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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跳舞

2014-10-09谭岩

躬耕 2014年9期
关键词:乡长书记办公室

谭岩

三八节的时候,乡里组织女干部出门考察,说是考察,实际上就是公费旅游,公家出钱,让大家出去玩一趟。考察学习,出门旅游,刘如烟本没什么兴趣,本来就是山区的人,去的地方还是山区,不如就坐在家里看山看水,可听说今年要去的地方是西藏,西藏的云,西藏的天,西藏的寺庙和雪山,一下就在她的眼前构成了世上最美丽、最纯净的画面,所以也就在第一时间报了名。

名单到了常务副乡长向丽丽的手中,她提笔就把刘如烟的名单划掉了,说办公室的事情多,走不开。书记李正才说,办公室的同志很辛苦,经常加班加点的,要说走不开,那永远也走不开,让她们去吧!于是被划掉的名单又提进了学习考察的行列。这些都是听妇联主任说的,妇联主任说,你是不是把向乡长得罪了?

这话问得刘如烟心头一紧。她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没有啊?

这就怪了,办公室的女同志又不是你一个,怎么偏偏不让你去?

你听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能听说什么!妇联主任一副急于撇清的样子连声说,接着又望着她的脸儿一笑,人长漂亮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的哟!

刘如烟说,我,还漂亮?算了吧,三十岁了,豆腐渣了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刘如烟的心底,还是像炎热的天儿吃了一块冰西瓜样舒畅。她对自己很自信,起码,到现在她没用过任何化装品,不像这个女乡长向丽丽,办公室的,寝室的,到处都是摆放的这个品牌那个品牌。当然,她知道这位女乡长嫉妒的,不是她虽然素面朝天,也胜似化妆的天生丽质的皮肤,而是因为这位乡长大人的老公,当年曾是自己痴迷的追求者,也就是说,当年自己看不上的男人成了这位女乡长的丈夫。

这个事儿在乡政府也就只有她本人和这位女乡长知道。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两人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情敌,况且一个是领导,一个是办事员,也不是什么竞争对手,怪就怪自己还是太幼稚,当得知这位新调来的女乡长的丈夫,就是自己当年瞧不上眼的男人时,她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哦”的声调和神态一定非常轻蔑,以致当时女领导立刻就敏感地皱起了眉头,问了一句:怎么,你们认识?

出于一种女人的本能,刘如烟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祸。她摇头又点头,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认识好多年了,不,是好多年前认识的——真见鬼了,这话怎么说都像不恰当,望着那张狐疑的越来越阴暗的脸,刘如烟表白似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您的——好多年一直没联系——

她拿着女乡长签好的文件,匆匆出了乡长办公室的门,从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位女乡长,她刚走出门去,她就拿起了电话,那种恼怒的声调和神态,肯定不是在谈工作。她一定是打给她的丈夫,在兴师问罪。

兴师问罪也不怕,根本就没什么罪么!当年那个男人追她时,她一见他的面就烦,就想逃,所以时间上虽然是谈了大半年,但实际上是什么也没做,是清清白白的,说个丑话,连个搂抱都没有。当然,就是当年搂了抱了又怎么了?她笑了一下,不觉挺直了腰杆,脚下的高跟鞋在那办公室走廊里叩出了轻快的节奏。这位乡长大人,也太小肚鸡肠了吧!别看平时在台上讲话,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但接下来又一想,同为女人,别人扔下的,自己像个宝似的捡起来了,岂不成了捡别人的破烂了吗?这事儿摊在谁身上都不爽,都窝囊。

所以,听了妇联主任的那些话,刘如烟也只是宽宏大度地笑了笑,但接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继续当这位小肚鸡肠的女乡长的下属,那日子肯定是不会好过了,这明摆着的。人家是乡长当了还要当书记的,就是说三年两年,甚至更长,都要与这位女乡长共事,都要当她的下属,要想日子好过,惟一的出路,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想法儿调走。

可是调动,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能调走的,可以交流的,只有班子成员,党委委员,副乡镇长,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级别的一般干部,一般干部就只有拿青春和时光耗着,耗到退休。

想到这里,出门去旅游的这位女干部就收拾起了玩乐的心思,满脸的愁容,站在那布达拉宫的山脚下,满脑子盘绕的也是如何改变现状,能够调动的纷乱的头绪,像布达拉宫上空的云团。当旅游结束,她也胸有成竹了,那纷乱的云团也烟消云散,一张脸儿又变得开朗了,笑声也多了起来。

她要趁今年换届的机会搏一搏,进班子,调出去,逃离这位女乡长!

刘如烟从西藏归来,一个提包里装满了纪念品,除了给自己的家人,父母,孩子,就是全部给乡政府机关同事的。男同事,连同那些司机,厨房的师傅,都是一人一盒西藏的香烟,不抽烟的一个手镯饰品,说是什么牛骨的,僧人开过光的;女同事,那些没能去考察旅游的,年纪大的是一支牛角梳,年轻的是一祯唐卡,得到了小礼物的,人人皆大欢喜,个个喜笑颜开,那人与人的距离一下亲近了好几分;对两位主要领导,刘如烟准备的礼物当然是精了又精,选了又选。给常务副乡长向丽丽的礼物,当然还是化妆品,产品书上说,那是用当地药材制成的,纯天然,没有任何副作用。向乡长正坐在办公室看一个什么报告,听了她的介绍,半信半疑的,见她这么热情,也不好拒绝,就说,那你就放那儿吧。端的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领导架势。刘如烟一笑,很顺从地把一盒精美的化妆品放在了茶几旁。

机关的同事,就连这位女乡长,都不是她送礼的重点,重点是乡里的一把手,书记兼乡长的李正才。李正才是从县畜牧局选派下来的干部,最早是管农业的副乡长,人们背后都叫他“劁猪佬”,说他学的是劁猪专业。可这位“劁猪佬”能吃苦,为人实在,办事又正派,渐渐有了威信,几年下来,从副乡长做到乡长,又从乡长做到了乡党委书记。有传言说,他将调到县里去当管农业的副县长。这当不当副县长与自己关系不大,关键是他是这乡里的一把手,一言九鼎,这提拨干部的事情,全是这一把手说了算。

漂亮的女人,男人都是喜欢的,刘如烟感觉到,李书记是喜欢自己的。当然,他的喜欢与有些人不同,有些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色迷迷的,眼睛里裸露的全是性;而有些男人,有点儿品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藏得很深的缘故,他的喜欢是欣赏,这种欣赏让你感到安全,感到一种暗暗的喜悦,甚至生出一种优越感,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李正才就是这类人,他喜欢你,是真真对你的关心,以前挂村,她挂得很偏远,一去就要三四天,他当了书记,说一个女同志,怎么把人家搞那么远!于是她,还有几个女干部,挂的村都进行了调整,都是在乡政府机关附近的几个村,当天去当天就能回;自己离婚的那段时间,也是他主动跟办公室的主任打招呼,让尽量少安排她的工作,处理好家事。他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理由带自己出门,可是一同工作了四五年,从来没见他单独带自己出门一回,相处的时候,除了谈工作,连玩笑也没跟她开过。但是,她觉得这李书记是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她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女人的本能,知道越是喜欢的人,有时是越要有意回避,而这位表面不苟言笑的李书记,这个身体健壮的男人,正是这一类人。endprint

在她离婚的那段日子,她情绪非常低沉,除了伤心,还感觉别人在背后都在议论自己,手指都戳在自己的背上,有些抬不起头,工作也不能专心,出现了几次失误。有一天,办公室的主任突然来通知说,要找她去书记办公室谈话。她还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因为离婚的事情耽误了工作,准备去接受一顿批评,可是一进门,在那领导脸上丝毫没有找出批评的意思。

