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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

2014-08-07雨微醺

飞魔幻A 2014年6期
关键词:副官阿苏文华

雨微醺

楔子

十月初三,北平迎来了明国四十七年的第一场雪,一夜无声落雪,待到天明开窗,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白洁世界。

我就是在茫茫落雪间遇到那个年轻人的,一身黑色大衣,头上戴着灰墨的帽子,负手背立于白雪皑皑的庭院内,旁边有着积雪的石桌上摆着一盆纯白的绝色牡丹。

他回身,冲我露出温柔笑意,礼貌地问候。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脸,拢于毛绒护手中的五指止不住颤抖,站在我身后的老佣人也不禁发出了意外的惊叹。

颤抖着伸出手去,我那因年迈而变得苍老枯瘦,青色筋脉隐约可见的手,穿过纷纷白雪和冰冷的空气落到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

在感受到那种鲜活肌肤特有的温热时,已布满沟壑皱纹,几乎看遍人世生老病死离愁恨怨的双眼竟有些酸涩,泪水渗出,自眼眶滚落,依脸颊滑下,坠落到皑皑白雪中,不着痕迹。

时光,有时是最温柔的手,会给予我们那么多璀璨明艳丽的美,而有时却是那最残忍锋利的剑,把所有的美好分割划伤,留下岁月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它给予我们许多,却夺走更多,而我们却永远不能阻止任何。

【1】

明国十七年四月十六,正值洛阳牡丹花会,作为洛阳时下最负有盛名的楼氏花坊坊主,我受孙副官之邀,携花坊众人到花谷的山台之上,与那些同样受邀前来登台唱戏的戏倌们配合,为花会助兴。

娴熟地安排着众人将那些由我精挑选的牡丹送上高台摆好,为花会上众人的观赏,直到有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带了身着墨绿军装的人闯进来,将我的花坊的下人都吓得站起身退后一边。

“我们接到命令这里有贼。”

“什么贼。”我微微蹙眉,略有些不悦地看向来人。

“偷了孙副官家中的传家宝玉……”

在那个队长尚未回答我之前,已有熟悉的声音自帐外传来,喝令众人马上退出去,不许打扰到我和我的人。

孙副官是个长相略有些平庸的人,但却颇有些英气,一身军装让他显得很有威严,他走进来,到我面前站定后弯下腰身,捡起地上一只方才因惊慌而被打翻在地的胭脂盒递还与我。

“许班主,叨扰了。”

“无事。”我平静地回复着,并没有去接那胭脂。

孙副官携人离开,戏倌们重新坐回妆台前上妆,我掀起帐帘走出去,放眼看着这满谷的花色,而后就是在转身之际于一众牡丹之侧看到了阿苏和晴月。

那时的阿苏可真是好看,如所有十七岁的少年一样,眼睛有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干净纯粹,亮得堪比夜间最亮的星,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单衣立于花侧,薄寒时节,春晓微风,堪堪而立的少年,这么折煞了这一谷花色。

“阿苏,她的脸好吓人。”怯怯的女声询问着,小鹿一般的眼睛自阿苏身后探出来打量着我,眨巴着打量。

阿苏轻声责备着身后之人不可失礼,而后有礼地拱手冲我施施然行一礼致歉。

“洛阳惊鸿,面生牡丹,一手培植之术天下无双,阿苏见过楼坊主,我想向坊主学习培植之术,特来拜会求教”

“面生牡丹……”我轻笑着细细咀嚼这四个字,抬手轻拭右侧脸颊,那上面生着如沟壑般的疤纹,几乎占据一半的脸颊,从来只有人形容那是难堪的,却从未有人会以牡丹来形容它。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人与事,更喜欢那种鲜活而年轻的朝气,正值灿烂年华的美好,就像是阿苏。所以,阿苏和晴文被我收留,似乎是理智之外的事,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此之前我是不收徒弟的,纵然我凭着一手培植精品牡丹的技艺而闻名于世,楼氏花坊有着天下第一之称,前来向我求教拜师的人数不胜数,但不论来人出多高价,身世有多高贵,我从来不见,不应,而这一次,仅为一句我听了悦心的话,我破了例。

