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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是我三姨

2014-08-18李慧丽

辽河 2014年7期
关键词:干妈胖墩姨父

作者简介

李慧丽 女,现居陕西富平,生于七十年代,业余写字,文字散见于《博爱》、《辽河》、《西部作家》、《京民文苑》等刊。

我住在三姨家里,每当我和后巷子的胖墩打嘴仗,他总骂我“要来的娃”。我回去用三姨的镜子细细地照了照,脸白白的,没有麻子也没有疤,我再摸向后脑勺,那里有点凸,我就明白了,肯定是母亲嫌我头不圆,才把我送到三姨这儿的。母亲说她从河里捞上来三个娃,为什么不送姐姐和妹妹,偏偏就送了我?三姨说,谁都没有我虹儿好看,三姨就喜欢我娃后面这个疙瘩,将来有靠山哩。

母亲隔一段时间就来看我,还说上学了就把我接回去。我老大虚九岁都上二年级了。母亲说给三姨,三姨回道,太早了,虹儿她姨父十岁才上学,四沟八岔谁有他念得好?灵人快马天生的;再说了,大一点,有了心眼,书不够念的。母亲干干地一笑,九月份吧,再不敢推了。三姨不说话。母亲道,娃在你这是享福哩,就怕你劳累……有虹儿占心,日月总好打发一点,只是这娃,和我越隔越远了,你看,连我都不叫。

我就不叫,谁让她把我送人?

每次母亲来,三姨总指派我,虹儿,去,给你妈把茶端过去。虹儿,来,和你妈坐坐。

我看也不看那个我应该叫“妈”的人,把“活儿”干完,头一拧就往外走,三姨,我“踢房子”去了。玩到天黑才回,我知道,这个时候家里“客人”肯定走了。

三姨父在城里工作,平日只三姨和我在家,我啥时候到她家的,我记不得了。三姨说,三岁记事,你来时还不到三岁哩。

三姨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有一回听外婆给母亲说,你三妹,人强命不强,怀一个,掉一个,造了啥孽啊!我当时刚跨过门槛,准备到外面去和胖墩他们打沙包,又走进来,婆,为啥我三姨不拿笊篱到河里捞去?她俩先是愣住,再看看我,都笑起来了。

停下来,婆指我,就你话多!我话才不多哩,还没胖墩多哩。

姐姐,你吃啥哩?胖墩坐在一边的小木凳上,看着我,眼睛眨巴着。

我正伏在小方桌上的蓝瓷碗上面,敲敲碗沿,看见了还问,芹菜沫糊。

我当你吃凉粉哩,我听见“呵噜呵噜”的。

你才“呵噜”哩,我又不是猪娃,我哪出声啦?

你就响啦,你吃哩,听不见,我听见了。胖墩说着,眼睛馋馋地看我,鼻涕糊住了嘴。

我撂下碗,进厨房摸了一角锅盔,扔给胖墩,啃去吧,别说话啦!胖墩接过去“咔”地咬了一角,鼻涕又下来了。他抓抓胸前的蓝白格子图案的棉布手帕,在鼻子下面一抹。我想起来了,这还是我三姨给他订上去的,他常流鼻涕,袖口上油光锃亮的。我三姨说鼻涕多是饭食重,掏了她的帕子给胖墩订胸前了。我三姨后来跟我三姨父说,老八浑,润喜瓜,就可怜了娃。

也怪,我三姨叫山岚,村里人却叫她“阿庆嫂”;胖墩妈叫润喜,大家却叫她“八成”。

三姨常说饭有啥做的,擀杖一掸,两碗干面;巴掌一拍,一摞子锅盔。润喜却常常为做饭的事挨打,胖墩到饭时还吃不上饭,老八地里回来,把润喜压在灶火前的地上就砸一顿。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害眼,润喜有一双烂边子的眼睛。

我到胖墩家去玩,胖墩和他妈睡一间屋。我问你爸哩,胖墩一指,在那边屋哩,我爸嫌我妈臭,不和她睡。

我有一天穿了双灯芯绒的新布鞋去找胖墩,胖墩哭了,他把他露出脚趾头的旧鞋子抬高让润喜看,妈,我“大老舅”和“二老舅”都出来了,我也要穿新鞋。润喜正蹲在灶火前头揉眼睛,看了一眼胖墩,我娃不哭,过几天你干妈就给你把新鞋拿来了。胖墩果然不哭了,瓮棱一样的厚嘴唇裂开,笑了,我干妈要来了,哦哦哦,我干妈要来了!原地转着圈子。

