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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演义之王:精卫填海,我填黑洞

2014-09-22箜篌引

百家讲坛 2014年11期
关键词:演义

箜篌引

科举长跑

1909年,废除科举四年后,为庆祝宣统帝即位,摇摇欲坠的清廷又举办了一次贡元考试。这次,32岁的临浦(今属杭州)才子蔡东藩终于考上了,而且名列优等。此时,距他考中秀才已过了整整18年。

14岁中秀才后,他共参加了四次乡试,却都铩羽而归。不是他才气不够——他家庭贫困,为还债,他曾两次当枪手,并两次高中,这就是才华的明证——而是他时运不济。他自己参加两次考试,第一次因学生家长送的鸡汤而弄污试卷,第二次因酷暑出汗而导致汗渍洇卷,先后因卷面脏污而落榜。

这是蔡东藩自己的说法。不过,两次乡试都以如此无厘头的方式落榜,更像为了自己可怜的自尊而找的借口。科考时不可能让家里往考场送饭;淋漓汗渍污染卷面,这种借口也实在太过苍白。

更苍白的还是乡试考试的时间。清代每三年才有一次乡试,遇到皇帝登基、重要庆典等大事也有恩科,因此,光绪年间共举行了13次科举考试,其中恩科四次,蔡东藩能参加的只有1902年的一次考试,其他三次考试不知从何谈起?

但自小聪颖且肩负全家希望蔡东藩不可能考不上——如果真没考上,那只能是客观原因。只有这样自我解嘲,才会为内心敏感的他留得一丝颜面。

谁知,1905年,清廷釜底抽薪,干脆废除了科举制度。这对视科举为晋身台阶的蔡东藩来说无疑是毁灭性打击:年近而立,不仅没有“立”起来,连“立”的根据也没了。这次第,怎一个囧字了得?想出去混也不行,当权派、立宪派、革命派,三派鼎立,正打得不可开交。与其出去当炮灰,不如在家教书授徒,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1909年,机会来了,蔡东藩终于等来了翻身的这一天。一年后,他又在朝考中脱颖而出,并得到一纸福建候补知县的任命。此时,辛亥革命已经迫在眉睫,这项不合时宜的任命更像一根稻草,无比脆弱。蔡东藩却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他只是一个旧式文人,皓首穷经地煎熬,只为能出人头地,搏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兼济天下。马拉松般的科举长跑,他坚持到了终点,获得了安慰奖。

安慰奖的含义就是,这次考试只是清廷笼络士人的手段,这纸任命本身就很能说明了问题——候补。

正式官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候补官员想转正,得等,得“跑”。蔡东藩不会也不屑跑官,于是在驿站里干等。自然,他看不见转正的任何动静,反倒乘此机会把官场黑幕看得清清楚楚:危难之际,清廷不是选拔人才,而是压抑人才……这样的朝廷,不留也罢!

福建的官道上,蔡东藩郁郁而归。就在这一年,辛亥革命成功,民国建立。

华丽转身

从福建往回走,蔡东藩一步三回首。不是他优柔寡断,留恋那个候补知县,而是他不知如何回乡:乡亲要看他的荣光,妻儿要等他的薪俸,就这样落魄而归,难免说不过去。左右为难之际,一个人的出现使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这个人是蔡东藩的同学兼好友,却是个新派人物,主张教育救国。其实,他是个撰稿人,其著作《高等小学论说文范》曾轰动一时。见蔡东藩黯然而归,好友竭力把他往自己阵营里拉,撺掇他修订自己的著作。

蔡东藩盛情难却,便接下了书稿。煮字疗饥,虽然与光耀门楣的心愿不太相称,却不用摧眉折腰事权贵,还可解决生计问题,倒是个不错的营生。尤其是,断了当官的念想,他反而能沉下心来,静观局势风起云涌。

这部书稿虽是给小学生看的作文教科书,但现实纷乱如此,不甘退出的清政府,如火如荼的辛亥革命,麻木沉睡的大众……教科书该如何编?他的人生又要如何抉择?是做旧时代的老古董,讲古,还是做新时代的夜莺,唱新?思忖良久,蔡东藩终于做出选择,站到了新时代这一边。

他参加革命宣传,并把革命思想融入修订中等论说文范中去:“窃谓为国民,当革奴隶性;为新国文,亦不可不革奴隶性。”

这本书思想犀利,不仅提到了“坐稳了奴隶”的国民性问题,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日本的扩张野心,引得日本人向教育总长抗议。连时任总统的袁世凯也不得不颁布禁令,查禁这本书了事。

从科举士子到革命文人,如此大的跨越,蔡东藩却能华丽丽地跨过,实在让人惊诧。而和鲁迅等彻底的现代知识分子不同,蔡东藩只是一个传统的旧式文人,没有西学背景,没有革命自觉意识,他的出路只有科举这条老路。当他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福建的候补驿站时,才发现,这条路是个死胡同。于是,转身就成了人生的必须。