当日的花会,当红名伶笙小姐扮作牡丹仙,阿苏和晴月由我安排扮作牡丹花仙左右的金童玉女各捧一盆我精心培植的牡丹,与笙小姐一起登台。笙小姐的扮相美艳绝色,一代名伶,她当之无愧,但凡前来游会之人,无不被之惊艳,而阿苏和晴文也毫不失色,特别是阿苏,一双星辰般的眸子,让人在与之目光交汇之际不由心惊。

我坐在台下首排的位置看着台上的表演,孙长年在开戏半晌后才堪堪而来,在我临席之位之下。

“孙副官找到要找的贼了吗。”我笑问。

“不急,这里戏好,万不能错过。”孙长年笑着回答,修长的指在桌角轻轻击节,我目光微扫,就可见到那些衣着军装的兵士在四下走动察看着寻找。

“那两个奉花童子从前不曾见过。”

“那是我坊里的徒弟,孙副官是信不过吗。”

“既然是坊主的人,自然信得过,不必再查。”

【2】

今年的春日似乎特别长,虽已是春末时节,但春寒依旧,杏花桃花都在窗外齐开,一枝桃梢探到窗前的献花窗棂上,似乎再长下去就要径直过窗入室。

笙小姐派人送来帖子,说她明日有堂会,邀我前去。帖子方才入手打开不久,就听到屋外有高跟鞋子的声音铮铮而来,接着便是径直推门而入的笙小姐。

白色的洋裙围着黑色的皮草,时髦的卷发,虽然她此时已算不得正值风华的二八好年纪,但她却偏爱时下最新潮的红唇妆容,笑起来的时候明媚而肆意,似乎永远都没有悲伤。

“本是让人送了帖子给你的,想想还是自己来一趟才显得诚意一些。”笙小姐径进入门,边取下肩头的皮草边到我对面的桌案后坐下。

“我明日要去乡下取泥,去不了你的堂会。”

“不成,我非要你看我的堂会,要么你改日子去乡下,要么我就改堂会的日子。”

笙小姐有着些小任性,但从来不会有人责怪她,因为她配得起这世间任何人的包容。

佣人入门,提醒我到了今日去花苑看花的时辰,我知道笙小姐不喜欢让自己漂亮的衣鞋沾上泥,就想让她自己留在屋里稍作歇息,却不想她竟比我还要快起身,披衣起身挽了我的胳膊要随我一起去花苑。

我略有些不解,今日的笙小姐是何以如此对我种的花有了兴趣,当我们到达花苑,站在回廊下时,见到正在花架前培土的阿苏和晴月时,我忽然懂了。

阿苏似乎很喜欢长衫,尽管是来花苑做些与泥土打交道的事情,依旧着文质的长衫,立在架子前正细心摆弄着一盆牡丹。

发现了我的来到,阿苏带着晴月来向我行礼问安后行礼退后离开。

“可惜了。”笙小姐挽着我的胳膊对阿苏的背影有些感叹。

“可惜什么。”

“可惜你根本不会教他你是怎么种出最美的牡丹。”

我没有出言回答些什么,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我的确没有打算教阿苏任何关于培植牡丹的要诀,我甚至没有想过认真的告诉他半点我楼氏一门培植牡丹的经验。

【3】

傍晚,阿苏带着晴月送来今日他们培植牡丹的花盆让我过目,我尽一个像是师傅的本职略作一二指点后让他们离开。

“为什么师傅的院子里,有那么多其他的花,偏没有牡丹?”阿苏询问。

我从窗户朝外看了看满园春色,笑道:“不知道呢。”

“我知道,因为这处府邸曾经是天下最大的花坊坊主的花氏府邸,这个院子里曾经种过最漂亮的凤穿牡丹,后来花家灭门,再没人能种出凤穿牡丹……”

凤穿牡丹,是牡丹中最珍贵的一种,牡丹甲天下,而天下只奉这种凤穿牡丹为天下之甲。

晴月有着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特有的直爽和爱憎分明,甚至是冲动,直到阿苏用目光打断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

