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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者

2014-09-10许艺

山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母亲

许艺

黄家没有什么产业,祖上都是“务农为生”,偶或有人“能治木”或“曾为石匠”。黄明华的爷爷甚至一度沦为乞丐,乞讨至谷城,在城里救了个什么人,此人后来腾达了,借了一个机会在谷城外划了二三亩地给黄明华的爷爷。黄明华的父亲没什么能耐,原本也只能“务农为生”,后来谷城搞新城开发,城市规模越来越大,黄明华爷爷的这块地渐渐地就不那么“城外”了。修起三五问土坯房来租给进城打工的人,房租竟一日日地涨起来,却还是有人来住。黄明华的父亲努努劲儿又修起七八问来,不出一个月全都租出去了。除了每季度收一次水电费、每半年收一次房租,黄明华的父亲无须动一锹一犁就能悠然度日了。这位乞丐的儿子吃喝嫖赌一样儿没有,跟同为房东的邻居们也不大有话,只是终日爱读些古书,什么《玉匣记》、《透天机》、《推背图》之类,偶尔也读新书,不过还是《民间秘术绝招大观》、《婚丧礼仪总览》。近些年他对黄明华爷爷来谷城之前的旧事十分感兴趣,寻来了一本散发着火炕味儿的《黄氏家谱》细细研究。

夏日里,从中午12时开始,时间变得漫长而毫无标识。吃过了午饭的黄明华坐在阳台的高脚凳上张望,一条黄狗在矮树之间游荡,时而别过头去咬自己的尾巴尖,咬不到的时候它跑动起来,原地转着圈,一心想追到尾巴尖。黄明华看了一会儿,鼻腔里喷出一声轻蔑的嘲笑。金沙一样的阳光不断地朝他的脸上洒来,他眯起眼睛抵挡着金沙,有些昏昏欲睡了。午饭前才起床,他睡得脑袋有些发胀,而此时棉花团一样软蓬蓬的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游来荡去,哈欠就又一个接一个地浮上来,他慵懒地应付着这些棉花团。在一个无比绵长的呵欠过后,他的眼角渗出了一点发酸的眼泪,黄明华用手背胡乱地抹去那点湿润,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条狗。它还在原地打转。他无声地笑了两下,松软的塌肩膀抖了抖。在棉花团纠缠不断的丝絮里,黄明华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思维的腿脚,他一边嘲笑黄狗徒劳的努力,一边帮它想着办法。它应该找到一棵树,将臀部抵紧树干,固定住尾巴的根部以后再努力地扭过头去,这样它很可能可以咬到尾尖;或者找到一丛牵牛花,用牵牛花的蔓将尾尖胡乱地缠住,然后扭过头去咬住它……

黄明华的头缓慢地降落,缓慢然而最终还是碰到了窗沿。他迅疾地抬头,思维的另一只脚紧紧抠住黄狗的尾巴迅速地迈出了一步——“要固定住尾巴……”——继而又从这一步上跌落下去,在柔软的棉絮团里徐徐下坠。连续碰了几次之后,黄明华在某一次迈步的同时扭动了一下身子,这以后他微调了脑袋下降的角度,他的头再也没有碰到过窗沿。降落到一个高度以后,他的头会顺利停落在左侧的锁骨处。过一阵子,脖子的酸痛感会钻进没有边际的棉絮里,孜孜不倦地在丝絮的迷雾中寻找他的腿脚,然后它像一只蟹钳般死死钳住他的腿脚拖扯,直拖得他不胜其烦时,他才不情愿地挪动一下脚步,将脑袋重新抬起来,蟹钳于是松开。这样,他就又一次舒坦地在白色的絮花里漂浮,坠落、脑袋开始了新一轮缓慢的降落。

