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尘

[引言]

国之有难，凭谁向前？

毛泽东对王震说：“我们家乡人多，可以调一些去。”

就这样，二十世纪中叶，十三万湖南乡民，作别祖辈的胞衣之地，远赴云南边陲，开始了另一种悲壮人生。

这一切，似乎已被历史遗忘。而在五十春秋后，一支以白发老者为主的返乡祭祖千人队伍，震动了湘中故土……

场序

祭祖 别乡 抗寒 顶风 追梦 壮行

时间 1959年——2009年。50年间。

地点 湖南湘江中游——云南边境林莽。

人物 肖远强——乡民，23岁（1959年时）

匡小春——肖远强妻，19岁（1959年时）

肖湘来——肖远强子，16岁（1976年时）

李秋莲——村女，21岁（1959年时）

肖福保——村民，35岁（1959年时）

福保妻——村民，30岁（1959年时）

秦永川——支边带队干部，32岁（1959～，-j-）

王浦生——上海知青，20岁（1976年时）

阿雅——馒尼族少女，18岁（1976年时）

木雅——阿雅之女，20岁（1999年时）

村民群众若干

第一场 祭祖

[2009年。暖春。

[湘水涌绿，湘山迭翠，红石崖下老祠堂。门前古樟如巨伞撑开，撒下一片浓荫。

[节日氛围，村民雀跃。

[一声汽笛，远处火车轰鸣声，越来越近……

[男女声合唱：

清明时节半雨晴，

悲喜交集娘家村。

万里春风南天来，

彩云送回远行人。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一群白发老者踉跄上。久别亲人相见相认，

激情难按。

[领唱·合唱：

别故土——

一瞬间五十春秋，

天涯客怎禁那半世乡愁！

寻归途——

旧山旧水旧时路。

往昔的风情却早已不见留。

猛抬头，寂寂然先祖祠堂在，

齐上前，跌跪尘埃孩儿三叩头……

[场面悲催。

远强 老伙计们！

（唱）庆相逢，且莫把悲泪抛，

祖宗在上喜眉梢。

当年十万壮士行，

白发归来气更豪！

[远强朗笑，众亦破涕为笑。年轻的村长

跳上台阶。

村长 各位长辈，长长辈，我是村长，是晚辈，晚晚辈。故乡欢迎你们！

村干 骨肉亲朋先相认，再去各家叙旧情。回头到祠堂，就是村委会里——

村长 为亲人们接风洗尘！

[众热热闹闹分头下。

村长 远强大爹。

远强 村长，还要等一位从云南请来的客人。腿脚不便，我儿子陪着他。

村长 哈，领导早告诉我们了。他，可是贵客！

远强 对，我们的贵客秦永川，是真正的老资格，老革命。那一年，就是他在最后的时刻，亲自点了头，领我上了路，从此，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村长 有故事。

[远处有人喊：“村长，请来一下。”

村长 我去去就来。

远强 快去忙。

村长 对啦，我差点忘了。大爹，前几天有人在打听你呢。

远强 什么人？

村长 一位老太太。我刚调来不久，不熟，说是你的小学同学。

远强 还说什么？

村长 没说什么，她只是随便问问。（下）

远强 哦。（四处张望，沉思默想）

（唱）南风起，樟树叶儿沙沙轻唱，

夕阳照，老祠堂凭添苍凉。

天涯远，归路长，人过古稀，

故乡啊，你可还相认当年的小儿郎。

原本是，赤脚草笠放牛娃，

乡民的梦不过是——

年年丰登四季安康，

娶妻一房儿孙满堂。

难忘那一年，一声召唤动三湘，

国有危难，万众齐上。

不是打仗，也是打仗，

入列出发赴南疆。

别故乡，离爹妈，

还割舍了那青梅竹马两情依依的好

姑娘。

翻千山，涉万水，

破疫瘴，闯林莽，

驱恶兽，辟蛮荒。

血汗交进绘宏图，

拼将青春谱华章。

到如今——

彩云下的橡胶园，排行布阵威武雄壮，

忠诚的人们，用千万万双手支撑着

巍巍中华的神圣脊梁！

[领唱·合唱：

啊……

战士卸甲宽余后，

夜半人定起乡愁。

一世前行不后顾，

人生向晚频回首。

思乡梦已醒，仍如梦里留，

细看这真真切切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不由得——

多少年的游子泪。一朝尽情流……

[肖湘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皓首如雪的

秦永川上。

湘来 爹！回老家了，刚才那拨老爷子、老太太，一下车跑得可真快。

永川 远强，你还等什么等！

远强 老领导，急什么。爹妈过世后，在这儿已经没什么近亲了。这次返乡，就是祭祖、上坟。

湘来 我呢，从没来过，寻根。

远强 还有，就是陪您乡里、县里，旧地重游。

永川 你真是个有心人。

湘来 爹，你们先在这儿怀怀旧吧，我去找村长他们。（下）

远强 老领导，你看看这个地方，还有印象吗？

永川 江边，山前，石崖，樟树，老祠堂，村委会……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远强 对，您来过，就是您，一位随军南下的老兵，县政府指派的带队干部，在这儿给我们作了一个富于感染力煽动性的报告，好家伙，一下子就把我心里的火种呼拉拉地给点燃了！

永川 没错，就在这台阶上作的报告！

远强 我就在台阶下报的名！

永川 一番折腾，最后批准！

远强 对，对。从此后，跟你们去支边的十三万人中，有了我这一个肖远强；跟我去云南的必须的女人，乃是我妻匡小春！

永川 缘分，缘分！

远强 对，你和我们，缘分；我和匡小春，也是缘分。

永川 可惜，小春跟你一辈子，别爹娘，走天涯，到头来大灾之年百里借粮，落下了个重病缠身，终于没能熬到返乡这一天。

远强 我会代她到她爹妈坟前去磕头、烧香。

[沉默片刻。

永川 远强！小春心好呀，临危之时，悄悄托我给你留个话……

远强 留个话？

永川 回到家乡，你应该去找一找、见一见当年那个……

远强 李秋莲。

永川 如果方便，见她一面。小春说，她若地下有灵，也会宽心。

远强 （沉思地）永川大哥。说到这事，你看，我和李秋莲最后见面分手，也是在这儿，在这棵樟树下。而今，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人老了，树也老了……

[灯暗。黑暗中，传来李秋莲的声音：“远

强哥！别跑这么快，等等我……”