哦,来了,你坐。李书记见她进门来,忙站起来,很客气地拿起一个塑料杯要去给她泡茶。

李书记,我自己来。当惯了秘书,服侍别人的她很不习惯被服侍,忙接过了李书记手中的塑料杯。

她去接纯净水泡茶,李书记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想了想,又敞开了一条缝,刘如烟明白,人家领导那是为了避嫌。也前也有一位领导找她谈过话,那位领导与现在的这位领导不同,色迷迷的总想占她的什么便宜,可又没有那个胆儿,在公开的场合还要显得两袖清风的样子,有一次找她谈话,竟然让她坐在办公室里面的沙发上,那领导却自己搬把椅子,坐在敞开的门口,背靠着敞开的门板,让走廊里过去过来的人都能望见两人的清白样儿。

刘如烟坐在了沙发上,李书记也坐到了自己办公桌后面的座位上。

怎么样,你的——家事,应该结束了吧?当领导的选择着适当的词语,避免刺激这位婚变的下属。

看这架式和态度,刘如烟明白自己不会受到什么批评了,心情一下放松下来。

离婚办好了——他竟然,竟然看上了一个发廊的!受到了种种屈辱的心高气傲的女人,像找到了知己似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李书记没想到一开始谈话就是这个结果,他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愣了一会儿,又坐了下去。

不要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去想它。他安慰着说,后悔应该事先找一个女同志一同来谈话就好了。

刘如烟泪水涌了几涌,顿时觉得心情好多了,她掏出手帕擦着眼睛,一面听着那李书记不停地说着那些大道理。她想,刚才如果这李书记真走过来,她一定会扑上去,抱着那坚实可靠的消防员似的肩头痛哭一场。是啊,这李书记长得肩头宽宽的,是人们说的典型的虎背熊腰,这样的男人不仅能干大事,也很可靠,让人一看就觉得牢靠,一种靠山的感觉,不像自己的那个混蛋,天天吃什么补药,吃得一副鸡肋,一看就是一个靠不住的角色。只怪当初自己年轻,耐不住那个混蛋的甜言蜜语,一不小心把自己交了出去,酿成了这千古一恨。

谈话的领导大概是想把气氛搞活跃一点儿,当说到了要让她向前看,还要趁年轻,建立家庭,寻找个人幸福的时候,李书记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呀,有机会我来给你做个媒?

正在胡思乱想的刘如烟,听到这里,抬起泪眼,看着李书记,盯望着那坚实的肩头,她的这种目光望得李书记忙低下头去,疑惑地寻看着自己的肩头,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

要找,就找跟您一样的!

李书记一听,大惊失色,望着刘如烟,见她并不像也在开玩笑的样子,张了几张嘴,滔滔不绝做着思想工作的一张嘴一时哑口无言,没了词语。在那个女人毫不掩饰的目光盯注下,觉得口渴无比,他端起了茶缸,大口喝起茶来。

一时回过神来的刘如烟,觉得自己是失态了,也感到了难堪。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暗自抿嘴一笑。接着恢复了一脸严肃,露出尊敬之情,一边站了起来:李书记没什么指示了吧,那我走了?

见喝着茶的李书记点了点头,她走了出去。

后来一想,在众人的面前显得十分威严的李书记,在自己的面前露出的却是一副尴尬无比的样子,刘如烟就有一种恶作剧般的,不,是幸福的快感,就会抿着嘴儿偷着乐。后来,李书记再也没有找她谈过什么话,倒是她主动去跟他汇报工作或者签署文件什么的,话没说上三句,李书记就说,这件事你跟向乡长说吧!或者头也不抬只顾看他的文件,说这文件你先放这儿。她知道,这李书记是在回避她。

如果不是这位向丽丽的常务副乡长调来花坪乡,她也许就永远这么过下去,当一个一般干部,干到退休,那李书记回避就回避吧,人家回避也有人家的道理,可是这个向丽丽的顶头上司的到来,打破了她工作的平静。乡镇党委办公室和政府办公室是合在一起的,党委办公室有主任,主持办公室全面工作,她是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对口是政府,说穿了是常务副乡长的秘书,大事小事都要向乡长汇报请示的。工作时间长了,她觉得这个常务副乡长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她对农村工作根本不懂,说不定自己干还会干得好些,凭什么自己要听人支使?这么一想,加上和向乡长的男人那段子让人家不愉快的事儿,刘如烟更坚定了要搏一搏的念头,而能支持自己去搏的最可靠最有力的靠山,就是书记李正才。不管他回不回避,她都要主动出击了。

这一天,见乡里那台小车回到乡政府院子里来了,知道出去开会的李书记回来了。刘如烟就提着那个旅行包,给大家发了一圈儿纪念品,大大方方地转到书记办公室里来。

李书记!她进门就叫道,声音大得外面的人都能听见。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哦,你们回来了?怎么样,一路都还安全吧?李书记见了面,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都好,都安全。没什么带的,跟您儿带了点儿纪念品。

纪念品?那好!刚才还听见你在外面跟江师傅发纪念品。给我带的是什么,是香烟还是西藏开光的镯子?李书记望着她提进来的袋子,兴致勃勃。

刘如烟望着他,笑盈盈的,她把袋子提到办公桌上,慢慢地掏出里面的礼物。

哟,什么东西,还包装的这么精致!李正才兴致盎然地打开那个长方形的纸盒,可接着,微笑的脸色一下僵住了。

上面写着,“西藏牦牛鞭”。

作为男人,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正才的脸一下红了,既不能老望着那躺在盒子中的一根怪物,又不敢去看刘如烟的脸,他的感觉就像在野外提着裤子撒尿时突然遇见了人,是前有未有的难堪和尴尬,这、这、这——他不知说什么好了。endprint

刘如烟小声说,我是挑选的最好的——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李书记,一份文件要您签发。

李正才敏捷地一下盖住了那个盒子,一边塞进桌下的柜子,一边悠悠地对着门外说,进来。

刘如烟不动声色地嫣然一笑,一转身,空瘪的袋子抛了一个美丽的弧线,跟拿文件进来的办公室的同事小王打了一个招呼,带着满载而归的喜悦出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刘如烟出生在一个小镇上,一个世代务农的农民家庭,农村的孩子虽然辛苦却是快乐的,衣着寒酸,身体嬴弱,额头上的几绺头发,粘着永远不会干的汗水,提着寻猪草的篓子,拿着洗衣服的棒槌,帮忙父母家务的身影繁忙却又欢快。读书,学习,倒像成了份外的事情,只有那些家务忙完了,才在灯下掏出作业本。大人也似乎从来不操心孩子的学习,于是这些上学读书的学生也乐得逍遥自在。如果不是屋旁边建了一个林业站,住上了公家人,生活有了显明的对比,她的童年和少年的生活也许会永远盲目地快乐下去。

刘如烟所在的小镇依山傍水,依着的大山绵延不断,是出产木材的地方,后因偷运木材猖獗,林业部门就建了一个林业站,拦那些偷运的。林业站建得很气派,一幢红砖楼房,一圈红砖围墙,就把人与人分成了两个世界,世界里面的职工和子女,穿戴整洁,衣着光鲜,连他们泼在门口的洗澡水,也散发着让人感叹的香皂的味道,让这些渐渐明事,懂得了羞耻与自尊的野孩子们自惭形秽,提着一篓猪草,汗湿淋淋,一身汗酸味儿地路过那泼湿了一片香水的林业站的大门时,张扬的声音顿时有了收敛,无法无天的目光也有了卑怯。

吃了晚饭,人们都会搬了椅子,摇着蒲扇,来到河边的那棵大树下乘凉。大人们摇着扇子东家长李家短,孩子们跑去跑来的躲迷藏,扑流萤。这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中,有和刘如烟一样,趿着大人的破凉鞋剪去一半后改制的拖鞋的农村孩子,也有穿着白袜子和皮凉鞋的衣着整洁的林业站单位上的子女。突然的一声喊,那些穿戴整齐的同伴回去了,不一会儿,一人抱着一个半头西瓜,像头盔一样,放在两腿上,拿着个匙子在那里挖了吃。那是夏天到了,人家单位上分发了降温的西瓜。望着坐在竹凉席上的孩子们吃着西瓜,嗅着夜风送来的清香的西瓜味儿,长了十几岁还不知道西瓜味儿的刘如烟,忍不住偷偷地咽口水。

看什么看,回去!