抬头,漂浮,坠落,絮花,蟹钳,抬头……整个午后黄明华都在阳台的高脚凳上度过。当他变得越来越沉重,无法踩着大朵的棉花团浮游时,一只脚终于被白色絮花中的暗礁狠狠地硌了一下,他试探着抖索膝盖,希望那暗礁能像弹簧椅一样缩降下去,试过几次之后,他明白了那暗礁是不会妥协的。他只好失望地睁开强闭了一会儿的眼睛。那时,他忘记了躲避金沙似的阳光,过大地撑开了上下眼皮,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茫然地看着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看着竖立在窗角的翠绿的苍蝇拍。阳光从耳孔、鼻腔、眼窝和额头透进去,将他脑袋里试图遮挡光线扫射的一切都清理了出去。黄明华发冷一样抖了抖脑袋,那里面像一段洁净光亮的走廊,空空如也。他合上了撑开到最大限度的眼皮,重新张开它们。他认真地看着眼前所能够看到的一切,包括窗玻璃中间的一个结节,在这个结节周围,玻璃像灰蓝的水波一样漾成一圈。仙人掌花盆里覆着一层茶叶,慢慢朽腐的它们己经变成了污泥一样沉滞的黑色,黄明华记起他前几天还把杯子里泡过劲的茶叶涮在了花盆里,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了这样。

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里的东西像茶叶一样一片一片又被黄明华慢慢搬进刚才还空空如也的走廊里。他不着急,他慢慢地搬运着。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被搬运进去,腐败的茶叶、葱茏的大叶海棠、拖布、两块粉红色地板之间灰白的缝隙、窗沿上的一根头发或者袖口磨起的一个小毛球等,随便什么都可以。

慢吞吞装完了阳台上大大小小的东西,黄明华想起了扭动脖子,他将眼睛望向窗外。他看到了草丛,于是将草丛装进去,接着看到了树,又将树装进去。脑袋里不再空旷了,他觉得很好。这时候他看到了一条黄狗——不,应该说“那条黄狗”,它在树之间徜徉,或者短时间地停驻,低头嗅一嗅脚下的草根,又挪动几步,再低头嗅一嗅。它无端地叫两声,左右扭头看一看,看到了自己颤动的尾巴,于是起劲儿地旋转起来,试图咬住那尾巴。黄明华张开五指抓进后脑勺的头发里,他夸张地咧大嘴巴扭动肩膀和腰打着长长的呵欠,他毫无目的地使劲,牙缝里发出“咦咦”的低叫。

“这蠢货,还在咬。”

黄狗接续上了停顿之前的所有线索,黄明华再一次清醒地望着窗外。“除了那些办法,你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实现愿望。如果我愿意下楼去帮你,我会拿一根布带系住你的尾巴,把它拉到你的嘴巴边,那样你就成功了。不过,我可不愿意为了帮助你这个蠢货换掉睡衣下楼去。”黄明华这样想着,看着那狗。

太阳缓慢地移动着,黄明华从越来越稀薄的金沙似的阳光里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愿意因为这一点就去改变什么,他既不主动又不情愿地坐在阳台的高脚凳上,看着那狗,偶尔从嘴角挤出一丝轻蔑的嘲讽。

从第一次敲门声响起,黄明华就听到了,但是他想,父亲该去开门。门外的敲击变成了凌乱的碰撞,父亲还没有出来。黄明华想象着父亲坐在电脑前,听到敲门声响起后轻手轻脚地将大耳机套在耳朵上。他不得不中断贯穿了整个下午的张望起身去开门,心中泛起一阵怨怒。虽然在这之前有好几次他厌烦了望着楼下那只蠢狗,可此刻他强烈意识到除了张望他什么也不想干, “我正在张望——我只想张望!”他在心底冲父亲狠狠地吼叫着,起身去开门。

母亲的手腕和手指上挂满购物袋,她像一只会移动的架子支棱着蔬菜和各种庸俗的日用百货挤进门来。“怎么这么慢,我提满了东西嗳根本没法腾出一只手来开门,你们怎么这么慢啊?干个什么都是这么慢吞吞的,快一点做事能早老吗?我迟早得让你们一老一小拖死了……”这只会移动、会说话的架子把全身披挂的货品就地卸在门口。“哎呀!黄明华你怎么还穿着睡衣啊?你是不是从午饭后一直睡到了现在?你说你年轻轻的一天到晚像件家具一样杵在屋子里可怎么办呢……”黄明华把自己丢进沙发里打开电视机,他无比厌恶地瞪了一眼身材矮小而且肥胖的母亲。

“你想让我下楼去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让你下楼去走走啊?就这样你都不肯去,让你去干个什么你更不可能去了!”