三姨却不让我去胖墩家,胖墩过来找你玩就行了,你别去他们家。三姨说。我“嗯嗯”地应了,该找还找。胖墩和我惹气的时候,骂我“要来的娃”。可是,更多的时候,他是叫我“姐姐”的,他比我小半岁,我爱听他叫我“姐姐”。

润喜来找三姨,有她的事,裁剪个衣服什么的,馍酸了硬了,也问。她蒸的馍不知道怎么老像是鬼捏了,是死疙瘩。三姨父在城里买了毛线,三姨给我织背心,她也羡慕:手底下跟耍魔术一样的。她一边揉烂边子眼一边说。

三姨不到胖墩家去,有一回她跟我三姨父说,男人看人只一扫,你看老八,那眼咋就像蜘蛛挂了线,粘到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我听见了,说,他是看三姨的长辫子哩,三姨的长辫子好看。三姨瞪我一眼,去去去,女孩家家的,别插言。

那时,左邻右舍的女人要么是齐肩短发,要么头后面挽个“泡泡”,我三姨结一个乌溜溜的长辫子,从脑后直垂到腰际,走起路来,一荡一荡。我有时在外面玩得高兴,回家就往三姨背上一扑,她总喊我,死虹儿,扯疼我辫子了。她的长辫子,害得我亲近不得,可她不剪,她笑笑看我一眼,眼睛里湖水荡漾,一手抚弄着她的辫梢,你三姨父喜欢!

三姨父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睡;他不在,我就和三姨睡。

我三姨家离我外婆家最近,过一段时间,外婆就把我接过去玩。这天,三姨已经答应了,可是,外婆走的时候,我连着咳嗽了几声。三姨说,算了,估摸着虹儿是那半碗刺荆面给顶住了,消消停停呆家里吧。

姨父不在,三姨总说门户要紧,把大门上的两道杠子上了,又把顶门杠子也拉过来顶好。不知道过了多久,咳嗽把我弄醒了,总觉得外屋门响,隔一阵响一下,风太大了,顶门杠子也不管用?我想叫三姨,可三姨白天在地里挖了半天刺荆,睡得正香,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可不敢叫。

岚嫂,岚嫂……压得低低的男人声音。

谁在外面?我吓得身子一缩,手伸过去抓三姨,三姨醒了,谁?她“呼”一下坐起身,拉亮了灯,扯过衣服,掩上怀,手指头飞速地扣着纽扣,还腾出左手来抿了抿两边的乱发。外面却没声音了。

外头是谁?应个声呀。三姨清亮亮的声音。

是我,嘿嘿,我来偷你们家笼里那两个白蒸馍了,嘿嘿。

三姨穿好衣服,跳下了炕,哦,听声音是老八兄弟呀,别忙,我再给你捎个好的。

房门“咣当”一响,脚步声向厨房走去,我听见里头案板上一阵刀的撞击声,案上靠墙并排有三把刀:一把是切菜的;一把是三姨父才买回来让过节剁骨头的;还有一把过年人多时才用,三姨专门切哨子面的长刀。她常跟我说刀离开厨房,不好!她要干啥?我蒙紧头,却把耳朵支棱了起来,听得三姨向门口走去的脚步声。

还在吗?好东西给你捎来了。

岚嫂,我走了啊,刚才磨完面,想到你这喝口水,走了啊……乱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天晚上,三姨取来的那把砍骨头的刀没派上用场,它在我们炕边靠窗的缝纫机上闪了一夜的寒光。

你爸是贼,偷馍贼!第二天,我碰见胖墩在场里玩,走过去就喊,谁让他先前骂我是“要来的娃”。

胖墩嘻嘻地笑了,我囤里麦子比我还高哩,他左手高高举起,比划了一下,我爸才不偷哩。

他还不认,我急了,你爸就是贼,昨天黑来……场边几双眼睛往这瞅。

虹儿,虹儿……我正要说,却看见三姨从场的另一头走过来了,笑吟吟地唤我,虹儿,快回,烙饼好了。三姨长辫子搭在胸前,眼睛弯弯的,阳光在她的脸上忽闪忽闪的。三姨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就往回走,她的手很热很热。