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偷看着,妈手中的蒲扇一把打了过来。

门口的一条沮河水,一年四季哗啦流淌,到了夏天,就一改平日里温顺的模样。下过几场雨,洪水瀑涨,红黄的泥水一浪一浪地都爬到路上来了。涨水消水,总要有个十天半月,一年四季吃河水的人们饮水就出现了困难。挑回家的一担水,澄了半天了,滔起来还是一瓢泥浆。有的人家里备有明矾,用那明矾在水桶里转几圈儿,也会明净起来,当水不再顺着拿着明矾的手转圈了,桶里也会一半是泥一半是水地澄清了。

可是再澄清的水都赶不上井水。林业站不仅带来了生活的高标准,也带来了生活的新技术。村里也有井,可是都是一个深坑直通地心的那种露天井,刘如烟朝井边一站,一望那深井里晃荡的亮光就头晕,就像要掉下去,望着大人们用绳子系着桶吊下井去,远远地站着的刘如烟也会紧张。还是林业站的井好,没有任何危险,人家那叫竹杆井;一根铁管扎下地去,一个笼头,一根铁杠杆一压,那哗啦的白花花的井水就流了出来。多好,又安全又省事。平常,大人们会叫自己的孩子去压两壶来,就着井水的冰凉,放点儿醋,放点儿糖,用一根筷子搅几下,做清凉剂。公家的孩子用西瓜解署,农村的孩子就喝自制的清凉剂。

涨了水,河里水用不成了,附近的孩子们就挑着水桶,到林业站那砖墙围着的院子里,压井水。那时刘如烟虽然还没有一桶水高,可早把桶绳子挽半截,半桶半担地挑水了。见伙伴们去林业站挑水了,准备做饭的刘如烟,也挑着挽了半截桶系子的桶,去林业站挑水。地上洒了一路的水,那是人们在林业站挑水回家了,刘如烟兴致勃勃地来到了竹杆井旁,把水桶放到了接水管下,准备去压水;她习惯性地手一按,却扑了一个空,回头一看,笼头压水的杠杆不见了,笼头上只挂着两个镙丝。显然,是林业站不让人来压水了,下了杠杆了。挑着空水桶回家的刘如烟,泪水哗啦哗啦地在脸上直流淌。她感觉的是受人歧视和欺负,眼前浮现的,还有那整洁的白袜子白凉鞋,抱在怀里的头盔样的大西瓜。

从此,这个只知道玩乐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了个人,狂热地爱上了学习,作业从来不按时交,交上去也是乱涂乱画的她,拿出手的作业从此变得工工整整,上面大把大把的红叉变成了一排排舒畅的红钩钩。早起的人们,不管是盛夏,还是下雪的冬天,都能看见沟渠旁边的树荫下,或者河边的草摊上,一个孩子晨读的身影,听见那朗朗的读书声。

她暗自发誓,也要成为一个公家人。

初中毕业,她如愿以偿,考取了卫校,成了村里第一个中专生;卫校一毕业,分到了县医院,从此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公家人。在她参加工作的第一年的夏天,把买了一板车的西瓜,那些西瓜她一切两半,分给了家人和到家里来做客的人;到了年底,她拿出自己的工资,让父母请人打了一个和林业站一模一样的竹杆井,赶在过年的时候,那井里压出了冒着热气的哗啦的清水。

西瓜吃上了,井也有了,公家人也当上了,衣服鞋子,想买什么可以买什么了,她觉得自己这一生该满足了。可是生活永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平静。她当护士,是要上三班倒,要上深夜班,开始上班的时候,都还觉得新奇,上个深夜班也无所谓,可是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首先这当护士的,谈不上什么肮脏不肮脏,什么这呀那的,要抢救病人,就顾不上那么多,是屎是尿还是血,你都要上,要吐可以,先把这一阵儿忙完再说;更有甚者,你付出了病人不理解,在家里,自己的爹妈从来没开口骂过,这倒好,到了医院,病人张开就可骂你。有一次,为一个小孩儿打针,血管不明显,加上那孩子乱蹬乱弹,几次穿刺没有成功,招来了那一家老少的怒骂,那架势只差动手修理她的人了;还有,后来成了家,有了小孩,上夜班更不方便了。那段时间她为照顾吃奶的孩子忙得焦头烂额,不上夜班就好了,这句话成了那段时间的口头禅。于是有同事跟她说,不上夜班可以呀,你当干部去。endprint

她听了,以为同事是在揶揄她,可是没想到那同事顺手递过来一张报纸,你看,这报上都登了,在招干部,你可以去考考呀。

她接过一看,果然是当地人事部门的一个招干启事。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报了名,参加了考试,没有想到,竟然还是前几名,后来又顺利参加了笔试。进了笔试的现场,一看,那几个主考官都认识;谁没个小病小灾啊,谁能保一年到头不去医院打几针啊,因此那些打过几回针的领导都与她熟悉。人一熟什么事儿都好办,况且笔试成绩也不赖,人也长得好看,当上干部只会跟干部队伍增光,于是面试也是一路绿灯。

小刘啊,我们可是招的乡镇干部,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呀。一个主考官说。

那时,她还没有什么心眼,不知道那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见别人这样问她,问的人她又熟悉,她就说,管它是乡下是城里,只要不上这个烦死人的夜班就行!

坐成一排的考官们一听,面面相觑,接着又都哈哈一笑,这个率真的考生真有趣。

到了乡镇,领导们并不急于安排他们的工作,而是先让他们先熟悉乡里的情况,让他们一人写一篇调查报告。脱离了县医院,脱离了那个让人压抑的环境,夜班也不上了,星期六星期天,也能按时休息了,就是平时上班也没什么事儿,真像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可以混一天了,刘如烟十分满足,也十分珍惜,因此领导布置的那篇调查报告写得十分卖力。

想想看,这一个月三十天,就只写一个二千五百字的报告,一天还写不到三百个字,若在医院,就是当个医生,那病历处方一天也是好几千字!就像自己开始懂事认真做作业样,刘如烟的一篇调查报告认真了又认真,不仅查看了一些资料,还请教了一位专写公文的人。结果,她的调查报告受到了领导的高度赞扬,还推荐上了县里办的《情况调查》,一同下去的三个人,一个分到了计划生育办公室,一个到了民政办公室,只有她,留在了乡要害部门,党政办公室。

