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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婚(短篇小说)

2014-08-08钟欣

红豆 2014年7期
关键词:王婆唐家姐姐

钟欣,男,1989年生,广西钟山人,曾在《广西文学》发表小说若干篇。现客居南宁。

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六角,王婆说。仿佛是一路跟着我来的,我的后脚刚走进家门,她的前脚也跨了进来。她踩到了我的脚后跟,把我的鞋帮子都踩下来了,让我不由得打一个踉跄。她连忙捏住我的双肩,说小心点。仿佛责任完全在我。

母亲正在熬药。用几个砖头垒成的小灶就在天井,火候不太旺,药煲却蒸气腾腾,快要把盖子冲开了,药味弥漫整间屋子。一跨进屋,王婆就马上捂住口鼻。但是无济于事,还是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她捏了捏鼻子,使劲吸了吸,笑容可掬地迎向母亲。天气回南,衣服数十天都没办法晾干,母亲的外衣穿了一个星期都不敢换,一个星期前被药弄脏的渍迹仍清晰可见。王婆一眼就认出这块巴掌大小的渍迹,一个星期前,她也是这样突然闯进我们家,正在端药的母亲吓了一跳,手一抖,碗一倾,药就泄了下来。她看了看这块熟悉的渍迹,犹豫了一下,重复自己的话道:

“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块六角。”

母亲双目无神地望着她,愣在灶前,一动不动,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把书包背进厅屋,扔在沙发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母亲随即望向我,责备道:

“做死了你?不想读书明天就别去上学了!”

话落,又把脸转向王婆。王婆的笑容依然如故,仿佛她就是一个笑面人,永远都是这副表情似的。我撇了撇嘴,就去开电视。要看的动画片还没到,电视亮后,是一则则可以倒背如流的广告。我尽可能把声音关小,小到几乎听不见为止。

应该是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父亲沿着竹梯走了下来。和母亲一样,他的衣服也已经一个星期不换了。不过,他身上要干净得多;只是,一脸憔悴,眼角的黄色分泌物清晰可见。他看了看我,也面向天井里的王婆和母亲。王婆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说话时透着满心的喜悦,好像这笔钱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转身往沙发方向走。母亲看出了他的意思,也走进厅屋。王婆跟在母亲身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她也在沙发跟前的椅子上坐下。父亲从我手中抢过遥控器关了电视,说:

“到外头和别人打四角板去!”

我看了看他和母亲以及王婆,很不情愿地从墙柜取下一沓四角板,走出家门。

一个小时后,我把所有的四角板都输掉了,回到家时,王婆已经不在。母亲把饭做好了,父亲又沿着竹梯从楼上走下来。母亲做的是清炒菜心和酸菜。春节过后,家里一直没买过肉菜,一日三餐都是蔬菜和酸菜。席间,所有人都不说话,都只顾埋头吃饭,直到父亲去盛第二碗饭回到餐桌,母亲才打破这种宁静。

“六万六也不少了,治小美也花了六万多。以后还得继续花,也不一定能治好!”整个说话的过程,她都只是垂着头看碗里的饭。

父亲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她,没有搭她的腔。我也抬头看了看他们,虽然听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但也不敢多问,埋下头继续吃饭。

饭后,父亲又沿着竹梯爬到楼上。他提着一个小竹篮上去,竹篮里是半碗米饭和一碗母亲刚熬好的药。我已经一个多月不上楼了,也想上去。但这需要得到父亲的首肯。当他爬上去时,我仰首对父亲说:

“爸爸,姐姐是不是快要死了?我也想上去看看她!”

谁知,他勃然大怒,咆哮一般,说:

“哪个跟你说姐姐快要死了?滚一边去,上来做什么?!”

我撅了撅嘴,在沙发上坐下。

翌日,天气终于有好转的迹象了,一起床,就可以看到微弱的日光。母亲一如既往地早起,我被她叫醒时,她已经把饭菜做好。父亲对姐姐寸步不离,即使是晚上,也是趴在姐姐床边的。把我叫起床后,母亲冲楼上喊道:

“吃饭了!”

