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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2023-04-27魏巍

视野 2023年6期
关键词:二姑新媳妇娘娘

魏巍

在我的家乡,人们管自己的祖母叫娘娘。每年春节,大姑和我上坟祭奠娘娘,来去的路上,大姑总是说娘娘歌唱得特别好听,还让我写一写娘娘。娘娘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不知从何时起,記忆中娘娘样子也变成了一抔黄土。

夜晚,正当我坐在书桌前想要迈开笔来写一写娘娘,可通往往事的大门紧锁着推也推不开,纠结徘徊后,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脑海中浮现出娘娘家院子里碧绿的夏天,如同一部老电影的开场镜头。院子的东南角是一株高大的槭树,枝叶繁茂,树下鸡语喧碎。娘娘手里拿着鸡蛋,从院里走回屋中。一会,小小的我从屋中跑到院里。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院里一条水泥过道将土地一分为二,一块大,一块小。大的空地上,娘娘依次种一片玉米,几行豆角,几行西红柿。玉米秆粗叶肥,高大笔直;豆角粘着豆架,扭扭捏捏;西红柿最矮,比我还要矮半头。好在从南向北他们的身高顺次降低,士兵般保持着队形队列。每次我从水泥过道上走过时,总要像个将军般,昂头检阅他们一番。有时玉米棒子长了胡须,我便伸拔几根,疼得玉米杆直哆嗦。我将嘴撮成个小喇叭,再将玉米须搭在嘴上,跑去找娘娘看。娘娘摩挲着我的头说玉米老了,我说我也老了。有时嘴馋了,也不看柿子脸色,找颗最大的拧下来便吃。埋头咬一口,酸得挤眉眨眼缩脖子,滋溜滋溜嘬牙花子。过道西侧,植着一丛野玫瑰,花开时粉翠掩映,笑脸盈盈。院子里还开着月季花、美人蕉,只山丹丹是娘娘最喜爱的花,花开时只许看不许碰,唯特许白蝴蝶可以停在花上。所以山丹丹花最骄傲,是个选美冠军,花瓣涂着明艳的口红,红辣辣的;花蕊睫毛般翘翘地向前展;花杆亭亭地向上挺,白蝴蝶是大自然颁给她的水晶王冠。屋前还有小块空地,就竖个葡萄架,架上淌满了墨绿色的葡萄叶,藤藤蔓蔓地流到了地上。盛夏时,青串葡萄娇滴滴,黄胖蜜蜂憨嘟嘟。

过了正午,葡萄架就投下一片阴凉来,正好置个麻将桌。闲暇时,娘娘爱和家人打麻将。娘娘、爷爷、大姑、二姑、大姑家的哥哥和我,经常凑足四人一起打麻将。娘娘摸了张“财神”(麻将花牌)说:“要成和(hū)先来神。”哥哥打张发财,说:“要致富先种树。”……欢声笑语化作亿万彩色蝴蝶翩然翻飞。

整个下午,太阳也悠闲起来,也不催促万物生长,也不着急落山。阳光透过葡萄叶的斑斑间隙,对我的牌指指点点。天上赶路的云朵也停了脚步,围上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娘娘的身后是座大云堡,二姑的身后卧着一头大白牛,哥哥的头顶悬着个乳瓷大飞碟,我的脑后是个白棉宝葫芦。

傍晚时分,娘娘要坐在大门口歇一歇。我像只小猴窝在娘娘怀里,路过的邻居喊:“魏大娘又亲孙子着了?”娘娘笑着说:“嗯——”阳光小心翼翼地从大地上抽身离开,如同母亲离开入睡的孩子。光线由金黄退作鹅黄,再由鹅黄退作姜黄,最终退入黑暗。

秋天过后,院子华妆卸去,槭树青丝飘落,老屋雪发满头。

娘娘的老家叫暖水,因当地一眼热泉得名,泉水终年不枯不冻,流淌不息。娘娘是地主家的女儿,成分不好,耽搁成了老姑娘。二十四岁的时候才嫁给了贫苦的爷爷,成了沙圪堵镇上粮油加工厂的编外工,爷爷是正式工。那时,娘娘爱说爱笑,也爱大声唱歌。后来国家搞政治运动,工作队长不许她唱歌。等运动结束了,娘娘着急想在众人面前唱歌,但喉咙好像上了锈,声音不亮了。常听娘娘说,改革开放后,厂里从从上海购回两台缝纫机,全厂的妇女争红了眼。那时家里的衣物都要妇女自己缝补,有台缝纫机不但省时省力,缝出的衣物针脚密得让人羡慕。爷爷劝娘娘:“咱成分不好,不要争了。”娘娘不服气,攒了多年的工分没舍得用,工分厂里第一。最终,娘娘交出了所有工分赢回了一台缝纫机。每次讲这事时,娘娘嘴角总挂着微笑,仿佛她不只赢得了一台缝纫机,还赢得了一顶透明的王冠,也赢了爷爷、赢了工作队长、赢了所有出生成分比她好的人。