开始,她以为这是好事,别人祝贺的时候,她脸上也掩饰不住由衷的喜悦,同事们说,在办公室跟领导近,进步快,到时别忘记了姐妹儿几个啊。刘如烟快活地把酒杯碰到一起:来!苟富贵,勿相忘!可是后来时间一长,就觉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几年几年的过去,倒是那些没有分在办公室的同事先进步了,一个调到另一个乡镇当了妇联主任,当了党委委员,另一个也调到另一个乡当了副乡长,都是副科级了,那一批考到乡镇的,多数不是委员就是副镇长,副乡长,还有一个调回县城当了副局长了,而她,还是个没有什么级别的政府办副主任。

究其原因嘛,一个是她觉得从当护士到当公务员,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应当满足了,再一个,她认为那些“官儿”不是好当的。管计划生育,跟那些孕妇们就像打游击,她们到哪儿,你就要追到哪儿,碰到那些不讲道理的乡下老妇人老头儿,你上门去做工作,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才怪,比她当护士挨病人的家属骂还要让人难于接受,一年365天都要盯着那些育龄妇女的肚子不说,只要稍微有一个超生的,就一票否决,你工作的所有成绩都完了,所有的努力都等于零,全乡的工作都会由于你一人的工作失误暗淡无光,那种压力不是一般的人所能承受;不管计划生育,管其它的,民政,教育,那你事事都在走到前头,遇到矛盾你都要第一个冲上前去,这条条蛇都咬人,想去想来,还是当个不承担任何责任的办事员最好,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能照顾家庭,不像那些女同事,如乡里的妇联主任,一出门,孩子就无人照看,都寄在同事或者亲戚家中,更不用说还能管孩子的学习。所以,当了乡干部,在办公室工作了几年,根本没有朝提干的方向去努力,基本上是原地踏步走。有时听见别人当委员了,当乡长了,提干了,也有一种失落感,可认真一想,自己志不在此,也就很坦然了。

这并不是说她不想提干,那些不负什么责任,又能得到同等干部待遇的职位又不是没有,一些什么委员,一些什么联络员,就是一些虚职,可关键她是女性,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只要一动那份心事,一踏进那个圈子,都会身不由己,使了手段上去的,可能会带来一时的辉煌,但最终是身败名裂,这样的女人没有哪一个家庭是幸福的,如果真能保持一个稳定的家庭,那也是名存实亡,形同虚设;那些靠了机运,靠真本事上去的,别人也不会承认你真的有什么本事,总会带着一种有色眼光来看你。有一次,她陪同下乡来搞调研的县领导,那个领导本身级别也不低了,可议论起本县一个新提拔的女干部,同样说,长了两个奶子的就是升得快。没办法,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男人的世界。

上下都强调,班子里面要有一个女干部,为什么不强调,班子里面要有一个男干部?所谓的男女平等,在官场,在基层,那只是一句空话,官场上的游戏规则都是男人制定的,女人,想要进步,就会比男人付出得更多。这种付出,除了家庭,就是人格。刘如烟一直告诫自己,女人不能有官瘾,有的只能是安安份份踏踏实实地做事,一旦有了官瘾,有了跃跃欲试的不安份的心,如果本身没有那个机运,没有那个能力,还要去硬撑,去硬搏,那就只能把家庭和人性踩在脚下,这些,她打死都不愿意。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就在花坪乡,工作的这个乡镇,就出过不止一个这样的事例。最近的一个事例是,这村里的,一个农民身分的村妇联主任,同乡里的一个书记好上了,当然这种好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不再种田,到乡里去当脱产干部。在乡书记的鼎力相助下,村妇联主任招聘到乡政府了,接着又转了正,当起了正儿八经的脱产干部。可是这位女人并不满足,还想提干,想当乡里的妇联主任。有一天晚上,正在寝室里私会,女人的丈夫突然回来了,他也许是对自己的女人进步如此之快起了疑心,他是个生意人,坚信天上没有掉馅饼儿的事。乡书记提着裤子从窗口跳了出去,外面黑灯瞎火的,女人的丈夫追赶不及,跑了几步,转身回来揪住了自己的女人。

这个时候,把利益快速权衡了一番的女人,变得十分冷静了,曾经毫不当回事儿地踩在脚下的家庭,她一下翻了起来,抱在怀里。在身败名裂的关键时刻,她抱住家庭这根浮木,来拯救自己,同时也拯救家庭。她衣衫褴褛,趁男人跳出窗去追击那个黑影的时候,还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她像一个受到了抢劫的难民一样,抱着男人哭诉,说自己是被强奸,是书记借谈工作之名,来行不规之事。丈夫半信半疑,可这女人一把抓住丈夫的手,你不是开来了拖矿石的大卡车吗,我们这就开车到县里去告他!丈夫一听,悬疑的心完全放了下来,放心地抓住老婆的手,走!endprint

夫妻两个连夜赶到县城,连夜敲开了县纪委书记的门;那个女人丢帅保卒的把戏终于完成,她牺牲了那个书记,保全了自己的职位和家庭,但是众人的目光是雪亮的,她永远失去了人格。

刘如烟既看重自己的家庭,又珍惜自己的人格;在来到花坪乡的几年间,提拨的机会并不是没有,前任书记多次暗示,只要她投怀送抱,可能上次提拔的几个干部当中就会有她一名。在办公室工作,与领导出门的机会不是不多,暗渡陈仓,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可是刘如烟就是装聋作哑。她长有一对好看的大眼睛,可这对时常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全是单纯和疑惑:您说的是什么呀?完全不懂一点儿情趣和玄外之音。那位领导望望她,气得哼哼的,也只能干瞪眼。在乡里人多嘴杂,好不容易逮着了一个机会,出门开会住到了宾馆里,可这个小刘就是不懂事。哟,您是不是不舒服啊,我给您倒点儿水吧!刘如烟见状就起身说。那领导没有耐心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不用了。那您早点儿休息呀。刘如烟出门带上门锁的时候,如释重负地笑了。

可是,她一直看重的家庭,后来却出了事。丈夫最早是在一个厂里上班,后来工厂改制,买断下岗,做起了建材的小生意。他长得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人又能说会道,去医院打了一回针,就隔三差五地给她送鲜花,还不知从哪里抄来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句子,夹在里面。过了半年,俩人就正式谈起了恋爱,接下来是结婚,生孩子,为他的建材公司四处筹款。正当丈夫的事业有了起色,俩人还清了贷款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丈夫却看上了一个发廊的女子,她时时在精心诃护的家庭原来早已破裂。她度过了一段生活中最黑暗的时期,很长时间,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看重的家庭已经崩溃;不愿意承认,一向自视甚高的她,一个堂堂的乡镇干部,一个公务员,竟然抵不上一个发廊妹儿。她看重的两点,家庭和人格,已经失去一面,就像两条平行线,已经失去了一条,她感觉自己是抓住人格的这条线,吊在上面行走。

但是,她剩下的惟一的,保重的人格,却已在受到践踏,那个常务副乡长,自己年轻时的一个追求者的老婆向丽丽的到来,让她的人格感到了摇摇欲坠。

怪就怪自己那毫无城府的一“哦”,让向丽丽瞧出了端倪,知道了自己与她丈夫的那段历史。那段历史并非见不得人,关键是,人家作为一个领导,一个堂堂的常务副乡长,找的先生竟然是自己的下属看不上眼的人,这个领导,当的又有何威严和脸面?