于是,楼上开始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我把脸洗好,父亲才走下来。他的头发很乱,胡子拉碴,整个人看上去没精打采。他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愣在竹梯旁,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母亲说:

“锅里还有热水。”

他这才走进厨房,盛水刷牙洗脸。洗完,也用洗脸盆盛些热水到楼上,等我和母亲的早饭吃到一半,才又走下来。

母亲没有再给姐姐熬药。把姐姐的洗脸水端下楼倒进天井,看到药煲底下的小灶全是冷灰,父亲突然发现敌情似的,不由得一怔。他走过去掀开煲盖,里头只有一团乌黑的药渣,冒出一股令人猝不及防的寒气。

“都哪个更(方言: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熬药?!”

母亲停下碗筷,看了看他,一声不吭,又继续吃饭。

“你还只顾着自己吃,还不快点拿药来熬?!”

母亲不仅不停下碗筷,而且把吃饭的速度加快了,一个劲地刮,落了一地的饭。父亲从来没见过她的这副样子,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只见母亲三下五除二就将饭刮完,刮完后连嚼都不嚼就咽下去。她把碗筷拍到桌面,站起身望向他,说:

“要熬你自己熬去,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言毕,转身走进房间。

父亲终于恼羞成怒,顿了一下,把身子挺直,骂道:

“肏你娘的烂屄,什么意思呀你?!”

大步流星地冲进来,拽住她的胳膊。她顿时戛然而止。她要把胳膊弯回来,力气却没有他大,抽不开。父亲继续逼问:

“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母亲见胳膊抽不回来,也只好暂且罢休,转过脸回答:

“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以后不给你女儿熬药了,要熬你自己熬去!”

父亲使劲一扯,把她扯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臀部猛地撞到了神台,把神台上的香炉都震歪了。父亲说:

“你最好放明白点,别以为我的女儿治不好了,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母亲不再说话,把脚跟站稳,便走回房间。

唐杰死了半个多月了,一直没有下葬,尸体早已发出臭味。这是我的同桌甲弟说的。甲弟和唐杰同村,不仅如此,每次上下学,唐杰的家门都是他的必由之路。他说,他每次从唐杰的家门走过,都会捏住鼻子,屏住呼吸,同时把步伐加快。半个多月过去,唐杰家的挽联还没有撕开,依然完好无损地挂在门的两边。甲弟说,挽联的上下联分别为:金榜题名学未就;英年早逝天地悲。横楹是:天地同悲。除了挽联,门楣上头还挂着一面圆镜,镜上缠着白练。白练总是喜欢随风舞动,在镜面上扫来扫去,仿佛要把镜面的灰尘扫干净。

甲弟问:“你姐姐死了没有?”

“你姐姐才死呢!你一家人都死了!”

我一个上午都不再和甲弟说话。

我也曾去过甲弟家,从唐杰的家门前走过两次。甲弟家和唐家是邻居,两间屋子只有一条手掌大小的缝隙之隔。唐家是一幢三层的水泥楼,房子装修得格外抢眼,所贴的瓷砖为红褐色,看上去俨然一口巨大的棺材。甲弟家却是一间瓦房,上半截还是用土坯垒上去的。那才是半年前,但我还不知道唐杰。我问甲弟,为什么他邻居家的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他不屑一顾地回答:

“他的大儿子挖矿时死了,赔了好多钱。”

和乃兄一样,唐杰也死于意外。他是被摩托车撞死的。摩托车司机把车开得鬼快,一撞就把他撞出数米开外,跑过去看时,他浑身都是血。摩托车司机当场就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刚和自己的女儿通过电话。他的女儿在北方念大学,差不多毕业了,但是被查出欠学校一万多元的学杂费。后来才知道,校方没有弄错,是她的女儿把后三年的学杂费全都花在了不该花的事情上。他勃然大怒,冲电话那头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他女儿很快就挂电话且关机了。他说,他之所以开那么快,是因为他还在生气。但是唐杰的父亲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直想抓起他的衣领揍他,却被警察拉开了。

