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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寻时间入口的人

2014-09-10

山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放映员马良幕布

我的朋友马良,对生活产生了厌倦,于是他想逃离。开始找寻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

他生活无虞,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提起他的背景,你或许只知一二,但若说起他的父亲,你肯定会知道——他的父亲,便是我们马城那个最为低调,骑着自行车来去的著名房地产商人。

他不结婚。朋友中间,未结婚的只剩了他一个。他身高一米八二,偏瘦,长得玉树临风。说话办事得体,性格安静,在某些聚会场合,始终保持低调——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不结婚呢!况且,他的父亲,想抱孙子几乎想得发疯。

他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

我们一帮朋友,大多是俗人。偶聚在一起,除了喝酒、唱歌、泡妞,便是打牌、逛街、钓鱼……这些俗人的偏好,马良鲜有兴趣。他也会时常邀请我们,却要带我们去湖边、山上、田野,仿佛他是一个圣人。坐在那里看日出日落,听微风吹过的声音。他闭着眼睛说,听,风在歌唱。歌声由高及低,在独唱、合唱。我们也跟着他闭上眼睛——却听不到歌唱。风不就是风嘛!只觉得风从面庞划过。只有从草丛、树梢上掠过时,风才会发出一些细碎的声响。

也就是在那次听风歌唱时,马良悄悄伏在我耳边说:你信不信?时间在流逝,时间之外肯定还会有时间存在,我要去寻找时间之外的那个隐秘入口。

他是学文学的,而非哲学或玄学。他说的这些,听起来未免晦涩。

也就是从那之后,我的朋友马良,变得越发不可理喻。

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

我要走了,去寻找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

按照许多人的看法,他或许是对现实产生了片刻的厌倦,从而才有了这般奇怪的念头。就像大家都曾经历过的青春岁月一样,无时不准备着离家出走,四处流浪。是一种青春荷尔蒙在身体里作祟。或者想得更世俗一些——他就是一个出身显赫的浪荡公子。在蜜罐里泡大,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他是一个败家子儿,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一个长在温室不经风雨的人……妈的,如果我有那样一个老爸,我也会这样!一些人愤愤不平地说。而另一些人则说,他是不是想出家啊?想做和尚。比如释迦牟尼,不就是尝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之后,才顿生遁入佛门之念吗?难道在我们身边,又将有一个佛祖出现?不行的话就让他移居到国外,又有人这样乱糟糟地说。他们说到的国外,当然在他们眼里犹如天堂。

一段时间以来,在我们马城,关于马良的争议层出不穷。看法很多,猜测也很多。

但事实是,马良的行为,已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些世俗男女的想象。

有段时间,马良确实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以前他也有过短暂出游的经历。他到过全国各地游玩——九寨沟、桂林、凤凰、西递、西藏、呼伦贝尔、传说中的桃花源香格里拉……所有在书籍广播中露过面的旅游景点,无不被他走过。有时是走马观花,有时是随性小住。或许,从那时他便开始了对那隐秘入口的寻找。但走遍的地方,无不令他失望。

时间仍旧以惯常的方式在你面前呈现。你或许暂时会被异地的风土麻痹了思维,但等静下来呢——即便星星像花朵一样在头顶繁密盛开,即便苍穹下的雪山在暗淡中微露一抹圣洁光芒,风像个孩子,在耳边说着秘密箴语——告诉你,其实你并没有离开。你身处的离开只是一种幻觉。你终究还是会回到那惯常的时间里去——不是吗?坐火车,乘飞机,用不了24小时,便会回到原点。即便到了一个多么陌生的异域,在时间看似一成不变的流动中,只会令人感到厌倦。那种以旅游者身份出现在异地的人,他们带着惯常的享受姿态,无不在一个风光相对旖旎,民俗相对古朴,物质相对贫穷的地方,发出同样猎奇的惊叫,脸上或许还会带点沾沾自喜的悲悯——这种可疑的时空交错的恍惚,多么令人生厌!(摘自马良随笔文章)

当马良满脸疲倦地出现在我们身边时,我们这才知道,这次他真的去了国外。

他去了很多国家。对于这种奢靡的生活方式,我们从不大惊小怪。因为当时马良以一个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他需要马不停蹄地游走四方,从而充实自己。让妙笔生花的文字带点猎奇的惊艳,盛开在各大报纸的副刊版面。这次他去了非洲,去了瑞士,去了墨西哥,去了澳大利亚,去了耶路撒冷,去了东南亚各国,最后从尼泊尔和不丹踏上返程航班。在不丹,他专程去了刘嘉玲与梁朝伟举行婚礼的教堂,并在众多辉煌的庙宇前梳理了自己的情绪。他说,我找到了,我找到了进入时间之外的入口的工具。

他带回了两件珍贵的东西。一件是出自中世纪的鹅毛笔。另一件则是一瓶不断变换颜色的奇妙药水。

那是一根不知出自何种动物身上的羽毛。如果是天鹅的羽毛,它或许被中世纪的尘埃遮蔽了无瑕的白色,而微微呈现出一种暗淡的褐色。如果是一根乌鸦的羽毛,它似乎又历经后世纪雨雪的漂白,于幽暗中透出一股亮色。总之,我们断定,这绝对不会是一只卑贱的鹅身上的羽毛。因为我们仔细端详那根斜切面较大的鹅毛笔时,总会被它整体透出的一种尊贵、神秘,以及只有翱翔天空才会拥有的特殊品质而深深震惊。

药水盛装在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古朴而简洁。周身镂刻多种古怪文字,我们认出的,仅有一个繁体的“镜”字。它们像是阿拉伯文、蒙文、意绪第文、玛雅文、埃及文……但又有谁能说得清楚。而瓶子里的药水呢,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液体?当我们最初看到它时,它呈现的是一种粉色——那是上午。阳光从窗子里打进来,照在瓶子上。我们围坐在一起,听马良讲述他在国外的种种见闻,目光不时地停留在它上面。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不是打量,更像是簇拥。时间不觉挪到正午,按照惯例,马良总会叫些外卖,留我们吃饭。但那天,马良心情不错,他说,我带你们去喝酒吧。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之际,一个朋友率先叫起来,她指着那瓶药水说,你们看,看!它……它怎么变成紫色了。我们看过去,果然发现药水在变化,它正由粉色变成紫色。它的上半部分,已彻底蜕变成紫色,而下半部分,粉色正处在蜕变的过程中,仿佛在那玄妙的液体里,一种奇异的植物正在生长。所有人都感到神奇。就连马良,也被这样的阵势弄得措手不及。

我们干脆留在家里,几双眼睛盯住那奇妙药水,看它还会不会发生变化。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药水的颜色又发生了变化,它变成了蓝色,随着时间的消逝,它由最初的靛蓝变为深蓝,仿佛天空与大海在一个容器内发生奇妙对接。直到天黑下来,它才停止了变化。在我们的极力怂恿下,马良打开那个瓶子,找来一张白纸,用鹅毛笔蘸了一点药水,在那张白纸上画下歪歪扭扭的线条,然后奇妙的事情再次发生——那些线条在我们的眼前错位、整合,先变成一只老虎,然后变成大象、狮子,影影绰绰的庙宇、山峰、古希腊女人……画面不断变换,好像白纸上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涂鸦,或者擦拭……这就是时间之外的入口打开的前奏吗?显然不是。因为除了这些画面的变换之外,再无任何奇迹发生。而随着液体被空气侵蚀、挥发,那些线条也逐渐消失,只在纸上留下一些被揉搓过的印痕。将鼻子凑近瓶口嗅嗅,它是无味的。比清水还要沉静,就像一种常见的液体。

天就要黑了,我们告辞回家。然后接到马良打来的好几个电话,他说药水的颜色又发生了变化,它变成了红色、棕色、橙色。至午夜两点,马良的电话又打来了,他说,药水又变成了黑色。那是黑夜的颜色——从此定格。

他之所以将它们认定这是对他有所帮助的工具,除上述发生的奇妙事情外,在整个旅途中,马良还遇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人。

