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舟+卢卫平+粥样+江冠宇+江湖海

“八一”前夕，近十位诗人、作家，来到深圳市沙头角的广东边防总队第六支队的全国边防模范中队，这是诗人们写下的诗篇。

老刀的诗

4号界碑

这块界碑

比1878年栽的榕树

还要晚十年

如今榕树

在它旁边根深叶茂

令人不解的是

一体两面

用中英文铭刻的界碑

为什么英文那一面

一笔一画历历在目

中文这一面

却模糊一片

一个汉字也

无法辨认

崔明元

敢把没有证件的

父母官阻挡在中英街之外

这崔明元是哪一位呢

那位白晰的

有着胡茬的副科长吗

不对呀

他不是中队长

他是原13中队的指导员

我佩服崔明元

他做的这些事情

我做不到

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我更想知道

崔明元来自哪个省

哪个县

是哪级父母官

胆敢打击报复他

将他的家属

下岗

两条路

在250米中英街的尽头

分出两条路

这让我想起弗罗斯特的诗句：

这两条路

我不能同时去走。

一条路去香港

我站在我们边防战士旁边眺望

没感到那边有什么不同

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我只能选择另一条路

这条路沿着铁丝网拐一个弯

就进入了历史博览馆

在去博览馆的途中

我问边防陪同的领导

走错了路怎么办

走错了会被战士拦回来

我不太信有那么神

想试又不敢

我鼓励诗人粥样去试一下

他也不敢

诗人江湖海理直气壮走回去

我以为他会试一试

没想到他在边防岗哨前站了一会

朝香港望了望

也走了回来

沙头角

给我一个时代，

我再也不会允许他们将你

从我身上分开。

但我还将保留你的切痕，

还会称你为中英街。

给我一条毛巾，

我只想给年轻的士兵擦擦汗，

我不能把它给你，

我要让你一直饱含眼泪。

这儿本不该有什么边防战士，

如今有了，

他们有多么光荣，

你就有多么耻辱；

他们流了多少汗水，

你在我心里

就有多么沉重。

不管你是我的伤疤、耻辱，

还是泪痕，

我一直爱着你。

你一直是我

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

沙头角。

照 相

没有谁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照张相。

这算不上桥，仅一块小石条，与石条并列的

这截木头，应该时日不长。

一只耗子从石条下溜过去时，还有些鬼鬼祟祟。

没有谁在意，

我站在这将香港和大陆分隔的小石条上，

想起了深圳湾堆积的那些白骨。

方舟的诗

我向往临界的事物

我向往临界态存在的事物

譬如太阳的地表，冰川的吃水线

一颗子弹出堂前的刹那

一壶煮着的水倏地抵达沸点

我向往临界中诞生的事物

一个在黑暗中穿行的人

拥抱了黎明

一个犹豫着和世界会面的

婴儿，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但我拒绝被割裂的美

譬如祖国的母语，被另一种

傲慢的符号强行肢解

一块完整的土地被殖民

被桩入界碑。故乡的风与月

却读出了旷世的离恨与乡愁

就像现在，我站在中英街的界碑前

成为一种被篡改的临界物

一截是疼痛的记忆，完成了修复

一截是历史的脉络，还站在原处

一清二楚

中英街的榕树

这是我的祖国胳膊上

被剜出的百年伤口

7米宽，500米长

每一个碑界石

是刺向肉里的一刀

是从肉里长出的血痂

从1号到8号

从3号到7号

血淤化为硬石的形状

一棵榕树

从4号界碑石边长出

它像一敷草药

潜入历史的根部清血

它垂下的阴

是一团强大的气

接通了祖国裸露的皮肤

和她皮肤上自由的呼吸

一群鹭把自己飞白

这是一条河流最后的结局