不过,书生蔡东藩更多的是纸上革命,他没有革命的资本、经验甚至耐心。他所能做的,就是任思想游走,写一些杂文抨击时政,泄泄愤,发发牢骚,如此而已。之后,他又修订了一部教科书,成了专业写手。

如果没有意外,蔡东藩的后半生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教育家或评论家,但小儿子和妻子的相继病逝让这种可能性成了泡影。

死亡意识

死亡和蔡东藩如影随形。他有两位哥哥、三位姐姐,兄弟和睦,姐弟情深。他的童年虽贫困交加,却倍受呵护。父亲虽是个店员,却让儿子们都进了私塾,希望将来他们能走科举捷径,以改换门庭。幼年的蔡东藩聪颖好学,五岁时就以“晤(当地方言中“唔”与“五”同音,且有“你”之意)个大乌龟”巧对商店老板“三片小白鲞(xiang剖开晾干的鱼)”的对联,不仅赢得了白鲞,更为父亲赢得了脸面。

可惜,短暂的快乐难抵生活的苦難。疾病和死亡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的童年。先是大哥天亡,不久二哥也离世,父母连经丧子之痛,不久也抑郁而终,此时,他只有16岁。之后,出嫁的三个姐姐也相继未育而终。

好在,还有妻子王氏和两个孩子与他相依为命。只是,不久,幼子又夭折。而相濡以沫十年后,他38岁那年,妻子王氏也病逝。之后,他续娶黄氏,生有一女,但不久,黄氏与女儿也都因病不治而去。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离世,自己却无能为力,蔡东藩的悲怆可想而知。但他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做的就是送硕果仅存的大儿子去学医。躲在医学的盾牌后,或许可以躲过死神的魔爪……

仕途无望,人生悲凉。中年书生蔡东藩处在生存的围城里,他左冲又突,却仍然突围不出去。就在他心力交瘁时,梁启超无意中给他指了条出路。

其时,弄潮儿梁启超正扛着“小说界革命”的大旗振臂高呼。一时间应者云集,各类“历史演义”也借机扶摇而上。蔡东藩看到了希望。恰在此时,人家书局来撺掇他演义历史,吸睛吸金。他犹豫一下,答应了。

对中国历史,苦读多年的蔡东藩自然轻车熟路。此时,他年近不惑,不仅不能治国平天下,连齐家都无法完成,这种挫败感深深地刺痛了他。立功立德立不了,那就立言吧。或许,这种聊胜于无的涂鸦,能减轻生命的无常感。而徜徉在史海里,他也可以忘却现实的痛苦。

于是,蔡东藩搬了家。他将新寓所命名为“临江书台”——一出门,就可看见通往绍兴的运河。不合昼夜的河水,让他能时刻聆听到时光的步履;垂钓于历史的长河中,他终于找到了生命的安详和圆融。

临江书舍

临江书舍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院,蔡东藩蛰居在这里,开始了他的历史演义写作。所谓历史演义,如《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无非旧瓶装新酒,以史为引子,借古讽今,既寫出了作者胸中鸟气,又赚得个盆满钵满。

但蔡东藩却不这样,他是有底线的。他要做秉笔直录的良史。虽然是演义,却不能太扯:历史不是出气筒,更不是化妆盒,只能是教科书;却又不是道学先生式的正史,一味板起脸来说教,而是以“以正史为经,以轶闻为纬”,将历史通俗化、趣味化。

这样的宗旨,注定了蔡东藩的演义写作是一件苦差事。他的第一部演义是《清史通俗演义》,于1916年完稿出版。其时,清朝刚刚寿终正寝,还没有正史,遗老痛、革命者快,新书会得到颂歌还是挽歌,对蔡东藩来说是个考验。

但蔡东藩在书中亮明了立场:尊重史实,不偏不倚,秉笔直书。他又在政事中穿插琐录,以丰肌腴骨。比如清兵南下,攻入扬州、南京后,豫亲王多铎回朝休养时,与孀姝刘三秀的奇遇;比如凸现年羹尧性格的材料不足,就以某将军之事张冠李戴为年羹尧之事。这些演义成分不仅不突兀,反而成为刻画人物的神来之笔。《清史通俗演义》大受读者欢迎,成为当年的畅销书。

此后,蔡东藩的演义写作一发不可收拾。到1926年为止,他共撰写了11部通俗演义,上起公元前221年,下至1920年,一千余回,600多万字。加上另撰的《西太后演义》和增订的《中华全史演义》,端的是一座文字长城,壮观至极,赢得读者无数。连毛泽东都是他的粉丝,请人买了两套,手不释卷。