进了门,我径往厨房跑。三姨在后面“咔”地上了门关子,我心“扑咚扑咚”跳,她白天没关过门啊?却见她从门背后摸了把笤帚,三脚两步赶上来,扯住我的手臂直往里间走,一进里间屋,她脚往后一蹬,屋门掩上了,她“忽”一下按住我肩头,你淡话就比屎还多!我只觉得屁股被猛抽了一下,再一下。我用手去摸,这一碰,屁股火辣辣地疼,直疼到了心尖尖上。三姨从没动过我一指头,今天她打我这么狠?我抽抽搭搭地哭了,我要回家,我要回我亲爸亲妈的家里去。三姨手里的笤帚掉到了地上……

她蹲下来,手指头在我左边眼下一抹,又在右边眼下一抹,搂住我的头,也哭了起来,肩膀头一耸一耸地,长辫子垂到了地上,三姨打你,是让你长记性哩!你姨父不在,猪呀狗呀的都想拱人,你还在外头给三姨撒腊八粥。她一哭,我就不敢哭了。

那天晚上,三姨给我说,女孩家家的,一些话就不要听,听到也要当作没听到;再是,说话前头,把舌头在嘴里打几个转转。

周末,三姨父回来了。

我提着小笼笼,笼绊上插着一把我在地里掐的粉红的碗碗花。三姨父扛着锄头,和我并排往回走着,对面,老八挑着一担水过来了,看见三姨父,他放下水担子,袖子揩了一下额头,满脸堆着笑,哥,啥时回来的?哥,哥……

我三姨父挺着身子直溜溜地往前走,一声没吭,眼梢也没摆一下。我第一次发现,文雅的三姨父还能走解放军的步子。三姨从后面跟上来,走过老八水桶边,“呸”了一口。

胖墩被他外公接走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也都上学去了,比我小几岁的我不愿和他们玩,我成天跟在三姨屁股后面,嚷嚷着也要上学。三姨被我吵得没法,给我用各色花布缝了一个花不楞登的新书包,说九月份就送我上学。我背着这个书包,村东走到村西,满村子转,很多女人看到了,她们走上前来,摸一摸我的新书包,连夸三姨针脚好,心思巧,又摸摸我的额头,说,虹儿呀,你跌到福窖里了。我兴冲冲地回家,把话传给三姨,三姨在我额头上一点,你呀,见不得米汤起皮。

我和胖墩不能玩了,润喜却常来找三姨,以前润喜说三句,三姨只回一句;可是这一天,她们俩一直在房间嘁嘁促促的。润喜还边哭边骂,那寡妇只要来,他就把我往出撵,两个在炕上滚肉蛋哩,连房子门都不关,他就把我不当人嘛!我气不忿,问她,我哪样不如她?你猜他说啥,润喜哇哇地嚎了一嗓子,他说我一脸瓷肉,要形没形,要样没样,连那货的小脚趾头都比不上。那货有啥好?两片屁股圆鼓隆咚的,肉弹弹的一对奶子甩得鼓槌一样,要是擂到男人脸上,不打晕了才怪……

三姨眼风略向上一抬,女人就得净净扮扮、端端正正的,那寡妇……旁人早看出来了;你呀,就是个瓷货(傻、呆之意),干哥干妹子,通奸一辈子,你还夸娃他干妈帮你多少忙哩。这不,客打主脸啦……过来!我看见三姨扯过润喜的衫子,在她耳边哈气,润喜的头鸡啄米似的点着。

我在窗底下一个人踢毽子,听她们一递一声说得热闹,我就不踢了,从窗子外面往里瞅。可是有几句我听不懂,又不敢问,我想起了屁股上挨的那一记。三姨后来说,她那一笤帚把我打灵醒了,说我一下子懂事了。其实,不懂的还是不懂,我压着。我记着三姨的话“有些话听到了也要当没听到”。