一群鹭把自己飞白。河面呈现

天空的蓝，芦苇的青，风的细纹

铁丝网外是耀眼的绿化带

铁丝网外是耀眼的绿化带，它的存在

是对河流的称心甚至歌颂endprint

巡逻路越来越宽，案例越来越少

曾经奋力泅渡的人没有抵达今天

曾经奋力泅渡的人，在河流中沉没

一条河流让两个瞭望的村庄都

失去梦境。鹭是灰色的，褐色的

它飞翔的姿势无一例外，统一

在风的意念里

在风的意念里，一群白鹭

把自己飞白，河水汇成河水

人们紧握姓氏的根在桥上过境

我站在一位战士的身后

把自己也变成光，打进河水闪闪的

镜面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一个把枪别在精致的枪套里

一个把枪插在宽松的裤带上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一个大眼瞪小眼，傲着

一个小眼瞅大眼，神着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中间隔着一块矮石头

前景窜进一只黑毛狗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他和他那么近

他和他那么远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在光影里

在博物馆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在诗里

在志中

两个士兵，在一张旧照片里对视

很慢

却长

现在，两个对视的士兵从画面里

跳了出来，方便我仔细

端

详

卢卫平的诗

站在深圳河北岸

此刻，我站在深圳河的北岸

河的南岸就是香港

尽管大陆和香港已经可以自由行了

我也去过很多次香港

但我还是让我不需要签证的目光

飞过深圳河

看着南岸香港的草木

在清风中自由自在生长

此刻，我羡慕的是河水

在它不假思索的流淌中

将深圳和香港融为一体

偶尔的一个小小漩涡

在我的理解里

就是深圳和香港会心一笑

露出的酒窝

在一起同行的人上车后

我还在河岸边站了一分钟

我看见了一只小鸟

在北岸和南岸

在深圳和香港之间

飞来飞去

这快乐的小鸟

是深圳的还是香港的

它肯定没有户籍

但它常住的鸟窝

是在深圳的树上

还是在香港的树上

在一九九七年之前

这是个问题

而现在只是我一会上车后

给在车上等我的人

调侃我迟上车的几句闲话

走在中英街上

香港回归十七年了

我才走上中英街

我没有兴奋

因为这条街除了名字

有点特别外

跟回归后我去过很多次的

香港的小街没有什么区别

在边防六支队的饭堂吃完午饭后

我走在这条街上

像我在家吃完晚饭后

走在我家门前的乐园路上一样

就是为了散步和消遣

走左边还是走右边

不用思考就可作出决定

随意穿过街心

也不用担心有任何车辆碰撞

跟一起来的朋友走散了

不用问路就能找到

大牌子的化妆品和香水

你买与不买

它们都安静地在玻璃柜里

美丽着，芬芳着

走在这条街上

看见雕像

我也不会去联想和想象

一条二百多米长的小街

我不愿意它在我的联想和想象中

变得像一百七十年那么漫长

我不愿在大鹏湾的波浪里

听见从大西洋上呼啸而来的炮声

在中英街上散步

轻松，自在，悠闲

走十几个来回也不会觉得累

粥样的诗

小街大说

献给深圳沙头角中英街、

献给可亲可敬的武警兄弟

一脉相承的街道，见到你是多么好

—— 博尔赫斯《有粉红色店面的街道》

一生 就是多少次 把自己投放在街市

看汽车穿梭 动静分不清赞美和嘲弄

行人相互擦肩 弥合着 生活的细部

街道往各种向度敞开 伸展和吸纳 都是流行的演出

如果能掀开一条街 在水泥块或早年的麻石板下

在纵横的暗沟里

可能读到出生史、情欲史、孕育史和衰朽史

过去和未来 在一副玄想的大脑中汇聚

街道作为血脉 在城市与国度周身循环

