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

魏昂出生在最好的时代。那是魏国笑傲江湖的日子，国君乐于施惠于民，将相勇于为国效力，还有庞涓这样的本土名将威震九州。他的祖国是战国前期最强盛的国家。

作为魏惠王的幼弟，魏昂没有像其他兄长那样有机会勾结他国来争权作乱，也就获得了王兄最大限度的容忍。他处处与人为善，得到百姓爱戴的同时，也结识了很多贤人，比如商鞅。

当时的商鞅还叫卫鞅，是魏国相国的侍从（中庶子）。年轻人之间没有什么身份贵贱的隔阂，两人相谈甚欢。卫鞅常说，当今天下，唯有法家才能强国。他说得眉飞色舞，相国和魏公子也听得津津有味。相国拍板，我要向国君保举你。魏昂也表态，我要向王兄推荐你。

然而相国忽然一病不起。临终前，他说自己的侍从卫鞅能够接替自己的职位，魏惠王却认为他病糊涂了。魏昂也去游说王兄，却被以“你还太年轻，识人不清”为由谢绝。

恰在此时，秦孝公发布公告，说秦人要恢复秦穆公的霸业、向东扩张，因此求贤若渴。卫鞅说，他想去。魏昂急了——秦国东边，就是魏国。可魏惠王仍然不肯相信一个侍从的能力。年轻的魏公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升迁无望的好友投奔了敌国。

但魏惠王毕竟不是笨蛋，两年后，他令将军龙贾率军到西部修筑长城，又过三年，又令他修筑边境堡垒，防备秦国。而就在这一年，西边传来消息：卫鞅徙木立信，被拜为左庶长，秦国开始变法。魏昂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为好友喜，还是该为祖国悲。

最终，魏昂投身到了军营。敌国的那位好友，他用兵的手段可以和魏文侯时代的战神吴起媲美。如果有一天，他与自己在战场相遇……魏昂不愿去想，但他希望能成为祖国的盾牌。

魏惠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44年），经历过桂陵之败，魏惠王觉得，自己拥有千里土地和36万精兵，必须要做出一番新的事业，才能重新振作国民的士气。他选择率领12国诸侯朝见周天子，然后攻秦。魏昂没有反对。让卫鞅看一看，魏国仍然是霸主，也许能使他改变主意，回来帮助魏国延续强盛，而非在蛮荒的秦国白手创业……魏国会盟攻秦的消息把秦孝公吓得不轻。卫鞅也认为，虽然已经变法多年，但秦国仍然不是大魏的对手，他请求出使魏国，见机行事。

于是，16年后，魏昂再次见到了老友。只是，二人已经针锋相对。魏国朝堂上，卫鞅侃侃而谈：魏侯您功劳这么大，发出的号令全天下都会响应，和天子的威势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联合对您友善的燕国和秦国，教训一下总是挑衅您权威的齐国和楚国呢？

秦国对魏国友善吗？不见得。但齐国和楚国确实经常挑衅堂堂大魏国的权威。于是，魏惠王——其实当时只是侯，不是王——很快中计，不顾群臣和弟弟的劝阻，自称为王，并把矛头对准了齐楚。

不费一兵一卒，只凭借揣摩对方的心理，卫鞅就达到了目的。魏昂没有去为昔日的好友送行，只派人捎给他一句话：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三年后，马陵之战，魏将庞涓和魏国太子接连被齐国所杀，诸侯震动。魏昂的心里一阵冰凉。魏国已经开始衰落，野心膨胀的秦国要进入中原，必然会跨越堵在他门口的魏国……魏昂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加紧练兵，同时希望秦国东进的时间尽可能再晚几年。

又过了两年，惠王三十一年，那个时间终于到来了。五月，齐国挟马陵之战的余威，侵略魏国东部；九月，卫鞅伺机统帅秦国新军，侵略魏国西部。魏昂请求挂帅西征，抵御外侮。魏惠王同意了。

