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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花娘娘

2014-08-15徐锁荣

红岩 2014年4期
关键词:豆腐花毛头娘娘

徐锁荣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如同一个长满老人斑的童话。上个世纪,有个叫毛头的男孩在金坛县城上初中,嘴里念着杜子美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肚子却被饥饿折磨得吃了上顿巴望下顿。那年月,饥荒的影子还笼罩着苏南大地,学校一天三顿饭,也只能勉强填个肚子。每当下了课,毛头本能的反应就是朝教室后边的食堂张望,那怕闻一口饭菜香味,也会直掉口水。经过三年饥荒的煎熬,毛头对食物特别敏感,人坐在教室里,凭着从窗外飘进来的气味,就能闻出学生餐的品种是菜饭还是米糊。菜饭里有青菜的甜味,米糊只是单纯的米汤清香。为了弥补肚子的空缺,每逢周六回家,娘总是煮上几个地瓜,塞进他的书包。毛头带着熟地瓜走进宿舍,便掖进叠着的被窝,生怕被别的同学发现。地瓜在被窝里焐上两天,就有了馊味,他还是焐着,以便夜自习回宿舍啃上几口。即使长了毛,也舍不得扔掉,用手刮去那些绿茸茸的霉斑,剥掉红皮,照样吃得狼吞虎咽。周四之后,地瓜啃光了,只好空着肚子熬时光。毛头寄宿的学生宿舍在城区一座古庙里,跟县城北郊的校区隔着大大小小的街巷。夜自修结束,一般都是晚上七点多钟,这个时候,十字街口,常有小吃摊摆在街头,卖些地瓜、芋头、菱角之类的熟食。晚餐喝的米糊,经过两节夜自修消磨,早已饥肠辘辘,路过夜市,毛头就像一条饿极了的狗,总是寻寻觅觅,只要嗅到街头巷尾一丁点食物的香味,就会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即使看不见食物,也要吸几口随风飘来的清香,朝肚子里咽着。

那天晚上,毛头又跟往常一样,上完夜自修朝宿舍赶。刚走近老街街头,忽然听到远处飘来一阵喊。那声音,与其说是喊出来的,不如说是唱出来的。女子的金坛方言,带着浓重的吴越韵味,一声声唱出,竟是这般动人:

豆腐花来,豆腐花—

随着喊,一个肩挑豆花担的女子朝街头走来,晃悠晃悠到了十字街口,便歇下。此时,早有几个吃客,朝担子围来,女子一手拿过一只红花小碗,一手握着铜勺,揭开盖着木盖子的小铁锅,一下接一下劈起来。铁锅里的豆花,雪片样纷纷飞出,一层层叠到碗里,待满到碗口,她便放下铜勺,拿着一个类似耳朵扒子似的小勺,朝佐料碗里点着,辣椒、酱油、香菜,都像鸡啄米似的被她啄到碗里。最后一下,是掏香油,她将小勺朝油瓶里轻轻一点,迅即拔出,一滴香油就盛进了勺子,她举在手中,轻轻朝头顶一扬,做出一个很夸张的动作,好像要将小勺里的香油泼向天空样,小勺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突然洒向碗口。夜色里,一滴亮晶晶的香油,就像一粒从天空坠落的流星,溅落到碗里。

闻着豆花担飘来的清香,毛头再也挪不动腿了,像是被女子施了定身法。这天夜自习,他刚温习了前苏联科学家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论,科学家说,一条狗如果闻到了食物,大脑皮层就会迅速产生反应,狗就会冲着食物飞跑。此时的狗,已经被条件反射所左右。可毛头不是狗,但他大脑皮层刹那间也产生了条件反射。他的口水已经在嘴里哗啦哗啦响起来,他头一个动作就是将右手伸向上衣口袋。

