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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诗班的管风琴

2014-08-15陈元武

作品 2014年7期
关键词:鸢尾花教堂

文/陈元武

一、窗外,棕榈树的花如雨般落下

我想跟他交谈,可是,他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色,他是个小偷,我想,在教堂里偷东西的人,是否已经无可救药了?刚才,教徒们正在合眼默祷,双手交叉紧握,十指相扣。唱诗班的女童们清脆的童声合唱在高高的穹顶间回荡,而他,却东张西望,根本就不是个教徒,我可以肯定,他是个可疑的陌生人,于是,我注意他很久了。

果然,他趁别人闭目祷告的时候,向一位女士下手了,从她的挎包里偷走一只浅栗色的皮夹子。他仓皇地向教堂门口移动,而他们还沉浸在赞美诗的音乐之中,他们在坦露着各自的心迹,毫无保留,就像他们的挎包一样不设防备。于是,小偷想逃走,而这时候,唱诗班的歌声已经到了尾声部,管风琴低沉而悠扬的乐音响起,小偷突然惊慌地滑了一下,脚底不稳,他摔在了我的眼前,我一脚踩着他的肩膀。

小偷抬头看了看我,脸色苍白,有着无法掩饰的倦怠。我知道,他会立马狗急跳墙,跟我拼命,他怀里或者有一把刀,甚至是一把枪,至少他会想到在危急的时刻如何逃脱别人的拘捕,或者伤害对方,以逃脱被拘拿。然而,他没有,他的脸上依然是疲倦而惊慌的,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教堂大门正对着一个弄口,从这出去,就是宽阔的街道,有四条小路可供他逃跑,都通往旧社区的公共通道,这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修的老路,布满青苔和垃圾,他可以轻易翻墙进入小区,再从小区的各个方位逃脱,那些低矮的墙头甚至无法阻止一只猫的侵入。

我抬头望了望教堂门外的天空,一抹阳光正从楼间狭窄的空隙照了过来,保安们都围了过来。小偷束手就擒,他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企图,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拘拿。他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已经涔满汗水,他的脸被什么东西擦了一道血印,但他的眼神如此坦然,他似乎早就想好了现在的结局。管风琴还在拖着悠长的尾韵,这种鸣腔是我们熟悉的,“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我想,教徒们还在祷告的激情和感恩中,他们幸福地跟着唱了起来,声音沙哑的,清脆的,年轻的或者苍老的。

教堂东侧的墙上,尖弧形的高窗外,银白色的狐尾棕正在开花,淡黄色,一大团垂下来,像狐尾松蓬的样子,被阳光照亮的地方,棕榈叶背的银色粉末显得格外神圣和庄严。那是镀了银的圣餐的餐具的光泽,也是天使翅膀的光辉。哈里路亚,阿门,众神在天穹的某一处注视着我刚才的一切,我惶惶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否抓错了人,或者,他并不是一个惯偷?但,警察已经将他带走了,我想,一切事情都会弄清楚的。

那天开始,我失神落魄,几乎魂不守舍,我在想那个年轻人,他那张涔满汗水的脸,他镇定的表情和似乎满足的神色。他为何故意摔倒?或者,是神在最后一刻警醒了他,让他在罪恶的边缘止步?

我无法理解,一个小偷在被我逮住之后竟然如此表现,他并没有狗急跳墙向我行凶,也没有与我搏斗逃脱,他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拘拿。是心灵在一刹那间忏悔了,他愿意承受这样的惩罚?警察并没有来找我作证供,此事似乎与我无关,我是个局外人。我惴惴然,是否警察经过审讯,发现这个小偷并不值得深究,或者已经当场释放?那么,他会来找我吗?是我逮住他的,我坏了他的一桩好事。

反正,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个保安,我的职责就是维护教堂内外的秩序,我为教徒们服务。

好些天,我的注意力并不在教堂内的熙攘人群,而在于教堂外的行人,我试图发现他,他应该出现在教堂的某处,然而没有,我始终被教堂尖顶的钟楼所感动,那里有一枚铜,教堂的法钟架在一个转轴上,一根绳子系着钟的边缘,敲钟的老人会在适当的时候拉动铜钟,铜钟摇晃起来,钟声惊飞屋顶的鸽子群。