这天中午,很热,三姨不让我出去玩,说我玩疯了就忘了回家喝水,小心嗓子疼,哄着我在炕上睡觉。我睡不着,眯眯着眼装睡。

贼来啦,贼来啦,家里东西偷完啦!贼来啦!后巷子传来一阵撕破喉咙的尖叫。

三姨“噔”地震了一下,看见我眼睛睁开,她的手伸过来接着拍打我,只拍了两下,就起身下炕,到后院去了。

我也溜下炕,准备从前门逃走,却险些被人撞倒,润喜冲进来了,怀里还卷着一大包东西,三姨闻声从后院也出来了。润喜慌慌张张地说,衣服鞋子我都卷来了,房子门锁啦,大门大张着,熟他们的皮。

你咋老实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狗男女的衣服,找个地方撂了就行了,咳,你!

咋办哩?润喜抱着衣服,急得在原地打转转。

扔后院去,先别出来!三姨手一扬,快步走向大门。

我冲到后院去看,润喜揭开菜窖,把那包东西撂下去了。她刚撂下去,又“呀”了一声,喊我,虹儿,来,你腰身软活,给婶把那双方口布鞋捞上来。我不想捞,心里却好奇里面到底有啥,就跳下去翻,我看见了一双绣花鞋,女人的红腰带和男人的旧背心……

我把鞋递给她,她一边摔打上面的土,一边自语,衣服是那货置办的,不可惜,鞋子还是婶子一针一线纳的呢。

我瞅了个空子,跑出来了,胖墩家门口挤满了人,窗子也被人弄开了,有人在打呼哨,窗子前净是人头,还有人从门缝往里看……大人的墙把我挡严实了,我什么也看不见,觉得无趣,就走开了。

后来润喜给三姨说,那货裹着床单子跑了,还是光脚片。三姨说,男人跳过墙给人夸,女人跳过墙嘴皮夹,看她还有脸再来?这下,安安生生过你的日子吧。

我想问“跳墙”是不是“跳高”,我没敢问。那个菜窖也被三姨铲了些土埋了,三姨还连说晦气,又骂润喜,让她扔茅坑里,咋就听不来话,真是,稀泥糊不上墙。

天热起来的时候,胖墩有天跟我说,他干妈嫁到北沟里去啦,他都想他干妈了。胖墩的干妈不来了,我却常听见后巷子传来润喜狼嚎一样的哭声。再见润喜,烂边子眼更严重了。她来找我三姨,我三姨爱搭不理的,有一天我三姨像是被她说烦了,把手里正绣着的鞋垫往边上一撂,这多年,一块石头捂在心口也早捂热了,现今,肉中刺我也给你挑了,人家咋对你还热不起来,一口热乎饭都吃不到嘴里,成天就知道东家出西家入,男人心里能有你?

那天下午我经过村里的大槐树下,听得老八的声音,我家那二百五婆娘压根就没那心眼,肯定后面有挑签子的。

有一天我从早上到天黑找了胖墩三次,都没见他,第二天下午他来找我了,说他爸带他偷偷去他干妈的老家了。她干妈嫁给了一个老汉,那老汉爱喝酒,喝醉了就用酒瓶子砸她干妈,还让他干妈给他背上焊个指头戳不烂的铁乌龟……

我干妈瘦了,她一见我爸就哭,我爸哭,我也哭。姐姐,为啥老汉要焊铁乌龟?

我想起了三姨父曾说过的“乌龟长寿”的话,就说,那老汉是想活大年纪哩!

这年六月,田里金黄一片,三姨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紧挨着老八家的一亩坡坡地里的麦都熟透了,还不能收。老八家的麦地紧靠西边路,他家收割了,开了路,我们的架子车才能往出运麦。三姨去地里察看了几次,说胖墩家的麦也熟了,胖墩再来家,就让他给他爸捎话,先把路割出来。胖墩回来后半天三姨问不响,后来他艰难得跟吐金豆子似的,我爸说,麦……没熟,咋能……割,我要再问,他就……打我。

三姨父正在一边收拾镰刀,停住了,看来我得去见见他。

上门三分低,你是人前走的人,咋能舍脸给他下话?我去。三姨解下围裙,掸了掸裤腿,风一样出了门。半壶水没烧开的功夫,又回来了,脸色乌青。

扦梆梆(啄木鸟)死在五黄六月,浑身稀软,就嘴硬。他不答应咋的,一会我就出去把麦撸倒!