初来乍到,本来表现得还算亲切融洽的上下级关系,一下有了距离,新来的女乡长,看这位下属,明亮的目光里有了一层审视的烟雾。

刘如烟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当初这位向乡长的丈夫,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说,那个男的爸爸是县里的一个什么部长,靠他当部长的爸爸的关系,他也在县委办工作,往领导们办公室里提提开水,扫扫卫生,很清闲。接触了几次,刘如烟对这个高高大大,胖胖墩墩的小伙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但俩人在一起,总觉得不怎么自然,有些别扭,交往了一段时间,她就提出分手,可是那男的却不干,一有时间就来找她,坐在她寝室里,一坐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是胆怯、乞求地望着她。她晚上加班的时候,那个人也来,坐在注射室里,一声不响,她不理他,那人就坐在那里望着她忙,她下了夜班回家,那人就跟在她的后面,像个幽灵。刘如烟就越发不喜欢,后来产生了厌恶感,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介绍人说了,说他影响了自己的工作。介绍人见劝说无效,就去跟那个男的老子说了,大约是那男的老子出了面,那男的再也没来找她。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男的来医院打针,见了面,那男的先低下了头,但接着,刘如烟感到背后有一双痴痴哀怨的目光。这目光让她不自在。她一回头,那人又迅速低下头去,她心底里就愈加鄙视,总觉得这男人不像个男人。

后来那男的很少到县医院来了,县里还有一所中医院,大约是到那里去看病了,接着她听说,那男的找了女朋友了,很漂亮很能干,很快就要结婚了。没想到,这结婚的是向丽丽,现在的花坪乡的常务副乡长。

直到向丽丽到了花坪乡,她才听说,向原来是交通局的一个临时工,打字员,谈了朋友后,当公公的县里的部长,才将她转正,因为人年轻,胆子大,敢在台上唱敢在台上跳,不久就又当上了交通局的团支部书记。后来也是因为公公的关系,从交通局调到了团县委,公公在退休的前一年,她提拨为团县委副书记。去年,县里要充实基层班子,培养妇女干部,她又从团县委副书记的岗位,调到花坪乡任了常务副乡长,成了花坪乡的二把手。

向丽丽的事业正一帆风顺,如火如荼,在很多人的眼里,她正显得风光无限,可没想到却遇到了一个让人扫兴的人。看不起自己的男人,就是看不起自己,因此,她从刘如烟那若有若无的微笑中总感到含着什么睥睨。她的一个大专文凭是花了钱,请人代考弄来的,她的文化底子充其量只是一个初中生,一个局打字员的料子,可偏偏,起草来的报告和讲话总有一些文绉绉的,让她感到似是而非的词语和句子。她对办公室的人说,我们面对的是农民,讲话要通俗易懂,可这个刘如烟,睁大眼睛说,向乡长,我们的这些材料已经够通俗了啊!县办公室的已经在批评我们,说我们上报的材料怎么都不用书面语言了。有一回,外地来参观学习退耕还林的经验,作为常务副乡长的她去致欢迎辞,当她念到“位临”和“千里招招”时,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声,她当时不知就里,后来有人告诉她,那两个词语应该怎么念。多少词语不好用,怎么偏偏用这两个词,不是成心要出她的洋相吗?她当时就找了书记李正才,要调整办公室的人员,可是李正才说,现在乡干部中写材料能赶上刘如烟的,还没有第二个,等以后再说吧。

那次的现场会,刘如烟也参加了,她也感到脸上无光。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这向乡长的文化低子有多高多深,直到那时才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向乡长一来,就要求大家写公文用大白话。出于好心,再给乡长写讲话稿的时候,那些不得不用的词语,她都在旁边批上读音或者同音的字。向丽丽看着看着讲话稿,生气地一丢:这不是在说我没有文化吗?endprint

好,那我们就看看谁有文化!一个千把字,几百字的情况反映,一份教师节、护士节的讲话稿,就是不让过关!让你们去加班加点儿!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那刘如烟的眼圈儿就黑了,再也不说这县委办公室的领导说这材料那,说这材料这了。县官还不如现管,这点儿都不懂还当干部!当着刘如烟的面,她直接跟县政府办公室的主管材料的姜主任打电话:姜主任吗,是不是我们花坪乡把您得罪了,连着几期政府的《情况反映》,怎么我们都是剃光头啊——哦,真的,发头条?那我代表花坪乡人民感谢你了。办公室的人员守更熬夜弄的材料,不如这女乡长一个电话,说发头条就发头条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向丽丽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你不是瞧不起我们家的老朱吗?好,我们看看到底哪个狠。

到了周未,向乡长叫上了乡里的小车司机,准备回家过周未,办公室的同志嘛,还是要在这里值班的。车临走,她向乡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刘主任,刘主任!

刘如烟赶忙从办公室跑出来,向乡长,还有事要交待吗?

摇下了车窗玻璃的女乡长,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你看我这一向非常忙,宿舍里也乱得像个狗窝,下个星期来又是开会又是要迎接检查的——

女秘书顿时明白什么意思了,那您把钥匙给我,我这两天去帮忙收拾一下。

不好意思了。女乡长两手拎着钥匙,递过车窗来。

不明白的,以为这乡长和她的私交是如何地好,只有刘如烟自己在收拾那间房间的时候,望着那些臭袜子,地上的乱果皮,做过面膜的恶心的粉碴儿,知道这位乡长大人在如何做践自己。

也就是在收拾了几回房间之后,在今年三八节旅游归来,刘如烟决定去放手一搏,她已经没有了家庭,现在又没有了人格;与其天天跟人家收拾烂屋子,让自己的人格这么贱踏,不如拿来换取另一种生活,寻找大家都会去钻营的前途。而踏上前途的关键人物,就是乡党委书记兼乡长李正才。

刘如烟旅游归来,送给李正才的旅游纪念品,一根牛鞭,试探多于挑逗。如果李正才当场拒绝,说明自己在他的心中并没有什么份量,他也不可能对自己倾力相帮,那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再做其它的打算。可是这位对什么事儿都不动声色的李书记,一见那鲜红的绸缎里裹着的一根枯藤似的怪东西,脸就涨红了,一脸的窘态,当有人进门的时候,他迅速拉到了桌子底下,这就说明他是愿意与她共享一种秘密的,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女人,她在他的心目中还是有位置的。

在相当长的时间,刘如烟对这位李书记琢磨不透。作为一个女人,对男人喜不喜欢她,感不感兴趣,那副正人君子的外表下,内心底里是个什么货色,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能感觉到。可是,在这个当书记的男人眼中,似乎她根本就不存在,他似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更不用说,怎么创造机会想跟她在一起。有的男人明知道得不到你,却想办法在你身边磨蹭,寻找一切可以靠近的机会,吃饭,坐车,都像是不经意地坐到了你的身边,当着大众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一些挑逗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场合你是恼不起来的,这大约都是文人们所说的意淫吧!这样的男人善于隐藏自己,平时那眼睛里伸出钩子来,也不敢对你动手动脚,可是一遇到出门旅游,开会纪念,照个相合个影什么的,他们藏在心底的钩钩角角就伸出来了,还摆出一副坦荡豪爽的样子,嘻嘻哈哈地抓住机会搂一下抱一下,揩揩油。对这些男人,刘如烟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他们心里在怎么想,虽然感到有些龌龊,有些如梗在喉,但也不能显得太清高是不是,那也不利于团结,会孤立自己。

何况,有男人喜欢,只要对方不是让自己特别讨厌的,也是一件很开心很有面子的事情,为什么很多女人喜欢化妆打扮,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骚首弄姿,就是想做大众情人,有一种虚荣和征服的快感。若能抓住男人喜欢你的这一微妙的心理,也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你办不少的事情,所以这样的场合,刘如烟一般非常配合,也是笑嘻嘻地迎上前去,主动与对方摆两个很大胆很亲密的动作,你一大胆,男人反而有些不自在了,那些伸出来的手脚也会自惭形秽地缩回去。她很放心,这些大胆的照片,那些男人们比她还会小心,也就是当时照照,说说笑笑,满足一下压抑的心理,过后那些男人对这些照片删得比她还要快,更不用担心会流转出去。喜欢在外面招蜂引蝶的男人,防老婆就跟防贼似的,是不敢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的。可是这位李书记,他根本没有什么照相合影的意思,你主动提出来,跟他照一个相,作为领导要搞好亲民关系,他自然不好拒绝,但照出来的相片无一不是摆出的一副国家领导人样的严肃面孔。