狐尾棕的花还在开放,只是,它即将凋谢,狐尾棕的花期短暂,那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过教堂,棕榈花的淡黄色花瓣纷纷飘落,像雨一样。

二、酒、拔兰地或者伏特加

他是一个唱诗班的女孩,她的脸如此清瘦苍白,似乎缺少一些血色和青春的气息,她像一只瓷器娃娃,是易脆的,她却喜欢烈酒,当然,她偶尔还喝拔兰地,她的指甲偶尔还涂着浅粉色的兰蔻指甲油,她的嘴唇显得单薄和干硬,棱角分明,像她的脸庞一样,她的鼻子挺拔,修长,很好看,像杨幂那种鼻尖。

她叫兰兰,或者,这只是她的假名,或者教名,她是唱诗班里的中音部领唱。她的眼睛里满是那种透明般的清澈,像奥黛丽·赫本的那种。

我很少看到她跟其他女孩一起逛街,下酒吧和游乐场所,但她喜欢酒,她的嘴里经常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带着迷迭香或者亚麻仁油香,或者,她还喜欢烤肉,她是东北的女孩,身材高挑,在南方这个城市里似乎举目无亲,那她仅仅靠唱诗班领唱获得菲薄的收入来生活?

当然,这一切都基于我的好奇和猜测,毫无根据。当然,她可能是一个男孩的女友,或者是远方男人的妻子,但目前,她只是孑然一身在这个城市,做着与宗教有关的工作。她或者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她的唱功不错,她应该有更好的职业,而她却选择了唱诗班的工作。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或者她父母是?总之,她喜欢这份工作,这已经很难得了。唱诗班的事业,请允许我这么说,唱诗班们歌唱优美的赞美诗,她们的乐音已经冲入霄穹,天堂也能够听到她们优美的歌声。当管风琴响起的时候,我看到她们的眼睛里满是光芒,像泪光,像星光,仿佛从遥远的天穹处而来。

在某条小巷,离教堂不算太远,这是一个老居民小区,这里有好多大榕树,垂下气根的榕树,像撑起天堂的巨伞,它们同样是天堂的一部分,这是一个地质大学的单位宿舍,很陈旧的了,一切设施都是,大门的铁栅栏上锈迹斑斑,往小区的斜坡是粗糙的方块花岗岩铺成的,这条路很少有外人来。从这里能够看到坡底的教堂,甚至教堂的尖顶都低到了路基的下方。风吹起路上的落叶,从这里飘向南边的晋安河边。

我跟她住在一个小区,我经常碰到她醉醺醺的样子,她还是一个人走着,摇摇晃晃。我怀疑她还在酒吧里陪酒。当然,教堂是禁止醉酒者进入的,她在教堂工作的时候是清醒的,那时候,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切都是好奇和问号。某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她,拎着一只喝得所剩无几的酒瓶,是伏特加酒,显然,外边的餐馆或者酒庄里并没有这种酒,这是她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吧?伏特加酒比所有的国产酒都更加烈性。我怀疑,这种酒能够让一个人燃烧起来,只要有一丁点火星就够了,因此,我暗暗地为她担心,早晚有一天,她会在路上突然燃烧,成为一团扑不灭的火。

我不明白,她为何竟然痴迷这样的烈酒?她肯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她是谁?她来自何方?东北女孩喜欢喝酒,能喝酒,但没人像她这样喜欢烈性酒。而她的中音竟然还如此完美?身材苗条,脸庞如女神般。世界上总有这么稀奇的事情,像她,像她的歌声和酒量。某一天,我碰到她,不过,是在一条街的马路牙边,对面是一家静吧,喝酒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夜生活让他们精力无限,他们需要将白天剩余的精力用酒精来稀释,或者说用酒精来燃烧掉。那天她醉了,蹲在地上吐,酒气冲人。我不敢过去扶她,因为她可能对我没有任何印象,虽然我对她很熟,却始终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可能对我一无所知,我只是个保安,她却是她。因此,我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开了。

