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科幻乌托邦小说的“中国梦”

2014-08-15王士春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4期

王士春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晚清(1902-1912)的科学小说受“格致兴国”思想及乌托邦小说创作的影响，凭借先进的科学知识对未来生活或理想社会展开了宏伟的想象，有论者名为“科幻乌托邦小说”。这之中，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许指严的《电世界》等，是此类小说的代表作。在诸多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借理想社会的构建，“阐明了中国现代化的种种可能与不可能，并由此遐想新的政治愿景和国族神话”，[1]292直指近代以来国人的“中国梦”构想。

一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频遭外族入侵和内部战乱，国势衰弱。受西方船坚炮利、科技发达的强烈刺激，主张向西方学习的优秀知识分子，在一定程度上，“把目光转向了西方的科学技术”[2]216，他们相信依靠科技能够改变中国的贫弱。这在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①中，有着十分鲜明的体现。多数的小说家皆将“新中国”想象为领先时代的超级科技帝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应用于饮食、医学、教育等各个领域，“新中国”完全摆脱了“晚清最现实的家国危机”[3]46。

首先，“新中国”日用科技实现现代化。在多数小说家的想象中，“新中国”极力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最新的科学发明应用于各个领域。例如，在陆士谔的《新中国》中，立宪四十年后的“新中国”(1951年)，“科学昌明、人才极盛”[4]11。在交通上，已有汽车、隧道电车、空中自行车、飞舰等多类交通工具;还推广使用“用汽洗澡”。在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中，作者构想的“天香院”、“洗脑院”等女党起事的大本营，也普遍利用高新技术。如天香院，上下就乘坐电梯和“养(氧)气瓦斯车”[5]472;日常饮食则利用机器，可直接吸食“纯洁精液”[5]474-475，卫生、便捷，还延年养颜。而在诸多的科技“新中国”想象中，成就最高、最引人入胜的还属吴趼人在《新石头记》里精心勾勒的“文明境界”。

“文明境界”是一个科学昌明的近代科技大国。工业方面，近代化工厂已利用、推广高效的自动流水线生产。能源方面，照明、炉灶和生产制造使用着高效、环保的“地火”。交通方面，天空有日行万里的“飞车”，地下有无轨电车，水路还有“水鞋”及“潜艇”等，而且这些交通工具还可随时随意租用，安全无虞，“充分体现出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6]69。饮食方面，由大医学家东方德发明的饮食改良，“把各种食品，都用化学提出精液来”[7]176，经科学调配，不仅美味，方便，还营养丰富。农业方面，成就尤为突出。“文明境界”里的科学家成功地制造出四季天气，农作物生产达到一年四熟，还组建了现代农业公司，改变了传统分散、落后的小农经营方式。正如王德威所评价的，“‘文明境界’无论在军事力量、政治结构、科学发展、教育制度或者道德修养方面都壮大强盛，俨然是个超级科技帝国”[1]312。

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们尤其将新医学致力于国民性改造。晚清社会孜求革新图强，但愚昧、暗弱的国民精神却是实现“中国梦”的最大障碍。从智力、道德、国民观念等方面改造国民，正是迫在眉睫的历史任务。在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吴趼人、陆士谔等小说家就创设出聪明散、医心药等医药和疗法，重塑国民精神和提高民智②。但绝大多数医学发明和医学效用，却有着与“科技文明不太和谐的因素”[8]46。这一方面，凸显出晚清优秀知识分子渴望利用近代医学知识追求“新民梦”的急迫用心;另一方面也表明当时多数知识分子的科学观仍有不小的偏差。

其次，“新中国”的国防技术及军备尖端化。国人自第二次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运动就深切地认识到“西洋的军器和练兵的方法远在我们之上”[9]53。而在世界近代史上，西方列强无不是以其强大的军事力量为先驱，扩张本国利益。晚清爱国志士，为改变本民族的屈辱命运，无不渴求着军事强大的“中国梦”。在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们皆将“新中国”想象为超越西方的军事强国，尤其海、空军的军备极为尖端化。在海防方面，《新石头记》预想到，“新中国”有数量众多的海底炮艇，这类炮艇不但浮潜自如，首尾还各配置有一尊隐蔽、精密的无声电炮。陆士谔在《新中国》中展望道，“新中国”“如今是一等巡洋舰五十八艘、二等巡洋舰六十二艘、战斗舰八十艘、驱逐舰一百艘、鱼雷舰七百艘，合并拢来，共有一千艘。以吨位计算起来，共有三十二亿六万九千八百七十四吨，海军力为全球第一”[4]15。在空防方面，《新石头记》中的“文明境界”率先组建了世界第一支飞车队。《电世界》中，“新中国”还发明有“环绕地球一周费不到三小时”[10]的“电翅”，并积极投入战争。