给这个那个与它邂逅或流连的灵长类 留下记忆

再让这记忆 在鞋子与路面的不断贴紧和摆脱中

增强或消解

中英街 谁在今天说起她 搁置迎面更加时髦的话题

谁在加深领悟风云离合的奥义

长在中国东南边陲 同样白天喧嚣、夜晚静寂

只是喧嚣中的热情带有复杂 静寂的氛围揣上些忐忑

多久以前 为成全出不起眼的她 老天不惜干涸掉一条河endprint

曾几何时 能一亲她的容颜 是国人生活简历中的节庆

顶着不一般的称谓 收拢三五样别处没有的东西

便注定难成平凡的存在

守着一条小街的本分 她会不会特想磨平

刺眼的刺

百多年 百万步履被好奇心、好胜心、谋财心、谋运心带到这里

得到两个上国国号的合并命名 镶嵌她在一个民族印记的突出部分

超荷的负担令本该轻盈的呼吸浑浊沉重

小街写过一篇文章 过录了泱泱王朝的踉跄沮丧

纸页呛在了笨重书法的污痕里

仓促集结的火铳、刀矛 在洋枪炮的傲然君临下 灰烟四散

界碑 1号到8号 如帧帧委屈的肖像 作木石之盟

将粗略合情的村民十约 断然取代

那些标志以再平常不过的质地 在漫长年间

曾努力维护“尊严”的写法

无奈从每一桩到每一块的背面 洋文附骨

非把这词组提示成错别字

天朝还来不及熟悉警察的概念 军人已泪干

承载蔬菜、牲畜的道路本已听惯广府乡音、客家方言、福佬土话

突然异邦的离奇腔调冲突兜转

小街的思维乱了 交出了她的美丽

强人的锋芒将她 一剖两边

相互熟悉 狭路相逢

相依相偎 相互驳难

边关萎靡患病 同街居民和守卫 眼神明暗变幻

自卑、不屑，紧张、躲闪

板荡的中英 板荡的沙头

日光月华遍照 榕树增粗变老

叶片耷拉着 弯身垂下叹息的须条

短短路径 树梢上这头一眼看到那头

人来人往 却陷身直白单调后的纠结迷宫

天下大势的炼金术频频弹指 挪移乾坤

半百光景 楼起楼倒 货进货出

终于 这边的国防绿英挺了外表 枪杆上的手握出了力道

石头不老 缤纷落英 无需再等半个世纪

那边厢夕阳西下 旗绣紫荆

沸腾中的南疆角落 痴痴的、漫长的相互找寻已经互相找到

叫卖声重新与前朝杂合的墟市遥相呼应

微渺经脉的气血打开 小街表达出 新的意态

获得了同样茁壮的双翅 她在新时间飞起如鸟

追随鲲鹏

兴奋的景观迭进改换 她要

— 再次创造

警钟含音不鸣 凝然成竹在胸

看小街明堂并列 看一跃得过的宽度熙攘潮涌

油然亲近那肃整从容的巡逻和岗哨

淡去画上门神的狰狞 浓抹无私无畏的伟岸

碧空里难免阴霾无中生有 需要睿智的准则、果决的执行

万中选一出我们精干的弟兄

一副侠骨配几许柔肠 慷慨至诚

要使这小小天地 方圆至善

长安街庄严广阔 香舍里榭艳丽活泼

五洲四海 大都小镇 多少街道

白天生动运作 夜晚安息恬然

旧事藏入心底 将来演绎在梦中

梧桐山记取 大鹏湾洗尘

正被倾诉的这小街 是母体一个不起眼的穴位

点开她 周身顿添清朗

走上她 无尽心思接通灵动

小街是中国泼墨山水一条小褶皱 画好她

气象万千的大手笔里 她细腻圆融

炼金术施展不停 矢求更多的珍宝

而正果永远有待修成

但何不同时祝愿 在回归的热络话题下

让包含两大国名之街回归成世上万千小街中的一条

不温不火地承载居民、迎接游客、分享光阴

同时爱护她的品质鲜明 体态玲珑

呵护她 走入化境

东和墟

就是那位客家农妇 坚守在雕像的位置

那天她担着荔枝像往常一样走

被百年后的雕塑家 提前聘请为模特

以为不耽误工夫就答应了 于是就看到 开墟又收了市

泥路修成石板街 中间划界先插木桩后打成石头

差佬原先几凶后来和气靓仔了

趁墟人哭哭笑笑 手拿个家伙放眼前冲她比划

开始个头都很大的 后来成了小块块

现在还有些是方板板

哎地脱鞋落田惯的也没啥可害臊的 挑担站着也累不着

就怕有点过久 荔枝熟透了卖不到好价钱

（注：“哎地”拟客家音：我们）

和平战歌

五个青年 定如五座塔

五件乐器织出一个世间

肃杀、斑斓

出云的、咆哮的 浩歌奔涌

生动瞬间 充满了无限

五人一时忘记了羞涩和谦逊 这不又回到脸上