“什么也不干下去干什么呀?”

“哎——”母亲半张着紫红的嘴唇说不出什么。

“什么也不干还跑下去,什么也没干又跑上来,不无聊吗?”

母亲什么也没说,她把大脑袋在圆滚滚的肩膀上扭动了两下,拎起蔬菜进厨房了,黄明华在母亲“一老一小两件喘气的家具”的絮叨声中看着电视。晚风从阳台开着的窗户里钻进来,吹动了母亲卸在门口的装着日用百货的塑料袋,黄明华厌恶地瞪了一眼那些抖抖索索的塑料袋。

“生活就是被这些庸俗的小百货搞乱的。”他懒得把这个结论说出来,只在心里这样总结。

为了避免争端,电视按在一个谁也没兴趣看的频道。

“东边第四问的水龙头又坏了,滴滴答答地一直滴水,下午我去换了。那样滴的水都记在总表里了,各户的分水表是不动的。有的住户就这样省水费。”

“晤。”

“西侧墙那段电线是非换不可了,电线老化得厉害,晚上总放电火花儿。搞不好要起火的,我去找了电工,说明天过来检修。”

“晤。”

“你除了‘晤一声还能说点儿别的吗?”母亲停住了筷子,她半张的嘴巴里露出一小段蒜薹。

“哦……我今天整理到我爷爷的曾祖父辈儿了,三份家谱对照看下来,生卒年基本可以确定,但月和日还有疑点。最后埋葬的地方也有点问题,我想可能是老家那里的方言和谷城的有区别。”

“是干什么的?”母亲不抬眼,甩动嘴巴嚼着芹菜。

“生平一栏里写的是:务农为生。根据详细的记述来看,其实大概是长工,是在别人家田里务农而非私田。关于这一点……”

“够了——你能不能从坟墓里出来好好过日子?老城里的新楼盘积压了,打工的人找不到活儿干返乡了,西边靠路两间已经退房了,再这么下去没人来租房了日子怎么过?你祖上除了拉长工就是讨饭,哪个祖宗值得你这么折腾……”

父亲把握着筷子的手扣在膝盖上挺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说:“不修房了饭要吃,男人走了女人会来,这个不消担心。一切都是从过去走来的,搞不清楚过去就不会清楚未来,因此我觉得,知其然是排在后面的,首先要知其所以然。一代人把终身的积淀化为泥土,成为下一代人生长的根基,一代一代,传承至今。”父亲见母亲挥动着筷子只顾吃饭,知道她全然没有兴趣,便换了角度: “退一步讲,现在是电子时代,宗族家谱走向电子化是势在必行的,何况现在人口流动得很厉害,家谱的记录不能跟进,一个家族的涣散就很难避免,因此,家谱的电子化更是迫在眉睫的,对不对呢黄明华?”

“晤——我对历史的土壤没兴趣,我只关心未来。”黄明华心里暗笑,父亲以为他喜欢电脑就一定对家谱的电子化有兴趣。

“未来,”父亲沉吟着,“未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一切——”

“就你天天这样锅巴一样干粘在屋里,未来和不未来对你有什么区别?你看你还有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样儿?你能不能先把眼下的日子踏踏实实过起来哇?”母亲停止咀嚼对着黄明华说。

“不知道未来发展趋势的努力是盲目愚蠢的!你不要老教导我像屎壳郎一样在生活的粪堆里拱来拱去好不好?这只股票明明要跌了我还勤勤恳恳地买进,下个星期赔光了只好去跳楼,有意思吗?”黄明华知道股票是母亲的痛处,“你至少搞清楚了明天、后天、下星期究竟会怎么样,然后再来教训我去做什么行不行?”