是他在暗示他。

他先是在德班的海滩上遇到他,正在对游客出租滑板和风帆。他忘了他们是否搭讪过。只记得他是白种人,却有着印度人的血统,或许是一个欧印混血儿。他五六十岁的年纪,秃头,鼻子和眼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忘不了他那邪恶目光,以及他意味深长的微笑。第二次,他在苏黎世的一家店铺外遇到他。他或许是一个修表匠。从街头经过,透过橱窗,看见他的右眼戴了一个放大镜,像一个黑眼罩。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而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被拆解的时钟零件,摆放得乱七八糟,他当时想,这个人好像在面对一堆时间的残片犯愁……就在那短短几秒的对视里,他很快认出了他。他一只眼睛里透出的目光更加犀利与邪恶。直到走出目力不及之处,他扭头看,见他仍在看着自己,而后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笑。接下来,他在坎昆遇到过他,在耶路撒冷、皇后镇、清迈……只不过每一次的遇见,这个神秘人都在变换着不同的身份——他是一个卖水果的商贩,一个朝圣者,一个街头给人画像的落魄画家,一个骑三轮车养家糊口的人……直到在加德满都的一处寺庙前他们再次重逢,才有了一次实质性接触。当时他正蹲在广场旁边的一处阴影里,从对面雪山反射过来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或许是一个僧侣的身份,又像一个潦倒的高寒山区的居民。只是那犀利目光,以及意味深长的微笑,才让他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周围环境乱糟糟的,商贩与游客很多。他迎着他的目光走去,走到他身边时,他听到他说,拿走吧,这些东西会对你有用的。

他说的是汉语。千真万确的汉语。流利、标准的带有磁性的普通话,就像在朗诵某段电影台词。他低头去看,然后看见了鹅毛笔,以及这瓶神秘药水。

在确定得到进入时间之外隐秘入口的工具后,马良陷入了某种焦虑。

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使它们产生效应呢?或者说,怎么正确使用它们,才能够进入那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他尝试过多种办法。比如,用鹅毛笔蘸一些药水,在某一处胡乱涂鸦,以期看到那神秘入口轰然打开,他被吸进去,一段惊心动魄的坠落之后,进入另外一个空间。这种想象,实在有些愚笨,可能是受到那些穿越剧的影响吧。再比如,吞下一点药水,希冀自己的身体发生变化——隐形,或缩小。但这期冀中的事情并未发生,只是在他吞下药水之后,脑海中出现了诸多幻象:战争、仇杀、强暴、吸毒、追逐、恋爱、饥饿等场面不一而足。它们以画面的形式在他眼前展开,是动态的,具体而斑斓……那是电影里的某些场景,马良这样对我们说。因为那些画面,有很少一部分他似曾相识,那是他曾经看过的某部电影的片段。

由此他似乎找到了一些线索。开始去各地搜寻能找到的电影。那些好看或不好看的电影光盘,都统统被他买来,彻夜观看。因此脑海中曾经出现的幻象,被一一得到证实。某个深夜,他会从迷乱的瞌睡中醒来,看见硕大荧屏上,英俊的铁匠正在同他作为十字军将领的父亲相认;为爱情不惜出卖国家的男人正焦灼地奔走在沙漠之中;失去光明的男孩伸出枯瘦的手,触摸麦子、树木和花朵;姐弟俩在迷雾丛生的路途中寻找他们共同的亲人……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和马贼、警察、刽子手、妓女、修道士、流浪歌手相遇的深夜,马良焦灼万分,他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些人在遥远的空间展开着各自的命运。而马良只能袖手旁观,在幽暗房间枯坐。耳边响着夜行火车穿过马城时发出的暗哑而现实的嘶鸣。他孤注一掷,将鹅毛笔蘸了一点药水,涂在微微发烫的电视荧屏上。糟糕的是,奇迹并没有发生,灾祸反倒降临。荧屏上先是冒出一股青烟,接着电视机爆炸了。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那爆炸声如此恐怖,几乎弄醒半个小区的人们。人们披衣下床,看见八层的某个窗户里,冒出明亮的火光……马良的脸被灼伤,因此住进了医院。

我们去医院探望他时,他的脸上还蒙着纱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真的像极了电影中的某个烧伤病人。

肯定没错!

他双目炯炯,这样对我们说。看我们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又接着说,那个神秘入口,肯定能在电影中找到。

他如此亢奋,好像大脑受到了刺激。我们只有低下头,不好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说与他听。这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个神秘入口吗?这是一个多么现实的世界啊——没钱不能活下去。人们各自在猜测、怀疑。到处是陷阱、欺诈、腐败、冷漠。说不定,那奇怪的鹅毛笔和药水就是骗子精心设计出来的道具吧——很多古董都能造假,想来造一支鹅毛笔,也该易如反掌。至于那瓶奇妙药水,其实有什么啊——刘谦的魔术怎么变的啊,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至于他喝下药剂后产生的幻觉嘛,那会不会是他的精神恍惚所致?

肯定的!

他又在说。见我们不理他的话茬儿,他把眼睛望向天花板,自言自语。

我们还是不想理他。

肯定是的。

他向我们翻翻眼睛。

你们还记得装药水的瓶子上那个汉字吗?

记得啊。不就是繁体的“鏡”字嘛!

对呀!古代没有电影,只有镜子。而镜子里折射出的影像,不就是现在的电影吗!要不然,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里,怎么会出现一个汉字呢?

我们“喔”了一声。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他住单间病房。陈设豪华,就像普通人家的客厅,甚至比那还要好。有细心的女护士专门来照管他。这个医院的院长是我爸爸的朋友,马良说,你们要陪我多聊一会儿。要不然,你们去外面买些啤酒吧。在这里喝酒陪我。

这可是医院。

我们叫起来。

他搔搔脸上的纱布。闭上眼睛,像一个真正的病人。

当我们正在聊最近发生在马城的一起凶杀案时,马良忽然叫起来——

他是本·金斯利!

对,他就是本·金斯利。

谁——谁是本·金斯利?是那个杀人犯吗?你怎么知道?

不是杀人犯——是我在国外遇到的那个人,那个变换不同身份的人,最后把鹅毛笔和药水送给我的人。

本·金斯利?

本·金斯利又是谁?

他闭着眼睛,懒得搭理我们。

倒是一个朋友 “哦”了一声。他是一个骨灰级的电影发烧友,他对马良说,你说的这个本·金斯利,是不是一个英国演员。演过《圣雄甘地》里的甘地,演过《雾都孤儿》里的坏蛋?还演过……

马良闭着眼睛,微微点头,他大概累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激动起来,说,是的。我终于想起来了,就是他——本·金斯利。他的眼睛、鼻子、微黑的肤色。一点没错。像半个印度人。

那就或许是他?那个喜欢看电影的朋友瞟了我们一眼,嘴角露出牵强附会的笑容。然后踌躇着对马良说,本·金斯利的母亲是英国人,他的父亲是印度裔医生。当然很像印度人。

是他在提示我,进入时间的隐秘入口和电影有关——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本·金斯利。至于印度裔什么的更提不起我们的兴趣,我们才没心情管他是什么鸟人。但回家还是上网查了一下——

本·金斯利,有着英国、东印度的血统。父亲是旅英的印度裔全科医师。母亲则是一位英裔模特和演员。由于受到母亲的熏陶,自幼爱好戏剧,并发现自己善于模仿动作、表情。于是在曼彻斯特开始参加业余戏剧表演。1967年,刚刚23岁的本·金斯利首次在伦敦西区的奥德乌奇剧场参加了职业表演。在这以后,参加了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皇家宫廷剧团以及国家剧院,经常参演名剧。主要电影作品有:《雾都孤儿》、《禁闭岛》、《甘地传》、《雨果的秘密》、《横穿西伯利亚》、《辛德勒的名单》。

这是个剃了光头的家伙,眼睛和鼻子长得极像鹰隼。满脸邪恶。像个巫师或智商很高的坏蛋头子。况且看介绍知道他演了很多坏人,大概是和他性格相符吧。如果这事儿靠谱,却凭空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马良出院之后,脸上留下一块儿明显伤疤。他开始对电影院产生兴趣。那个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若果真跟电影有关,也唯有去那里碰碰运气。

我们马城虽然繁华,遍布高档酒店以及桑拿、洗脚房等,却唯独没有一家影院。想看电影,要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省城去。他开始驱车,叫上朋友,频繁往返于马城与省城。而此时朋友们对他古怪而偏执的想法开始深恶痛绝,纷纷找理由婉拒他。而我和马良交情甚笃,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他去。

同马良坐在昏暗的影院大厅,一时间你会觉得无所适从。第一次,我们像普通观众,静静端坐。但我们并不是为欣赏电影而来,我有些焦虑,音响里传出的繁密鼓声令我更加烦躁。但看看马良,他倒沉着,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光柱从头顶掠过,在我们眼前造成一个由高及低的视角。那椭圆形光柱极像一个狭长通道,飞腾着一些细小微尘。电影中的人们,自那里前赴后继奔赴到宽阔的银幕上,展开自己独特的命运。我仰着头,伸出手指,悄声对马良说,会不会是那里呀?你要寻找的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会不会在那里?