他口袋里有两分钱,那是他这一学期唯一的积蓄。

他将钱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接过后,右手的小铜勺就伸进锅里,于是豆花就如一群白色的蝴蝶朝碗口飞舞,一份份佐料,也纷至沓来,女子像一个从容的指挥官,调动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葱啊蒜啊之类。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掏香油。此时,她将手朝空中轻轻一挥,手中的小勺直插瓶颈,一滴明晃的芝麻香油,就被掏了出来,女子又将手扬向头顶,盛着香油的小勺在天空划出一道极有规则的圆圈,只听得叭的一声,那滴香油就滴入碗口,绽放在豆花上。

女子将碗端到毛头面前。女子左手三根手指托着碗底,大姆指压着碗口,将小姆指翘成了一朵含苞的兰花。女子端碗的造型,本身就是一副极妙的图画,浓重的夜幕,便是背景,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发髻,罩在黑丝网兜里,腰间围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围裙系带的须头,被夜风吹得飘飘曳曳。

毛头头一回吃豆花,买的是小碗,大碗他买不起,大碗要三分钱,吃了这碗豆腐花,毛头就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

他已经不记得那碗豆花是怎么吃下去的,豆花好像很滑润,喝到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哧溜一下进了肚子,好像是自己游进去的。豆腐花太嫩了,没等舌头碰着,就一下全化在嘴里。在昏暗的路灯下,红花小碗里的豆腐花飘着一层轻雾般的香气,他将脸埋向碗口,恨不得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可是碗口又太小了,容不下他的半张脸,他还是朝里埋着。他的吃相太难看,这怨不了他没有教养,上中学之前,娘曾不止一次地教他,吃饭要有吃相,端碗要有端相,不许用手掌托碗底,掌托碗底就是叫花子讨饭。可是那个晚上,他将娘的话全丢到脑后去了。他端到碗,才晓得豆花是这般的白,像一朵花开在碗里。他都十四岁了,才头一回吃这样的花朵,再说他也饿了,晚餐的两碗糊糊,已经被满脑子的书本消耗了。他没有用调羹,一口气就将那碗豆花吞了下去。

他喝光了碗里的豆花,就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舔起来。在家里吃饭,都得将碗舔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把吃饭看成了宗教,舔碗就是宗教里的一个仪式,如果哪天不舔碗,就得挨父亲的拳头。娘说,碗底的粥垢也是粮食,不舔干净就是作孪,浪费粮食会遭雷打,他从开始学着吃饭,就学会了舔碗,所以这回他喝完豆花,就捧起碗舔起来,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舔完后,才觉着有点失态,因为他看见身旁两个城里的吃客正看着他发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像说他是个叫花子。他却在不意。他双手捧着空碗,送到女子面前,用金坛方言轻声说道:“娘娘,你的豆腐花太好吃了。”城里口气的一个吃客讥讽道:“好吃怎么不买大碗?”他不好意思说口袋里只有两分钱,只是说道:“我人小,吃小碗就够了。”

女子接过碗,随手又朝碗里添了两勺,加了佐料,道:“你吃吧。”他没敢伸手接,担心她会再收钱。女子将碗塞到他手里,道:“你吃吧,这两勺是送给你的。看得出,你是乡下来的娃儿。”

他接过碗,突然想起了娘的关照,便一手将碗端得很规矩,一手拿着调羹,很斯文地吃起来。这两勺,是娘娘的心意,得吃出个样子给娘娘看看。他吃完后,双手捧碗送到娘娘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他的动作有点生硬,刚将腰弯下去,女子就一把扶住他,道:“你这是做啥?”毛头说:“娘娘,谢谢你!”女子这才松了手,道:“吓死我了,我还当你要给我下跪磕头,不就是多给了你两勺子么?”

“娘娘,你的豆花真好吃,好吃得不得了。”他说话间,舌头又伸了出来,沿着嘴唇舔了一圈,

一旁的吃客盯着他那短促突击的舌头,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叫花子?”

毛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叫花子,我是金坛二中的学生。”

“你这副吃相,真给二中丢脸。”吃客说着又看了看毛头还留在唇边打游击的舌头,问道:“你的舌头怎么这么长?是不是水牛投的胎?”