[女声合唱：

多情女早盼那花好月圆，

闺房里悄悄正把喜字剪。

猛然间——

一声令传，地转天旋。

活活急煞爹和娘，

生生害惨了李秋莲……

第二场 别乡

[1959年，初冬。

[灯亮，地点同前，只不过一切都是50年前的景象。那棵樟树尚十分年轻，枝叶繁茂。

[祠堂时为公社的大队部。众青年男女多成双成对地进出，十分欢快。

[远强兴冲冲地上。

[秋莲声音：“远强哥！等等我……”气喘吁吁追上来。

远强 （唱）新青年，鲲鹏展翅向远方，

秋莲 （唱）天大的事，怎不共同细商量。

远强 （唱）我两人，只是结婚证未扯，

秋莲 （唱）办喜事，早定在明年端阳。

远强 （唱）新中国天地广大伟业开创，就结婚，就报名，奔赴边疆！

秋莲 那怎么行！

远强 那怎么不行！

秋莲 （唱）眼见他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远强 （唱）眼见她愁眉苦脸，心无主张。

秋莲 远强！

（唱）爹妈念，大事情要三思，不可太莽撞，

爹妈哭，他俩老了，舍不得女儿离家乡……

远强 （唱）开口爹和妈，闭口家和乡，没想到你一肚子的陈旧思想！

秋莲 （唱）爹妈千斤重，你能有几两？

远强 （唱）这一句，堵得我张口结舌接不上腔！你！

秋莲 你！

[二人分坐两向，各生闷气。

远强 李秋莲同志！你……你怎么这样顽固不化！

秋莲 我顽固？我不化？那……你还喜欢我干什么？

远强 （连珠炮似地）小祖宗，具体情况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新中国碰到了大困难，没有橡胶啊，汽车没轮胎了，走路没胶鞋了，好多事要瘫痪了，毛主席他着急了，把王震将军召去了，咱湖南人多，又舍得干，发动大家去支援呀，云南可是个好地方呀……

[秋莲又忍不住想笑了。

秋莲 你说的全对！

远强 那就行了！我告诉你，连我们的县长都报名带队去云南了，你还不感动？

[秋莲低头不语。

[远强抓耳挠腮，回头，找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时间，忙走向秋莲。

远强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4点35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下班了，最后报名也就截止了！

秋莲

……

[远强悄悄走到她身后，狠狠地作打人状。

永川 （上）干什么，干什么？哦，小俩口，有事好好商量。

秋莲 谁是小俩口？我跟他没关系！

远强 不，太有关系了。

永川 （笑）年轻人，都别急，（端详）哦，我明白了。（看手表）还有时间，快下决心。

远强 我知道，您是秦干部！

永川 秦永川。

远强 秦永川同志！您的动员报告，我俩都一起听了。我听了心明眼亮，热血沸腾。可她呢……

秋莲 我思想落后。

永川 最后怎么想的？

远强 想法很简单，两件事情：一，马上登记结婚；二，马上报名出发。

永川 我看还不简单。（看手表，下）

远强 没有时间了，今天，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秋莲 （起身）远强，现在是新社会，你还想包办？

远强 你……真的不同意？

秋莲 （想了想，认真地）你……要办，你一个人去办吧！

[跑下，又回头，摘下手上的订婚戒指。

远强 你！

秋莲 订婚戒指，还给你。

[远强连连后退，不接。

[秋莲无奈，转身跑下。

[远强追下。

[此时，又有几对年轻人跟着秦永川说笑着上。

[秦永川看见又一个女青年来了，便关心地走向她，来人是匡小春。

永川 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小春 大哥，让我去吧。我是共青团员，有颗火热的心。

永川 不行不行，我给你们解释得很清楚。上级规定，不收单身男女，务必夫妻同行！

小春 （又羞又气）我到了那儿就找……还不行吗？

永川 不打折扣，不开后门！

小春 大……大叔！（哭）

永川 大爷也不行！（领着几对中青年男女进门）

[远强灰溜溜地上，徘徊。

[小春也在一边徘徊。

二人 （唱）猛抬头只见那日头偏西，

这干部扛枪的出身，他只认死理。

小春 （唱）哪想到，说我是单身姑娘不准去，

远强 （唱）哪想到，我有女友却难结成好夫妻。

二人 （唱）婚姻本是大好事，今天却成大难题！

小春 （唱）除了哭……没有什么好主意？

远强 （唱）想破头……老天爷也难出奇迹！

[二人徘徊，无意相撞。

远强 呃，你不是溪头磨坊边匡家的……

小春 匡小春。我知道，你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肖远强。

远强 你哭什么？小姑娘。

小春 谁是小姑娘，去年就满18了。

远强 对对，是大姑娘了，那你哭什么？

小春 我哭……为什么没有早结婚。

远强 什么？没早结婚，就哭？

小春 不是的，哦，是的。我要报名去云南，人家说，不结婚就不合格，不让去。

远强 唉，也是被没结婚给整的。大姑娘，真巧，我们碰到了同一个问题。

小春 你也没结婚？

远强 是呀，这叫“同病相怜”。

小春 那……你想怎么办？

远强 那……你想怎么办？

二人 （同时）赶快结婚！来得及吗？必须今天！

难哪，不可能了！

[二人有意无意互望，忽然不好意思。

远强 哎，这位……大姑娘。

小春 我叫匡小春！

远强 对，匡小春。（仔细端详）

小春 你……看什么呀？

远强 匡小春同志……我呢，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小春 想法？

远强 看看……能不能变成一个办法。

小春 办法？

远强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碰上了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就不能一同来解决这个问题？

小春 怎么解决？

远强 你还没有想到？

小春 你已经想到了？

远强 其实，你也想到了……

小春 嗯……

远强 匡小春，小春，闲话少说，我建议，我们俩马上结婚，解决问题！

小春 对，马上结婚，解决问题！

远强 你同意了？

小春 哎呀，谁跟你结婚呀……，不行，不行！

远强 是呀，不行不行，对不起。

[二人都急转身欲离开，又悄悄回头。独自思考，相互打量。

远强 （下定决心）匡小春同志！

小春 （勇敢面对）到，肖远强同志！

远强 （唱）我二人都有远大理想，

何不妨一起结婚比翼飞翔。

小春 （唱）远大理想能实现，固然十分好，

女儿家说嫁就嫁实在太荒唐。

远强 （唱）你若怕弄假成真不舒畅，

我同意写字据保证不圆房。

小春 呀！（唱）他这人很忠厚，我暗把心放，

先登记去云南，料也无妨。

远强 小春……

小春 远强……

[二人对视，步步走近。

[秦永川出现在祠堂台阶上，高声喊话。

永川 乡亲们！我们的报名手续就要结束了。大家把准备工作做好，明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全县最后一批两万人整装出发！