她一个人蹲在那儿,灯光闪烁,这是个基督教信徒么?不是,她不够一个基督教徒的起码的标准,不酗酒,不淫荡(这算不算淫荡?在酒吧里给人陪酒),她至少是个放纵的女人,不是么?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她是个成年人,她应该懂得。走过另一个酒廊的玻璃橱窗,看到灯光底下的酒样品,各种瓶子,各种玻璃和颜色,浅粉色的,浅蓝色的,柠檬黄的,浅绿色的和海蓝色的和褐色和亚麻色的。拔兰地酒瓶特别地高雅,是透明的细长瓶子,不知道什么品牌。浅黄色的橄榄油色酒液,在灯光下像一个忧郁的女孩,像她。或者,她喝下的就是这样的酒。拔兰地,那种酒微甜,酒精的刺激性并不强烈,像女孩一样的酒性,适合许多年龄段的人饮用。高脚酒杯,碰一下,脆响,玻璃的响声加上酒的节奏,就是那种静吧的风格。默默地喝着酒,低声地私语着什么。夜色已经像风一样从前门进,后门出了。我想,这样的酒吧,女孩或者说是大街,是不是圣经上所说的地狱的门口?我记得刘牧师多次在经坛上布道说:别靠近酒和不是妻子的女人,守住你的灵魂,不让它随便出入你的躯壳。

刘牧师是一个中老年男人,脸色红润,像一个大学教授一般,气质高雅不俗。他的眼神也同样忧郁,心事重重,他说,这个时代,太多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守住自己的灵魂太难太难了。不知道他所指何事,所指何人?我望着刘牧师远去的背影,他的黑色道袍像这个街区里最为优美的大氅,他是属于神的人,是圣人的弟子,我还能说什么?我目送着他远去,像目送基督远去的背影。下午的时分,教堂的尖顶往往会突然响起晚祷的钟声,人们急急忙忙地簇拥着而来,手持《圣经》。唱诗班的优美歌声会适时地响起,还有管风琴声。那时候,我就停下一切思绪,只是静静地谛听,静静地。教堂尖顶的反光让这个陈旧的灰色的社区变得无比辉煌。我不知道她来了没有,她是不是认真在唱着赞美诗?哈里路亚,哈里路亚……一群鸽子会飞过来,横过街区的上空。那里,是灵魂的故乡,那里,离天堂不太远了。

三、晋安河、鸢尾花或者米兰

晋安河应该是条献给神祇的河流。

它只是一条普通的城市内河,然而,它的确是我的圣河,在教堂前不远处,晋安河闪着永恒的波光。晋安桥的简陋并不影响我对于它的热爱。一棵大榕树雄踞桥头,它是无花果科的植物,或者,我称它为罗望子树、朴树,诸如种种。它向河面上伸展开去,像伸出的双臂,邀请众神的光临。

晋安河注定是这样一条河流,它会让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兴奋和失眠。它会以甜美的波声为教堂的钟声配着和弦。当春天的末期,山樱花快谢的时候,河水变得格外明绿和清澈,河面上漂着许多绯红的花瓣,有鱼跳起来接食这些花瓣。有女孩会在河边放下祈愿的千纸鹤,也有陌生的男人或者女人望着河水失神良久,他们在想什么?河边的淤泥地里,鸢尾花开放了,修长的叶子展开,像鸢尾一样。这种花是著名的,因为凡高画过许多这种花的油画。因为很多人误认为它就是菖蒲,而事实上它们并不是。鸢尾花的颜色很洋气,有多种颜色:黄的、蓝的和红的。蓝色的鸢尾花显得格外优美,它的蓝是那种能够透过灵魂的蓝色,像中世纪欧洲贵妇们头顶的缀饰一样,玛格丽特的蓝呢子帽也是这样颜色的,当然,她的帽子上还系着一条闪光的黄色缎带子。鸢尾花并不是纯色的,带有斑点和纹理,像阿索林笔下所写的那样:“它是神的瞳仁,它是凤凰的羽冠,它是我内心私密处的绸布条,它是我的胸针。”它是什么?阿索林给出无数种可能。但它只是凡高笔下的一抹模糊的蓝色,是铅灰颜料之上重新涂了一些靛蓝或者普鲁氏蓝,用排笔轻轻一刮,拉出丝状的晕眩边缘。我喜欢天空的蓝,宝石蓝的那种,可惜现在这种蓝色越来越罕见了,天空总是罩着一层灰霾,它像心灵的阴翳一样覆盖着我们曾经的美好生活,蓝色,纯净,越来越成为奢侈的名词。而鸢尾花适时给了我们这种颜色,多么美好啊!我想起阿索林的激动的诗句,他肯定发现了什么,在当时,在彼地。