他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的想法一致。但那次他并没有带鹅毛笔和神秘药水,只能无功而返。

第二次,马良带上了他的鹅毛笔和神秘药水。

再次进入影院,他的表情看上去竟有些别离前的愁苦。我不禁担心地问他,真要进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他冲我笑笑,没有任何表示。

电影开演之后,我的朋友马良开始在漆黑的影院,将他天才的想法付诸实施。做过充分的准备之后,在我的帮助下,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他虽是一米八二的个子,不站上座椅,却够不到那椭圆形光柱。站上座椅,他的上半个身子便进入了光柱。我仰头看他,心里一阵紧张,仿佛看见一个人钻进狭长的天花板,或下水道,正准备开始惊心动魄的逃亡……药水的瓶子是事先打开的。他抖着手,将鹅毛笔伸进瓶口,蘸了一点药水,胡乱涂抹在身上,仿佛画着神秘的符号。而后,又用鹅毛笔在虚无的光柱里乱写乱画。银灰色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将他那带有伤疤的脸涂抹得怪异而恐怖。此时,银幕上的嫖客和妓女正在上床,他们宽衣解带,嘴里发出淫乱之声。而马良被放大的身影阻挡了影像的光线,将银幕上的画面进行了恶意篡改……大家纷纷回头,喧哗声四起。

我们被保安带至一间办公室。马良还在对我耳语:不对呀!显然这个办法行不通啊。他万分沮丧,目光涣散,神情憔悴。他的头发在那场火灾中被烧焦,而右侧脸颊上的伤疤看上去更叫人辛酸。影院负责人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来踢场子的混混,并打了报警电话。

我挣脱着他的纠缠,却又不得不伏近他的耳边说,多丢人呀哥们,不行给你爸打个电话吧。让他找个熟人,把我们弄出去。

如果喝下药水,人的身体发生变化——隐形或缩小,那么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或许就隐藏在放映机或胶片里。他从那里进入,踏上漫长而奇异的旅程,从而抵达那时间之外——但这样的实验已经做过,没有任何实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剩下的唯一希望,便只有去那宽阔的银幕上碰碰运气了。那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马良这样对我说。言外之意,如果再找寻不到方法,他或许就将放弃。

而接近舞台上的宽大银幕,想起来是件容易的事,但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只能等到电影开演之后,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让鹅毛笔和药水发挥作用。但这就是困难所在——他要爬上高高的舞台,舞台入口距银幕还有一段距离。用最快的速度,冲刺到舞台下面,然后顺着台阶登上舞台,接近银幕,将鹅毛笔和药水掏出来,描摹、涂鸦或吞咽,完成这些虽琐碎却必要的细节——但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情况出现了——他的身影阻挡了观众的视线,观众们不允许现实中的东西打搅他们的沉溺之梦。他们会尖叫,发出嘈杂和喧哗……此时保安必被惊动。当马良第一次登上高高的舞台时,像一只变异的猫,刚一接近幕布,保安便抓住了他。一段时间,在省城各大影院,有着一个非常离奇的传说,说是一个疯子,去看电影时非要凑到银幕前去看一看,大概他被电影里表现出的真实场景迷惑住了。比如他看见一个美人,就非要凑上前去摸一摸她的脸……那还是3D电影未风行的时候,这引起了一些关注电影的技术人士的感慨,他们说,电影不但创造了奇迹,也混淆了生活……那段时间,我和马良在各大影院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我们在影院门口刚一出现,便被他们从监视器里识别出来,随之受到贵宾级待遇。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电影时,两个保安就坐在我们身侧,我们上厕所,他们也会站起来,跟着我们去厕所……他们就像影院给我们安排的贴身保镖。总之你安安静静看电影可以,如果你稍稍做点出格的事,保安马上便会出手将我们制伏。

在我们看来,一些比登天还难的事似乎都难不住马良,但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却难住了他。你该知道他父亲的能力,在马城周边,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但马良却不能动用父亲的关系,这件事若被父亲知道,准会被气死。他也曾偷偷找过一些关系,但当他向他们说出这个古怪想法时,他们都“嗤嗤”地笑起来:如果实在没什么可干,还是去帮你爸做做房产生意吧。他那么忙,他们这样说。对马良寻求的帮助不置一词。

多简单的一件事呀!你们就给我说句话,让我站到银幕的反面。就这么简单。

站到银幕的反面去——

但城市里的银幕有没有反面?或者是不是直接将宽阔的幕布束在了一面坚实的墙上?这真是个问题。

但马良说出的这句话却给了我启示。

我小时候曾在乡下的外婆家住过,在那里曾看到过银幕的反面。银幕的正面坐满观众,另外一些人没地方坐,便只能去反面。从银幕正面浸透过来的影像,在反面看上去虽不甚清晰,却并不影响故事的节奏。对于方向感来说,那是一个完全倒置的世界。比如一群土匪问一个百姓:八路往哪儿跑啦?百姓出手一指:南面!而他所指的方向恰是北面。如果这是一个为掩护八路故意将方向说反的百姓,那在反面的观众看来,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好在不会有人为这小小的细节追究。大概只有看到英雄断臂,他们才会为他断的是左臂还是右臂起一些小小的纷争。

是的,我们要去乡下。去破解那进入时间之外的最后一个谜团。如今的乡下,偶尔还会演一场电影。但大多是政府出资,好像是迎合什么“文化下乡”之类的政策。经过多方打听,我陪马良来到一个叫作“米镇”的村子时,黄昏已在这凋敝的村落降临。

放映员在空阔的谷场上摆弄着他的放映机。放映机放在一张桌子上,桌子下面有一把椅子,放映员坐在上面。他在吸烟。他的身边有几只鸡和几个流鼻涕的小孩儿跑来跑去。我们向他打声招呼,举目四望,发现幕布已悬挂齐整。黄昏里那幕布像一面残破旗子,夕阳在上面尽情涂抹了一些陈旧的颜色。

看不到银幕的反面。

银幕被放置在一户人家的墙上。放映员借来一把梯子,背着那破旗一样的幕布,爬上高高的屋顶。他把银幕贴着墙面放下,银幕的上端拴了两根绳子,一根绳子系在烟囱上,另一根绳子坠了一块石头。

这个瘦弱的放映员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戴一顶皱巴巴的帽子。据他说,他的父亲就曾经是一名电影放映员。他自小跟父亲跑村串乡,摆弄放映机就像摆弄一件玩具。我们递给他香烟,他摆手拒绝。那个没劲儿,吸着不过瘾,他这样说。他在吸一种粗糙的纸烟。弯腰保持着一种姿势,一手托着臂肘,烟雾使他眯起眼睛,像在思考着什么。

当我们向他描述以前乡村放电影的景象时,他以为我们想说的是另外一个话题。很快打断了我们的话头——现在电视普及了,谁还稀罕看这玩意儿。没人看啦,做做样子给上面看的。都是些老掉牙的片子,放来放去糊弄乡下人……

我们纠正着他的想法。我们想说的是:银幕应该挂在一根横梁上。三根圆木,当然是细而长的。两根当作立柱,中间缚一根横梁。应该事先在地面上绑好,然后找两三个壮汉帮忙竖起来。银幕的正反两面都暴露在宽旷的空间里,在乡村的黑夜露出它神秘而异禀的特质。而我们,需要的是银幕的反面——如果没有观众的干扰,那银幕的正面又将如何?

为啥要那样?

放映员抖抖手。烟叶和火星落在他的身上,烧得他跳脚。像是对我们的说法火冒三丈。

挂在墙上就可以啦。你以为还会有多少人来看。还要什么反面,有一面就够了……再说这样弄我一个人就能做——像你们说的,以前我也做过。但那是以前!现在找谁来帮忙?那是要付钱的。以前放电影,每到一个村子大队都安排伙食,还有酒,热情着呢。现在呢,你说说现在!不把你轰出去就不错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良仍在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他对放映员说,我出钱,把银幕重新挂一下,行不行?

你出多少钱哪你出钱!放映员开始摆弄放映机。灯光亮起,他打开话筒,扩音器发出刺耳的鸣叫。

马良刚想说出一个数字。放映员已经说话了——

出多少钱都不行!你以为出钱啥事都能办啊,净扯犊子!