乡镇干部大部分都是跑读,都在城里有家,无家的都也城里买了房,早上来上班,晚上下了班进城,不是城里人也把自己当成了城里人。一二把手更是如此,因为有专车,在乡镇呆的很少。但是逢到防洪抗旱的季节,也都不敢马虎,怕晚上遇到突发事件,所以领导们都要轮流值班。当书记的李正才更要首当其冲,要做表率,所以别个领导一个星期值一个班,他要值两个,就是说有两个晚上不回县城,不回他城里的家。夏天天热,衣服穿一天就有味儿了,有时,刘如烟就在办公室里,当着同事们的面,对李正才说,李书记,有脏衣服拿来我跟您洗,我有洗衣机,一起绞一下。

作为办公室的人员,对领导的生活关心一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哦,衣服?谢谢你了,我这一件,自己搓一下就行了。

书记这样一回答,办公室的人都笑起来,笑得李书记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小张小王偷偷坏笑的样子,立刻想到流转的一个关于洗衣服与性的黄段子笑话。这个黄段子说的是俩夫妻过性生活的暗号,女人来了月事,男的有要求,女的就不耐烦地说,衣服自己搓!同事们一笑,刘如烟脸也红红的,望着李书记。李书记把脸一黑,拿起文件敲了一下小张的头,你们别的记不住,这样的事倒学得快!

向乡长的寝室,刘如烟是经常去的,去时用毛巾包着头,就像一个打扫卫生的保姆,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床上床下的衣物,卫生间,都得收拾得整整齐齐,桌子椅子,连同窗子,都擦得一尘不染。到了周一,向乡长来了,把一串钥匙还给她。可是这书记的宿舍,她是一次也没去过,她心里真有些对不住的感觉。如果那次李正才答应她给他洗衣服了,她就会抽个时间,晚上吃过晚饭,天也还明亮,院子里的蝉声正叫得嘹亮,她就会把书记洗好晾干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双手抬着,大大方方走过院子里闲聊的人们,去敲书记那半掩的宿舍门。有的男人在公众场合十分注重自己的形像,到了私下的空间,说不定就大方多了,自然多了,可是这位李书记,一口回绝了她的去试探一下的机会。endprint

就是在这里值班,这位李书记也很少呆在自己的宿舍,不是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上网,就是喊几个人在一起打拖拉机,刘如烟有时也想搀和进去,可书记说,好男不与女斗,小刘,麻烦你多操操心,去听听电话。

他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有的男人十分聪明,对自己看准了不能要的东西,决不会表现出恋恋不舍,白废时间。这个看上去四肢发达得像个举重运动员的李正才,大约就是属于这类人。但是,越是这样,刘如烟越是表现出一种粘乎劲儿,当然,这种粘乎也都在她的工作职责和范围,看上去十分自然。有一回,到市里去开一个三级干部会,临走的时候,刘如烟说,李书记,您的生活用品带齐了没有,您的刮胡刀带了没有?与其是像一个称职的秘书,倒不如说像一个细心的老婆,这些不动声色的生活细节,温暖着一个离家的男人孤单的心。

当然,刘如烟绝非只有女人才有的本事,她的写材料的功夫在同级乡镇中,算得上是一流的,他跟这李书记已不止写过一篇署名文章,刊登在市调研室办的《基层工作》杂志上,她也并不因为自己能写几篇文章,看不起自己的领导。有一天,她拿着打印好的纸张又进了书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李正才,一见她的样子,说,怎么,调查报告这么快就写好了?

不久前,市政研室的陈副主任打电话,说要约部分乡镇的党委书记写稿子,意在换届之前让每位书记露一下脸,让他们好去做工作,也感谢长期以来对刊物的支持。刘如烟拿着两页打印好的纸张走上前来,调查报告正在写,这是——请李书记斧正!说着,刘如烟把手里的文章送到了李正才的眼前。李正才拿起一看,怎么,你在写诗?李正才好奇地读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刘如烟常在县文联办的《江山文艺》上发表诗歌散文,有一次见了县文联的主席老周,还夸奖说他乡里有一个才女来着。

李正才虽然是学畜牧特产的,但是毕竟有大学语文的底子,这首诗也并不难看懂,他读懂了这个女下属内心的焦虑,还有对自己的期待。他两眼扫完了,递过去:哈,你们这些文人雅士弄的东西我看不懂,还是看那些八股文简单。你给文联的周主席看看,让他去斧正才是。

李正才把诗递过去,刘如烟并没有接。除了您,我谁也不给看,这是我专门写给您的!

李有才心里一格噔,盯望着这首《暗恋的背影》,慢慢放到了桌上。她知道这个女下属的心思,他见得太多了。也许她真的是对自己有好感,可是这好感的基础是什么?如果自己不是她的领导,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可以决定她某个人生阶段命运的人,人家会这样对自己吗?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同情多于感动。

调任花坪乡任党委书记时,县委领导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谈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在男女问题上防患未然,因为他的前任,有几个都在这方面出了问题。到了花坪乡之后,他之所以不苛言笑,与女下属们女同事保持一定距离,也与他的主动防范有关。他是一个男人,也正当壮年,如果说在美色面前不动心,那也是自欺其人。刘如烟不光漂亮,还有才气,他也知道他的前任是想得到没有得到的,那个前任与他非常熟悉,原本就无话不说,办交接,介绍到乡里的干部时,直言不讳地拍了拍他的肩,说,这个刘如烟么,嘿,别的都不说了,你一见就知道,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看你老兄有没有福气,才色双收。

后来见了刘如烟的面,心想果然不是一般的乡干部所有的气质,如果说有些有姿色的女人像山上的野苹果,那她这个苹果也是进口的红富士,带着些高贵高雅气。他不理解的是,那个前任有好色的习气,而这刘如烟也有要求进步的需要,为什么就没让那个前任得手,两全其美?后来见了刘如烟面临家庭解体,精神一下崩溃的样子,他突然明白,这是个看重家庭的女人,家庭是她不能无所顾及的障碍。看她痛苦的样子,他找她谈了一次话,在结束谈话的时候,这个女人突然说了一句,找男人要找自己这样的人!这句看似无头无尾的话,让李正才突然明白,这是这个女人放出的某种信号,果然,以前总是像显得毫无心计又单纯的女人,一下像变了个人,之前的这个女人对自己总是不卑不亢,他既感到了放心——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心理,又感到失落,甚至恼怒,难道她也瞧不起自己吗?看不起自己是个“劁猪佬”?他知道,很多人对他当上乡党委书记不服气,说他兽医站出来的,是个劁猪鸡巴的角色,一想到这里,他的不苛言笑的脸更沉了,严肃得让这个女干部更不知所措了。这也是刘如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李书记一天到晚对自己板着个脸,从不正眼瞧她的原因。