母亲半晌了才合上嘴巴又嚼了一下芹菜,像是挨过了突然的袭击以后,才想起忘了举起手中的盾牌。母亲俘虏一般轻声说道:“下星期你表哥两口子要去南方送货,说把玉玉留在这里几天。”

父亲要给电子家谱配上朗诵和音乐,憋粗了嗓子大声吟诵着“家无谱则源流不明,而冒宗乱系之弊隐寓其问是谱之不可不有也……”一只嗡嗡叫的飞虫在外屋作乱,那家伙像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大声叫着,飞旋、俯冲。若是在空阔的地方,黄明华一定早拍死了它,可这家伙总是一头冲进家具与墙壁的缝隙里,然后焦躁地扑闪着翅膀,黄明华听着更焦躁,却又没办法弄它出来,只能敲敲打打地敦促它加紧折腾,好折腾出来让他消灭它。然而那蠢货每次折腾出来总是撞着屋顶一阵乱旋,然后又掉进另一个缝隙里,黄明华踩着凳子将一根细竹枝插进缝隙里一顿刮戳,尘土飞扬,那虫子静默一会儿,等竹枝静下来便重新“嗡嗡”起来。黄明华只捅出来一张扑克牌和一只生锈的滚珠。

“黄明华,你保持安静,我在录音。”

几番较量之后,黄明华明白了对付这样毫无逻辑的对手,规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好的战术是无战术,用一种偶然等待它的偶然。黄明华搬来几个凳子摆在屋中央,他一脚踩着沙发靠背一脚踩在茶几上,左右手各握一只苍蝇拍,飞虫钻出缝隙之后他便挥动左右手一阵狂舞,只要它停落,他便踩着家具跳过去猛拍。

“黄明华,你安静一些。”

黄明华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轻盈伶俐,他像一个忘情的鼓手,一时又像一个沉稳的剑客。他从柜子的玻璃镜面里看到父亲张望的脸闪现,他视而不见,挥舞着苍蝇拍。他甚至想把飞虫赶进父亲的屋里,让它轰炸机一样盘旋着为他的朗诵配音,“族问有无后者,当取弟兄同族之子承嗣,倘有乞养异姓以乱宗派者,即犯春秋之戒绝不可入谱……”

沉迷于挥舞的黄明华分明感到了一种快乐,有一些气泡从皮肉里蒸腾出来,它们像雨后低洼处的积水一样混浊,却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它们在皮肤上稍作停留之后在他的身体周围轻声爆裂。黄明华感到郁积在体内酸涩的腐质和在脏器问穿梭游荡的虚空,全部随着那些气泡钻了出来。在父亲的脸消失的玻璃镜面上他同样看到了自己,踩着茶几挥舞苍蝇拍的自己。他驱赶着内心里想要嘲笑镜中人的欲望,暗暗体会那些气泡在皮下涌动的节律。

当舞动的两只苍蝇拍偶然并拢时,从缝隙里冲出的飞虫落入其问。“嗡嗡”声蓦然停息,黄明华看到一只褐色的硬壳飞虫落在了茶几上。一种节律丧失了,那些未及爆裂的气泡疾病一样僵在了他的皮肤上。黄明华俯下身去。那只虫子仰躺着,黄豆大小,六条腿妖魔一样抓挠不止。他贴着它的肚腹放过去一根牙签,它立刻紧紧抱住那根牙签。黄明华试着抖了抖,见它抱得很牢,就用牙签将它提了起来。

在阳台粉红的地板上,那虫子试探着爬了两步便打开了褐色的硬壳,随即壳下黑而透亮的薄翼有控制地伸展开。当它平伸的薄翼向上抖起时,黄明华洞悉了它想飞的冲动, “啪”一声将它扣在手掌之下。

“你除了飞什么也不想。蠢货。”

