这辈子良心都不安。年前灌腊肠时他就想,加上糯米瘦肉鸡蛋和料酒,味道鲜美,丁子可尝了肯定会赞不绝口。买一瓶红酒回来,又想着丁子可这样小资的女人端着高脚杯抿红酒的姿势一定极美。想着说着,日子就琐碎。开口丁老师,闭口丁老师,就连扫地刷碗洗头买新衣都跟丁老师扯上关系。更别提写稿子,小说里经常莫名其妙蹦出丁子可的名字,把他吓了一大跳。黄狂狂说他有妄想症,批评他不要有非分之想。说丁老师那样的女人怎么会跟他共度余生?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每次这样,黄城明会毫不客气地抄起扫帚,把儿子撵得满屋跑。他气急败坏地骂道,没有她就没有你老子的命,还敢这样顶撞你老子?就这样乐呵呵地把春节过完。正月十六,学校开学,他一本正经地叫儿子给丁子可带话:请务必赏光到家吃饭,以表达我心中的感谢。

一直等到西边日头落山,黄狂狂才从学校回来,黄城明看他垂头丧气的,就明白了结果。丁子可肯定拒绝他的一番美意。她和其他人都一样认为他是疯子,是那孤零零的六雁塔。黄狂狂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丁老师离开了学校,别再等她了。黄城明跳起来,像被蛇咬。说,这怎么可能?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会离开学校呢?可黄狂狂却说,学校给他们换了班主任,同学们都去找校长,要丁老师回来。校长说回不来,她调走了。黄城明黯然长叹,原来是这样啊?也是,一定调到别的好单位去了。丁子可在他的心底始终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这样好的女人自然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黄城明在煎熬中度日子,幻想某一天,丁子可会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一切都好。当然幻想的情节少不了这一幕:黄城明做了一桌子菜,她津津有味地吃着,他还向她表示感谢,倾诉多日的思念之情……然后呢?没有然后。

这的确是一段难捱的时光,没有丁子可出现的日子,他仿佛跌入人生最灰暗的低处。如果说以前困顿的生活是一条隧道,那么现在他又钻进另一条隧道。这条隧道比以前更难走更漫长。路边的椿树由枯变绿,连续一个春季,他都没缓过神。苦闷的他只好把期望注入文字,小说一篇一篇地写出来了。然而日子并不好过。倒是黄狂狂直接被火箭班录取了,免试入学,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可惜丁老师不知道。

儿子的喜讯给这个苦闷的家带来好运。黄城明的两篇小说先后在《高端》杂志与《最牛文学》上刊发,在文坛上引起骚动,约稿纷至沓来,研讨会一个接一个。最让他惊喜的还在后面,一天下午,阳光格外明媚,空气异常清新,一个穿白衬衣的帅小伙驾着一辆黑色小轿车,恭恭敬敬地请他去开会,说是县委许书记亲自请他去的。这可是莫大的荣耀,黄城明在花城过了四十年,谁都没有正眼瞧过他,现在县委书记竟然请他去开会。他突然感觉生活是多么的美好。

……一切像是在梦里,跟梦里的环境一模一样。灯光璀璨的会议厅坐满了人,乌黑的脑袋密密麻麻,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主席台。他站在台上哆哆嗦嗦惊悚不安,痛苦彷徨焦虑急躁好奇自卑等等心情一古脑儿涌上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领导在台上讲话:有这样一个人,既平凡又伟大,既贫穷又富有,既卑微又高贵,数十年如一日,奋斗在文学创作第一线,写出了《亲密无间》《废城》等经典的著作,为花城文化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现在我宣布,为黄城明同志颁发花城县最高文学奖……嘭的一声,白花花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大汗淋漓。官员们在雄壮的音乐声中鱼贯而出,为窘迫的他颁发金光灿灿的奖杯,红彤彤的荣誉证书,还把2万元的奖金塞在他手上。如潮的人群涌上来,请求签名合影。到处充斥着掌声、赞叹不绝的夸奖。鲜艳欲滴的花篮送上来了,乌黑发亮的摄像机靠上来了。一切都这么突然,毫无防备,猝不及防。他在密集的人群中躲闪,跳跃,忙碌,欢笑,仿佛是大海里随波逐流的小舟……