综观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小说家们充分借用第二次科学技术革命的先进成果，展开对“新中国”的想象。而“新中国”里不论发达、先进的日用科技，还是军事技术，皆契合近代以来国人奋力追求的“中国梦”:“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11]。

二

在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们不仅对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展开了宏伟的想象，而且对实现“中国梦”后的“新中国”走向何方，“新中国”在未来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功用也给予了清晰的勾勒。以黄白种战、争夺世界霸权或构建平等、友好的“文明世界”为政治愿景，科幻乌托邦小说创作涌现出两大鲜明而又相悖的叙事主题。

第一，“新中国”凭借雄厚的国家实力和军事力量，踏上争霸世界的歧途。这以《新纪元》、《新野叟曝言》和《电世界》为代表。中华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曾建立秦、汉、唐、元等伟大帝国，在十九世纪以前也是东方世界里的绝对领袖。而1840年以降，在与西方列强(含日本)的交锋中，中国却屡屡受挫，并逐步沦为各帝国主义的半殖民地。处在如此“重大的历史转折点上”[12]176，国人普遍郁积着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的急迫愿望。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散播至中国后，西方炮制的“白种人为最上，黄种人其次，而黑种人、棕种人为最下”[13]75的种族等级观念，更深深刺激晚清的优秀知识分子，时人希望“通过富国强兵来保国保种、挽救危亡，进而称雄称霸，恢复昔日荣光”[14]71。

《新纪元》描述的是在二十世纪末(西历1999年)，由“新中国”领导的黄种诸国与白种诸国展开的一场世界大战。繁荣、复兴后的“新中国”久为白种诸国所担忧，当中国政府决定重启“黄帝纪元”，并通告“地球上同种诸国，及附属于中国之各贡献国，一体遵照”[15]439时，白种诸国认为这是“新中国”联络黄种诸国争霸世界的先声，即积极商讨抵制办法。由此，黄白两种矛盾愈演愈烈，最终以匈耶律国的黄、白冲突为导火索，“新中国”所领导的黄种诸国与白种联军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海陆空高科技战争。中国军队凭借拥有一批高科技军事人才和更先进的军事设备得以战胜白种联军，最终白种诸国与中国签订了屈辱的不平等条约。而在《电世界》中，电力发达的“新中国”不费吹灰之力，即摧毁了西威国的上千艘飞行战舰，而且在民族领袖黄震球的主导下，“新中国”在全世界建立了统一的“大同世界”。但此“大同世界”并非下文所探讨的民众道德极高，进而消除种族界限、废弃国家的“世界乐园”;而是各民族于中国统治下的世界统一体。也正是中国压制了白种等族诸多的政治权力，欧洲等国虽备享经济、福利优惠，却仍旧刺杀、造反不断。晚清乌托邦小说中流行着黄、白种战的冲突模式，这鲜明的体现了时人“称雄争霸、复仇雪恨的狭隘民族主义意识”[13]75。

第二，以“新中国”为主导构建各民族平等、友好、互助的国际政治体系，乃至建立“大同世界”。这以《新年梦》、《新石头记》和《新中国》为代表。世界近代史，各西方列强跨入帝国主义阶段后，为扩张本国经济、政治等利益，各帝国不但在弱小民族掀起瓜分狂潮，各帝国主义间的战争也越来越残酷。

晚清的优秀知识分子，不仅对本民族的屈辱命运极为忧虑，也极力反思这弱肉强食的“假文明”，希望建立一个公正、友好的世界体系。吴趼人秉持儒家的仁爱主张，即希望构建一个平等、友爱的“文明世界”。他借理想人物东方文明在“万国和平会”上的演说，鲜明的表达了人类博爱的政治主张:

……此和平会当为全球人类求和平，而各国政府，当担负其保护和平之责任，如红色种、黑色种、棕色种，各种人均当平等相待，不得凌虐其政府及其国民。此为人类自为保护，永免苛虐。如彼族程度或有不及，凡我文明各国，无论个人、社会，对于此等无知识之人，均有诱掖教育之责任。[7]316

消灭强权，倡导和平，这正“表达了近代中国人对于世界和平进步的强烈愿望”[12]179。在《新年梦》、《新中国》中，“新中国”成为世界级头号强国后，也致力于设立“弭兵会”、“万国公法律裁判所”和“万国裁判衙门”等机构，维护世界和平，保障各民族共同发展。而颇有意味的是，各民族平等、互助的国际体系仍不是小说家们心目中的人类最高理想形态，蔡元培、陆士谔依凭中西乌托邦理想，还提出人人友爱，乃至消除种族、国家的“大同世界”。很显然，这有很大的空想性，也违背了自然人性，但这却寄寓着晚清优秀知识分子对人类博爱、世界和谐的信念。

当今，中国在追求“中国梦”的道路上，日益发展壮大，而美、日等国，却极力煽惑“中国威胁论”。“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16]61，在晚清科幻乌托邦小说中，“新中国”成为构建“文明世界”的中坚力量，就是源于吾国“素有保持平和主义”[4]56的传统。面对一些国家的构陷和质疑，中国应更加坚定地走和平发展的道路，为世界做出更多的贡献，因为正如习近平同志所强调的，“我们要实现的中国梦，不仅造福中国人民，而且造福各国人民”[17]。

三

在晚清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们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对理想的“新中国”进行了精彩的描绘。但一些成就极高的小说，如《新年梦》、《新石头记》和《新中国》，却往往形成以梦始、以醒终的叙事模式。这些相似的“南柯一梦”，一方面表现出晚清国人对“中国梦”的热望;同时也揭示出小说家们对晚清现实处境的忧虑。但对于如何实现科学昌明的“中国梦”，小说家们做了深入的思考，也提出了一系列主张。

第一，培育爱国爱种、自立自强的国民精神。鸦片战争后，中国之所以屡屡败于西方世界，除去经济、军事和科技等方面的巨大差距外，还缘于时人并未像“西洋人养成了热烈的爱国观念，深切的民族观念”[9]2。蔡元培就讽刺落后的宗族观念道，“如今爱家不爱国的，就是小孩子这般见识”[4]219。而在相关小说中，西方诸国敬服强大的“新中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国民的爱国心这么纯粹”[4]228。晚清社会，一直流荡着两股极端的思潮。其一是顽固派的守旧思潮，中华文明灿烂、辉煌，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中国的确是东亚乃至当时全世界最强大、最富足的国家”[18]25，这使得国人普遍有一种民族优越感，发展至近代，更形成顽固派死抱古人、夜郎自大的陈腐心态。其二是在晚清“事事不如人”的窘境中，部分国人存在的崇洋媚外的自卑心理。《新石头记》中的柏耀廉(谐音不要脸)可以说是典型，他竟然宣称道，“我虽是中国人，却有点外国脾气”[7]48。萎靡的国民精神，极大地阻碍了晚清社会的革新。晚清优秀知识分子无不呼唤着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中国”，以实现繁荣富强的“中国梦”。而爱国爱种、自立自强的国民精神，正是实现“中国梦”的“新民”基础。

第二，培养大批理想远大、创新、极富实践精神的科学家。在相关小说中，小说家们创造了黄震球、东方德、苏汉民等众多抱负宏大、拼搏进取的科学家。正是他们在自己所属的领域里，刻苦钻研，“新中国”才能超越欧美，实现科学化和近代化。“新中国”的科学家们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科学成就，原因有二:

(一)树立“以天下为己任”的宏伟抱负。在《电世界》中，电学大王黄震球始终以国家富强、人民幸福为人生理想，他开设帝国大电厂、电学大学堂，发明诸多电学新器物，即是希望用“电力改变世界成一个大大的电帝国”[10]，方便民众生活。而当世界富足后，他却见百姓沉溺于吃喝嫖赌等糜烂生活，为提高国民的精神追求，他又不辞辛苦地发明电光发音机、电光教育画等改善教育。尤其人类孽生，地球变动，为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他不但开辟海底殖民，更勇敢地向太空探索。黄震球俨然成为为全人类谋幸福的普罗米修斯，而其他大科学家华必振、东方德、苏汉民等也无不是为富强的“中国梦”，而鞠躬尽瘁，充满英雄主义气息。