他的后半句话是用扩音器说出来的。骤然放大的声音令几个玩耍的孩子吃惊地扭头看过来,并发出尖利的笑声,令我们羞愧难当。放映员正在进行他放映前的广播:饭都吃过啦,电影这就开演了啊。有想看电影的,赶紧来看电影啊,来看电影——

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放映场景——放映员坐在板凳上打瞌睡。等一盘拷贝放完,他会适时醒来,手脚麻利地换好拷贝,然后再沉沉睡去。来看电影的人从最初算起,也没超过五个大人——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脑血栓后遗症患者,一个四十多岁的智障男人,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之所以说他们相濡以沫,是因为那老太太用一辆板车推着老头过来的。老头侧卧在板车上,身上盖了一床被子。

孩子们在场地中间跑来跑去。不时踮脚伸直手臂,将自己的手指弯曲、挥舞,去银幕上做一番表演。电影的名字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讲一个洪水泛滥,人民军队保卫人民财产的故事。当放映到领导慷慨激昂地发表战前演说时,我们听到那个脑血栓后遗症患者发出暗哑的哭声。放映员点一根烟,撇嘴小声说,这家伙当过兵,每当看到有军人的画面,他都会激动,会哭。

电影过半,智障男人踅过来,口齿不清地对放映员说,没有亲嘴的?老放这样的片子,有啥意西(思)。

放映员呵斥他一声:去吧!回家睡觉去吧。想看亲嘴的,去自己梦里看吧。

智障男人袖着手,果真走了。

倒是那一对老夫妻,始终在坚持看。老太太坐在一张板凳上,在板车旁陪护。看一会儿便伸手替老头掖掖被子。老头睡着了,发出奇怪的鼾声。老太太收好板凳,刚想推车离开,老头又醒了,问:演完了?老太太不答,用手指指银幕。老头咳嗽一声:没演完咱接着看哪!老太太便停了手,拿下板凳,继续坐在上面安静地看着。

电影放映到后半段,放映员的神情开始紧张起来。

他不时瞟我们一眼,显得坐立不安。忽然压低嗓音问马良:你们……是干啥的?

马良笑了一下,不做回答。他脸上的伤疤在些微的光亮中忽隐忽现。

庞大的黑色“路虎”车停放一旁。在乡村空旷而幽闭的夜色中,像一头蹲踞的野兽。你看,除了那一对安静的老夫妻之外,放映机正在寂寞地放映着一部电影。不论银幕上演员的表演多么撕心裂肺,这场景仍旧令人觉得怪异。也难怪放映员疑虑重重——两个身份可疑的城里人向他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之后,他们并没有离开。他们和放映机平行站立,不发一词,只是沉默吸烟。阴郁的眼神像黑社会的打手。

我们并不想做什么。实际上我和马良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并没有事先沟通。从我的角度分析——或是这空旷的乡村电影之夜让我好奇,所以没有催促他离开的意思。

直到电影结束,谷场上空无一人。我们也没有离开。

放映员收拾着放映设备,一边忙碌一边向我们这边窥望。由于紧张,他收幕布时从房顶掉了下来。幸亏掉在一堆麦秸上,才不致将自己摔坏。

他一瘸一拐地将东西放上一辆三马车。发动车子。三马车启动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发出一声号叫。

他在前面,就像一个被搜寻到的猎物。“路虎”车射出的灯光迅速将他锁定。我不知道马良想要干什么,真的,我也没问。他开车尾随在放映员身后。路况颠簸。放映员不时扭过头来,他的脸在灯光下变得扭曲。他完全被吓坏了。

周围是望不出去的黑夜。村庄更像岛屿。路旁的树木和麦田则像一幅幅图画,被车灯擦亮之后,翻卷着,迅速燃烧成灰烬。我们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真的不知道马良要干什么——他要报复他吗?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等拐上一条岔路,放映员无奈地在我们前面停下来。他大概不想引狼入室吧。他迎着我们走过来,脸上挂着狰狞的微笑,走得无奈而惶恐。眼睛被车灯晃了一下,又被一道沟坎绊了一下脚,险些跌倒。却仍旧弯着腰,扑跌着走到我们近前。

“路虎”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像动物在喘息。放映员扑到左侧的车窗前,打着手势。马良将车窗玻璃摇下,他干涩的声音随之飘了进来。

别介呀哥俩!有啥得罪之处你们多包涵哪,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的话让我险些笑出来。这个懦弱的放映员把我们当成了心怀叵测的坏人。直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马良为什么要尾随他,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马良下车,我依旧坐在车上。看见他俩在车前比画着说话,放映员的表情开始放松下来。

放映员想为我们放一场电影。

他想单独为我们放一场电影,以弥补他的过失。而马良将一沓钞票塞在他手里时,他受宠若惊。他说,你看你看,这都办的啥事呀!

以为放映员会把我们带到属于他的那个村庄,来履行承诺。但放映员并没有这样的打算。看来,他始终对我们的身份与举止报以适当的怀疑。

他要在黑暗的空旷田野,为我们放一场电影。

但我们却被最基本的问题迷惑住了。

村庄在看不到的地方。这里只有暗夜中生长的作物,夜鸟一闪而过,凄迷的鸣叫让人猜不透它消失的方向。灯光照彻之处,左手边是一条暗哑流淌的河流——电的问题怎么解决?

放映员笑了笑。

我们这才注意到了他的容貌,他已经摘下了戴在头上的帽子——光头,鹰钩鼻子,眼睛大而深邃,偶尔浮现的微笑,显得意味深长。他很像那个叫作本·金斯利的人。但他是纯种的亚洲人,没有一点异域的神秘。他告诉我们,他的车上带着小型发电机呢,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我们帮他把幕布挂在两棵柳树中间,放映场地安置在一片麦田里。发电机的轰鸣声被夜色舔舐得低沉而清澈。灯光燃亮,我忽然发现那个放映员完全转换了身份。他在微笑,像一个神秘的人。不是吗——五月的麦田像一片暗绿而深邃的海洋。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台简陋的放映机,一张板凳,一个面带微笑的放映员坐在上面。光柱从麦田上空掠过,那些微光之下的麦子,开始大声喧哗,加速生长。那块清澈银白的幕布开始变得纷繁而浩瀚起来,人们奔赴那里交错命运。从音响里传出的声音,在深夜熟睡的人听来,像不像一片谵妄的梦呓?

马良站在幕布正面。一只手端着那瓶神秘药水,另一只手拿着鹅毛笔。他站到幕布前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忐忑而紧张。我瞟一眼放映员,见他仍在微笑。不做任何表达。我便只能对我的朋友也露出微笑,像是在鼓励他。

这个一直在找寻时间之外隐秘入口的人,用鹅毛笔去瓶子里蘸了蘸,而后在身上胡乱涂抹。他的身体在微光里瞬间变得通体发亮,变换着五颜六色的光泽。而后又去幕布下方画了一个圆圈,闪着荧光的鹅毛笔尖迅速被光影融化。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看见马良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被这近似残酷的现实搞懵了。

我听到放映员冲他喊了一声:你去过银幕的反面吗?

马良迅速转到了银幕的反面。

现在,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幕布将他大半个身子遮住,只露出一条穿了牛仔裤的腿。而我亦不知他在银幕的反面做了些什么。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时,眼前出现一片强烈的银光,而一盘胶片恰在此时结束。我们紧盯的地方,变得一团漆黑,黑暗与光亮的反差间,我忽然成了一个瞎子。放映机前亮起的灯光让我渐渐恢复了一点视力。看到那个神秘的放映员,正在慢条斯理地换着胶片。我催促他:快呀,快点呀!他在微笑,手上的动作依旧不慌不忙。

现在,光柱再次穿越麦田,穿透到两棵柳树间悬挂的幕布上去。一切如旧,但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看不到我的朋友马良了。我跑到那个地方去找,仍是不见。转身朝漆黑的四野呼喊他的名字,也不见回应——他真的消失了,在电影结束以及再次开始的瞬间,不见了踪影。真的,他真的消失了——在银幕的反面,他或许找到了那个关于时间之外的隐秘入口。

生活在幕布上的人

那一晚我不知如何回到的马城。和电影放映员分手之后,我开着马良留下的那辆“路虎”车,在崎岖颠簸的乡间路上漫游,寻找着通往马城的道路。

我无法对你描述深夜迷路时的恐惧。而沉睡的村庄、道路、树木、麦田、河流……它们呈现出同一种面貌,好像一双无形的手在车灯前变换着命运的纸牌。它在愚弄你,无形间操控了你的命运。想到已经满足了愿望,离我而去的朋友,想到自己的境遇,我忽然泪流满面,摇下车窗玻璃,对着寂静的旷野放声大哭。后来我干脆将车停下。不再让迷路的焦虑折磨自己。将座椅调到一个舒服位置,慢慢睡去。

等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马城近在咫尺。发电厂巨大的烟囱正在往外徐徐地吐着白烟,而通向城内的道路就在左手位置。已有车辆和行人在上面走动,恍然间充满人间气息。

回到马城之后,困扰我的问题首先是如何将马良那辆车还回去。或者说,如何编造一个合理而充分的谎言,让他的家人相信他是安全的——他并没有失踪,而是去了一个在别人看来完全不存在的地方——按照以往经验,我将车钥匙交给马良父亲时应该这样说:马良出差了,我去省城送他,他坐上火车,顺便让我把这辆车给捎了回来。

我就是这么说的。

马良父亲当时正在和一个人商讨房子的价格。房价一涨再涨,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个官员模样的人正在为亲戚开脱,想从已售出的楼盘里购得一套住房。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吧?