[众欢呼。

[远强和小春，手拉手走向秦永川。

二人 还有我们！

（唱）

莫笑我俩，突击结婚年少轻狂，

为报国，且由人说短道长。

永川 很好嘛！

（唱）新时代，新青年，新风新时尚，

众 （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又多人一双！

[众大笑。

[灯暗，复明。

[次日早晨。朝阳升起，大樟树下热闹非凡。

众成双成对或拖儿带女，扛着行李上场。

[秦永川一身老兵装束，忙上忙下。

[令人瞩目的是，肖福保手牵着老婆，用箩筐挑着两个胖娃儿，着急赶来。

[众围上来看热闹。

一乡民 哎呀！保伢子，没想到你全家也光荣加入了。

福保 是是。一来嘛，支援国家建设，人人有份；二来嘛，你没听宣传上讲：我们去的那地方，真是一片好风光：香蕉黄，菠萝香，摔倒在地抓把花生在手上，抬头看，碰见一头大白象。还有，还有……人人都吃国家粮。

一乡民 保伢子，真会想。

福保 （低声）到那儿，要吃饱了，不定再生他几个，人丁兴旺！

[众笑。集合的哨子吹响。

[远强与小春上场。

[内声喊：“第七大队集合了！”

[走的人与送的人，不成队形地挤在一起。

永川 同志们！乡亲们！

（唱）且听一个老兵掏心窝，

此一去山高水远艰险多。

我秦永川，黑龙江入伍到湘江，

今天哪，随队又背起了行军锅！

人心难齐，有心报国，

生命大舞台——生旦净丑末，

各人都要演好自己那一角。

我敬佩大家，迈开了光荣步伐，

未来岁月，愿风雨同舟，

生死与共，齐唱英雄歌！

众 放心吧！

（唱）都是南蛮崽，都是湖南骡，

人直一根筋，成团一蓬火。

本事有大小，实心真为国，

湘人重名节，拼死也快活！

永川 （感动）敬礼！

（火车汽笛声。

福保 哎，这回真的要走了。老祖宗，肖福保我从此就少陪了……

[向祖山方向磕头。

[众沉默。箩筐里的一个娃儿忽然大声哭

起来……

[此刻，一曲动情的《思情鬼歌》从远处传来。众回望，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山崖上凄凉地唱着：

我俚满哥哥鬼吨，哦呵呀，

昨日搭个信哪，

害得你家妹妹，哪呀哎子哟，

眼望穿哪，你只鬼吨……

[有人认出了她：“是秋莲妹子！”

[远强一愣，回顾，怆然。

[男声领唱、伴唱：

汽笛吼一声，

风雨万里程。

有情却无情，

谁解男儿心？

[火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灯骤暗。

第三场 抗寒

[1976年。早春。

[幕间合唱：

汽笛长鸣声悲壮，

人生苦旅叹沧桑。

潇湘锦绣入梦境，

万年丛莽开蛮荒。

酸甜苦辣尽尝遍。

胶园千里笑眉扬。

风雨雷电日月星，

浩歌青春铸辉煌！

[歌声中，天幕显影：胶林青青，阳光如

瀑。农场员工和各族男女青年穿行林间，

歌声舞影……

[灯亮。云南西双版纳林区勐美农场，肖

远强的家。屋后可见漫山遍野密密丛丛

的橡胶林。

[匡小春上。她已步入中年，显见清瘦。

小春 （唱）年年春，又逢春，春风微冷，

十六载，终迎来，返乡之程。

似见老娘亲，黄昏独倚门。

恨不能伏膝下，伴母度光阴。

回眸看我夫，白发早暗生。

负重分身难，催妻快动身。

家事理还乱，天下不太平。

动乱年年，苦了百姓。

老天添乱，春日无春。

更听闻特大寒潮频频报警，

或恐大难要降临？

看天边——

风诡云谲，蓦然心惊！

[收拾行装，五心不定。

[湘来上。

湘来 妈。

小春 湘来，听说是特大寒潮，我好不放心。

湘来 爸说你铁定要走，别再拖了。

[浦生和阿雅上。

湘来 妈，你看谁来了？

阿雅 小春阿妈，爷爷要我给您送一腿腊鹿肉，还有我们馒尼人做的好香好香的软米饵丝，带到毛主席家乡去。

小春 阿雅，谢谢你们了。

浦生 肖阿妈，我这儿还有。

小春 浦生，你一个上海小知青，苦巴巴的，还有什么东西送给我？

浦生 野灵芝，这是在林子里采到的。我妈妈信上讲，不要寄回来，一定要送给平时最关心你的那个湖南阿妈。

小春 咳，你们这些小毛头，大老远从上海下放过来，比我们湖南还远一半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得去……

浦生 （哽咽）阿妈……

湘来 妈，瞧你。浦生，男子汉大丈夫！

阿雅 （凑上去给他抹眼泪）不哭。

小春 浦生，你看，小阿雅也疼你呢。

[阿雅、浦生不好意思。

[此时，天色越来越暗，乌云漫天，大风陡起……

小春 哎呀，变天了！大寒潮真的要来了！（跑出

门外）不好，降温了！

[远处，响起急促的钟声。

浦生 是紧急集合！（跑下）

[屋里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声声不停。

小春进门，不敢去接。

[此时，远强匆匆进屋，接听电话，面色严峻，望天。

[天幕上，密密胶林在强风中剧烈摇曳，

枝叶乱飞……

[远强跑上屋外高坡，众人纷纷集合拢来。

远强 （唱）老天爷突然变脸不讲情面，

西双版纳天寒地冻惊现冰点。

胶枝在滴血，

胶叶在哀喊。

众人 （唱）多少年，从未见过如此大劫难，好生叫人痛彻心肝……

远强 湖南老乡，上海知青，全场员工们！

（唱）东西南北来，今要抱成团，

此时不硬扎，何时称好汉！

快保卫胶林，

快拯救家园。

众人 （唱）老子们今天豁出去啦——

誓不胆寒，怒目向天！

[灯骤暗。天幕显影，悲壮画面。

[众点燃柴禾，势如烽烟。

[有人扶起胶苗，捆绑支架。

[一位老者跌倒在地，举手吁天。

（小浦生脱下夹克衫，包在树干上。

[小湘来一把抱住树身，为它挡寒……

[昏天黑地，风狂雨暴……

[久久的喧嚣后，是出奇的安静。灯渐亮，

仍是肖远强家。

[湘来费力地把浦生扶进来，他已半昏迷。

[小春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阿雅忙接过喂浦生喝。浦生睁开眼睛，众扶他进内室歇息。