写作是艰辛的,也是愉悦的,更是惊险的。民国乱世,蔡东藩书生报国,借古讽今,匡救时弊,激励民众,救亡图存,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写民国史时,他就遭到了军阀的恐吓,收到了一封装有子弹的匿名信。最终,他不得不停止了写作:《民国演义》只写到120回就夭折了,剩下的40回由他人续貂而成。

民国史是当代史。现实惹不起,那就缩回历史的壳里,隔靴搔痒,指桑骂槐,只要不指名道姓,任谁也奈何不得。只是,被迫中断写作,难免不甘心。为此,他从鱼龙混杂、玉石难辨的史料中,披沙拣金,去伪存真,又在演义中,集正文、批注、总批于一身,嬉笑怒骂、酣畅淋漓中却处处闪现自己的真知灼见:将陈抟老祖从天上拉到人间,将司马迁的赵氏孤儿案存疑……

在运河边,临江书合里,他一住十几年,将中国历史漂洗晾晒一番,盖上蔡氏印戳,然后仔细收藏起来。

半儒半医

1926年,《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全部完稿。蔡东藩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此时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加上喜得孙子,再租住于临江书合已是不宜。好在这些年他积蓄了一些稿费,又从亲友处筹备一些,终于在离临浦不远的乡下建造了一所房子。

含饴弄孙之余,蔡东藩也拾起老本行,做做教书先生,写写《楹联大全》。他身上毕竟带有旧时代的胎记,虽然偶然偏离传统,但不会走得太远,对中国旧文化,他不忍也不能割爱。他的学识素养、知识储备和出身经历都决定了他不是一个彻底的现代知识分子,虽然他曾努力地走在现代化的路上。

不久,国内抵制日货,发展民族工业蔚然成风。这等爱国潮流,蔡东藩自然不会错过。他办了个毛巾厂。但抗战来临,临浦沦陷,毛巾厂毁于战火。1940年,64岁的蔡东藩带着全家迁居到诸暨(今属浙江绍兴)藏绿坞,后又到20里外的野鸭岭。

肃杀的冬天,或许唯有藏绿坞能藏下一点绿,能藏下一个文人现世安稳的梦。烽火连天的岁月,躲在藏绿坞和野鸭岭的蔡东藩却当了医生。避难于山中,他除了整理旧日诗词集和自传,多数时间是给乡民看病。

蔡东藩自己和亲人都多病,久病成医,加之第二任岳父是名医,耳濡目染,对中医自然颇有研究和心得。这无意中学得的手艺却成了晚年谋生的饭碗,蔡东藩调侃,自己是儒医。他虽是儒医,却没有儒的架子,医德甚高,看病一视同仁,尽心尽力,对疮痍、下痢、臭秽之病也不嫌弃,俨然一位悬壶济世的高人,引得病人络绎而来。

失亲,晚年,乱世……一组组画面不停地切换在蔡东藩的脑海中。他老了,老得不能敲响战鼓,老得只能为牺牲的烈士作一篇国殇式的墓志铭。所幸他还有医术,还能真切地为山民做些事,缓解他们身体上的痛苦,虽然医资仅是一些柴、米、蛋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却不再无助、不再绝望,反而异常坚强起来。他给人看病,整理文稿,享受天伦,却不曾留意死神的悄然降临——在一次出诊中,他不幸染病,几个月后,一代儒医寂寂离世。此时,距离抗战胜利只有半年时间。

演义人生

蔡东藩的一生,纠结于诸多角色:清官、教育家、小说家、实业家、医生……却始终只有一个主旋律:救国救己。为此,他每每生旦净末丑地变脸,虽九死而不悔。这种精神多半来源于他悲摧的人生体验:命运如黑洞,将亲人吞噬殆尽,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孤独感和无助感让他绝望,让他看不到出路。

尤其是,他从亲人的凋零中看到了祖国的命运——古老的中国也在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渊。家破国也亡,他害怕了,他得做点什么,阻止或延缓这种滑落进程,哪怕明知是螳臂当车,也得做。为此,他不停地变幻着理想:当清官,救民于倒悬;当教育家,唤醒民众;当小说家,文学救国;当实业家,实业救国;当医生,悬壶济世……

在那个群魔乱舞的乱世,如何坚守自我、继续救国,蔡东藩很纠结:他是旧文人,却有科学民主的现代意识;是现代知识分子,却有正统观念和封建意识。行走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他分裂而痛苦的身影,成为一个时代的独特风景。

好在,演义让他沉静下来。这种解剖式的写作狂欢,这种披着传统外衣的现代启蒙,让他找到了对抗命运、弥合分裂的途径,他思索着、探寻着,像填海的精卫,试图以历史文化的碎片,一次次填塞深不可测的命运黑洞。这工程很浩大、很艰苦,幸运的是,他做到了。

编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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