是不是因为自己那一次的谈话,让这个家庭解体的女人感到了一丝温暖,或者见到了自己在主动关心她的一面,一场完全是公事公办的组织上的关怀,让她理解成了自己对她的关心?她的对自己突然接近或者说是亲近,让他感到兴奋甜蜜又惶恐不安。他仿佛看到了县委领导那严肃的面孔,看到了大雾中的某种陷阱。他一想到刘如烟送给他的牛鞭,他就躺在简陋宿舍的单人床上辗转难眠。这个女人是通过这个礼物向他表示,她是愿意为他献上自己的一切。他的单身宿舍正对着刘如烟房间的窗口,中间隔着一个乡政府的大院场,树荫浓密,月光如水。那段时间,只要他的窗口亮着灯,对面刘如烟的窗口灯光就不会息,他知道,那是在向他暗示,她在等着他的招唤。有几次,李正才熄了室灯,透过窗口望着刘如烟的房里的灯光,掏出了手机,翻出刘秘书号码他只要按一下键,或者用那个号子发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短信出去,不到一刻钟,那个女人一定会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夏衣,香气馥郁地站在自己的门口。突然他摔了手机,提着一只铁皮水桶,抓上一条毛巾,噔噔噔地出了寝室的门。

他站在乡政府的大院里,那水笼头旁,接了一桶桶的冷水,对着自己从头淋下。哗啦的水声,在暗夜里的院子里回响,也浇灭了心底蹦蹿的火星。他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会让自己的子女都抬不起头来的丑闻,毁了自己的前程。他的目标,是朝县政府大院里进军,有朝一日,自己也是县里的领导人。至于这个刘如烟——想到这个女人,他抬头望了望还亮着的窗口灯光,他咽了一口干渴的喉咙,一阵凉水从火热的身子淌流之后,也像那流水一样,身心都有一种失落——只有割舍。endprint

几个不眠之夜后,树荫摇落的大院里,一盏窗口的孤灯下,几场哗啦的水声浇淋之后,李正才做出了抉择,与公与私,他都要推荐刘如烟为提拔的对像,只有与刘如烟没有任何的瓜葛,才能在做其他班子成员的工作的时候理直气壮。正因为如此,在今天刘如烟再次表白的时候,他不像上次那样,显得慌乱,让这个女人似看到了什么心迹。他像平时交待工作一样,慢条撕理地说:

这次换届——县里下个星期就要来考察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刘如烟一听,期待又迷惑的神情一下变得振奋起来,两眼放亮地望着李正才。经过几次艰难的试探,终于套出了这个书记的心里的话,她知道,这个看似木纳,实则胸中自有丘壑的男人,事情不考虑成熟他是不会露出话头来的。这已经向她表明,她的提拔,他会全力以赴,她只是遗憾,自己想要付出的,还没有付出,怎么就这么容易得到了他的首肯。有多少男人在对她馋涎欲滴,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是自己的魅力不够,还是让人家根本瞧不上眼?

李正才把她的诗折叠好,放进了抽屉,回避她扑闪着的眼光,一边叮嘱说,这段时间的工作,不能出任何漏子。

刘如烟显得十分感激,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是好。这个向来懂得如何吊男人口味的女人,这回乱了阵脚。她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试探着问:

刘书记,没事我就走了?

李正才点了点头。

倩丽的背景从门口消失了,李正才抽出抽屉,看着那个躺在盒子里的枯藤似的物件,感到有些为难,这东西,既不能带回家去对老婆说,又不能毫不珍惜地一扔了事。这个刘如烟啊,尽给人出些难题哟。

到了下个星期,县里考察的班子没有来,市里催稿子的班子却来了。

来的是市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陈刚,随同到来的,还有县政府办的一个副主任,县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

这个陈副主任,刘如烟是熟悉的,几次在《基层工作》上发稿,都是经过这个人之手;他还兼任刊物的副总编。《基层工作》是市办公室办的一个刊物,即是刊物,就要发行,发行到哪儿呢,无疑就是基层,相对市来说,县里就是基层,乡镇是基层的基层。

因为要发行刊物的关系,难得下到乡镇基层的市政府办公室的人,每年就要到乡镇转一圈儿,联络联络感情,给乡镇的头头儿们约一两篇稿件,在刊物上登一登,到了下一年刊物的征订,就顺理成章。这《基层工作》无疑是市里的内参,市领导们都要看的,市长市委书记不止一次在上面就某些问题做过批示,所以虽然是个市级刊物,在政界影响却很大,能在上面发表文章,露一回脸,也是大家很看重的事儿。每年的《基层工作》都要订大几十份,有的订了不来拿,一捆捆的就堆放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到了年底,就跟废报纸一起当作废旧处理掉。

别个乡镇,这陈副主任一年最多去一次,但花坪乡,一年却要来三两回,只要是到了县里,他总会到花坪来一趟,至于来的原因,他倒直言不讳,说是来看刘美女的,当着一桌人的面,说得刘如烟脸上红朴朴的。领导隔了几层,就不会摆领导的架子了,就如同父亲在儿子面前要保持威严,但是如果是爷爷和孙子,就没有威严可讲了。

上桌吃饭时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书记乡长,乡里的一二把手应该坐在主客的两旁,或者按照级别的大小来陪坐,可是这个陈副主任,却非要把刘如烟拉到他的身旁,人家领导高兴,大家也笑哈哈地应和,也就不再坚持那些官场的潜规潜则。坐在了陈副主任的旁边,陈副主任就要逼她喝酒,仿佛她每每皱着眉头喝一口酒,他就乐得像有多大的满足似的。有时趁他不注意,把杯里的酒倒一些给他,这个陈副主任发现了,不仅不恼,还马上端起酒杯来咂一口,咂出很响的声音,做出陶醉状,夸张地说,啊,真甜!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突然他又故做紧张地说,哟,刘美女,你先生是不是开大车的,不能跟你太靠近了,我怕那根铁摇把。说着,果真站了起来,要做避嫌的样儿,又惹得大伙儿一阵欢笑。

总之,跟这个人在一起吃饭,大家都很放松,都很快活,说人家也是副县级,到了乡里要算个正儿八经的领导,可人家这领导才像个领导,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跟国家领导人一样,领导越大越没有架子。办公室的同志们的议论被乡党委书记李正才听见了,脸色当场黑了下来,议论的人就吓得一伸舌头。然而只有刘如烟知道,这个舞文弄墨的市领导是敢说敢干,口无遮拦,手脚也无遮拦,有些乡镇的年轻女干部,急于表现,急于出人头地,急于在大家都看重的《基层工作》上发表文章,引起领导重视,没少上过这个副总编的当。好几次,这个人除了嘴上要讨便宜,行动上也想讨什么便宜,都被刘如烟都巧妙地搪塞、推脱了。

这回,陈副主任一来,一上桌,就把常务副乡长向丽丽和刘如烟拉到了自己身边,一边一个坐着,他笑着说是左拥右抱,被美女包围。大伙儿都笑哈哈的,都当是个玩笑,但刘如烟看出,那位乡长美女却不大高兴,这个陈副主任这么一说,不就把个一般干部和她乡长摆到一个等次,平起平坐了嘛。果然,刚一开席,这位向乡长就争于显示自己的身份,端起酒站起来,陈主任,我代表花坪乡党委乡政府,敬您一杯!

她这样一说,乡里的几个侍陪的干部,都望着坐在一旁的李正才。在花坪乡,能代表花坪乡党委政府的,只能是李书记嘛。可是这位李书记,仍是像以往一样,端起的酒杯里装的是白开水,所有来的领导,都知道他不喝酒,他是不是不喝酒呢,大家反正都没看见过他喝过酒,有的领导头一次到乡里来,见他声明不喝酒,用一杯白开水陪着,多少有些扫兴,说话也不大好听,可是这位书记却像没听见似的,似是客客气气地笑着用白开水陪。时间一长,见他真的从不沾酒,倒也见怪不怪了。这时,见向副乡长主动端起了酒杯,也乐得一身轻松,对她说的话不仅不在意,反而显出高兴的样子来。

陈副主任对向乡长说,刚才你称呼我什么?