三姨父森下脸,人家地里的,别动!咱们,用脊梁扛它一条路。

三姨看了看三姨父,他脸黑,眼睛大,脸色一变,像我在秦腔戏台上见过的“包公”。三姨这次居然什么也没说,又出去了。

三姨进门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瘦瘦的、手持镰刀的男人,我听她给三姨父说,路上拦了一个后山下来的麦客,价钱都说好了。那天中午,三姨烙了油饼,摊了煎饼,三姨父吃完后帮着邻居家碾场去了。那人说要到地里去看看,三姨提着电壶,我的小笼笼里放着茶叶桶和一盒招待麦客的宝成烟,到地里后,那人转着看了看,嫌麦子长得莽实,又听三姨说还要一捆一捆抱出去装车,就给三姨说,这钱我不挣了。

三姨长辫子一甩,男人家,一口唾沫一个坑,兄弟,你吐出来的能拾进去?

我就说说,嫂子还当真了?

那人说着腰身下弯,左腿斜伸在左前方,右腿蹬后,一手拢过麦子,挥起镰刀,耳听得“唰唰唰……”几声,他屁股后面就有了两捆。三姨说,果然是把式。兄弟,壶里有水,烟啦、茶叶桶边上放着,渴了自己倒。就收拾了一下,我看她要回去,也要跟去。

当三姨拉着架子车,带着我和三姨父再赶到地里时,我们那块地里人影也没有,还是那两捆麦,互相作着伴。

三姨说,估摸跑不了多远,我骑车子撵去!几步跑到地边,手搭凉蓬往远处路上瞧。

算了吧,出门人也不容易,侍弄咱一亩的时间,够割人家川里三亩的。

三姨父开了腔。

三姨父和三姨割麦都很快,地里一垛一垛地堆着。割了一半的时候,胖墩来了,胖墩说他也能割,要过三姨的镰刀,呼呼地往前赶了一截。三姨说,到底是男娃,比虹儿强。

第二天下午,麦子割完了,开始往外运麦,三姨父和三姨背大捆,胖墩背较大的捆,我背最小的捆,一条线走在路边边上,眼睛还要顾脚下,若不小心,就会摔到埝畔下边去。把麦子背到路上的架子车旁,三姨父接住,一捆一捆架到车上去,麦子捆好后,他拉着车子,三姨和我们在后面推。疙瘩路左一晃,右一晃,下一个大坡的时候,三姨锐声喊起来,小心,斜了,斜了!喊声还没停,车子就翻倒了。

我和胖墩都呆住了,三姨父从车子辕边冒出头的时候,头上全是麦秸,脸很黑很黑。三姨说,娃没眼色,只管朝上放,胖墩的垛子大,虹儿的垛子小,一边高,一边低,你又没压实,肯定要翻。三姨说着把长辫子在脑后挽了几挽,给三姨父说,按住辕,我上去,就跳上了架子车。三姨让我们把地上的麦子都往车上重新抱,她接过去把麦穗向着里边,左边一压,右边一压,边装边用脚一处一处踩实,还说茬一定要对齐,才压得住。她在上面不停声地指挥着我们,左边,胖墩;虹儿,右边低了,快抱!三姨穿的水红的确良衫子,脊背上湿了一大片;烟灰色裤子,也被汗水打得溻在了腿上;脚脖处都是麦茬儿的划痕……

费了半天劲,才把架子车重新装好,她喊三姨父,撂绳!三姨父应了一声,逮住绳子往上一抡,绳头却抽在了三姨父自己的脸上,他捂住脸,头垂了下去,半天不动。三姨失了声,打了眼睛么?不要紧吧?三姨父终于出了声,岚,跟我走吧,这地,咱不种了。

七月底,父母来接我,说,回去收收心就该上学了。我抓住门框,抵死不肯出三姨家的门。三姨伏下身子,悄声对我说,不是说好了么?放假三姨就去接你,三姨老了还要靠我虹儿养活哩。

我上学不久,三姨就被三姨父接到城里去了。老八撇下了润喜,跟着寡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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