毛头苦笑了一下,连忙把舌头缩回嘴里,随后就走进了通向宿舍的小巷,走几步,就回过头看一眼站在豆花担子前的女子。

“豆腐花来—豆腐花—”

女子的吴侬细语在街巷回荡,弥漫在浓重的夜色里。

毛头回到宿舍,看见同学们都钻进了被窝,有的靠在床头看书,也有的用被子蒙着脑袋,做出睡觉的姿势。不管是坐着看书的,还是躺着准备睡觉的,脸上全是青菜样的颜色。毛头坐进了被窝,随后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面破镜子,悄悄举向嘴边,伸出舌头细细看着。破镜子是他早晨上学时在街边垃圾堆里拣的,是大镜子的一只角,大概是城里人用破了之后随手扔掉的,有半块手掌大小,毛头拣回来后就压在枕头底下,一直舍不得用。这回他拿出来,是想看一看自己的舌头到底有多长,那个吃客说他是水牛投的胎,他竟吓了一跳,他怎么也不相信人的舌头会长得像水牛。

他的舌头在镜子里左右晃动。还没等来得及看清楚,宿舍的灯就熄灭了。熄灯的时间到了,安在古庙大梁上的那盏40瓦电灯泡,本来就照不到睡下铺的毛头。

毛头将镜子掖到枕头下方,人躺进了被窝,耳边却一直响着女子的叫卖声。

“豆腐花来—豆腐花—”

他再也吃不起豆花了,当他上完夜自习回宿舍,路过十字街口,就能听到熟悉的喊声,那个“来—”字,仿佛就是冲着他喊的。有的时候,女子是站在担子旁喊,还有的时候,是担着挑子边走边喊:“豆腐花来—豆腐花—”

他再也不敢走近豆花担。那一头挑着碗碟调料,一头挑着小铁锅、锅底还燃着木炭的担子,配着那一声声喊,行走在金坛县城的街头巷尾。每当夜自修结束回宿舍,只要路过那条老街,他总是顺着街边行走,挤在人堆里看上她一眼。有的时候,女子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他会悄悄跟上一阵。他一直没有闹清,女子窈窕的身子怎么挑得动那副沉重的豆花担。他一直没有闹清,自己的舌头是不是真的像水牛的那般长,因为那天晚上照完镜子,那面缺边少沿的破镜子就被看宿舍的王老头没收了,也不知是王老头自己发现的,还是同学告的密,王老头后来警告毛头,破镜子压在枕头底下,闹得不好就会划了脖子,出了事故他可担待不起。

那天晚上,他下夜自习路过十字街口,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喊声,伴着无比诱人的香气朝他扑来,他本来要绕过豆花担子,可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越是想着绕过去,腿却偏要迈向担子,他抓拿不住自己,只好由着腿朝前走。那刻,豆花担前围满了吃客,女子正有条不紊地招揽着生意,一只只红花小碗,被她拿到手上,盛上豆花洒上佐料,飞一般落向吃客,吃客用完后又被她接过来,浸在一只盛满清水的小桶里汰过后,又飞到她手中,十多只红花小碗像排着队样,在她手头转着圈。转上一圈,就吃走了前一拨吃客,后一拨就围了过来,在毛头的眼里,女子就像马戏团的演员在玩着一叠碗。吃客都是城里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是男人多女人少,毛头看着嗅着,舌头就伸了出来,在嘴四周舔着。那刻,他又抓拿不住自己了,舌头的出击完全是受了豆花香气的引诱,或者说是巴浦洛夫条件反射论的指使。那个年代,中学生学的是俄语,用的也全是苏式教材,毛头舌头的出击完全印证了巴浦洛夫学说的无比英明正确。毛头这个中国学生后来的举止也完全应验了苏联老头的学说。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说他是水牛投胎的城里吃客,那是个中年男人,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吃客叫了两个大碗,女子先将一碗送到女孩手中,女孩捧着豆花碗,突然失手掉到地上,咣当一声,碗就碎成几瓣,碗里的豆花就落到街边的青石板上,白花花堆在那里,吃客又叫了一碗,将女孩拉到一旁吃着,显得很不在意的样子,女子也没有在意,那刻生意兴隆,吃客将豆花担围成里外几圈,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锅里和碗里。他们大脑皮层所产生的条件反射也被苏联老头的学说验证了。