[远强一身泥水，大步进屋。他对从屋内出来的湘来、阿雅说了些什么。二人与另两个青年一同跑下。电话铃响，远强忙接。

远强 哦，农垦局，秦局长！老领导，情况很糟，25天罕见低温，全场受灾率85%。绝大多数救不过来了呀！什么，全省胶林整整损失了二十五万亩，整整二百万棵！……是，想方设法，继续抢救！哦，你已经跑了七八个农场，马上要到这儿来。是，我们等你！

[大口喝完姜汤，深深喘了一口气。

远强 小春，我在想啊，其实有专家早就警告过，目前大面积种植的品种，有抗寒能力，但还不能保证绝对防大寒，抗大灾。哪知道，最坏的情况这么快就应验了！

小春 我们全农垦系统，不是一直在拼命努力研究更新的品种吗？国家急缺橡胶，又不能干等，怪只怪天老爷……

远强 怪天？不，怪我们自己！一股热情，一股干劲，一点冒失，一点侥幸，结果是一败涂地！

[屋外，只见刚刚撤下抗灾一线的老少员工们，个个筋疲力尽地先后走过。

[远强走出家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从反向走过来肖福保两口子，还有另几个员工，他们在轻轻说着什么。又和下班的人交谈。

[一员工拿着一棵橡苗的残枝上，摇头，抹泪，给福保看。

福保 完了，真的全完了，十几年的心血呀……

员工 就是这一棵，寒冬天我老婆可是把自己的奶水都喂了它，就当它是我那死去的娃娃呀……

[众激动，感伤，都哭了起来。

远强 （一边哭一边吼）哭，哭什么？哭有用吗？

（他自己也禁不住抱头蹲了下来）

[汽车的声音。秦永川仍是一身旧军装，

急匆匆上。

永川 远强，远强，肖远强场长！（发怒）站起来！

远强 （霍地起立）对不起，局长！我不是孬种！

永川 我相信！

远强 老领导，放心，出勤率90%！

永川 还有什么困难？

远强 没有困难！

永川 你说没有困难，我再来问问。

[永川看着肖福保，他连忙低头，往后缩。

永川 哎，这不是福保保伢子吗，好久不见。来，你说说，有不有困难。

福保 有有，不不，没什么困难。

永川 吞吞吐吐，有话没说完。

福保 是，我没说完。这些天啦，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打算就帮上级，帮农场解决点困难。

永川 哦？怎么个解决法？

远强 福保，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福保 二位领导，不瞒二位，这几天场里好些个老伙计在一起，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下决心给公家解决困难……

远强 快说，怎么回事？

福保 别人我不代表，就我，我这一家四口决定了，走。

远强 走？

福保 回湖南，回老家，这不就给公家解决了一点具体困难吗？

永川 （沉思地）嗯，有多少人这样想？

福保 那搞不清，肯定还有。反正我是决定，走人。

小春 福保大哥，嫂子，眼下这种情况了，你们真的要走？

福保妻 小春妹子，我们也是回去看看呀。

福保 是呀，都听说，你不也是回湖南吗？

小春 哎，我是请假……

福保 正好，可以同路。你是场长家，万一有个便车什么的——

福保妻 那更好了。

永川 福伢子，你行啊！

[小春气急欲昏，远强忙扶她一把。

小春 （唱）此一言堵得人泪涌双眼，两件事实在是毫不相干。

远强 （唱）眼见她瘦弱身心中暗冷，一时间方寸乱有口难言。

[众人低语，反应不一。

甲 其实，到了这步田地，回去看看也行。

乙 早听说分了田，现在日子好。

丙 你俩别添乱了好不好！

丁 肖福保，自己事就自己事，你乱扯别人什么？

福保 是是是。

（唱）心里有话我干脆讲穿，

天降大灾毁了农场家当大半。

国家粮吃到这步只怕要饿饭——

部分人 （唱）大难临头莫怪众人打小算盘。

永川 讲出来好，讲出来好。

小春 呀！

（唱）人心浮人言杂不可慌乱，

此时侯我岂能自回湖南。

莫急娘在盼，莫怕病来缠，

匡小春，想起了我还是个共产党员！

[小春沉下心来，上前。

小春 这是请假条，介绍信，（撕掉）我，不走了。

众 匡小春……

福保 哎哎，这事弄的！（对其妻低语）那，我们……

福保妻 （低声）别人怎么想别管。老倌子，我们还是……走。

福保 （可怜兮兮地）两位领导，众位乡亲，看在我保伢子也算干了十几年，眼下……实在是扛不住了。（自抽耳光）请放心，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干，当个公社好社员，绝不给农场丢脸！

[众沉默。

福保妻 那，就算领导和大家同意了。（低声）快走吧。

[二人欲下。

[永川和远强轻轻商量了一下。

远强 慢点走！

[福保吓了一跳。

远强 告诉你们，这里就算只到昆明，也还有千把里路。爬山、过水，钻老林，半道上有野兽，还可能有国境外偷越来的敌人。

福保妻 （硬起脖子）我们……不怕。

永川 你们有路费吗？路上有吃的吗？

福保 这……反正，人贱命硬。

[二人欲溜。

永川 回来！告诉你们，自己不疼自己，农场还不放心呢。

远强 听着。反正，这些年你们也不是头一个回去。政策不变，去留自愿。给你开介绍信，发路费，还派人送到安全地方。听见没有？

福保妻 （有些感动）听见了，我们真的是先回去看看。

福保 （抹泪）到时候，没准还回来。

远强 （生气）好了好了，一路平安！

小春 再等一下。

[跑进屋内，捧上一些东西。

小春 乡邻乡亲的，你们回去，我也没什么送的。这点礼物，土产，现在自己用不着了，算是晚辈给你家老爹娘的一点心意吧。

福保 小春大妹子，我们一到就去看你家的老母亲。

福保妻 我们会记得照顾她老人家。

二人 老家的人等你们回来。（向众人鞠躬，下）

[秦永川上前，紧紧握住远强夫妻俩的手。

[这时，湘来、阿雅和两个年轻人跑上。

[阿雅进内把浦生也扶了上来。

湘来 报告，我们刚才去看了，那棵1933年刀安仁老先生种下的中国橡胶“母亲树”——

青年们 安然无恙！

阿雅 佛佑吉祥！

众 太好了！

永川 我的老上级，王震将军六。年来这儿种下的那棵“将军树”呢？

湘来 看了看了！它昂首青天——

青年们 威武雄壮！

[众鼓掌。

[一个研究人员兴奋地上。研究人员报告！今天我们又陪着几位专家再作考察。尽管损失惨重，但不同品种，不同高度，不同环境的情况都不一样。专家说，虽然还活着的少，但活着就有道理，活着就有希望！