我喜欢纯净的生活,像晋安河纯净的日子那样,简单而充满生机。而事实上,晋安河更多的时候呈现给我的面孔是污浊,散发着淤泥的腥鼻味和下水道口污水的刺鼻的氨味,有时候,河面漂着死鱼,像白色的肿瘤一样布满着水面。它多么令人恶心。不时有人走过晋安桥头掩着鼻子。

然而,鸢尾花始终如初地美丽开放着。阳光灿烂的早晨或者人群拥挤的黄昏。当教堂的晚祷结束,桥头挤满了人,来来去去。

有人伫足桥头,远处的河边甬道灯照射在河面上,照亮了对岸的花,鸢尾花挤在一起,像河边群舞的中年女人一样。可是它的颜色暗淡了,甚至分不清它是何颜色,只知道它们在那儿,它们是鸢尾花。偶尔会有酗酒者站在岸边大声嚷嚷,唱着不着调的歌,他们是陌生人,他们不是教徒,他们不是兄弟姐妹。然而,晋安河是大家的晋安河,它不唯属于神灵,也不会只是众神欢娱的天堂。

偶尔,有鸟出没其间,长长的银叶芦苇丛间,有鱼的巢穴,有鸟的巢穴,或者它们就是邻居,我无法确认鸟和鱼是否也是朋友和兄弟。但晴天还会继续,鸢尾花会持续开放一段时间,直到盛夏到来,那时候,教堂里的人会更加稀少,因为夏天会减低人们热爱神的激情,唱诗班的歌声也会大打折扣,夏天的教堂里十分燠热,人们汗流浃背,汗渍湿了红色的《圣经》的边缘,那些纸页卷边了,皱褶了。人会疲惫的,在夏天,心不在焉。管风琴的音乐也不那么动人了,不是么。有人跑到教堂外边使劲地扇起扇子。

米兰花是教堂与外边隔离带的篱笆植物,原先是紫色木槿花,后来全换成了米兰花。米碎兰,南方的著名香料植物,它的浓烈的清香可以遮盖了市场的秽臭气味,也能够让人在炎热的夏天里怀着宁静的心情来听神的宣谕。

1876年,从美国来榕传教的美国传教士普门可罗就喜欢上这种其貌不扬的植物,他惊讶地发现,米兰原先是地中海沿岸的植物,现在成了榕城的香树之一。

那时候的榕城狭窄而陈旧,街道上跑着为数不多的黄包车,小脚的女人们穿着繁琐的清代女装,在窄窄的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男人们高仰着头,拖着一条猪尾巴辫子,目空一切,对于洋人的出现,只是出于好奇和观望,那时信教者都得到相当的实惠,而相教者并不多,不像广州或者温州等地,福州人是守旧和高傲的怪群体,却出现了严复和林纾之类的异数。

彼时的三坊七巷的深宅大院里,传统的读书声还像几百年前那样茂盛和持续。晋安河边的教堂显得郁郁寡欢,普门可罗住在鼓岭顶上,他们自己雇人修建了许多风格的房子,尖顶,百页窗和穹顶门,十字架像某种图腾一样标示着某种不可避免的变革时代即将到来。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

那时候古岭荒僻,只有少数为洋人服务的仆人跟着他们居住在这里,而米兰花已经在鼓岭开放了,清香扑鼻。普门可罗还拍了许多照片,关于那个十九孔的宋代石桥,关于台江使馆区的街灯和房子,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藤,而晋安河边的教堂始终是那么陈旧和狭窄,像个寻常的神庙一样。人们惊诧:洋菩萨是站着的,身边并没有衙役和仆人伺候,洋菩萨还被绑在十字架上,啧啧,真是怪异。

那时候,晋安河还直通闽江,潮汐的力量让河水始终浑浊和无定,它偶尔也会清澈片刻,会有白色的鸥鸟在河边盘桓,河边通往城区的吊桥上始终行走着心事重重的信徒们。那边的门会不会提前关闭了呢?那时候,桥头没有榕树,没有花或者甬道,没有灯光和鸢尾花。我十分怀念那时候的晋安河,那始终是条不会漂浮死鱼或者垃圾的自然的河流。虽然,那时候的夜晚如此黑暗,可以在郊野直视天穹的星斗,那里离天堂很近很近。普门可罗的绸衣裳在夜色里被汗水浸透了。他口干舌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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