黄明华让它趴在自己的食指上,任由它妖魔一样的腿脚在指肚上抓挠。他用拇指按住它,用指甲轻轻挑开它的硬壳。薄翼风衣一样折叠在下面,他用牙签挑逗翅翼的根部,它果然轻轻打开了。黄明华将它迎着太阳举起,那薄翼上黑色的纹路叶脉一样动人,微微侧头,可以看见黑色的纹路散射着金绿的光泽。真是华美的服饰!黄明华赞叹着,小心躲避着那些纹路,用细剪将那“风衣”剪成了条状的裙装。

“太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未来的日子里,你该想点儿其他的了。”黄明华蹲着对虫子说。它扇动着翅翼,“嗡嗡”声丧失了毛茸茸的质感。它体会着,执拗或愚蠢地挥舞着残翼想要飞翔,却连滑翔都很勉强。

“系世列先人之讳以初迁及有爵者为始所谓百世不迁之始祖也……”父亲憋粗的嗓音石板一样稳重。黄明华将细剪挑在食指上旋转,他揣摩着从哪里下手能够剪破父亲的“翅翼”,好让他沉醉其中的石板声音碎成一堆瓦砾。

黄明华把虫子挑翻,将牙签重新平放在它的腹部,它却挥动着残翼在地板上打转,再也不肯抱住牙签了。黄明华用三个指头捏起它,轻轻走到父亲的门外,从破损的锁孔里将它捅进了父亲的屋子。

母亲推门进来,玉玉环着母亲的脖子吊在她胸前。母亲一只手托住玉玉的屁股,一只手里拎着她的零食和玩具,三岁的玉玉刚好和母亲的上身一样长。她像小壁虎一样紧紧贴住母亲,起伏的小脊背传递着母亲粗重的喘息。母亲扮出肉麻的童声夸张地叫着累,弯下腰要把玉玉放下来,玉玉却蜷起腿脚来不肯落地,嘴里嘟囔着:“不走,不走,抱……”

“是不用走啊玉玉,已经到家了呀!下来站着奶奶关门。”

“不站,抱……”

“现在这小孩怎么这么懒呀,站也不站……”母亲嘀咕着,只得将她挂在脖子上一直吊到沙发旁,才像卸货一样卸下了她。玉玉被卸在沙发上还缩着腿脚,生怕触到地面似的。她试探了一下,才慢慢放松了腿,随即说道:“吃。”

一直盯着电视没挪窝的黄明华看着玉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母亲也被这一声“吃”逗得“嘎嘎”大笑起来,玉玉迟疑地辨别着,见果然是笑自己,便放声大哭。母亲忙把零食袋子提过来。直到黄明华重新把头扭向电视,玉玉才止住了哭,哽咽了几下就从母亲手里接过袋子,麻利地拆着塑封的零食。插播广告的间歇黄明华扭过头来,看见玉玉大口大口地咬着威化饼。黄明华为她超出年龄的巨大食欲感到震惊,他盯着她,看她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吞食机器一样,吃完一块又去吃下一块。黄明华忽然感到害怕,这孩子远不止三岁,或许她有二三十岁了,只是借一副小孩的身体裹住了自己。他这样想着,越加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她的嘴角、眼角和脖颈。玉玉察觉了,对着黄明华大声哭起来,嘴里的威化饼掉出来,他看到了她粉红的嗓子,和那被粉红包围着的幽深的通道。

黄明华忙将脸扭回来盯着电视,眼前却还是她的嗓子。那幽深的通道仿佛通向未知的远方,这让他既害怕又兴奋。“欻——欻——欻”,黄明华满耳朵都是玉玉嚼威化饼的声音,令他无端地想起电视里播过的蝗灾,黑压压一片乌云一样的蝗虫飞向玉米地。想到玉玉要在家里待至少一个星期,黄明华更觉得她像是蹲在自己的耳蜗里大嚼不止。

母亲进卧室瞧了好几遍,玉玉却还是不醒。母亲急着去买菜,又怯前两天叫醒以后她歇斯底里地号哭。母亲只好去敲父亲的门。

“这种事情,我不在行的。你不记得吗?从前,黄明华小的时候……”

“啊呀好了好了,懒得听你讲从前!”