镇上的粮油加工厂改制倒闭后,娘娘不甘心失业,开始贩卖食品袋,冬季还捎带着卖自己蒸的馒头。冬天里,晨色幽蓝的时候,娘娘就亮了厨房里的灯蒸馒头。有时我早早起来,推开厨房的木门,乳白的蒸汽便将我团团困住,看不到脚下的路,只隐约感到娘娘的身影在灶台边忙碌。娘娘知道我进来了,便在锅里腾腾的汽霭中逮一个最大的白面馒头,塞到我怀里。我仰头看,娘娘周身祥云仙雾,好似画上的观音娘娘。低头再看,怀里的白面馒头软蓬蓬、热乎乎,有些烫手,如同一只圆圆白兔,在我两手间来回蹦跳。厨房的玻璃窗户被炉火烤得满面通红、满头大汗,我喜欢踮着脚尖伸手擦掉窗户额头的汗水。

娘娘将蒸好的馒头装到笨重的自行车上,固定妥当后,推着自行车疾跑一段,迅速跨腿跃上自行车,全身的重量压到双脚上,急蹬数圈。自行车链条“呼啦啦、呼啦啦”地喘着粗气,娘娘一阵风似的吹入残留的黑夜里。我常常觉得天上的星星和娘娘的馒头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娘娘每卖掉一个馒头,天上的星星就熄灭一盏——等星星全都熄灭,天亮了,娘娘就卖光馒头回来了。

娘娘总是有些古怪的理论:比如吃饭时不能看书,不然书都就饭了,全白看;比如不能哭着睡觉,不然醒来后要变成结巴;比如不能捉蚂蚁喂公鸡,不然一个叫佛祖的人会抓走我……

每当我无精打采、不爱吃饭时,娘娘总说一定是吓着了,把魂吓丢了。娘娘就张罗着和妈妈为我叫魂。叫魂时娘娘让我一个人坐到家里的炕上,不论听到谁叫我都不能出家来。娘娘准备一个笸箩,里面放着瓜子、麻花、大红枣和我的一件衣服,再蒙张红布,让妈妈拿着。娘娘和妈妈一起站到院门口,娘娘长长地喊:“宇宇回来哇——宇宇回来哇——”(宇宇是我的小名)。我忍不住翻身下炕,光脚跑到窗下,立起小脚丫,探着眼睛从玻璃窗向院门望去:妈妈从笸箩里拿些瓜子、麻花屑、大红枣洒向四方。然后,娘娘、妈妈一起从院门口往家里走,边走边认认真真地喊、仔仔细细地撒,好像真的有一个透明的我,被她们“哄骗”了回来。走到我身边时,妈妈揭开笸箩上的红布,让我从中选一个最爱吃的食物吃掉。我便拿颗大枣吃,吃过后,娘娘问我:“宇宇回来了么?”我按照娘娘事先教的说:“回来嘞!”如此问三遍,我的魂便全了。只是,我回来的魂魄从未告诉我,他为什么离开,他到过哪些地方……

我十二岁那年,娘娘突发脑血栓,导致半身不遂。我不懂什么是半身不遂,听了爸爸的解释后,我认为我只剩下半个娘娘了,另一半再也找不到了。娘娘每天躺在炕上输液,从吃过早饭一直输到吃晚饭。很多亲戚来看娘娘,都说娘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娘娘听着听着就哭了。我以前从没见过娘娘流泪,娘娘哭泣时,我感到心脏沉沉的快要跳不动了。半年后,娘娘终于又能走路了,但必须拄着拐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一只脚总不利索,鞋子在地上摩擦,发出“刺啦——刺啦——”刺耳的尖叫声。

后来,哥哥到外地读书,大姑陪读也去了外地。二姑到外乡工作,每年寒暑各回家一个月。亲戚来得少了,只有爷爷日夜照料着娘娘,我要逢着学校不上课才能陪娘娘。娘娘输液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院子荒着,花儿不开,蜂蝶不来。窗台上摆满了用过的输液瓶和输液管,密密麻麻地缠作一团荆棘。那荆棘每天都在生长,针头是它开出的花,吊瓶是它结出的瓜。我拿输液管玩,给杂草输液,给槭树输液,给院子输液。只玩一会,就听娘娘在屋里喊:“宇宇回来哇,回家来哇。”娘娘一个人闷得慌,要我陪着说话才好过些。

有段时间我梦想做一个笑话大王。大人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没有功夫听一个孩子讲笑话,行动不便的娘娘就成了我最好的听众。暑假里,我把收集了一个学期的笑话,统统塞进娘娘的耳朵里,娘娘呵呵笑个不停。一个笑话是这么讲的:新媳妇第一次见丈夫的娘娘,娘娘岁数大了,眼瞎了,牙豁了,只耳朵还灵。按照礼节,新媳妇要跪着给娘娘敬茶。新媳妇刚跪好端了茶盅,肚子不舒服,“嘣!”放了个响屁。孙子娶媳妇了,娘娘高兴得不得了,一听孙媳妇出丑了,赶忙撑长脖子公鸡打鸣似的喊:“一屁,大吉大利!”众人都被老太太的精气神感染了,也就没笑话新媳妇。新媳妇刚将茶盅举过头顶,“卟——”放了个长屁,娘娘慌忙瞠着两只瞎眼又喊:“二屁,万事如意!”众人觉得老太太真会说话,脸上都洋溢着喜庆和佩服。新媳妇将茶端给娘娘,娘娘刚揭开茶盖。噗——一声微响,新媳妇放了个哑屁,众人都没听到,唯独娘娘听到了。娘娘瞬间板起了脸,对新媳妇说:“一家人了,不要这么多礼数!敬茶就行,不用吹茶。”娘娘一听就笑了,只能笑半边脸,另半边僵瘫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娘娘面庞上的僵瘫融化了丝许,融作一滴眼泪。