毛头当然也验证了,毛头的验证接近了疯狂,不但舌头轮番出击,一次次干舔着嘴唇,舔了一阵,突然腰就躬了下去,身子探向青石板,伸出了双手。毛头出手的动作迅速得如同闪电,如同饿虎扑食,如同天上老鹰朝着地上的小鸡俯冲,两只手掌刚捧起石板上的豆花,就听得呼啦一声,热乎乎香喷喷一生都忘不了的那一口豆花就进了嘴。他已经想不起被舌头巻进去的,还是嘴呑进去的,总之是豆花进了嘴,就化了,化得像一团雾,也不知是后来进了食道,还是直接被口腔吸收了。豆花进了嘴,毛头的手就一直捂着嘴唇,生怕嘴里的食物会跑掉,更怕被旁人看见。

他蹲在青古板上还没有来得及立起,头顶就咣当响了一声,他抬起头,看见那个城里的吃客用狼样的眼光瞪着他,一只拳头砸在他的头顶,吃客旁的女孩哇哇大声哭着。没等他反应过来,吃客就大声吼斥道:你这个叫花子,吓着我女儿了,你就是一条狗也不该有这种吃相,狗吃屎也得看主人的面!

毛头一下用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不敢起身。围着豆花担的吃客们都僵持在各自的吃相里,只有目光和眼神,错综交叠,投向毛头。

女子走到毛头身后,一把将他拉起。女子认出了毛头,便跟那个吃客打起圆场:“好了,就算了吧。”

“算了,这个小叫花子,就是欠揍,不让他长长记性,他就会像狗旋屎样天天转着你的豆花担!”吃客说着,又扬起拳头。女子用手挡住了后,说:“他不是叫花子,他是二中的学生,我认得他,他是乡下的寄宿生,他是饿的。”

女子这么一说,吃客才收起拳头,劝着身后仍在哭泣的女孩。女孩的哭声里,有着明显的撒娇,还有惊吓。吃客劝住女孩,回头看了看毛头,拿腔拿调地说:“以后不要再给你们校长丢脸!”

吃客说话之际,毛头的脸一直埋在掌心,两只耳朵却支楞着,明白自己不仅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二中的脸,丢了校长的脸。他害怕吃客里有学校的老师或者城里的同学,城里的同学吃的供应粮,条件都比乡下同学好,他们的口袋里,时不时会装上几分几角的闲钱,一碗豆花还是吃得起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又拍来一个巴掌,拍得如同蝴蝶落在发际上,随后就听到那熟悉的柔得如同唱歌般的说话声:“小同学,快起来吧。”

毛头抬起埋在掌心的脸,看见夜市已经散场,十字老街街口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副豆花担和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她喊了女子一声娘娘。金坛方言的娘娘有着宽泛的含义,既可是婶娘,也可是姨娘,凡是跟娘平辈的都可以喊娘娘,女子的年纪比娘轻,喊娘娘就是高抬。毛头喊了一声,就拿目光朝四周扫了扫,老街的青石板上只有他和卖豆花的娘娘影子,便立到她跟前,小声说:“娘娘,对不起,我做了丢脸的事,可我不是有意的,那会儿,我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这么一件丢人现眼的事。”

毛头说着,舌头又伸了出来,在嘴唇四周胡乱舔起来,仿佛嘴唇上还沾着豆花沫子。女子看着他,突然笑起来,道:“看你的舌头,就像蛇吐出的蛇信子。”

毛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将舌头收里嘴里,说:“娘娘,对不起,我忘了。”