黄明华忙将脸埋进沙发靠背和坐垫的窄缝里。母亲果然就过来了,用她肥厚的手掌摇晃他的膝盖,“待会玉玉醒了你哄哄她,我很快就回来的”。黄明华气息平稳,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正在沉睡。“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没准她还没醒我就回来了。哭哭不打紧,只是照看着别摔了磕了就行。在哪儿不是睡,你躺边儿上挡着她别让她滚下来。”

黄明华被一阵瘙痒叫醒,这之前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非常大的鱼缸里,有无数条长着小舌头的鱼游过来舔他的身体。黄明华一边纳闷鱼怎么会长舌头,一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他看到玉玉的圆脑袋拱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捂在他的胸口。方才的鱼缸越来越清晰地消退,他才渐渐觉出玉玉在嘬他的胸脯。

“你干什么!”他本能地推开玉玉,从床上跳起来。玉玉被突然的推搡吓醒,黄明华在她嘹亮的哭声中低下头,看到自己干瘪的男性胸脯被玉玉嘬出一小块粉红来,湿答答地黏着她的口水。“干什么呀你,有病啊!哭什么哭!”黄明华骂着,涨红了脸,他徒劳地攥着拳头,不知道该如何疏解尴尬的羞愤。玉玉精力充沛地号哭,一心只想哭得比前一声更响亮。

黄明华被她铁片刮玻璃一样的哭声抓得狂躁不己,他没有一点办法,只是看着她不肯合上的嘴巴,米粒一样的碎牙齿嵌在粉红的牙床上散发着柔亮的光芒。黄明华再一次看到了咽喉,粉红的,湿润的,一直通向未知的远方。他拿来一大袋零食悬在玉玉眼前,号哭的野火瞬间便熄灭了,只有一两串火苗谢幕般跳跃了几下。

黄明华看玉玉一边甩动着腮帮子咀嚼,一边专注地在袋子里翻捡,睫毛上还托着半滴未干的泪。他试探着拣了一块她喜欢的果脯递过去,玉玉马上接过去填进嘴里,还对他扬了扬眼睛以示友好。这是玉玉来家的三天里第一次接受他,黄明华受到了隐隐的鼓励,又捏了一个核桃仁递给她,她把核桃仁小心地攥在手里,用上扬的音调对黄明华说了句什么。

“黄明华,你过来帮我截一段音频,一分十七秒这一段我不想要,直接跟下一段拼接起来。”父亲打开他的房门朝黄明华这边喊道。

“玉玉,给你吃这个。”黄明华也在袋子里翻拣着,和玉玉共同筛选那些食物。他莫名地感到轻松,甚至心里还有些敞亮和欢喜。

“黄明华,你听到了吗?”

“哎呀,我忙着呢!”

“你能忙什么?你不就是睡觉吗?你还能……”

“我讨厌你那堆烂古董,我不会帮你做的!”黄明华冲门外喊叫道,头顶竖起的几撮短发在颤抖。父亲终于像火把一样被浇灭了,玉玉却停住了咀嚼,咧开嘴又要哭,黄明华忙把一瓣橘子填进她的嘴巴,尽量模仿着母亲的声音劝慰: “没说玉玉,没说玉玉,说爷爷呢,你快吃,这橘子特别甜。”玉玉搅动了下舌头,顺势把咧开的嘴巴合上,重新开始咀嚼。

这些食物会顺着食道进入她的肠胃,那些尚且稚嫩的器官会分泌神奇的液体,用最淳朴的耐心和最本真的热情去消化那些食物。偶然的相遇,意外的获得与给予,然后是扎扎实实的成长。器官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力,它们全力以赴地工作,带给这小小身体各种的变化,骨骼的、肌肉的,以及神奇的大脑和神秘的神经系统……她的头发会越来越长、乌亮、有弹性,她手背上指与掌连接处的五个小窝窝会渐渐消失、手指变得纤细白皙,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她会有修长的腰肢和小鹿一样健美的长腿,她鬓角和耳廓的黄色绒毛会渐渐褪去、奶香气散去,连呼吸里都充满令人振奋的青草香气,这依然算不得是最重要的!她身体里神奇的器官一天天苏醒,血液像潮水和呼吸一样,与月升日落惺惺相惜、此呼彼应又无人能懂。她会感到孤独,以及一种致命的残缺……或许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或许真正重要的就包孕在这些之中,又远远地缭绕在它们之外。

没有人知道这个过程所有的细节。黄明华被激动与崇敬、欢喜与悲悯重重地袭击,一个赞美的声音在他狭窄的心脏里奔跑着:再没有比这更神奇的了,再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

“玉玉,你真棒!你太棒了你知道吗?”

