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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暖

2014-08-12张炜炜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老幺院坝扫帚

张炜炜

腊月二十九,大雪封山。

陈婆婆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拿着竹扫帚,从自家屋门口到院坝外的路口,扫出一条三人宽的小道。

住在坡上的刘老头经过,喜气洋洋地问:“你家孙子回来了吧?”陈婆婆看了看他手上拎着的满满一袋小孩的吃食,低下头去抖扫帚上的雪:“还没有。”

刘老头叹了口气:“雪这么大,怕是不得回来咯。”

陈婆婆没再说话,把路口又扫得更宽了点,她记得,以前儿媳妇凤英回来时,总会在这里不耐烦地跺一跺脚,跺掉靴子上的雪。

她拖着扫帚往回走,路过隔壁周家门口时,平安像兔子一样蹿出来,吱溜一下钻进巷子里没了影儿。

周老幺媳妇叫骂着追出来:“劈个菜都劈不好,就会白吃饭。”周老幺的声音蔫蔫的:“大过年的,少说两句。”

老幺媳妇的声音更加尖利:“还说都说不得咯,我们该养他呀?你哥死了,你嫂子还活着,把伢丢在我们家,一年到头连双袜子都没买过,当的什么妈!”

陈婆婆默默地往前走,回到家,从柜子里摸出两个鸡蛋炒饭,把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平安熟门熟路地溜了进来。

昏暗的灶房里摆着一张矮桌,一老一小对坐吃饭。

“又打你了?”陈婆婆问。

平安往嘴里扒饭,声音含混不清:“不要紧,穿得厚。”

过了一阵,他停了下来,小声说:“我妈给我买了袜子的,今年她到学校看过我一回,给我买了两双新袜子。”

陈婆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拿起他的碗去给他添饭。

平安的哽咽声在她身后响起:“婆婆,我们去城里找他们吧。”

陈婆婆手里的铲子碰在锅沿上,“咣”地一声轻响。

陈婆婆领着平安去跟周家说的时候,周老幺有点担心:“八九十里路,班车又停咯,怎么去呀?”他媳妇吊着眼角一嗤:“人家想自己的亲人,脚板走烂了都要去,你拦得住?”

周老幺不敢吭声了,等平安走的时候悄悄跟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五块钱:“路上饿了买点东西吃。”

平安攥紧了那钱,低着头说:“幺爹,我走咯。”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周老幺耷拉着肩膀回屋。

陈婆婆和平安沿着小路往下走,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住的院坝时,平安才说:“婆婆,其实我幺爹也蛮可怜。”陈婆婆“嗯”了一声:“都可怜。”

铁索桥上结了冰,一步一滑。陈婆婆一手抓着铁链,一手拉着平安,两人小心翼翼地过了河,来到大路上。

雪太厚,没有车敢上山来,要进城只能靠脚走。平安撒着欢在前面疯跑,陈婆婆不紧不慢地跟着。

平安胡跑了一气,回头看陈婆婆落在后面了,又跑回来,去接她肩上的包:“婆婆,我背着。”

“不重。”她把包颠了颠,换了个肩膀。

平安慢下来,和她并肩走:“装的什么恁大一包?”

陈婆婆笑了笑:“都是他们爱吃的。”

平安说:“我也没给我妈带什么。”

陈婆婆说:“你不用带,该她给你买。”

平安眯着眼睛笑:“她上回说给我买奶油蛋糕的,说蛮好吃。”

陈婆婆轻轻掸了掸他帽子上的雪:“天黑就能见到你妈了。”

平安就又撒腿往前跑,欢叫:“妈,妈——”

中午两人就吃了点米花,坐在路边歇脚。陈婆婆抬头看了看天:“黑云压压的,夜里只怕又要下雪,我们走小路吧,近些。”

平安抓了把雪塞进嘴里,跳起来:“那赶紧走。”

小路就是一个大溜坡,从山顶溜到山脚,可以少走一大圈盘山公路。陈婆婆对平安说:“这回我在前头走。”

雪下面是枯树叶子,脚一踩就空了,站都站不稳。他们揪着树枝,一点点往下挪。

平安抱怨:“这还不如走大路快。”陈婆婆喘气:“大路远。”

走了一截,终于看到路了,平安按捺不住,蹿到前面往下跑。陈婆婆急忙追他:“不能跑,前头有沟。”

他却已经刹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进沟里去,陈婆婆一把从背后揪住他的衣服,死死往后拉。

平安终于稳住了身体,回头看见陈婆婆的一只脚卡在树杈里,刚才她就是靠这借的力。

他忙扶着她坐下,去看她的脚,她不让看:“不要紧,能走。”