马良父亲微笑着问我,并且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将钥匙放在对面的茶几上。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用的着,就先开着。

我慌乱地摇头。那把钥匙现在在我看来,已经是一个麻烦的导火索了。脱手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傻乎乎地让它留在自己手上。

马良真的消失了。

整整两三个月的时间,都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朋友们开始关心起他的行踪。因为以前他无论走得多远,都会偶尔给朋友们来电话。电话总是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间段打来——你或许正在做梦,或许正在跟情人做爱,或许正坐在马桶上苦思冥想——号码是陌生的。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也极其陌生,有时是四川话,有时是广东话,有时是莫名其妙的普通话,让你觉得,那会是你另外一个远方的朋友,正在对你表达着遥远的问候。而就在你信以为真之时,马良洪亮的笑声便会在你耳边响起。是我!他说。他会告诉你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或有什么让他沮丧的东西。最后他还会说,这个地方的小吃特别好吃,剪纸比较有特色,要不要给你带些回去……

大家都在谈论马良。他的漫长的缺失,似乎让朋友们显得无所适从。他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碰到让他心仪的小妞了,乐不思蜀。或者这家伙是不是买到了某种解药,那种让人失忆的解药喝下去,果真就把什么都给忘啦……他们想到了马良不再联系我们的种种可能,却唯独对他找寻时间之外隐秘入口的事绝口不提。而一种令人揪心的猜测也开始在朋友中间散播——马良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他会不会被人杀害,或在旅途中被泥石流或雪崩掩埋……我听着他们纷乱的猜测,心乱如麻。不敢对他们把实情讲出来。因为那天晚上的奇妙经历,现在让我想来,都有些不敢相信。它几乎像一个虚幻的梦。但我始终坚定地认为:马良肯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的。某一天,他终究会回来的。

惴惴不安中我接到了警察的传讯。

是马良的家人报了警。而此前,马良的父亲也单独找过我,向我打听马良的下落。我闪烁其辞的回答,肯定引起了他的怀疑。

我是最后一个接触马良的人,那辆车便是最好的证据。在警察面前,我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断断续续向他们讲起了马良奇妙的经历,提及鹅毛笔、药水、叫本·金斯利的人,提及省城影院、叫米镇的村庄、奇怪的电影放映员……但警察却没有耐心听我把全部讲完。在我混乱的讲述中,我无数次看到他们互相交流的目光,嘴角挂着奇怪的笑容。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思绪混乱、被警察吓破了胆,又心怀鬼胎的人。一名年轻警察迅速打断我的絮叨,果断地问:这么说,你和马良最后分手的地方,是在一片麦田里?

我张着嘴冲他点点头。

那你当初为什么说是在火车站?

我怕我讲的话别人不相信。

你怎么让人相信!

为了验证我的陈述,警察带我去了那个叫“米镇”的村子。村子虽是存在,但谷场上却长满一拃长的玉米。当提及那个脑血栓后遗症患者、智障中年男人、相濡以沫的老夫妻时,这个村子里的人纷纷摇头。他们甚至对前段时间曾经演过一场电影的事也矢口否认。所有的线索最终聚焦到那个电影放映员身上。跟所有人打听,所有人却说不知道。去米镇所在的乡镇调查,调查的结果也大出意外——他们那个镇只有一个放映员,却只有三十多岁,现在在外面打工。警察和他通过电话,并从电脑里调出他的照片来看,和我描述的那个电影放映员几乎风马牛不相及。

我无法将我所经历的事情做一个精准的描述。到头来只能是越描越黑,越说越混乱。我在昏暗的屋子里受到了真正嫌疑犯的待遇。到后来警察险些对我采取极端措施。白炽灯照着我,夜里实在熬不过去,忍不住打瞌睡,头不时歪向一边,警察便将整瓶冰凉的矿泉水浇到我头上,以及我的裤裆里。他们还用半瓶矿泉水击打我的头部,就像我的脑袋是一个充气玩具,肯定是打不坏的。如果再这样折磨下去,我的脑子肯定会出现幻觉,而如果被他们的思路引导,我会编出另外一个故事版本——那天晚上,我和马良一起外出,我杀死了他。我残忍地将他杀害,将他的尸体肢解,丢到一个不知所终的地方。可为什么要把那辆价格不菲的“路虎”车还回去,还要把钥匙交到他父亲手中?难道你是一个变态的杀手吗?

我再一次陷入焦虑,实在为那奇怪的举动编不出更好的理由。

幸亏马良的父亲将我从警察那里解救出来。我父母哭天抢地去找他说情,并给他下跪。我所有朋友都去找他,跟他说马良失踪前的古怪行为。他对我了解甚多,是看着我长大的。等我成年后,多多少少也和他打过一些交道,对我的总体印象还不错。认为我为人厚道,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被警察传唤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就连我父母和妻子也对我产生了误解。如果你平时是个规矩本分的人,警察怎么会找你谈话?警察向来都是代表公平和正义的。苍蝇不盯没缝的蛋!我的父亲,我做人民教师的父亲,竟然给我打了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比喻。

一时间我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想找人诉说,所有人都在躲着我。妻子也和我闹翻了。因为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大吵大闹。最后挺着怀孕六个月的大肚子,毅然决然地摔门而去,回了娘家。

夜里23点。电话响了。

我“喂”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是马良打来的。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在什么地方?

我喉头哽咽,一时间想不起那么多该问的话,以及那么多的委屈。但电话彼端的马良听上去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我肯定生活在电影里,也就是电影的幕布上,也就是你们超常思维中的时间之外。

现在,他就站在一条符合20世纪80年代背景的大街上。恋爱中的男女刚从观众的视线里走过。他周围的人们穿着典型的80年代的服饰——包括我也一样:我上身是一件花格子衬衫,下身是一条藏青色喇叭裤。有烫了头发的年轻人拎着一台老式录音机从我身边走过,播放的是邓丽君演唱的《小城故事》——你听!他大概是把话筒伸了出去。耳边便缥缈响起柔美的女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时间之外的那个隐秘入口真的存在吗?