[众兴奋。

永川 （唱）当兵的我戎马一生最深体验，胜一仗败一回家常便饭。如今肩负的使命意义非凡，天灾它哪怕再凶，战士绝不会被吓瘫！

远强 （唱）跌倒就爬起，眼泪快擦干。原地集合，重新出发。

众 （唱）为强国伟业把青春贡献，

还要把终生来贡献！

[雄壮歌声中，前台灯暗。天幕上呈现壮

丽画面：

繁茂的“母亲树”云霞缭绕……

挺拔的“将军树”如战旗招展……

在它们周围，年轻的胶林经受风雨的洗

礼后，又列队成行，伸向天边……

[众肃立仰望。

第四场 顶风

[1978年。初秋。

[勐美农场，简陋的办公楼前。不远处的胶林虽一片绿意。却仍残留着大灾后的狼藉。

[楼边的一块巨石上，尚有文革口号的残迹，新近又出现了大幅触目的标语：“我们要回

家！上海知青”。

[大楼内外，人来人往，一片混乱。

[雷声隐隐，骤雨欲来。

[合唱：动乱方定，又起风云，

十万知青闹返城。

多年执手共冷暖，

一朝岂成陌路人！

[许多知青喜滋滋地拿着证明材料等从楼内出来。

[阿雅悄悄站在路边无人注意。

[浦生被几个上海知青拥着上，走向大楼。

知青甲 浦生，快，还犹豫啥子？

浦生 阿拉和侬不一样……

知青乙 侬勿是上海人，勿回去见老母亲了？

知青甲 多情男，一刀断了吧！

知青乙 浦生，告诉依，有的人已经生了小孩，白白送给湖南老乡，就跑掉了。

浦生 怎么能这样？

知青甲 回上海，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想想清楚。（下）

[浦生急得转圈，忽然发现眼巴巴望着他的阿雅。

浦生 你们先去，阿拉就来……

知青乙 不许犯糊涂！（下）

[浦生一步步走向她，半道停下，又一步步往后退。

[阿雅冷冷地望着他，片刻，一跺脚，转身急下。

[甲、乙出楼门，看着这一切。

知青甲 王浦生，要留在这深山老林里当毛脚女婿啦？

知青乙 那就再会啦！（夸张地拥抱他）

[乱哄哄的人群来回在浦生周围。

浦生 （唱）闹返城风潮起乱了农场，

人人喜唯有我黯然神伤。

是难舍亲手种植的片片胶林？

是难舍嘘寒问暖的湖南老乡？

最是难舍——那给我真心，

给我温情的阿雅姑娘。

啊，摇头的凤尾竹，闭目的郁金香，

秋风紧，秋雨寒，无语话凄凉……

[几个知青又回头找他。

知青甲 王浦生，告诉侬，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知青乙 奉依爹妈之命，同学们揍依啦！

[几个人把他打倒在地，七手八脚欲把他架走。

浦生 （口边带血，呻吟）等一下。

[众放手，浦生一步步走向迎来的小春与湘来母子。

浦生 肖阿妈，湘来，我，走了，阿雅拜托你们……

湘来 （大叫）你，真的走了？你，我的什么狗屁哥哥啊！

小春 （拭目，转过头）老天，作的什么孽啊……

[几个知青把浦生拉进了办公楼。

[这时，越来越多的知青走来，逐渐成行，踏着步伐，奔向大路。

[浦生被同学们拉入队列，茫然前去。

[有谁张口喊出了一支他们常唱的歌曲：

“九九那个艳阳天味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告诉小英莲：

这一去呀翻山那个又过海呀，

这一去三年两载呀不回还……”

[知青们一边吼着唱着，一边抹着眼泪，

朝路边的人们挥手。

[有青年在喊：“小春阿妈，湘来小弟，湖

南来的老乡，亲人们！我们永远忘不了你们……”

[又有人哭着喊：“永别了！……”

（天低云暗……

湘来 （大喊）你们走吧！走吧！

一老者 你们走了，农场就空了，全完了……

[大雨，倾盆而来。

（众人还久久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大路。

[远强从大楼里缓缓出来。

远强 不要怪他们。这么些年，他们也吃够苦了。

小春 都还是孩子呀！让他们快走，爹娘都在眼巴巴地盼着呢。

[这时，人们忽然发现，阿雅浑身淋湿，踽踽独行，悄悄走过……

[众静静地望着。

远强 阿雅可怜，前不久她阿妈又病故了，只剩下她和爷爷……

小春 （低低地）还有肚子里浦生的孩子。

远强 这样吧，跟馒尼寨子里她的亲人说清楚，让她到我们家来住，好好照顾她。

[小春点头。

[汽车声，秦永川上。远强

局长，你还在东奔西跑！

永川 留是留不住的。总想各处都去送一送，也多半没赶上，着急地一下子都跑光了。

远强 历史旧账，一朝偿还。

永川 不管什么后果，都得冷静面对。

小春 永川老哥，怎么听说你家老伴，像跟风似的，拉上独生儿子，也迁回东北老家啦？

远强 还打算回来吗？

永川 来云南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说水土不服，硬要回去，再不来了。撂下一句话，如果我回东北，全家热烈欢迎。

小春 那你……

永川 你们说我会走吗？

远强 不好说。

永川 远强，小春，我是个大兵，想法最简单，从来就是听从指挥，向前向前。得了，就在这儿革命到底了！

[二人感动，叹息，无言。

[许多员工闻声而上，围着他们。

[有人喊：“老场长！”“老领导！”