下了山,回到大路上,平安看见陈婆婆的脚印,一行深,一行浅些。他眼圈憋得通红,硬从她身上抢下包,闷不吭声地扶着她慢慢走。

陈婆婆叹气:“这么走,天黑也走不到。”

平安说:“那就找地方歇一夜,明天再走。”

陈婆婆沉默了一下说:“明天就过年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路上只剩下“喀嚓”“喀嚓”踩雪的声音。

走得慢了身上就冷,风又大,平安连打了几个喷嚏。陈婆婆把包头的围巾扯下来,要给他系上。平安死活不要,把帽子紧了紧,只露出一双眼,骨碌碌地转,逗陈婆婆笑。

走着走着,他越来越乏,觉得帽子也不暖和了,哪里都不暖和了,全身像泡在雪水里,冻得直打哆嗦。最后,他听见陈婆婆喊了一声“平安”,他想答应,却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光越来越暗,陈婆婆背着平安一路小跑,他烧得像块火炭,糊里糊涂地一会儿喊“妈”,一会儿喊“冷”。

终于进了一个村子,陈婆婆拦住人问卫生所在哪,那人说村里没有卫生所,只有一个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姓胡,看了平安说:“烧得恁厉害,我怕治不好,还是去城里吧。”陈婆婆急得眼泪直掉:“怕去不了咯,我怕去不了咯。”

她从内兜里摸出一个旧手绢包,层层揭开,里面是五十块钱:“这是我给我孙子攒的压岁钱,你拿去开药,开好药,明天就过年了。”

胡大夫没办法,给平安打了一针,又让老婆熬了草药,给平安擦身。折腾到半夜,平安的烧总算退下去了。

胡大夫的老婆搬来两床被子,让他们今晚就在烤火房里歇一晚上,明天再走。陈婆婆感谢了又感谢,打好地铺,又拿火钳把柴火拨旺了些,给平安烤鞋袜。

平安醒了,看见陈婆婆正坐在火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白头发一颤一颤的。

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喊:“婆婆。”

她迷盹着笑:“醒了呀,饿不饿?”

平安翻身爬起来,陈婆婆忙给他披上衣服,他搬了小板凳紧挨她坐着,把自己的鞋拿到一边,把她的鞋放到火前头烤。

陈婆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从包里翻出两个玉米饼,架在柴上烤,笑着说:“好吃呢,里面包着肉。”

“叔爱吃的?”平安问。

“只怕现在也不爱吃咯,城里好吃的多。”陈婆婆给饼翻着面:“两三年没回来咯,我也不晓得他们现在爱吃什么。”

平安突然就生了气:“到底有好忙,这么点路,走一天也走到咯。”

陈婆婆没说话,抬起裂满口子的手,假装抿头发,悄悄抹了抹眼角。

玉米饼烤好了,散发出阵阵香味,平安从柴上拿下来,烫得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

陈婆婆笑了,接过来:“我来掰。”她掰下一小块,把剩下的都给了平安。

平安没急着吃,低着头捧着饼,小声问:“婆婆,你说他们到底想不想我们?”

陈婆婆愣了愣,轻轻地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平安又闷了一阵,抬起头来:“婆婆,以后我每年都陪你过年。”

陈婆婆慢慢嚼了一口饼,笑了笑:“等你长大了就不会陪我过咯。”

平安掰下一大块饼塞到她手里,冲她笑:“等我长大挣了钱,买奶油蛋糕给你吃。”

第二天早上,胡大夫老婆硬是留他们吃了早饭才让走,走前还给了平安三十块钱,说:“这是你婆婆给你的压岁钱,买药剩的。”

平安呆呆地站着,眼里的泪水晶亮晶亮。

这个村其实就在城边上,只要下了这座山,就到城里了。平安和陈婆婆站在山顶上,望着脚底下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楼房。

“城里真大啊。”平安说:“进去就找不着路了吧。”

陈婆婆说:“有心找路就找得着。”

两人默默地站了好一阵,平安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婆婆,我们回去吧,回家过年。”

陈婆婆定定地望了那片楼房最后一眼,转身往回走:“回家过年。”

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雪,和两个背影。

又是一年腊月,陈婆婆一大早就蹒跚着去扫雪,周老幺过来,接了她手里的扫帚,低声说:“这么大的雪,怕是不得回来咯。”

陈婆婆喜气洋洋地笑:“要回来的,昨儿晚上给我打了电话的,说车上有防滑链。”

这时,河那边传来“嘀嘀”的喇叭声。陈婆婆忙踉踉跄跄地跑到院坝边,看见河那边的车上,下来了三个人影。

“平安——”

“哎——”

屋檐下的冰凌,悄悄地开始融化,滴下一滴透明的水珠。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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