我问他。我可没有心情跟他来这样的闲情雅致。

真的存在,他说。那天我转到银幕反面,用鹅毛笔蘸了药剂去幕布上画了一下,所画之处,出现了一道清晰裂痕,从里面释放出强烈银光。我蘸了药剂,沿着割破的缺口继续勾画,那种感觉非常奇特,不知你看过氧气割枪割破铁板的情形没有,就跟那差不多。等圆形缺口在幕布上勾画成形,一个巨大洞口便在我眼前显现,从里面释放出强烈的银光。那块切割下来的残缺幕布,正在缓慢向洞的深处坠落,瞬间溶蚀。我探头向洞内观望,看不清洞有多深,光浸透了我,身体瞬间变成一缕空气,那是涂抹在身上的药剂发挥了作用。而从那洞口释放出的强大吸力迅速将我牵制,我向洞的深处急剧坠落……意识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等我完全清醒,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滔滔洪水之中,身边出现了很多解放军战士。我们排成一排,手臂挽着手臂,正用身体阻挡着汹涌而来的洪水……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在银幕上却看到了你们。你,那个电影放映员,还有那对老夫妻。我在银幕上看到了你们。还看到你惊惶失措的样子,看到你去银幕的反面找我,找不到我,便向黑暗的深处张望,好像我的消失只是跟你开的一个玩笑——你或许以为我正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吧?你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听不到,但我知道你肯定在喊我。因为我看出来了,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快哭了吧……

我真的哭了起来。哭着把自己最近的遭遇讲给他听,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也好向所有人证明,我所说的并不是谎言,我并不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他不住地安慰我。语调由最初的柔和,慢慢转为沮丧,他说,我想回去,但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

他辗转生活在胶片与幕布上。在乡村露天的电影场,他从幕布上看下去,看到的几乎都是荒凉而寂寞的乡村场景。人们没有欢笑,即使他身处的是一个多么搞笑的喜剧,也听不见人们在银幕下发出的一丝笑声。只看见他们咧开的嘴巴以及从眼角流露出的深深疲惫。隔几天便会转换一个陌生场景——麦场上、宽阔的街道上、廓大的院子里。每转换一个场景,便证明乡村人家有一件重大事情发生。除那些“文化下乡”的片子外,乡下人娶媳妇、抱孙子,都会叫来放映员,热热闹闹地放上一场电影,以示庆贺。

电影结束之后你在哪?我问。

电影结束后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意识,或许在沉睡吧。梦到和你们在一起。这就像以前生活在时间里一样——白天工作,夜晚睡眠。而在时间之外,却恰恰相反。

你还能见到那个放映员吗?

见不到了。我发现,时间之外的生活是重叠的。就是说我今天晚上生活在这部电影里,而明天晚上,或许就会生活在另一部电影里。这要看放映员是不是去电影公司更换拷贝了。有庆生或结婚的人家,他就会去换一些喜剧或武打电影。如果是“文化下乡”的片子呢,几乎半个月他都不去换一换拷贝。如果他不去更换拷贝,我就要长时间在那部电影里待着。而事实上,从我跟你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电影放映员。可能第二天他便去电影公司换了一部拷贝吧……我在每一部电影之间辗转,生活在幕布上。或许电影结束之后我便在胶片里沉睡。可为什么我置身的电影场景会变来变去呢?很奇怪,我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良的讲述让我感觉到一种趣味。那是一种多么新奇的生活啊——电影放映员轮番换着拷贝,使他在不同的电影场景中游走。一会儿是军人;一会儿是地下工作者;一会儿是武功盖世的侠客,一会儿又变成一个被人追杀的凶徒。

当我向他表露这种羡慕之意时,他叹息一声说,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因为他在电影场景的转换中,偶尔会游离到时间之外的深处,发现银幕上所发生的一切,大多是虚假的。是生活在时间里的人们对历史的一种任意篡改和涂抹。就像我们现实中的生活一样。特别是那些表现当代题材的片子——一个秉公执法的法官,他在时间之外的深处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一个为爱献身的贞洁烈女,往往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荡妇。特别是那些表现战争题材的片子,实在太假了,胜利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一个呼喊向我开炮的人,其实他正在向上级发出请求撤退的呼救;一个即将被执行枪决的地下党,最后往往喊出的是他亲人的名字。真的很假。你知道时间深处的历史是什么样子吗?我沿着电影中的道路往更深处走,看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太惨了,真的是太惨了。那才是真实的战争。我走一段便不敢再走下去了,我怕迷失在时间深处。而你们从银幕上看到的战争只是一个假象,一个主观而武断的被阉割了的世界。

我真的想回去,我想你们,他轻声说。一瞬间让我再次悲伤起来。

但还没找到回到时间之中的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他又这样充满信心地说。不是吗?就像让我找到那个隐秘入口一样,不是费了太多的周折吗。

可能你要在电影中遇到那个叫作本·金斯利的人,他会有办法的,他会告诉你怎么回来。

我也这么想过,但拿来放给乡下人看的片子,怎么可能会出现本·金斯利呢。

电影该结束了,我该挂了。他叫了一声,话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我在街边发现了这个电话亭,本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你打过去,没想到,哈哈,真的打通了。时间之外的通信工具,怎么会和时间里的通信工具连在一起,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里是哪里?好像是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说到这里,电话忽然中断。我再次拨打过去,耳边只有寂寞铃声,仿佛那是一座被时间遗弃的空城。

时间大概过去有两个多月,我收到了一张奇怪的明信片。明信片纸质泛黄,边角部分起了翻卷毛边,显然是经过反复摩擦,或走了相当漫长的邮路所致。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座教堂,隐在沙漠深处,画面下方有几簇仙人掌点缀。古朴中透出一丝简洁,甚或有一些俏皮。明信片的出处不详。从邮戳上看,实在看不出什么。或许是因为邮差大意,第一次他将印戳按上去时,手抖了抖,所以那邮戳便重复着叠印在一起,字迹全部模糊。而明信片的内容一片空白,只有我的名字和收信地址,落款则是一串奇怪的字母。从字迹看,我一眼便认出这是马良写给我的。因为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学,他那拙劣的笔法,拿到天边都能被我一眼识破。

邮戳上模糊的字迹显然不是汉字。我断然否决了是英语的可能,所以我猜测那或许是葡萄牙文字、西班牙文字,波兰文字也说不定。

这么说来,我的朋友马良,极有可能从乡村露天电影场中华丽转身,到了城内某个影院的电影场景里。

接下来,我又先后收到几张明信片,和一页泛黄的信纸。信中马良为我详细分析了时间之外的空间在电影中存在的可能——呈现在电影里的时间是和现实平行的。电影画面之外的时间也在同一条轨道上同步运行。也就是说,有时我们在银幕上看不到马良,但他依旧生活在那个故事里。时间之外道路丛生,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生活。只不过电影结束,所有人的生活便会随着灯光一起熄灭……落款依旧是一串奇怪的字母。但从所显示的汉字来看,依然是出自马良的手笔。

而后来马良打来的一个电话,真的印证了我的这番猜测。

他说他在省城的一家影院里。

当然,在影院里你是找不到我的——我生活在电影院宽大的幕布上。说来事情很巧,可能是学校组织学生观看一部弘扬主旋律的电影吧。而弘扬主旋律的电影大多是老掉牙的片子,于是他隐身的那部电影拷贝,便被辗转调进了省城。因为他从幕布上看下去,黑压压坐满的全是穿校服、系红领巾的小学生。

我暂时不想回去了。

他说。因为省城的影院总在放映外国电影,那些电影里的生活,还算有点意思……况且,我还没有遇到那个叫本·金斯利的人。返回时间之中的办法,可能仅掌握在他一人手中……你猜猜,我给你的明信片,是从哪里寄出的?他略显俏皮地问。哪里?我问。你猜猜。猜不出……是从一个叫新阿拉贡的地方寄出去的。你知道这个叫新阿拉贡的地方吗?不知道,我说。那天影院里放映的电影是《佐罗》,1975年拍摄的,阿兰德龙主演的那部《佐罗》,我们好像都从电视里看到过。那个叫新阿拉贡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墨西哥城。而佐罗用剑画出的“Z”字,并不是借助道具弄出来的。因为他在石头上画出“Z”字,跃马离去,我尾随一帮孩子上前去看,发现真的是用剑尖刺出来的。手摸上去,还微微发烫。我在那部电影里的身份是一个牧师。那里腐败横行,官商勾结,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真的该有一个佐罗出现啦。而我们那里是不是也该有个佐罗出现了呢?他这样调侃说。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道姆·科布的梦境里。这家影院夜场的最后一部电影,总在放这部《盗梦空间》。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如果那群盗梦的人想回到现实世界,必须要坠落或死亡。这和我的想法一样。梦境有入口,时间之外,也是有入口的。就像那部《黑客帝国》,它们阐述的观点都是相同的——另外一个空间确实存在。尼奥的入口是一部电话接收器。尼奥他们还能在墙体中穿行,这多么美妙,比我的想法还要美妙。时间之中,那些不存在的或未成型的东西,都被电影预言了。你没有想过吗?它们真的存在。就像我所经历的——你们应该相信我的话……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一声。好像完全忘记了我为他所付出的那些苦楚。

我反驳他:道姆·科布和尼奥们能在现实与另外一个空间中自由来去,你能吗?你只能进入,却不能返回。你怎么能证明你已经进入了时间之外的通道,难道仅凭一两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以及一张拙劣的明信片,就能让人相信吗?那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他“嘿嘿”一笑。说,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只是我还没遇到那个叫本·金斯利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们急得快要发疯了,他们以为你死了,我大声说。哪怕你给他们寄一封信。而你寄给我的信里,为什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署。你是不是在骗我,难道你以为我是个白痴吗?