他说:“我只有两个儿子,两年前已经死了一个了你知道吗?你这是让我断子绝孙!”他伸出三个手指头,又说:“三十万,一分也不能少!”但是半个多月过去,案子还没有判下来,能不能赔这么多,待定。

唐杰是市一中的高才生,半年前考上的,期末考试全班第一名,年级第七名,已经开始考虑以后要去南大还是厦大。不成想,周日下午难得一次出校门,想去网吧下载些学习资料,还没走到网吧门口,就赔了命。他哥哥死时,矿老板也是赔偿三十万,其中二十五万用于盖建和装修房子,剩下五万则存起来,让他上大学用。他的父亲说:

“别说是名牌大学,就算是三流大学,我也供你到毕业。”

唐杰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唐父差点没有昏过去,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唐杰就没气了,等他赶到医院,已经推进太平间。

“他爸哭得差不多死了。”下午,甲弟一回到学校就对我说。

我已经把上午的事忘记了,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说:“没听说过哭也会死的。”

他说:“他哭死了你就懂错了。”

我说:“他死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弄哭的。”

他说:“哪个说不关你的事?你姐姐病了那么久都不死,死了的话嫁给唐杰,他就不哭了。他不哭,就不会死了。”

我打了他一拳,又一个下午不跟他说话。

姐姐好像真的差不多死了,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也越来越坏,动不动就骂人。我放学回家要拿四角板出去和别人打,他马上喝道:

“就晓得玩,难怪那么没出息,做作业去!”

我撅着嘴说:“老师没布置作业。”

他一个巴掌就扇过来,把我的牙齿都打掉了。还好,那颗牙齿已经松了好几天,迟早要换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摸着脸哭,边哭边做数学题,直到吃饭为止。

第二天,父亲到圩里买药去了,我中午放学回到家,他的摩托车已经不在天井。我想看看姐姐。我偷偷爬到楼上,看了就下来,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姐姐不可能告诉他。姐姐已经不会说话了。我站在竹梯下往上看。楼梯口是那么小,只能钻进一个人,仿佛专门用于藏人的。楼上暗得令老鼠胆大妄为,一只只有三跟手指那么大的小老鼠不停地往下面探脑袋,看见我了也不害怕(也许没看见,鼠目寸光的说法可能不是捕风捉影的),正准备沿着梯子爬下来。我使劲跺了一下地板,它不由得吓一跳,险些掉下来,连忙跑开。我往门外看了看,除了一只正在觅食的小母鸡,门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小母鸡似乎意识到了我在看它,也举起脑袋,四下打量,最后看进屋里,仿佛也看见了我,怀疑我会对它进行突袭似的,脑袋侧上侧下,尽可能把我看得更清楚。我跑出去把门关上。它随即像惊弓之鸟一般,叫着扑着翅膀逃之夭夭。门外没有人,关好门,我就走回来,再往楼梯口瞧了瞧,便爬上去。

楼上弥漫着一股霉味,还有一股老鼠的屎尿味。姐姐躺在床上,瘦得像只螳螂,或者比螳螂还瘦,瘦得脑袋都变小了,脸上只剩下了一层皮,颧骨高得把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我站在楼梯口望着她,一直不敢继续向前,生怕父亲突然回家,来不及跑下来。但是父亲的摩托车声迟迟没有传来,我又一次次得到鼓舞,终于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姐姐床前。姐姐的脸色白得像面反光的镜子,有些刺眼。我喊了她一声姐,问道: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只是睁着眼睛看我,想回答,却连嘴巴都张不开。

我又说:“姐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说过要考上大学的。你说过要嫁到大城市里去,接我们一家人到大城市生活。”