[一个白发老者朗笑上前。

老者 老领导！来得巧来得好，知道吧，我们这里又有戏看了！

永川 又有戏看了？哎，老伙计，你不是大名鼎鼎的老戏骨王家大爹吗？

老者 老戏骨不敢当，原县剧团退休老艺人小诸葛！

永川 师傅在上！你说说，又有什么戏看？

老者 有啊！想当初，勐美农场最听话，几千知青全收下，那时候那个热闹劲呀，上一出戏就叫“群英会”。

永川 哈哈！

老者 如今呢，不等欢送会，两天全撤退！眼下这出戏，我想大家都猜着了——

众 “空城计”！

老者 对，不对，怎么叫“空城计”？不是还有人吗？有人，清一色的湖南人！

众 那这出戏叫什么呀？

老者 （神秘地）此处冒得外人，只剩湖南乡亲，乡亲还要吃饭，吃饭就要煮饭，煮饭就要柴火，那么，刘海哥，还是要砍樵去啊……

[众喝彩。

老者 （唱）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

[众杂乱地跟唱，有人哽咽，唱不下去了……

老者 呃，何是搞的哕？冒得一点劲！

永川 说得对，这不是我们湖南人的性子啊！

远强 王家大爹，刘海就让他休息。来，祭出你祖传百年的老渔鼓筒，拉开架势，显显你那现编现演现唱的老本事，就唱一个——

[一个小孩立马送来渔鼓筒。

老者 （略为思索）就唱一个……《湖湘子弟闯天下》。

[众兴起，鼓掌。

老者 那我就唱起来呀！

（唱）渔鼓声声响沉沉，

高歌一曲列位静听。

一不唱三国和水浒，

二不唱抗日众精英。

唱的是建国之初百业兴，

战略物资却很吃紧。

跑路冒得胶鞋，汽车冒得胶轮，

美帝封锁，仓库空空急死个人。

毛主席坐镇北京眼观六路下决心，

一个电话召来了大名鼎鼎王震将军：

“我们湖南人多，做事发得狠，

何不调些人去，组成种胶大军。”

王胡子勇接令牌拍马前行，

一声令聚众成军兵发边境。

齐心劈开万年荒，

种下万顷橡胶林。

含辛茹苦十余载，

真个是改天换地，眼看就要大功成！

岂料到，天有不测风云，风云阵阵紧，

现如今，更冒想到人心一时乱，

路路兵马几散尽。

就是这，年年先进、岁岁光荣的勐美

农场呀——

也只剩下了湘军一路，独守大营。

何是搞？怎么办？

哭脸冒用！骂娘哪行！

好啊！有道是雷霆万钧，天降大任，

目看我湖湘子弟，奋身而起，冲锋陷阵，

即将演出又一出精彩戏剧，

定会叫列位看官耳目一新，热血沸腾！

[嘎然而止，坐下喝茶。

众 王家大爹，完了？没完！

老者 完了？冒完！上篇到此，下篇嘛，你们还冒做事，我又怎么唱得下去呢。

[众笑，鼓掌。

远强 好，湖湘子弟，全体起立！

[众起立。

远强 古人说得好，湖南人舍得狠，耐得烦，吃得苦，霸得蛮。我再加一句：吃得辣，经得咸！今日晚餐，我请大家吃餐好的，浏阳黑豆豉炒衡山红辣椒，猪油按定量，尽量多放盐，家乡口味菜，绝对最送饭！

[众大笑。

远强 莫笑！吃了饱饭，就要兑现。明天—早，打钟上工。五个人的担子—个人来担！拼死命，干！

永川 湖南老乡，牛呀！

[忽然，一阵云南风情的鼓乐声越来越近，阿雅领着她那须发全白的爷爷，以及众多傣族、傻尼族的乡亲们来了。

[一位庄重的长老，慨然上前。

阿雅 这是我们部族长老。

长老 勐美农场的亲人们！我们多年来相敬相亲，尤其是你们湖南人，相处多年，大家格外佩服，尊敬。

爷爷 局长，场长，长老有紧要话说。

长老 是的，眼下各个农场遇到大困难，我们邻近多个寨子的人商议好了，一定要帮助你们，大家都来农场，边学习，边上班，为农场解困，为国家出力！

永川 好啊好啊！长老，这些年来，邻近各民族同胞，没少给我们关心帮助。你们知道，我们早就想请你们出山，加入农场，大家一起来建设母亲中华，，建设西双版纳！

[众喜悦。

远强 长老，爷爷，阿雅，欢迎你们，你们将是我们农场这个民族大家庭的生力军，主力军！

[众执手相亲，欢乐歌舞。

[乌云散开，强劲的阳光照进密林。

[鼓乐歌声，惊飞了林中鸟群……

[领唱·合唱：

远方飞来勇敢的鸟群，

翅膀穿透闪电乌云。

衔来粒粒金籽，

撒下一片绿荫。

筑巢关家园，绣出新风景。

啊！万众比翼，相爱相亲，

欢歌向太阳，融成五彩云

……

第五场 追梦

[1999年。金秋。

[勐美农场。崭新的办公大楼前，广场。那块巨石仍在，已刻上“勐美农场”四个遒劲大字。悬空挂着火红标语：“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