黄明华专注、贪婪、卑微地盯着玉玉的嘴巴,失落与懊悔冰雹一样袭来。我原本也真实过、神奇过,可现在我的身体已经麻木,渐趋衰老。食物在我身体里的经历完全是另一副样子,推诿,敷衍,潦草的相遇,机械的筛选与运输。那些奸诈又颓废的器官不再有理想和希望,它们己经经历了有限世界里可能的一切,偶然和意外也不过是沿着它们司空见惯的套路做完所有的把戏,它们变得松弛、懒惰,在说不清缘由的咒骂和怨怒里混吃等死。

“玉玉,孩子!”黄明华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开始以最大的热情喂养她。他感到幸福,前所未有的幸福。那是一种脚踩大地的踏实与信赖,前方等待着他的是可以预见、毫无悬念又令人振奋的结果……他仿佛看到自己颓废的心脏重新获得了生机,背负着黑紫色的沉疴在玉玉的身体里怦怦跳动,鼓荡着她脆嫩的肋骨。他看到不言不语的玉玉怎样把他干瘪的心脏重新养活,它从腐烂的泥土里探出头来仰起脖子,枝繁叶茂, “嘎嘎嘎”叫喊着生长。

三天以后,玉玉病了。最先出现的症状是她不再对袋子里的食物感兴趣,无论黄明华递过哪一个,她都只是攥在手里。母亲看过后惊呼他把她喂坏了,忙熬了白萝卜水给她喝。玉玉只喝了一口就拒绝再喝了,母亲有经验,捏住鼻子迫使她张开了嘴又灌进去一勺,这却引得她呕吐不止。黄明华一手端着盆子一手捂住鼻子,大麦色的秽物里水蜜桃、红枣核、桃仁残垣断壁一般地堆积在一起,散发着白酒和醋的混合气味儿,黄明华和母亲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们只得送玉玉去医院,呕吐、腹泻一路都没停。医生掀开玉玉的衣服,黄明华看到她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医生把左手覆在玉玉的腹部,曲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自己的手背, “嘭嘭”,左手换一个地方,又敲,“嘭嘭嘭”。

“这孩子吃什么了?肚子胀得像秋天吃了露水草的羊羔子一样。”

“她……什么都吃……吃了好几天……”

“小孩子不知道饥饱,你们不知道控制她的食量啊?”

“她老要……她想长大。”

“要就给吃?喂猫喂狗也不是这么个喂法儿!你不歇嘴吃上几天试试看,是牛都让你喂死了!”

一直折腾到晚上,呕吐才算止了。玉玉偶尔打一个嗝,依然喷出腐臭的气味儿。黄明华自责又沮丧,乏兵败将一样垂首坐在医院的走廊里。

母亲依着他坐下,打哈欠一样轻飘飘地说:“你爸以前喂死过一只狗。撑死的。”

“……”

“你爸说,再没有比喂养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黄明华感到细密的汗珠像毒虫一样从最深处成群结队地钻出来。

“……玉玉,她为什么把我爸和我都叫爷爷?”