我一说话就哭了。而她似乎也知道我在说什么,看到我哭,竟也慢慢流出眼泪。我俯下身要帮她把泪水擦干,却刚想伸手,就听见了父亲摩托车的声音。父亲的摩托车已经快要报废了,发出的声音响亮、刺耳,跑得却一点也不快,俨然一个重病者在费力咳嗽,俨然一个跛脚老人在拼命奔跑。我连忙转身,飞也似的跑下楼,刚打开电视,他便推门走进来。他一进门就叫嚷起来:

“肏他娘的烂屄,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以为他是在骂我,六神无主地望向他。他却看都不看我,转身出门,把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摩托车推进屋。

王婆又来了。她依旧笑容满面,以至于布满老年斑的脸显得更皱。她没有再踩到我的脚跟,倒是和我撞了个满怀。母亲吩咐我到屋后的小菜园摘些葱花,走到门口时,她也恰好准备走进来。她没有看我,把我推到一边,走进我们家。这回,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八万元整。母亲没听见似的,不仅没停下手上的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母亲正站在厨台前切萝卜,把砧板弄得咚咚响。父亲正准备上楼,她的突然造仿,让他推迟了这样的计划。他定定望着这个背已经驼成直角的老妪。王婆见母亲不理睬自己,而父亲却如此看着她,感觉父亲会更好说话,把正面转向他,并迎着他走过去。走的过程中,笑容如初。

“八万块!唐家把聘金提高到了八万块!”她说。

然而,话音刚落,父亲就歇斯底里地吼道:

“八十万老子都不稀罕!滚!给老子滚!”

她却不以为意,收了收表情又笑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只剩下光秃秃的牙槽了,尽量让自己的嘴巴只抿成一条线,不把不该见人的东西露出来。她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

可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父亲便举起梯子旁的扫把再次冲她吼道:

“你滚不滚?!”

她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不妙,挤出最后一丝笑容,怅然离去。走到母亲背后,她稍微停了下来,往母亲的后背望去。母亲也恰好回过头,和她的目光撞到一起时,不由得吓一跳,连忙把脑袋扭回来,继续切萝卜,把砧板切得更为响亮。

第二天,天气又回南了。空气湿度更大,一觉醒来,墙上全是水珠。水珠裹挟着鞋袜的臭味,无孔不入地填充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母亲反常得有些不近人情,上课时间快到了,还没叫我起床。实际上,她也一直没起,醒了也是半躺半坐在床上,双目直视只开了一条手指大小的缝隙的窗口。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上学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过,撑着雨伞,追逐打闹。我以为是自己做梦呢,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还能听到这些声音,并且感觉这些声音更加真实,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做梦。我问她几点了。她看了我一眼,刚要说话,厅屋外面的挂钟就响了起来,一连敲八下。

这天,我迟到了,回到学校时,所有人都已经坐得整整齐齐。上的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正在让同学们听写生字词。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女教师。她问我为什么现在才来。我说:

“我妈没有叫我起床。”

所有人都笑了。

我被罚站到下课,下课后,还要抄写生字词,二十遍。甲弟一直冲我做鬼脸,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叫他帮我抄。他说:

“我的字和你不一样,老师会看出来的,到时候会罚你再抄二十遍。”

我又一个上午不和他说话。

中午放学回到家,父亲正好要出门。他平时总是跟我们说“春捂秋冻”、“寒从脚起”,他自己却总是把这些话抛到脑后,穿着背心,趿拉着拖鞋。他手上攥着一卷手纸,一出门就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母亲一直坐在厅屋的门口。和父亲一样,她穿的也是拖鞋,拖鞋里也没有袜子。她的脚背上有一道不知是何时留下的伤痕,伤痕的两侧一片红色。几只苍蝇对伤痕虎视眈眈,在上面来回飞,时刻要扑下去咬一口。她却不给它们这样的机会,父亲一消失在门口,她就马上站起身。可能是坐久了的原因,她感觉脑袋有些晕,眼前全是金星,以至于她快要摔倒。还好,她及时扶住了门框,我刚准备跑过去扶她,她已经站稳脚跟。她看了看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到竹梯前,像猫似的爬上去,我也走到竹梯前时,她已经爬到楼上。楼上发出了一些不是很明显的动静。这动静持续的声音极其短暂,动静结束之后,母亲却久久没有下来。