[五彩缤纷的节日气氛，打扮入时的欢乐人们。

[合唱：战胜了多少个风雨，

最美艳阳天。

跨过了无数艰险，

万户合家欢。

我们在遥远边疆，

倾听北京的颂歌。

勐关多彩田园，

溶入神州的画卷。

啊，每个生动空间，都有一片辉煌，

每个战士心中，都有一曲灿烂！

[盛大节日庆典将要举行，大家忙碌着。

[远强已然见老，却仍神采奕奕。

远强 （唱）岁月流，花季连连，节庆不断，

数今日，最令人，感慨万端。

一是那，我们的农场芳龄四十，

二是那，国家授牌“第一橡胶园”，

三是那，又一批后生接了班，

最欢欣，祖国母亲光荣诞辰五十周年！

啊，天地沧桑，星移斗转，

老了一代人，美了大胶园！

[湘来上场，他已是一个精干的中年汉子。

湘来 爹！庆典大会还早呢，你就来了。

远强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肖湘来场长！

湘来 瞧您，老场长！

远强 哈哈！说真的，给我派个活吧。

湘来 那，您就在这负责一件事，带几个人，接待各方嘉宾。

远强 那好，那好。

[湘来立马叫来了几个年轻人。

湘来 爹，我先到会场看看。

远强 去吧。

[木雅扶着小春上。小春也老了，十分瘦弱。

小春 老头子，在这儿站岗呢！

远强 负责接待工作。呃，你可是来的第—位嘉宾。

小春 那不假，退休员工代表。

远强 （看手表）老太婆，还早呢。

木雅 爷爷，是我把奶奶接来的。今天孔雀舞是我领舞，怕奶奶说身体不好，不来看了。

小春 小木雅，你表演节目，奶奶再有病，能不来吗？

远强 木雅，大家都传开了，你长的样子，你跳的孔雀，简直都和你妈阿雅当年一个样！

小春 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木雅 （低声）可是我妈妈不在了，再也看不到了……

远强 木雅，别别……

小春 走，奶奶陪我们小美女化妆去。别忘了，你可是“勐美农场”的场花哟！

木雅 哎呀，不好意思。

[二人下。陆续来人，接待开始。

接待员 老场长，你看，谁来了！（迎上去）老局长！

[白发苍苍的秦永川，拄着拐杖上。

远强 老老场长！

永川 还搞论资排辈呀，平头老百姓我已经当了十几年了，习惯了。不像你，刚下马，还找不着感觉吧？

远强 老家伙，你开我的涮？

[二人大笑。

永川 （低声）呃，说正经的。这回我邀了几个老干，去找农垦局现领导建议，硬把湘来从省里要了回来，他思想通吧？

远强 我的崽，别的不敢夸，保证听话。

永川 好！

接待员 老人家，请去休息。

永川 叫我？是是，老人家直该去休息，哈哈。（下）

接待员 报告，今天最远的客人，上海知青代表团的包车，马上就要到了。

远强 快做好准备。

湘来 （上）爹，我一直在琢磨，当年那个王浦生，到底会不会来。

远强 咳，多少年没音信。这回不是问了吗？回答是：来了就知道了。

湘来 神秘兮兮的。

远强 当年他和阿雅，真个是劳燕分飞！如果这次能来，阿雅又不在了，见到的是亲生女儿木雅，也好啊。

接待员 （上）报告，来了两位客人。

远强 请。

接待员 不认识。

湘来 什么？哪来的？

接待员 一个胖胖的老头，还有一个年轻人。老头说是自己人。（回头看）来了来了。

[肖福保与一男青年上。

福保 （大声地）当然是自己人，而且是家乡人！

远强 （端详）哎呀，稀客稀客！肖福保，保伢子，你怎么想到来的？

福保 咱们农场早就大名远扬了。这回搞大庆典，消息也早传回了老家。我好歹也算是个开国元勋吧，能不来吗？

远强 没想到！

福保 不欢迎？

湘来 开国元勋，能不欢迎！

福保 （指年轻人）这小子，是我孙子，长孙。

湘来 好！看样子比长辈强！

福保 那当然。咳，说来话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当初回湖南以后，我这心里头啊……

[突然，汽车声、锣鼓声响起来了。

接待员：上海知青代表团到了！

远强 老哥，你那革命家史回头再说。（叫）来个人，把湖南来的两位自己人先请到休息厅去。失陪了，待会儿见。

[福保爷孙俩被引导下。

（众人拥上，迎接亲人。

（歌声：岁月峥嵘苦味长，

风雨情深在心上。

分离越久越难忘，

梦回天涯觅故乡。

[众老知青上，相识，欢聚。

[湘来把永川和远强请到前排。

湘来 远来的亲人们！我们三个——秦永川、肖远强和我肖湘来，是农场的前后三任场长，我们代表全体员工，欢迎你们二十年后，万里之外回到娘家！

[众鼓掌。

领队 亲人们，勐美农场的老前辈们！你们的孩子回来了！

永川 回来得太好了！太巧了！呆会儿参加全场大庆典，全家大团圆！

领队 我们代表的是曾经在“勐美农场”生活战斗的几千上海知青。大家都想家，都想回家看看，来跟亲人们说说多少年憋在心里的知心话。这里，许多人捎来了上千封书信，会见亲人，就先由我们全权代表了！

[众欢呼。

领队 刚才，我们一到，就有人打听自己的熟人、朋友和亲人。其中，更有不少人问我们，王浦生来了没有？

[有人问：“他来了吗？”

领队 （稍顿）他，来了。

[众低声议论。

领队 现在，请听他唱的歌。歌名是《湖南大哥》。

[歌声：湖南大哥，你好！你好！

漫长的岁月，让你显得苍老。

当我们刚来的时候，

是你粗壮的双手，

教会我使用锄头和砍刀。

啊……

当我就要放弃，

是你坚实的脚板，

带领我在荆棘中奔跑。

你是大哥，诚实善良，不图回报。

离别后我才知道，

你的精神，是我一生，永远的坐标。

湖南大哥，你好！你好！

漫长的岁月，让你显得苍老。

当我们想家的时候，

是你温馨的话语，

解开我那紧锁的眉头。

啊……

当我伤疼病痛。

是你滚烫的胸怀，

抹除我那心中的忧愁。

你是大哥，给了我父亲般的慈爱。

多年后我才知道，

你的精神是我一生无价的财宝。

你是大哥，大哥你好！

在知青的心里，永远把你记牢。

（注：此系上海知青原作）

[歌声毕，众久久默然。

远强 大家刚才有可能听说了，王浦生回到上海以后，多年来努力创业，事业有成，公司十分兴旺，还成了音乐家。但，不久前却因病早别人世。

领队 临终之前，他做了三件事：一是决定捐赠一大笔款项，给阿雅因公牺牲前所在医院；二是嘱托把自己骨灰撒在农场橡胶园里；三是谱写并自己演唱了这首《湖南大哥》，献给他多年一直念念不忘的亲人们……

[人群中，有人在啜泣。

永川 孩子们！亲人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别难过，要高兴，要快乐！

湘来 听，音乐奏响了！看，孔雀飞来了！舞蹈：《孔雀展翅迎亲人》，上！

[音乐起了，孔雀舞跳起来了。

远强 请注意，在这群由傣族和僾尼族姑娘妆扮的孔雀中，有一只最美丽的小孔雀，她的名字叫木雅，她的母亲叫阿雅，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着期待着自己的父亲……

[众感叹唏嘘，一些人不禁也随着众孔雀冉冉漫舞起来。

[舞毕。老知青们簇拥着木雅，久久不散。

湘来 亲人们！朋友们！我们非常高兴的是，今天来自各方嘉宾，都用各自方式表达出各自的一片真情。在此，我要向大家宣布：我们的自己人，农场的老员工，肖福保同志的一个极富创意、极为珍贵的行动。他亲自赶来，将他攻读农业科学博士生的长孙肖大志，推荐到“中国第一橡胶园”勐美农场工作，并已得到各级领导和主管部门的批准，大家热烈欢迎！