“因为你们长得非常像。”

黄明华想想父亲瘦长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脸,他攥住自己长长的下巴,万分懊恼。原来他的牙齿也像父亲那样碎而乱,他拒绝别人时一定也像父亲那样半张着嘴,露出乱糟糟的牙齿无可救药地耷拉着眼皮……他想起小时候因为恐高而不敢爬上墙头被同学耻笑,那时候的他一定和踩着两只凳子换灯泡时双腿哆嗦个不停的父亲一样,他和母亲四只手扶着椅子,他还是不住地嚷着扶好扶好……

母亲跟着表哥表嫂跑运输去南方了,说是帮他们照顾玉玉。

小货车冒着浓烟喘息了几声就启动了。黄明华和父亲站在原地,看着小货车在昏迷了一样橙黄的路灯里渐渐走远。车牌号模糊了,变成一个虚浮的点融化在他们的视线里。

“你妈,她从来不会去想,玉玉三岁以前,你表哥表嫂是怎么一边带她一边跑运输的。”

“我妈,她从来不想以后怎么办。”

“她总是很忙,却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南方……”

“不过是去一下,最后还会回来。”

黄明华和父亲在昏迷的灯光里兀自停留着,像陷在困倦和睡眠里一样不能自拔。

“嗯……”父亲叹息一样喘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回走。黄明华像是一段轻薄的影子,被父亲麻绳一样的叹息拖曳着,无欲无求、不远不近地浮在父亲身后。

午后的时光缓慢又毫无标识,黄明华一边打瞌睡一边摸着三枚铜钱儿,摸准了就睁开眼睛看看猜得是否对。乏困过去了,也厌倦了。他把三枚铜钱叠在一起重重地摩擦,让它们发出一点声音来切割这顽固的时光。

之后,黄明华站起来去敲了父亲的门。

“家谱里有你吗?”黄明华问。

“入谱的都是故去的,健在者只在子嗣栏里录有名字,并不单列。”

“你想知道你的生平里将会写些什么话吗?”大片的阳光在父亲的屋子里游荡,父亲像陈年的塑像一样被门框和金色的阳光镶裱起来,站在正面的黄明华看不清父亲的脸。

“那是未来的事。”父亲把门合上。阳光和父亲都消失了,镶裱父亲这尊塑像的框子里换上了一副门板,黄明华熟悉这门板上所有的纹路。“本族后裔如有文雅者出可继而重修之……”

入冬的时候,黄明华从家里搬了出来。他不想跟这样的一个父亲在一起,也不想跟那样的一个母亲在一起。或者他最讨厌的是这样一个父亲和那样一个母亲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这样的一个家。那里的空气像滴下的一团旧胶水,看起来像要流动,却永远不会流动。

房间四壁洁白,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旧桌椅。黄明华不在意这些,它们能给他的快乐和不快都不会太大。每天醒来后,他慢吞吞地洗漱,然后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热开水,一边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十点钟,阳光开始洒满床铺,他重新爬回床上。凝望和假寐常常会再次将他拖入睡眠。像无知无觉的婴儿用身体寻找温暖那样,即便在最深的沉睡里,他也会尽量蜷缩腿脚,好让整个身体都沉没在亮亮的阳光里。有时候他会忽然从阳光里惊醒,像父亲那样愚蠢的鼾声还留了一两声在他的耳蜗里旋转,而那鼾声远比父亲的清亮。黄明华不得不承认,那是他年轻的鼾声。眼睛长时间被阳光照着,他的眼前是一片蓝幽幽的薄雾。他自欺欺人地咬住牙关抿紧嘴唇,不让一点空气透进那腐气氤氲的嘴巴。他强闭着眼睛等待耳蜗里的旋转停歇,这样他就可以在一片蓝幽幽薄雾的掩盖下将那如父亲一般的鼾声拖进任何一个随意的梦境里,将它和自己撇得一清二楚。

阳光只剩半床了,黄明华知道,一天又过去了。他伸手抓来一个苹果,甩开嘴巴狠狠啃着。果子的水分无法一举制服顽固的腐气,铜锈一般的酸涩蜇着舌面和上颚,直往头顶冲刺。黄明华喷着浓重的鼻息,暴躁地驱赶着并不灵活的舌头,让它像身陷重围的孤军一样挥舞血刃,砍杀臂力能及的一切。

眼前的薄雾还没有散尽,他看到被咬开的苹果上留下均匀的齿痕,像风呼啸而过后留在沙漠上的痕迹。它们一道又一道,相似,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任何独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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