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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带

2014-09-15谢晓虹

美文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杂音汽车

谢晓虹

彼日,我那辆仿佛随时可以在风中瓦解的绿色笨大日产汽车并未以废铁的价钱卖给当车公司,在赤裸得让人不好意思的阳光中被咔当咔当地拖走。我仍然耳聋于机器损坏的声音,以及不顾世界烧焦的气味。于是我一再驾着它,驶上那条环形斜坡,抵达再无去路的尽头,迎着那片尘灰迷蒙的挡风玻璃,身体便能交付予时间的暂时零度。

通常是回老家饭聚过后。只有那个时候,平日被我刻意遗忘,家家户户奉养着的电视魔箱被重新开启,几乎没有选择的中文台,新闻与肥皂剧交错亮出同样的小丑脸,夹杂着饭桌上随口附和的言谈,那种“你没有发言余地”的政治气压汇聚在最日常最亲密的空间里,使我无法招架。但我有时还是喃喃地发出几句无意义的冷嘲,同时匆匆咽进家人准备的饭菜,向望着在孤自一入的车厢里,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以一种杂音驱逐另一种杂音),瞄着必须带走的行囊,准备随时落荒而逃。

或者那不过是另一种惯性而已。握着驾驶盘,脚尖一蹬,汽车那么容易便穿越整个阴冷等待拆卸的工厂区。在灭绝景观的速度里,依稀看见马路两旁停泊着体形庞大的货车,在夜色里像暂时死去的非洲动物。零星的工人仍在落货,但虚幻有如在区域重建前提早出没的幽灵。然后,汽车再次驶入人影疏落的住宅区,和两支孤零零的交通灯相遇,驶过无人的斑马线,转入双行的环形路段,在回旋向上的夹道之间,混浊的城市被逐渐收窄,终于停在一个无法前行的绿色大闸前。

大闸另一面其实是大型的运动场。穿过树阴小路,便会看见标准的露天跑道、棒球练习场,以及一座多功能体育馆。在十点以前,常有些穿着短裤的健硕身体在那里出没,紧绷的肌肉流淌闪烁着希望亮光。也有些遛狗的人,和毛茸茸的大狗,带着松趴趴调低了强度的日间意识,在那里追逐嬉笑。直至穿制服的管理员戴着防菌手套,像分隔阴阳的使者把闸门锁上,另一头的灯光灭绝,人渐渐疏落。再晚一些,闸前那片三角状的真空地带,便只有两三辆被夜色抹涂得诡秘灵异的汽车,无目的似地晾在那里。

那些处于共同时空,把自己紧锁在车厢里的人们,有一种互不干扰的默契。偶尔有辆触动神经的警车驶上斜坡,也总是故意和其他车辆保持距离,释放出一种爬虫类的讯号,和同类互通感应,宣告自身处于休战的状态。我以为时间在此时便告消失,然而,或者是在秘而不宣,协定了互不追究的时刻,我们沉到了城市隐没的海底。通过车窗玻璃,我们在零度的夜,竟然陆续见到各类神奇的表演者,像萤光单轮车杂技少年、倒立而行的中年妇人、跳跃在一列蛇形铝罐上的盈轻男体,轮流贴着车窗在我们眼底下呈现。

那应该是一段灵魂出窍的时光,致使现在的我如此想要忘记。那时驱车到山坡上去的原因,是与某个秘密情人相会。那样的事实不免会为难得抵达的凉爽风景,以及以此为底本的记忆,覆上一道可笑的折痕。事实上是,我无法不怀疑,在彼时,以另一灵魂情状出场的我,或会以更透明的方式,碰上城市偶现的异托邦。

我想说的,其实是那几个穿红戴绿,突然像流星闪过,几乎是义无反顾地疾奔上山的少年。我无法记起,那是发生了多次,或仅仅是在往后的Deja Vu里重复着,他们二话不说,敏捷地爬上铁丝网,投奔另一个世界的狂热姿态。我清楚知道,铁闸是运动场唯一的入口,灭了灯后,闸门的另一面漆黑如洞。究竟是什么在那一边等待着他们?日常依着滚轮的惯性,在高速公路上前行。那段日子,一切像平面风景顺滑无痕,而我便时时怀着在风中解体灭绝的渴望(是灭绝而不是死亡,仿佛那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爆炸力)。我确信,跨过那一道界线后,那些少年便再也不会归来,而我,若能紧随他们的步伐,便能把自己干净轻盈地重新投向某处。彼时确是最佳的时刻,然而,我却羁留于此世庸俗的替代品,以腐烂的形式,错过了,那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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