他口吃起来。话筒里传来落雨的声音。停了会儿他说,我给我爸爸打过电话的,只是他不接。明信片我也寄过。我打电话的机会很少。你知道,有些地方并没有电话,电影里的年代不同,环境也不同……其实我不愿意给他打电话——他肯定会骂我……话筒里传来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好像一场追逐战正在他身边上演。提到父亲,他的情绪稍有波动,说话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几乎被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完全盖住了……至于不能署我的名字嘛,我应该给你解释一下——我在不同的影片里都有一个不同的身份。我想写马良时,笔下写出的却是电影里那个人物的名字。我的思维受我支配,但我的行为,有时是要受那个角色支配的。

我还想对他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他慌乱的声音:我要挂了,陀螺快停止转动了,道姆·科布的梦境,马上该结束了。

你现在在哪家影院?能在银幕上看到你吗?我大声问。但听不到他的回答,只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响,排山倒海般啸叫着,大概是道姆·科布经历的第四层梦境正在坍塌吧。

我决定去省城影院碰碰运气。仔细查过,省城一共有大小八家影院,那些小型放映厅除外。我一家家去问,问哪家影院在放《盗梦空间》这部电影。当打听到第六家时,一位笑容可掬的影院负责人对我说,怎么,先生你也有兴趣包场演这部电影吗?

原来,这家影院确实连续半个多月放映过这部电影,是被一个煤老板包场的。煤老板看上了一个女大学生,这女大学生特别爱看《盗梦空间》,她迷恋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就像迷恋煤老板的钱一样。从《不一样的天空》开始迷他,到《泰坦尼克》几乎迷死。她迷煤老板,是大四实习那一年迷上的。她被现实羁绊,从而认清了世界的本质。老板说,不就是喜欢看个破电影吗,咱包场!什么时候看腻了咱什么时候算。

半个多月,空荡荡的大厅只有女大学生一人在看这部电影。煤老板陪了她一个晚上,实在看不下去,便再也不来了。乏味的电影让煤老板昏昏欲睡,仿佛他肥胖的身躯也成了梦境空间的一部分。

我之所以有大量时间去影院搜寻马良的踪迹,是因为单位管理相对松懈。每天露个面,跟领导打个招呼,便能空出大把时间。况且马城离省城只有五十公里,全程高速,开车二十分钟也就到了。即便中途领导打电话传唤,赶回去的时间也足够。我在马良出现的那家影院连看了两部电影。我也成了一名特殊观众:几乎对电影情节置之不理,只是瞪大眼睛辨认银幕上出现的每一张面孔。大到主角配角,小到群众演员。恰好两部电影都是大场面,一部战争片,一部体育片,场景浩大,群众演员众多。几乎累到眼睛充血,也未见马良的半点影子。我不时将手伸向裤兜,希望手机振动起来,盼着马良能适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也好锁定他的位置。

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我又换过两家影院。到第三家影院时,我终于发现了马良的踪迹。

是在一条船上。是在《加勒比海盗3:世界尽头》这部电影里。他是海盗头子邵峰的一名手下,在画面中一闪而过——他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锚索。穿着稀奇古怪的服饰,下巴上粘了一撮胡子,但他的个头,以及他脸部的轮廓,特别是他左脸颊上被烧伤的疤痕,让我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在银幕上闪现时,似乎朝下面看了一眼。如果你留意,这个镜头会让人觉得非常突兀。当时正是邵峰和杰克船长剑拔弩张之时,作为一名身临其境的海盗,他怎么会显得如此心不在焉……是马良,肯定是马良!我当即兴奋地站了起来。大喊了一声:马良!我知道,如果按照马良对我讲述的时间之外的结构推算,他在银幕上,即使没有进入画面中心,他所处的时间肯定也会在另一轨道上同步运行。银幕下发生的一切,自然会进入他的视野。

我急冲冲地返回马城,时间已近午夜。给马良父亲打个电话,然后回家,拿上马良寄给我的明信片和信,仓促敲开他的家门。

马良父亲身穿睡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审视我带过来的明信片,仿佛在揣摩儿子的踪迹。我在一旁喋喋不休,他始终不发一言。好像我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直到我说到在电影《加勒比海盗3:世界尽头》里发现马良时,他才摘下老花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吞吞起身去书橱里拿来一样东西,递给我。

也是一张明信片。样式、字迹和我的那些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叹口气,看着我说:

会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

应该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我们驱车去了省城。从电影开演之初,马良父亲便止不住流泪。这种情绪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显得极为怪诞。观众都被杰克船长搞得大笑不止,而悲情却只在这半老男人身上发生。一个吃爆米花的女孩偶然回头,看到正在哭泣的马良父亲,张大了嘴,吐了吐舌头,笑容迅速僵在了脸上。她缩起身子和身边的男友窃窃私语。他们同时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电影过半,邵峰船长和杰克船长的交锋即将开始。我捅了捅马良父亲,悄声说,快到了。海盗船行进在幽暗汹涌的波涛之中。在我们专注的盯视下,那画面竟有了一种慢镜之感。作为邵峰的手下,马良的出现,再次印证了我的眼力——在同一规定的场景中,马良穿着同样的服饰,做着同样的动作。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竟然朝银幕外扬了扬手,扭脸冲我们笑了一下……这个镜头看上去显得更加突兀。虽是一闪而过,但他脸颊上的疤痕却暴露无余。他好像瘦了,肤色黧黑,像个高大的东南亚人。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马良打来的电话。他十分伤感。说在银幕上看到了我和他的父亲。因为那个镜头出现之时,我和他父亲不约而同站起来,冲银幕上挥手。我觉得对不起他,太让他操心了,他哽咽着说。

你在哪里?难道海盗船上也会有电话?

他抽了抽鼻子。我在电话亭里。你们走后,电影仍在上演,是一部叫作《狙击电话亭》的片子。我迫不及待地给你打了这个电话。我是不是也像电影里的这个男主角一样,在生活中做了很多伤害别人的事,却浑然不觉,命运最终被一个不露面的杀手操控?

难道你的命运也被他操控了吗?

没有,他说,命运还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我和马良父亲再次去省城,先找到一名文化局的官员。看来他们关系甚密。说到事情的初衷,马良父亲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搪塞过去。官员带我们去找影院负责人。一个中年胖子接待了我们。他显得诚惶诚恐,拉着那官员的手,不停地说,打个电话就行了嘛,何必劳您大驾。眼睛不时向我们这边瞟过来。当马良父亲说明来意后,这胖子心花怒放,他完全释然了。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双赢的事——既送了人情又赚到了钱。那位官员调侃他说,老马是他们市著名的民营企业家,你放心,钞票少不了你的。胖子笑眯了眼,再次握住马良父亲的手,连连说,哪里哪里,六折六折。朋友朋友,都是朋友。

事情是我和马良事先在电话里讲好的。当我们再次说到那个叫本·金斯利的人时,我想到了那个煤老板。我说,何不叫你爸也去那家影院包演几场电影呢?就演本·金斯利主演过的电影。如果你不离开那家影院,你就肯定能见到他。

对呀,他兴奋地叫起来。我差点忘了。我已经辗转过上百部电影,却一次也没遇到过他。如果遇到他,或许他会给我些提示的。他或许会告诉我,我到底是生活在幕布上,还是生活在胶片里。如果生活在幕布上,为什么会在几家电影院转来转去?如果他能告诉我回到时间之中的办法,那就更好了。那我就彻底自由了。

我们选的是一部叫作《波斯王子:时之刃》的电影。由迪斯尼工作室拍摄,取材于一款出自育碧的同名畅销游戏。我们之所以选择这部本·金斯利戏份不多的电影,是因影片里讲述的故事,和马良现在的经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故事的大意是:传说中,在古代的西亚大地,圣城阿拉木特存在着两件魔法宝物,一个是小巧的时之刃,另一个是巨大的时之沙漏,拥有这两件宝物,即可获得控制时间的力量和永生不死的躯体……如果马良足够幸运,或许能从电影中得到那两件宝物,那岂不是更好。

电影开演之后,马良父亲不时探头问我:哪个是本·金斯利?

我指给他看。

他说,这不是一个外国人吗?看着就不像好人,马良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我笑笑,对他解释道:本·金斯利在这部电影里饰演的本来就是坏人,为了坐上王位,不惜一切代价想得到时之刃,让时间倒流,让他年幼的兄长饲虎。

马良在哪?