“你是饿的。”女子说着,就拿起铜勺,伸向豆花锅。锅里仍然冒着热气,里面的豆花早就卖完了,女子手中的铜勺沿着锅沿锅底刮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她将铁锅刮了一个遍,终于刮出一勺连汤带水的豆花,盛到碗里,兑上佐料,双手捧着送到毛头面前,道:“吃吧。”

毛头嗅到了豆花的清香,舌头早就像蛇信子样吐了出来,可他的手地却做出矜持之势,按在腹部。那刻,他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唤,呑下地上的豆花,他腹部像有几百只青蛙打鸣,而舌头的出击好像是受了声音的指使,这一切,再次验证了巴浦洛夫学说的无比英明。毛头记得在那本印有巴浦洛夫头像的课本上,还配着一幅插图,图上一只狗面对一盆食物,吐出了长长的舌头,图的下方,配着一个狗脑的放大图案,明显标出大脑皮层的变化形态。毛头看不见自己的大脑皮层,只是觉着两只手后来好像听从了一个无形人的指使,伸向那碗连汤带水的豆花。

他双手捧碗,呼啦一声喝下豆花,舌头就像听到冲锋号跃出战壕的士兵,一下就顶着了红花小碗的碗底,碗底光滑细腻,沾着一层咸咸淡淡的滋味,也只有滋味了,豆花和佐料沫早就进入肚子,他的舌头伸缩自如,张弛有度,红花碗底发出滋啦滋啦的舔舐之声,碗底空空如也,他却舔得严肃紧张,像是完成一个仪式。这道仪式从他自小捧碗吃第一口饭就开始进行了,如果那顿饭没有这个仪式,就会挨父亲筷子的抽打。

毛头将豆花碗舔了一圈,就差没将那只碗呑进嘴里,随后才捧着送到女子面前,目送那副豆花担消失在夜色里,才踏着满街弥漫的大雾,走向古庙。那天夜里的雾真大,毛头走着走着,整个人就被裹了进去。

第二天早晨,毛头走进教室,站在黑板前的班主任就一直拿眼盯着他,目光像刀子剜着他的脸,班里的同学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班主任开始每天例行的课前点名,点一个,被点的学生就起立答一声到,随后再坐下。当班主任点到徐小毛时,毛头从板凳上腾地起立,答了到,班主任随后就说:“你给我站着!”

班主任点完名,就将毛头领出教室,去了校长办公室。刚站定,校长就从办公桌前立起,对毛头说:“徐小毛,你丢了我们二中的脸面,也丢了我的脸面!”

毛头说:“校长,我没有做什么错事。”

校长说:“你先给我背一段课文!”说着就点了课文的名目。那是一篇古文,毛头大声背起来,当背到“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时,校长就突然喊停。校长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着碎步,问道:“你昨天晚上的举动错了没有?”

“错了。”毛头低下头回道。

“岂止是错了,而是大错特错!”校长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你败了我们二中的校风,你把我这个校长的脸面都丢尽了!你晓得金坛城的街头巷尾都怎么说你?”

“怎么说?”毛头像一截木头,呆呆地看着校长。

城里人说:“二中的学生就像一条吃屎的狗!我这个当校长的,培养的学生像吃屎的狗,我的脸面朝哪搁?”校长痛心疾首地说着,看上去就差捶胸顿足了。

听到这里,毛头的脑子就轰地响了一声,他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跟着班主任出了校长办公室,又是怎么进的教室。整整一天,他不敢抬眼看人,也不敢抬眼看黑板,下了夜自修回宿舍,也不敢抬眼看老街。他在宿舍的床头坐了片刻,见同宿舍的同学都拿不屑的眼神看着他,目光像针尖,如麦芒,扎着他的脸,他躲闪着,又将脸埋进了手掌,可那些目光又挤进指缝。毛头从同学的眼神里已经看出,全宿舍的同学都晓得他趴在地上当狗的举动,没准全校的师生都晓得了,也许全金坛城的人都晓得了,他躲来闪去都觉着脸没处搁,就装着去上厕所的样子,出了宿舍,沿着老街紧一步慢一步地走起来。