时间总是太长,笑话总是太短,讲着讲着就讲完了。我让娘娘给我也讲个笑话,娘娘说她不会讲,看我闷闷不快。娘娘想了许久又说:“就讲一个关于你爸爸的笑话吧。”

娘娘说我的爸爸小时候痴迷武侠小说,天天翻武术书、扎马步。有一回,爸爸同他的玩伴们说:“我只一拳就能把你们打趴下。”一個玩伴不信,挺胸叉腰让爸爸打他一拳试试。待玩伴站好,爸爸大喝一声:“黑虎掏心拳——”照着对方心口“嗡”地点了一拳。玩伴应声倒在地上,捂着心口晕了过去。后来娘娘拿着月饼扯着爸爸到对方家里赔礼道歉,被数落了好久。娘娘边笑边说:“你爸小时候太调皮了。”而我,茫然不知笑点在哪里,心想看来娘娘真是不会讲笑话。

娘娘还说,我的爸爸读初中时,武装部在家乡镇上招新兵,爸爸偷偷跑去体检应招。合格后,爸爸回家找户口本,娘娘说什么也不同意爸爸去当兵,那个年代世界并不和平。娘娘害怕爸爸偷户口本,就将户口本日夜揣在身上。

娘娘去世多年后,我从爸爸口中得知,当兵是爸爸那一代小镇男孩都在做的英雄梦。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同去体检,负责招兵的军人只对爸爸格外青睐,还说爸爸的体质不当兵就浪费了。轻松通过体检后,爸爸像个得胜将军一样昂头健步地回家找户口本,娘娘不给,爸爸只能望着他的朋友们坐着欢送新兵的彩车离开。

爸爸对我说,娘娘管他太紧了,可能是因为他有个弟弟,小时候淹死在了水坝里,娘娘无法再次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可娘娘的爱却成了爸爸毕生游不出去的水坝。

娘娘有四个孩子:大姑、爸爸、爸爸的弟弟、二姑,娘娘说她最疼二姑。二姑离家外出工作后,娘娘就特别想二姑。一年腊月,二姑放假回家。聊天时,二姑说过完正月又要外出工作。娘娘忽然说:“别再走了。”二姑就说:“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了哇!你让这一家子人甚营生也不要做,天天围着你,停停坐着就是好?”娘娘哭了,二姑不再说话。我假装在看电视,不敢回头看流泪的娘娘。一会,娘娘自己擦了眼泪,东拉西扯地找些家常话头缓解尴尬,还故意自说自笑。

后来二姑嫁到了遥远的大城市里。一个孤单的黄昏,娘娘坐在大门口呆呆地盯着夕阳看了许久,黄叶铺满大地,余晖好似包浆一般裹在万物上。那一刻,娘娘如同金黄琥珀里的昆虫,保持着永恒地挣扎。突然娘娘流着泪对我说,她希望二姑能留在她身边,她想二姑。

每年过完春节就只剩我和爷爷陪着娘娘了,打麻将都凑不够四人。娘娘常叫我陪她打麻将,我极不情愿。我和娘娘两人坐在炕上,守着小炕桌打麻将,麻将牌好像比往常多了一倍,重了一倍。从中午打到傍晚,祖孙俩蔫蔫的,谁都不和牌,一直流局。冬天的太阳也不精神,黑暗不断地从窗户溢进家里来,洇湿地面,漫到炕沿,淹没祖孙俩。这时,我和娘娘就像是在寂静黑森林里守着火堆取暖的流浪人,我想逃跑,娘娘走不动。

和娘娘在一起,日子总是那么慢,姑姑、爸爸的事娘娘要讲好多遍。但那个掉进水坝里的孩子,她只字未提。

升高中时,我选择离开小镇到东胜读书。开学前娘娘突然对我说:“宇宇不要走了,就在沙圪堵念高中哇!”那时,我腻味了家乡小镇的生活,觉得沙圪堵太小了,留不住一颗少年的心。便随口说:“再不走,就再也走不了嘞。”一瞬间,娘娘眼里的光好像被吹灭了,她默默的,再没说什么。

两年后的一天,妈妈突然告诉我,娘娘走了。

夜里,我又梦到了娘娘。梦中我推开厨房木门,看到娘娘不再拄着拐杖,周身祥云仙雾。娘娘对我说了些话,我没记住,刚要问娘娘说了什么,梦就醒了,泪流满面。这时想起娘娘对我说过:“不能哭着睡觉,不然醒来变结巴。”

莫罗摘自 《西部散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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