魏军很快到达边界，对面驻扎的就是秦军。众人正在商讨如何教训对手知难而退，对面忽然送来一封卫鞅给魏公子写的信。信中说：“当年，你我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今天，你我却分别为了两国作战。我非常不忍心与你作战，希望能与你见一面，当面签订盟约，从此两国不再有战争。秦魏相安无事，难道不是你我最大的心愿吗？”

秦魏相安无事当然是魏昂最大的心愿，所以他同意了。在当时，两国盟约是非常常见而且严肃的，背信弃义会遭到所有国家的唾弃和抵制，因此他并不怀疑卫鞅的诚意。毕竟，魏国虽然连遭败仗，但称霸中原已经数十年，而秦国刚刚变法十几年，又能有多强的战斗力？何况，卫鞅还提到了两人的友谊——也许，他终于发现秦国的力量不足以对抗大魏，准备妥协了？

就这样，按照卫鞅信中提议的，魏昂带上美食、华贵的餐具和乐师，没有带披甲武士，前去赴约。当初的青年都已接近知天命之年。卫鞅风度翩翩，魏昂无限感慨。谁知，尽兴的乐饮、郑重的会盟之后，早已埋伏好的秦国甲士冲出来，突袭并挟持了魏昂。魏昂气得大骂卫鞅背盟，卫鞅却只是笑笑。他很忙，他要去收拾群龙无首的魏军了。

这一天，魏国西征军全军覆没。在此之前，魏国东征军也被齐国击败。一时间，魏国精兵尽失，国内空虚。为了防止秦军乘虚而入，魏惠王被迫将河西之地割让给秦国，并将国都迁到了东部的一座城市。

由于“破魏”的大功，秦孝公将商、於15邑赐给卫鞅作封地，封他为“商君”，卫鞅自此被尊称为“商鞅”。听到这个消息，秦国大牢里的魏昂只能苦笑。自己的兵法原本就不如卫鞅，可卫鞅甚至不屑于与自己正面交战；而自己的战败、祖国的割地求和，却成就了老友的盛名……

在东周的诸侯战争中，对待战败方的将领，通常或斩杀或放归。秦人会杀掉魏昂，还是释放他呢？出乎魏昂意料的是，卫鞅既没有杀掉他，也没有释放他，而是扣押了他。这位出生于大魏国全盛时期的魏公子，将会成为秦国踩着魏国尸体上位的见证人。

明白了老友的意图，魏昂不再怨恨，甚至不再咒骂。作为高等战俘，他拥有除了自由之外的所有与他身份相称的生活条件，还有秦人故意透露给他的一条条新闻。他麻木地听着，越来越沉默。

商鞅征讨楚国，秦国蒸蒸日上。魏昂无力扭转命运，只能叹息。

商鞅被告发谋反，逃亡魏国，魏国人恨他诱骗了公子魏昂，并灭了魏国西征军，拒绝他入境；后来商鞅被抓回咸阳，车裂灭族。魏昂为同胞的念旧而感动，然后为老友的际遇而悲哀。

秦国大将率军攻魏，却假借“公子昂”的名义出战；魏国老将龙贾掉入陷阱，魏军被斩首八万，秦国从此彻底占据秦魏交界的战略要冲。魏昂愈加沉默，无言以对……

他本是魏王之弟，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敌国的“客人”；他本是国之将帅，却被友人的三言两语蒙蔽，导致数万精锐身死，祖国失地迁都；他本是心死之人，却被人冒用他的名字攻破故国……他不想听了，也不想再说话。他希望自己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样就可以不用忍受父母之邦一步步沦丧于老友一手设计的战争车轮之下的煎熬。

他的兄长魏惠王活了81岁。史書上没有交代他的卒年，似乎遗忘了这个既没有流芳百世也没有遗臭万年的魏公子。而魏昂，早已否定了自己的存在。

编辑/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