(二)培育创新、实践的科学观念。自进化论传播至中国后，先进国人普遍抛弃了历史退化、历史循环的落后观念。在科学领域，优秀知识分子更树立起后胜于前、新胜于旧的创新意识。在《新中国》中，友秦女士就主张道，“天下的事物，没有一创造就完备的。总要经多数人的研究，多数次的改良，才可以臻到完全地步”[4]66。而创新、实践精神的科学家楷模，可以说是“文明境界”里的华必振。一百多年前，“文明境界”里，棉花欠受，而该年冬天又“异常寒冷，虽有善堂善士，筹备冬赈，争奈棉花没有买处”[7]171，华必振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天气不寒”的问题，大胆想象“驱除寒气”，不惜用尽家产、瘁尽心力，终于成功的制造出温暖天气。其冒险、创新、实干的科学精神被后人誉为“再造天”精神。

中国文化历来有重人伦轻科学的历史传统，而培养一大批杰出的科学人才，惟有借鉴西方，发展近代科学教育，才可实现“格致兴国”梦。

第三，在晚清多数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们还将实行君主立宪制视为实现科学“中国梦”的政治基础。在《新纪元》中，“新中国”改用立宪制后，“所有沿海、沿江从前被各国恃强租借去的地方，早已一概收回”[15]439，老大帝国也由此而变为“少年新中国”，各领域皆异常发达。在《新中国》中，陆士谔将晚清社会衰败的原因，也归因于君主专制，“当时所以萎靡不振者，都缘政体不良之故”[4]38。其实，就中国近现代政治史而言，国家的繁荣富强与民主宪政间的关系并无如此简单，关键是民主改革所倡导的尊重民权、实行法治、助推经济等内容是否予以推行。而几乎所有的科幻乌托邦小说，皆将实行君主立宪作为社会改革的第一步，这显然与清政府的专制、腐朽，有很大的关系。

总之，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创作，直指“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中国梦”。尤其以蔡元培、吴趼人等为代表的小说家，还将“新中国”想象为构建平等、和谐的国际体系的中坚力量，鲜明地表达了国人倡导和平的美好愿望。小说家们还对实现“中国梦”的道路做了积极的探求，培育爱国、自强的中国精神，培养理想远大、创新、实干的科学家。而这一切，对当时民众的爱国救亡运动有着巨大的启蒙意义，对当今“中国梦”的探求也提供了可贵的经验。

[注释]

①“科幻乌托邦小说”的概念是由耿传明在《清末民初“乌托邦”文学综论》等文章中提出的，但他并未对科幻乌托邦小说的内涵、演变趋势及创作数量等予以阐明。笔者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统计，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共为9部:蔡元培的《新年梦》、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吴研人的《新石头记》、许指严的《电世界》、陆士谔《新野叟曝言》和《新中国》。其中，多部科幻乌托邦小说创作与社会乌托邦小说形成杂糅的状貌，为契合主题，本文仅从科幻乌托邦小说的视角探讨。

②在晚清科幻乌托邦小说及科学小说《新法螺先生谭》中，国民的善恶性质、精神状态、智愚及欲念等，皆是可以测量，可以治愈的。测验国民性质的医学器物就有气质测验瓶、测验性质镜、量聪明尺、善恶表等4种。而性质改良、益智等的医学发明也有造人术、洗脑术、聪明散、医心药、催醒术等5种。以医心药为例，它能使邪心变为正直心，刻毒心变为仁厚心;嫉妒心变为好胜心等，这显然过分夸大了医学功效。

[1]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王燕.近代科学小说论略[J].明清小说研究，1999，(4).

[3]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4]陆士谔，梁启超，蔡元培.新中国盛世预言[M].西安: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

[5]海天独啸子.女娲石[M]//章培恒，王继权，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

[6]胡全章.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探询[D].开封:河南大学，2005.

[7]吴趼人.新石头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8]栾伟平.近代科学小说与灵魂[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3).

[9]蒋廷黼.中国近代史[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2.

[10]许指严.电世界[J].小说时报，1909，(1).

[11]习近平.在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3-03-18.

[12]耿传明.清末民初“乌托邦”文学综论[J].中国社会科学，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