他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他要找一个搁脸的去处,学校没处搁,城里也没处搁,既然他做狗的举动学校师生全晓得了,城里人肯定也晓得了,金坛县城就这么大,放个屁全城人都闻到臭味,街头巷尾发生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他将脸搁在胸前,走着走着就走上了老街尽头的一座明代的石拱桥,站在桥心,看着桥下滚滚流淌的丹金漕河水,河水载着他的目光,一直流到水天交汇的远方。远方的河面上,有一颗星星闪耀着,他抬起没处可搁的脸,看着那颗星星,随后就朝着星星闪耀的河面说:“爹,娘,我丢了二中的脸,丢了校长的脸,也丢了你们的脸,我没脸做人了。”说着,就抬起一条腿,跨上桥栏石,他的口袋里已经装满了从街边拣来的石头,毛头会水,他担心自己跳下桥,会从水里浮起来,身上装了石头就没有这个担心了。

他站上石栏,河面就飘来一阵风,风里有熟悉的水气,水气上浮着一阵阵喊声:

“豆腐花来—豆腐花—”

喊声越来越近,他害怕再听到这种声音,便用手捂起耳朵。再听下去,他口袋里的石头也就白装了,可是刚捂上,手又松开。那刻,手好像不是他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那个人说,再听一听,再听一听。

他松开手,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他看见那副熟悉的豆花担已经上了桥,在女子肩头晃悠着:“豆腐花来—豆腐花—”

听到喊声,毛头的舌头就伸了出来,在嘴唇外跳起了舞,晃来荡去,姿势极像巴西足球球员进了球之后跳的桑巴舞,舌尖上淋漓着哗哗的口水。他努力想把舌头缩到应该呆的地方,可舌头就是不听他的话,仍然在唇边晃悠跳跃,舌头肯定是听从了苏联老头的指挥,那个苏联老头正挥动着一根无形的指挥捧,他的舌头正随着老头的节奏在跳着舞蹈。

他猛然觉着有只手从身后拉住了他。

豆花担已经在桥心歇下了,女子嘴里仍然喊着那句话,其实,那刻的桥上没有一个吃客,她还是喊着。毛头觉着,世界上的千言万语,都顶不上这一声喊。

“豆腐花来!豆腐花—豆腐花来!豆腐花—”

毛头觉着,女子是在喊他,就像小时候他在河边受了惊吓得了病,娘到河边给他喊魂样。娘说他的魂掉在河里了,把魂喊回来,病就好了。

“豆腐花来!豆腐花—”

女子的喊声在漕河河面回荡,在县城上空弥漫,毛头听着,就觉着魂回到了身上,这一天,他的魂一直没有在身,似乎校长那一句吼斥,魂就飞走了,整整一天,他掉了魂的躯体就像一个幽灵在学校游荡。人在教室里坐着,却看不见讲台上老师的身影,进了食堂将碗里的米糊喝得呼呼啦啦,却不知是啥滋味,他那张没处搁的脸,都在胸前捂得快发霉了。

毛头从桥栏上跳下,一下扑倒在女子怀里,呼啦呼啦哭起来。

女子撩起围在腰间的蓝底白花围裙,替毛头揩着眼泪,随后盛起一碗豆花,端到他面前。毛头嗅到了豆花的香味,没等伸手去接,舌头却提前吐了出来。肯定又受了前苏联老头的指使,巴浦洛夫学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舌头是受大脑指挥的,大脑皮层的兴奋令舌头疯狂舞蹈。毛头将嘴搁到碗口,舌头就取代了搁在碗口的调羹,翻搅着碗里的葱姜蒜沫还有香油之类的佐料,只听得呼啦一声,那碗豆花就消失了。

毛头把碗还给女子,说:“娘娘,我决定留在这个世界,好好活,活出人模狗样来。起码来说,要活得对得起你这碗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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