音乐已停止 音符仍钻在听者心底 触动血脉

战士告别营盘 营垒中多面的神容久久流传

一 样

一样的泥土 一样的菜香

迈过一条小渠 已出了边境

水沟以最普通的形状运载流水 并不知要承担不普通的使命

水珠儿蒙它护送 循自然的形状畅游大地 滋润所有的泥

养育菜蔬 不分畛域

养殖场

大花母鸡跳上钢梁闲步

小黑羊羔在土坡上随轻抚平息颤抖

只有大冠公鹅最聒噪

才不计较什么界河敏感 才不计较身后文人和武夫在寒暄

甚至不计较昨天为了母鹅争风吃醋

却为眼前 一丝空气不顺心的拂动endprint

曲颈向天 扯嗓子相互间探讨不停

夜 训

喊声风行在晚饭后纳凉老少的笑语里

几个动作反复 旁人也可记住

在街区图书馆的展窗前 在凉亭棋迷移动棋子的空隙间

在孩子滑板车蹬动的过程里

操演的威仪陪伴

很多牵挂 祈盼都能不相打扰

打荔枝

持竿的小伙儿在特警夏常服包裹下 兜住精神

竿尖在树丛里寻找敌人 还是朋友

红果把去年 闪到了今年

重温那顽皮的游戏

地上的孩子们 瞪着长大了一岁的眼睛

等待着相同的滋味 不想将会品出些

年来不觉添加的心思

江冠宇的诗

中英街

你讲述过去的中英街

是一条狭窄的名街

也许是世界的唯一

那时候街心的一条线

将中国人的梦

切割成伤痕累累的两瓣

一边是飘扬五星红旗

一边是张扬的米字旗

过去的中英街

是历史的耻辱

是记忆的伤疤

你守护着“回归”后的中英街

那是繁荣的缩影

那是强大的象征

是破梦重圆的幸福

是生活开花的甜蜜

每天近万人的出入关口

谱写着今日的辉煌与传奇

人们常说去中英街观光

就是为了触摸历史的温度

深圳河～红树林

多少年风雨更迭

多少年岁月峥嵘

你们守护着漫长的深港一线

你们守护“一国两制”的安宁

一排延绵百里的铁丝网

告诉你这里是禁区

一条绿阴寂静的巡逻路

演绎着历史的沧桑

一条缓缓的流动深圳河

与河面上飞舞的白鹭

还有对岸的丛林树木花草

勾勒出一幅美丽祥和水墨画

过去的边防线

阴森地隔开了富裕与贫穷

隔开了两种水火不容的制度

现在的边防线

一边是高楼林立的香港

一边是繁花似锦的深圳

深港一起畅想未来中国梦

一起奏响激情的东方神韵

你们每天巡逻在小路上

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烈日暴晒

无论旭日东升还是披星戴月

你们用忠诚丈量脚下的土地

你们用汗水滋润路边的花草

你们用誓言守护璀璨的憧憬

前海保税区

你们守卫着这片土地

是特区里的特区

是花朵里的花蕊

是明珠里的瑰宝

你们巡逻的边防线

像母亲温柔手臂环抱它

它是深圳再次腾飞的翅膀

它是深圳创造奇迹的梦源

你们守卫着这片土地

像爱护着自己的眼睛

像珍惜自己纯洁的初恋

像呵护自己的青春与梦想

你们用信念夯实脚下土地

江湖海的诗

白鹭或致边防兵

精力旺盛的

是水天间的鹭鸟

只一会儿

我就走累了

但它们

早晨扇动翅膀

到了傍晚

又把翅膀扇动

正午时分

仍做飞翔的一群

和界河同在

守护界河的灵魂

应该说

就是界河的灵魂

深圳河

我以为一抬头

就可看见隔岸的繁华

可眺望良久

看到的是平静的水面

高出水面的长草

以及远于草丛的灌木

更高远的群山

山峰之上的白云蓝天

这是广大的宁馨

而我渐渐幻化成寺院

世界杯

站在深圳河岸

抬起头来

看见天空这只巨杯

什么都已装下

却仍那么辽阔无边

我抬头时

月光美酒一样

倾洒下来

红树林

糖的颜色，钢的味道

在咸淡水之间

红树林长成海边的卫兵

海说，我们的

岸也说，我们的

卫兵悄然无语

接纳风声雷声雨声浪声

士 兵

六十五年前界石边

那个与英兵对视的士兵

当时被镜头定格

后来又被雕塑成铜像

我上前摸摸他的手

暖暖的像有血脉流循

我往他面前一站

两个人同时获得喜感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