我一直仰望着楼梯口,也想上去再看看姐姐。但是,父亲是去上厕所。厕所距离我们家很近,最多两分钟的路程。父亲排泄的速度也往往很快,一蹲下,就马上站起来。我一再犹豫,还是没有跟着上去。

父亲回来了,我还站在竹梯前。

“站在这里做什么?滚开!”他咆哮道。

我看了看他,挪开脚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又面向我:

“你妈呢?”

我举起脑袋,再次望向楼梯口。

他二话不说,冲向竹梯,用和母亲一样的速度爬上楼。他的声音又从楼上传来:

“肏你娘的烂屄,我就出不得门了是不是?!”

一个枕头随即从楼梯口掉下来。枕头的中间凹下去,钳着一个巴掌大小的脸。

“小美!小美!小美……”

依然是父亲的声音,喊得那么响亮,快要传到天上去了。姐姐却没有应他,沉默得令人绝望。

“你这块烂屄,心就那么毒!”

父亲又骂道。随即,是踢打母亲的声音。踢打的同时,他的声音继续传下来:

“看你毒!看你毒!”

几个邻居先后跑进我们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没得到我的回答,就进而爬到楼上。邻居说:

“你冷静点,你会打死她的!”

父亲说:“老子就是要打死这块烂屄,让她去偿命!别拦住老子,走开!”

又有邻居走进了我们家,是一个比母亲更老的妇女。和前面的邻居一样,她也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直摇头。她不再问,望了望楼梯口,爬上楼去。她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也沿着竹梯,一小步一小步地爬上楼。母亲双手抱着膝盖,把身体缩在谷围的旁边,脑袋则磕在膝盖上,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她的头发很乱,衣服也被撕坏了,露出一大截臂膀来,胸罩若隐若现。父亲被邻居们架着,张牙舞爪,使劲挣扎,要冲过去继续踢打她。但是始终不能挣脱,像只被树汁粘住了的蝉。姐姐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脑袋下没有枕头,看上去身子是稍微往下倾斜的。她把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努力看前方的事物。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辆警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沿着中心巷一直开到我们的家门口。从车上走下来的,是三个穿着绿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的衣服绿得有些扎眼。姐姐曾说,她以后一定要嫁一个穿这么绿的衣服的男人。但是,这三个绿衣服男人不是来接她的,而是来带走母亲的。已经是午后了,我没有再上学,母亲还一直在楼上,缩在谷围旁边,像条蜷成一团的蛇。他们爬到楼上,把母亲带下来时,母亲的双手都箍上了手铐,一条铁链把手铐连在一起。其中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依然是在所有人注视下,把她牵到车上。母亲始终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

警车艰难地掉了个头。数米开外的前方,一公一母的两条黄狗正在跃跃欲试。警车突然鸣起喇叭,冷不防吓了它们一跳,慌不择路地逃到一个远离中心巷的屋角,才敢回过头看是怎么回事。它们看到,警车缓缓驶出村庄,车后扬起了一路的尘土。它们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尘土,被吓得拔腿就跑,再也不回头。

晚上,王婆又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唐杰的父亲。唐杰的父亲蓬头垢面,看上去没精打采。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

“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

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吐出一口烟,又把烟放进嘴里。

王婆的笑容一如既往,也走到父亲跟前说:

“是啊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吧!”