福保 来，牛娃子，跟大家敬个礼！

[其长孙彬彬有礼地鞠躬。

[众欢笑，鼓掌。

湘来 庆典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

[音乐大作。切光。

[灯渐亮。原景，夜色朦胧。

[远强和小春在大楼前踱步，久久无语。

[大楼里的欢笑声和鼓掌声隐隐传来。

[音乐，歌声，似乎是云南民歌《小河淌水》的悠远旋律……

小春 远强，想家了，想湖南了？

远强 是。一直在忙着，不觉得。一退休，闲下来，这不就……

小春 犯乡愁了。

远强 整整四十年了，家乡的人，只怕早就把我们这些老鬼忘记了。

小春 有句话不是说：“生是湖南人，死是云南鬼”，恐怕就是这样了。（咳嗽）

远强 小春，起夜露了，要不还进去。

小春 不啦。

小春 （唱）今日的阳光分外亮，

远强 （唱）此时的月光分外明。

二人 （唱）好难得有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俩手握手相依前行。

远强 （唱）明月呀，自古是故乡象征，

小春 （唱）长叹息，年年空转几多轮。

二人 （唱）乡关久不还，愈觉天地远，何时赴归程，了却儿女心。

小春 （唱）啊……

星光迷离，月色撩人，

恍然间远行的女儿，又寻到了老山村。

步月光，穿石径，叩柴门，一声声……

或恐惊起了我那泪眼未干长眠已久的老双亲……

[夜露微冷，夜风袭来，小春忽觉晕眩，摇晃欲倒。

【远强急忙扶住她……

小春 （轻轻喘息）远强，你一定要代我回老家去看看。

远强 小春，你？

[灯暗。

第六场 壮行

[灯亮。时间地点，同第一幕。

[黎明时分，雀鸟啼呜。

[老祠堂边，老樟树下。

[远强独自踱步上。

远强 （唱）晨鸟鸣，山村醒霞映东方，

收拾行囊，天涯归客今又离故乡。

五十年思念苦尚未消尽，

古稀人重返边关更生惆怅。

自来多少事，哀乐诉衷肠。

亲戚渐行远，祖墓终荒凉。

此一去，或恐生别离魂相望，

一时间，心中愁楚倒海翻江！

啊！我远强从来是生性刚强，

却为何祖庙前寸断柔肠……

[湘来推着永川的轮椅上。

湘来 （端详）爹……

远强 （掩饰）永川大哥，休息得好吧？

永川 心里累。这几日，真个是感情大爆发，受不了！

[三人强笑。

远强 好了，都快结束了。今天邻近各乡镇的老伙计们，上午十点都到这儿来上火车，回云南。

永川 再好好看看家乡吧。

[不远处，传来轻轻的人声。

湘来 爹，你看，许多老乡亲找到这里来了。

永川 像有什么事情。

[众上。肖福保已是白发皓首。

村长 老前辈，请留步，亲人有话要说！

福保 远强老弟！如今，村子里就数我肖福保年长了，辈分也最高了。所以，大家要我最后再说一番肺腑之言，听着！

（唱）肖姓的好子孙，

村里的英雄汉。

你的美名传得远，

云南到湖南。

自古有言道——

当兵闯天下，解甲就归田；

为官进京师，卸帽也回山。

现如今，早已交了革命班，

贤内妻，先行而去你好生孤单。

老家终归是胞衣地，

还晾在边关为哪般？

众人 （唱）老家全是骨肉亲，

老家已是米粮川，

老樟树它无语却有言：

“叶落归根”理当然！

福保 肖远强啊，肖远强！

（唱）老弟今日若不走，

立马给你重把家安。

众人 （唱）全村人给你重把家安！

远强 （唱）乡亲们肺腑言衷情一片，

无奈我久在边关五十年。

彩云之南长留湘人逾百万，

一代代早把天涯作家园。

永川 （唱）无湘不成军，

湘人血性汉。

儿女岂无儿女情，

家国情怀一寸丹！

远强 乡亲们哪！

（唱）老兵哥，在眼前，

我等何须言。

他白山黑水迈开人生第一步，

一辈子五湖四海全踏遍。

此心唯有报国志，

他他他……

不知何处是乡关！

永川 哎呀呀，不要把我说得这么可敬又可怜！乡亲们，你们的这番情意，价值黄金万两啊！

众人 老兵哥！老革命！

[火车鸣笛声。

[临行分手的人们纷纷涌来，场面热烈。

[永川把远强拉到一边。

远强 老哥，有事？

[此时，一阵深情的音乐响起，似乎还是那支《思情鬼歌》的旋律……

永川 听着，远强，你想得很多，很细，没有去见李秋莲，我理解。可我去见了她，还说了不少话。

远强 老哥，你真好。

永川 秋莲要我把这枚戒指还给你，那年当时来不及了。还有几双早先做好的鞋，结实，能走远路的，她记得你是42码。

远强 （感慨万分，紧握永川的手）……

永川 好吧，告别过去，准备出发！

远强 是，准备出发！（对村长）后生子，家乡就交给你们了！拜托！

[年轻的村长忍着泪水，频频点头。

湘来 大伯，爹，集合，入列！

二人 是！

[众多离乡的白发老人英气勃勃地排起队伍，兴高采烈地齐步走了起来。尽管已是步履蹒跚。

[送行的亲人们热泪盈眶……

[火车鸣笛，车轮轰响。

[灯渐暗。

[音乐。雄壮的进行曲风，转为明丽清亮的旋律。

[天幕上映现湘人在胶园中真实的生活场景，从历史到现实……

[童声独唱：

我睡的小床——

摇荡在西双版纳绿林旁，

我住的小屋——

依偎着快乐的澜沧江，

我家大L_-——-

来自遥远青山外，

我们橡胶园——

是这世上最美的地方。

爷爷说过——

还有一个潇湘，

爸爸曾讲——

还有一条湘江。

常在梦里，

总在心上。

[童声合唱：

啊！……

彩云升起了。

彩云在飞翔。

彩云彩云快过来，

听我把话讲：

彩云之南，小小我成长！

彩云之北，代代都向往。

[混声合唱：

彩云啊！

快展开你美丽的翅膀，

把天涯儿女心底的歌，

带到那永远永远的故乡！

[天幕上，画面定格：众多远方湘人的面容，向着故乡深情微笑……

[变景：青山千重，彩云万朵。

[演职人员登场，齐声高唱……

[剧终。

后记

1998年，赴云南西双版纳参加全国电影文学工作会议，走访橄榄坝农场，惊见众多湖南乡亲。茅棚长话，感慨良多。

2009年，金鹰纪实频道推出《故事湖南》系列，其中《彩云之恋》三集，披露了上世纪中叶湘人万里入滇的悲壮史实，更令人激奋。

2013年夏，《文艺报》先后报道并评介了作家薛媛媛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橡胶的红色记忆》一书，即时寻来拜读，只觉字里行间，如泣如歌，充盈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为我的剧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史料与睿智的理念。

于是，一段时间内广为搜寻，阅看，思索，一时竟不能自己。而后，便有了这部歌剧的初稿。

（责任编辑：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