向丽丽一愣,心想没有口误吧,是称的主任吧,没说副主任啊。有的人很敏感,虽然是个副职,却很在意别人把这个“副”字加上去。

我说跟刘主任敬一杯。怎么,说错了吗?向丽丽端着酒杯忐忑地问。endprint

陈副主任把酒往桌上一放,错了,肯定错了。本来他已站起身来了,这时又坐了下去,靠在了椅背上。这样一来,气氛聚然有些紧张,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提议敬酒的向副乡长脸也红了,露出些难堪来。

放下,你们把酒都放下!陈副主任伸出两手扇了两扇,示意大家放下酒杯。你们听我说,看向乡长说错话没有。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老领导晚上出去宵夜,夜宵摊的服务小姐,见了就问,大伯您想来点儿什么?结果那个老领导坐在桌边半天不吭声,也不点菜,服务小姐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称呼人家大伯不礼貌呢,就又改口,显出更恭敬的样子,大爷,您想来点儿什么?那位老领导一听,桌子一拍:我有这么老吗?你喊一声哥哥怎么样了?!

笑话一讲完,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向副乡也抿着嘴笑弯了腰,笑过了,站直身来,笑呵呵地说,那陈哥哥,我们敬你一杯!

这才像话嘛!陈副主任重新站了起来。

轮到刘如烟敬酒了,她想自己不能也称这陈副主任“哥哥”啊!否则,不就跟这在坐的领导,特别是这向副乡长,摆到一个位子上去了?而这位女乡长是很忌讳的。想了想,就端起酒杯说,陈老师,我敬您一杯!

一起跟来的宣传部的那位副部长,几杯酒下去,也完全放开了,这时听了就起哄说,到底是陈老师呀还是陈师傅啊,艺学会了没有啊?

这样一说,大家又都笑起来。乡下有句俗话,要想艺学会,跟着师傅睡。大家一笑,刘如烟的脸更是绯红了。她笑着争辩说,是老师嘛,我在《基层工作》上发的几篇稿子,都是陈主任修改过的,我当然应该喊老师!

见她端着酒杯进退两难的样子,陈副主任有意替她解难:这样吧,我们出一个以老师为题的笑话,如果谁讲了大家笑了,谁就不喝酒。

好,行!大家一听说要讲笑话,又都兴趣高涨起来,望着陈副主任。陈副主任对刘如烟说,怎么,那你先来?

不,我不会,还是先听您讲!

对,陈主任先讲!大家起哄道。

好,那我就先来个抛砖引玉。陈副主任拉开了讲故事的架式。话说过去一个教书先生,教学生读“好”字这个音时,见学生在去声和上声上总是分不清,就在读上声“郝”音上,用红毛笔画了一个红圆圈,告诉学生,凡是画有红园圈的都要读上声“郝”音,否则读去声“浩”音。有一天,几个学生上厕所,偷看到师娘也在上厕所,就在一起议论,说师娘的屁股“郝”白。刚好教书先生从这儿过,听见了,就厉声问,在一起鬼头鬼脑地干什么。学生们只有如实回答,说偷看到师娘上厕所,正在议论师娘的屁股“郝”白。教书先生一听,马上用教棍敲打了学生一下,说,你们的音读错了,应该是“浩”白,不是发上声“郝”白。被打的学生不服气,扬起头说,应该读“郝”白!教书先生说,那你说为什么?学生振振有词地指着那黑板上写的两个大字说,您不是说了,画了红圈圈的都读“郝”,那师娘的屁股上有一个红圈圈,不应该就是“郝”白吗?

话一讲完,全桌的人都笑了起来,刘如烟拼命咬着嘴唇,而坐在另一边的向副乡长,已经是张开大嘴,仰天大笑起来。

那一天正好周末,吃完了中饭,正在兴头上的陈副主任,非要把两个美女——向副乡长和刘如烟叫到县里去,说晚上宣传部请客。去年从市里下派来的宣传部长,原先是陈副主任的手下和同事,刘如烟这才明白,以前陈副主任下基层,从来不见宣传部派人陪同,怎么这回还派了个副部长跟着,原来是这回事儿。

酒喝到半酣的时候,向副乡长对陈副主任说,陈总编——他是刊物的副总编辑,什么时候也让我在上面上上稿子啊?陈主任说,好说,什么时候让小刘给你写一篇,寄给我。向副乡长这才正眼望着刘如烟,拿着半杯酒来跟她碰杯,刘主任,那这事儿就拜托你了?刘如烟心想,自己的事儿她不做梗才好,于是很恭敬地站起来跟女乡长碰杯,乡长客气了,这是我们办公室的应该做的工作。

陈副主任下午走的时候,硬拉着女乡长和刘如烟,要一起到县里吃晚饭。宣传部的那个副部长见领导的老上级兴趣如此之好,也起劲相邀。陈副主任说,你们跟我去,我来跟你们向李书记请假!李书记,怎么样?

李正才笑着说,好啊,我们就派她们两员大将,护送陈主任到吴部长那儿去,完璧归赵!

怎么样,这下行了吧?陈副主任乐哈哈地,一面放心地去上厕所。刘如烟仍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时时讯问似地望一眼李正才。这时见四下没人,李正才便对刘如烟说,吴部长是县委常委,你去见见也好——说不定是个契机。刘如烟感激地点了点头。她还想说什么,只见李正才几步走上前去:陈主任,您没什么事儿吧——原来是上厕所的陈副主任从厕所出来了。

到了县里,就不再是乡下的那种随意和散漫。县委宣传部在最好的宾馆定了最大的包间,摆了一大桌,是一种可以坐十七八人的大转桌,刘如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餐桌,通了电,一边转,中间的装饰景物还能喷水,桌上简直像个小花园。大餐桌的边沿,像主席台开会一样,都还摆了名牌,按照职务的大小级别的高低,依次排列。这个时候,陈副主任的身边不再是两位美女了,一边是宣传部长,一边是县政府办的主任,连向副乡长也隔了几个人,在主客陈副主任的那一方坐着,由于刘如烟没有任何级别,她面前的桌上连牌子也没有一个,和宣传部的几个办事员,几个司机坐在一起。见那些有职有位的人们热闹的样子,刘如烟突然感到自己地位的低下,她时而伸出筷子夹点儿菜,吃得十分无味。

正后悔自己不该来,陈副主任突然指着她说,吴部长,我跟你介绍一个人才,花坪乡办公室的刘主任刘如烟,发表过不少文章——还写过诗。这都是向乡长培养的人才哟!一句话,说得坐在旁边的副乡长向丽丽也红光满面。向丽丽不失时机地站起来,举着酒杯离开了座位,说,刘主任,来,我们给吴部长敬一杯。为了表示恭敬,本可以举个杯示意一下的敬酒的人,都一个个下了座位,来到被敬酒人的身边。向丽丽也不例外,她今天显得十分活跃,抓紧了一切可以接近领导的机会。她的那种到了这种场合的如鱼得水和优越感,刘如烟不知道是不是显示给自己看的,不过见人家主动拉着自己去跟领导敬酒,也是在为自己充脸面的意思,忙响应地端了一杯酒下桌去。吴部长戴着眼镜,显得很儒雅的样儿,见两位女士来敬酒,也忙站了起来,哦,花坪乡的两朵花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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