父亲抬起眼皮瞪了她一眼,抽了最后一口,把烟扔到天井。恰好扔到一个小水洼里,发出哧的一声响。他望着唐杰的父亲,把经过肺过滤一番的烟雾缓缓吐出来。

“你最高能给多少?”父亲问,像个稳操胜券的赌徒。

唐杰的父亲稍微愣了愣神,说:“八万八!”

父亲定定看着他。他也定定看着父亲。父亲最后说:“九万!”

唐杰的父亲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九万就九万!”

三天后的晚上,姐姐和唐杰的婚礼与葬礼同时举行。天气降到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最低点,一大早就下起雨来,并且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唐杰的父亲天刚亮就来了,送来用红纸糊成的衣物和首饰,并帮我们摆放好。姐姐已经入殓了,棺材同样是唐家送来的,也用油漆涂成深红色,摆在厅屋的右边。棺材上挂着她的遗照,是她去年为入共青团而特意照的照片,绑着马尾辫,笑得很认真。唐父对着她的照片注目良久,然后伸过手去,用拇指轻轻抚摸一阵,就像抚摸自己女儿的脸。

“多么俊俏的姑娘,怪可惜了!”他说。

父亲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看了看我们,又继续说:“我们家唐杰也可惜,唉……”不停地摇头。

除了纸糊的衣物与首饰,他还给我们家送来了对联和用大纸写的“奠”字和“喜”字。他派人分别把这些贴到合适的地方,仿佛这已经成为他家。不过,父亲始终没有反对,任凭他如何折腾。

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唐家吃的。一起吃午饭的人很多,总共七桌,其中杠夫和做法事的道公就占了四桌。杠夫分别来自我们村和唐家的村庄,除了将负责抬送灵柩外,唐父还想让他们到早已选好的墓地挖墓穴,却因为下雨,而请了挖掘机,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墓地就选在我们村后的小树林。那是一片桉树林,曾经的许多个周末,姐姐经常带我到这里捡拾树枝。

天还没有黑,做法事的道公就带着法具来到我们家。姐姐的灵柩已经盖好,钉上了铁钉,箍上了竹箍,唯有照片还放在上面。很多人都前来围观,但是多为孩童。他们喜欢听做法事的道公念的咒语和鸣的锣鼓唢呐声。雨还在下,而且似乎比白天下得更大,哗啦哗啦的,像夏天的雨一样,淹没了一半以上的锣鼓唢呐声。父亲跪在姐姐的灵柩前,时不时磕一下头,并要求我也照做。

我以为像两年前祖父去世那样,我们需要跪一个通宵。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八点钟刚过,父亲就把我拽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到了。唐杰的灵柩没有抬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也是用纸糊成的花轿,花轿上摆着唐杰的照片。唐杰有些胖,脸蛋圆乎乎的,看上去傻里傻气。王婆笑眯眯地走到我们跟前,给我们鞠了一个浅躬,便捧起姐姐的照片,放进花轿里,和唐杰的照片摆在一起。随即,十六个杠夫也抬起姐姐的灵柩,跟着花轿前往唐家。做法事的道公也走了,父亲将唐家送来的纸糊衣物和首饰拿到门前的屋檐下焚毁后,牵着我一同前往唐家。

热闹就这样转移到了唐家,但是热闹持续得并不久,在屋里做一番法事后,就把轿子抬到唐家村前的小庙里焚烧。轿子被淋湿了,烧得有些艰难。和轿子一起被烧的,还有姐姐和唐杰的照片。两张照片没被淋湿,一点就燃。他们没有做任何挣扎,安安静静地躺在火堆里,一点一点地模糊,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悲壮得像一对侠侣。

烧完回去,杠夫便抬起姐姐和唐杰的灵柩,送往桉树林里的墓穴。没有给老人送殡时的欢呼雀跃,一路陪伴的,只有做法事的道公们的锣鼓唢呐声。而这唯一的声音,也被雨水和黑夜渐渐吞没,就像姐姐和唐杰的照片渐渐被火苗吞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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