黄城明忙碌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静。花城的老百姓惊奇地发现,他走路的姿态跟原来不一样。原来是笔直笔直,旁若无人地走,总感觉是装的,再怎么装也是一座孤独的高塔。现在是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走;走得平静,走得自然;可人们总觉得雄纠纠气昂昂,宛如一面迎风猎猎的大旗。

当喧嚣褪尽,回归于平静时,黄城明总会在某个时候想起丁子可。这个在最困难时期帮助过他的女人,在最潦倒的关口不嫌弃他的女人,栖息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他去实验小学找她,老师们客客气气地告诉他,根本没这个人。他去教育局机关楼,门卫也说没这个人。他又去老师聚住的小区,仍徒劳无获。丁子可像是人间蒸发,从花城消失得无影无踪。

某一天,苦闷无聊的他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电视。电话铃声响了,丁子可的声音传过来,他几乎要昏厥。丁子可在那边啜泣,说……你能陪陪我吗?我很害怕。黄城明问明地址,披上衣服心急火燎地去了。

……那是一片花山。到处到是各种各样的野花,绿油油的青草发出清新的味道,沁人心脾。天上的繁星争奇斗艳,将这静谧暗黑的世界点缀得格外美丽。他们俩坐在星河下面的草地上,各叙衷肠。黄城明帮她擦干眼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仍然不说,像是捍卫什么重大的秘密。再问几句,她索性紧闭双唇。无奈的他只好实话实说,我怎么帮你咧?她突然笑了,一排贝壳般的牙齿露出来,又恢复原有的和蔼与镇定。她说,还是谈谈你吧?怎么样?现在的感觉还好吧?黄城明一愣,理解她说的意思。连忙解释,我一直希望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你。她说机会来了,我想借你的肩膀靠靠,你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也是个优秀的男人,不是那个可怜的人儿哩!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番期望…… 接下来的剧情如意料之中发展,丁子可靠着黄城明的肩,黄城明把手绕向丁子可的脖子。轻轻的摩挲,轻轻的抚慰,一直坐了大半夜,最后累了,困了,俩人干脆滚倒在草地上……

一个星期后,黄城明接到交通局的电话,要他立即回来上班。他匆匆走进单位,像是坠入冰窟窿之中。原来那些温暖的问话没了,虚假的客套也不复存在。代之的是冷漠的表情,是无视的眼神。仿佛单位从来没有他,他从未在这里上班过似的。单位的局长换成新来的吴局长。他的屁股刚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捂热,吴局长就巡视过来,有意无意地说,从今往后,不管是谁,只要不按规章制度上班,一律开除,不要以为攀上裙带关系,傍上许成德的情妇,就可以为所欲为。许成德就是花城的县委书记。这一切说给谁听呢?他看了看四周,发现整个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才如梦初醒。

步履蹒跚地走出单位大楼,黄城明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路边的人都在津津乐道,许成德栽了,前几天被省纪委带走。生活像开了场巨大的玩笑,只是一个月的功夫,所有的荣耀毫无征兆地来,又毫无征兆地走。走上大街,人们的眼神利刃般地砍来,他仿佛一丝不挂地在街上裸奔。

这段时间写的稿子也被杂志社退回。干什么都毫无状态。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黄城明不断地问自己,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天,已经黑了。但他心底的那盏灯依然明亮。他有丁子可。可丁子可似乎跟他捉迷藏,上次约会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很快释然了,期待着某一天的重逢。那一定是个令人期待的时刻。

有一天,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来单位,给他带上手铐。下楼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走,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

当天晚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后山的六雁塔顶不住狂风暴雨的肆虐,轰隆一声摔了个粉碎。花城的人整整一夜没合上眼。

(责任编辑/刘泉伶)

猜你喜欢

花城老师
广州市番禺区沙涌小学作品集
开放与坚守,创新求变四十年
改革前沿之光
漂亮的花城广场
老师,节日快乐!
我爱花城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追老师
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