攻城大军拥挤在阿拉木特圣城之下。波斯战士们头戴盔甲,遮掩了他们属于古雅利安人血统的英俊面庞。看不到马良的身影。在尼扎姆出现的庆祝胜利的皇宫大厅,在达斯坦向尼扎姆口袋里塞信件的阿拉木特圣城繁华的街道上,我们找不到马良的任何踪迹。他或许又辗转去了另外一块幕布……而实际上,在这浩大的战争场面里,想辨认一张普通面孔,也确实困难。

马良在哪?

马良在哪?

随着影片的进行,他的父亲在不断追问。他由先前的期待、焦虑,甚而变得绝望。当一切归于结束,他几乎瘫倒在座椅里。偌大的影院大厅阖无人迹,时间在这里显得如此无趣和荒凉。甚至直到我们驱车走在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这个伤心的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他还生活在那块幕布上,一定会碰到本·金斯利。如果他碰到了本·金斯利,一定会从他那里得到回到时间之中的办法。

我安慰着他。

他吐了口气,好半天才说,我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啊。

接下来,我真的无法向你详尽描述马良回归时间之中的那段过程。那段过程显得太过漫长,却又极其琐碎。而此时马良生活在幕布上的新闻不胫而走,成了马城的一大怪谈。不知是谁透露出去的。作为马良最亲密的朋友,也算是亲身参与了这段离奇经历的人,我在马城一时间也成了名人。当人们向我印证这件事的真伪时,我处于恍惚状态,对此事闭口不谈……因为那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了,马良几乎中断了与我的联系。他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就是他父亲在影院包场放映《波斯王子:时之刃》之后。他说他见到了本·金斯利。并且和这半个印度人有过简短的谈话。作为一支纪律严明的波斯军队,下属没有礼貌的搭话很快便遭到了上司的惩罚,他被打了五十鞭子。本·金斯利骑在高高的马上,傲慢阴险的目光甚至没有向下瞥一瞥……如果马良不能从时间之外回归,我的任何说辞都会成为妄言……那段时间,马城人多了一种高雅的嗜好,他们利用节假日时间,成群结队涌向省城,去看每一部或好或烂的电影。期望在幕布上与马良相遇,从而印证这枯燥生活中是否真的有奇迹存在。但没有,他们一次也没有看到过马良。无数次的期望沦为失望,他们开始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它是不是某个别有用心的人编造的一个谎言!

在马良回归之前,我又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

他说,他找到了回到时间之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他。

杀死他!杀死那个电影中和我身份吻合的人。杀死他之后,我就能脱身。只是这样做的话,会打乱整个电影的布局,结局会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你从谁那儿得到的这个办法?

你可能猜不到。说来有些奇怪,我是从《史前一万年》电影中那个祖灵老妈妈口中得到的。她像一个邋遢、让人恐惧的巫婆。但她能看到亚高族部落的未来,能预言一个伟大猎人的诞生,更能窥破一个人命运的走向。

你要杀死的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他还没有出现,大概那部电影还在筹备中吧。

自此我格外关注起即将上映的新片消息。哪怕一个流产掉的剧本,也不放过。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影迷,说起电影来总是滔滔不绝,不知道这算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直到影院里传来要上映那部新片的消息时,我再次发现了马良的踪迹。

事实上,在电影还未公映之前,我就从电影海报上发现了他。那是一部叫作《赴死》的电影。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贞观六年腊月,天降瑞雪。唐太宗李世民心情不错,信步走出皇城。看着长安街上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心中很是欣慰。他忽地想起另一类人——那些关在监狱里的死囚。此刻他们在想些什么!于是太宗来到大理寺,亲自审核死刑案件。唐朝初年,全国死刑犯并不多,改革隋朝法律后,减去了很多死刑条文。贞观初时,全国死囚犯不足百人。太宗调查的结果是——全国共有近四百名死刑犯,都集中在大理寺监狱。

进入牢房之后,太宗挨个询问,与他们沟通。犯人们都说犯下死罪,死有余辜,不冤枉。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死囚,太宗龙心大恸,于是下了一道让全国震惊的圣旨:全体已决定执行死刑的囚犯,一律释放,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等一年之后的秋天,再来京城集结,等待问斩。

死囚们全部惊呆了。这样无条件释放他们回家,真的跟做梦一样。

贞观七年,也就是一年之后,当初放回去的死囚400人,没有人带领,也没有人监督,各自从全国各地返回长安,无一人缺席。太宗欣悦之下,全部赦免了他们的死罪。

这部电影的导演还算有些名气,我在这里就不说他的名字了吧。而电影里的演员,起用的全部是非职业演员。其中那个饰演罗成的演员,他的名字,竟然就叫马良!电影以五个囚犯为主线,讲述他们在回城赴死路上的一段惊心动魄的遭遇。这几个人都是一根筋的主儿,不论遭到仇人截杀,还是遇到美人挽留,他们终究是涉过山山水水,迢迢路途,最后回到白马寺监狱。用他们的执拗,渲染了电影所要表达的一个伟大主题——诚信。而诚信,不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严重缺失的嘛。

当电影第一款海报在网上发布时,我便发现了这个秘密。罗成身穿褴褛囚服,乱发纷披,眼睛与左脸上的伤疤,确乎就是马良生活中的样子。他站在五个囚犯正中,侧着身子,怒视前方……而海报上美人的背影,以及曲折迂回的道路,让人不禁对这部电影充满了期待。

电影公映那天,我独自去了省城影院。

我未将这种猜测透露给任何人。觉得马良一定会出现在这部电影里。这不是巧合,这大概是命运最终的安排。电影进行到十二分钟时,那个叫罗成的囚犯在画面中出现了。从监牢外射进的光线清晰地打在他的脸上,险些让我会心地微笑起来——他就是马良,没错,他真的是马良!这个已离开我身边长达两年之久的朋友,他凭借几张模糊的明信片,和几个令人可疑的电话,告诉我他去了时间之外。而我现在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倾心于表演的人。他只是去了某个影视基地,夹在那些怀揣梦想的人群中间,一边跑龙套,一边做着手脚——他做着手脚只是想混淆我们的判断,让我们相信他是一个超脱了世俗生活的人。而现在,他看上去终是混出头了,他成了一部电影的主角。从此他会片约不断,和那些大腕明星搭档拍片,去各大国际电影节上拿奖……其实我想对他说:马良,做一个电影明星,不是很好吗?你何必要撒那样一个谎呢?弄得跟真事似的,搞得别人焦头烂额。你当初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却总是说,厌倦了这灿烂如烟花般的俗世生活。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泪水。当我回到马城,把这个事实告诉他的父亲,告诉所有的朋友时,我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们或许认为我是因得到了马良的确切消息,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但我想告诉他们——其实不是,真的不是。那泪水包含的内容很多,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们结伴去看那部电影。当看到马良出现时,朋友们都欣喜地叫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说,这不就是马良吗?这可不就是马良!朋友们甚至和身边的观众吹嘘起来:你们知道这个电影的主角是谁吗?

他是我们的朋友。一个曾经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他叫马良,他喜欢表演,如今他成了电影明星。

很多人都羡慕地看着我们。

我们遍查那个摄制组的电话,最后找到一个肯接听我们电话的人。

他说,马良?噢,马良,他参加完影片宣传之后,已经去了李安的摄制组,去参演另一部大投资的影片去了。我们也找不到他。他平时就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今他成名了,一般普通观众就更难联系到他。如果你是他的影迷,有什么话,我可以托人转达给他。那个摄制组里有我的一个朋友。

但故事却并未结束。

这个叫马良的人,这个声称找寻时间之外隐秘入口的人,这个被大家以为成了一个电影明星的人,在两天后的一个傍晚,被人送回了马城。他穿着褴褛的囚服,乱发纷披,左脸上的疤痕,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奔赴在路上的死刑犯……他嘴里说着拗口的属于遥远年代的话,他在说太宗、谕旨、仇人、追杀、赴死……我们都听不太明白。而据送他过来的人说,这个奇怪的疯子是在影院的幕布下发现的。他确乎是疯了,一直都在说着电影台词。

第二天我再次赶往省城,去看这部叫作《赴死》的电影。发现故事的整个格局真的改变了——那个叫作罗成的囚犯在赴死的路途中被人杀死了。那400人的囚犯名单中,唯独少了他一人。而据我后来考证,在全国各大影院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节。而唯独省城这家影院,每当放映这部电影时,才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这简直成了世界电影史上一个令人猜解不透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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