我怎会不知道这所府院的故事,甚至我曾亲眼过一切的起伏经过,见证昔日的满门荣耀,缘由于一人的痴心不悔而葬送,最终满门俱灭。

那时我楼氏家族还冠不上这天下第一花府的名号,还有一个与我的家族共同齐名的姓氏,花氏。花家长公子有着惊世的培植绝学技艺,能够种出世间最名贵的凤穿牡丹,被视为江南一绝。

后来,我得知这个男子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不应该爱上的女子,因为不应该,所以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女子最终离弃了他,而他选择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成婚,但却自那之后再种不出牡丹,而凤穿牡丹自此绝世。直到一日,当人们打开花苑的门,发现他躺于花下已经永远安眠,而那一门昔日风光荣耀的门第也迅速没落。

数年后,当我继承了楼氏家族的业产,成为一家之主后,我买下了花氏的府邸搬住到这里,外人都说,这是我的一场胜利宣示,自此天下只有我楼氏家族,再无花氏,唯我独尊。

我曾用过诸多办法,试图在这个院内,在花家长公子曾经种出凤穿牡丹的院内种出那种绝世珍品,但都以失败告终,所性我再不去试。

阿苏捧着那盆牡丹出门,小心地摆到我屋外的回廊下的空地上,隔着被桃花和杏花探入的窗口在阳光下冲我微笑,说:“师傅喜欢牡丹,我以后就种最漂亮的摆在师傅的窗外。”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抬眼之际,看到窗棂上方那探入窗棂的桃枝似乎又长了几分,已经碰上了雕花窗格。

“阿苏,将来你种一株风穿牡丹送我吧,记得取名字叫惊鸿。”

“好,师傅。”阿苏在院外忙活着,几乎都没听清我说的什么,只随口应下。

【4】

我带晴月去乡下取泥,那种最合适培植牡丹的泥,远在山中。

晴月是不太喜欢我的,自打第一次见到我一直到如今,我也不太喜欢她,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总时时刻刻随着阿苏,所以我带她独自带她去了山中,留了阿苏在府内。

“你如果不喜欢我们,为什么要收留我们。”终于,晴月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我不是不喜欢你们,是不喜欢你。”我平静微笑着回答。

“你……你……”晴月气红了一张小脸,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知不知道我是……”

对于晴月的讽刺指责,我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赶车的下人小心山路。

半日后回府,不过才是我坐下喝茶的功夫,阿苏来向我请罪,得体而周全地表示已经得知晴月对我的无礼,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宽恕。

“无事,我不曾放在心上。”我在铜盆中净手,边接过佣人递上的毛巾拭手边笑着回答,略作停顿后,接道:“你带句话给晴月,若她想跟在你身边,就要学会忍耐,别坏事。”

尽管我已经出言原谅晴月,但阿苏有着自己的固执,当日傍晚他与晴月没来与我一起用餐,佣人告诉我,阿苏自从我房内离开后即去了花苑的石径道上跪着思过。

“晴月呢。”我边吃着茶边问。

“阿苏去了不一会,她也跟着去了,就跪在旁边陪着。”

我放下茶水,淡淡地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佣人退下,走到桌案后开始撰写一份文册。

因为我的缺席,笙小姐竟真的就将自己的堂会给推延了一日,虽然自我接手家业,成为一家之主后越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这次我再不好推辞。

我带阿苏去看笙小姐的堂会,坐在最好的位置,看着台上的恩怨情仇。今日的戏是我最爱的一出,也是笙小姐成名的那曲《牡丹亭》,婉转绮丽的爱情故事,最后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当末戏所有人都起身鼓掌时,我却不知怎么的就呆呆愣坐在那里,直到阿苏递与我一方丝帕,轻唤我师傅,我才怅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笙小姐出来谢场,于高台之上看着我和阿苏,冲我微微颔首示意,灯光之下眼中竟似有激动的泪意。

“师傅,这么美的故事,所有人都笑了,为什么你却哭了。”回去的路上阿苏这样询问。

“不知道呢。”我习惯地笑了笑回答,拉了拉拢在旗袍外的白色毛绒披肩,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

阿苏浅抿着唇线,似乎是在思考犹豫什么,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让我前行的高跟鞋声噶然止住。

停下步伐,侧转过身来看阿苏,他的脸上是渐绯的红色,局促而紧张地不敢看我的眼睛,却又倔强地想要直视我,道:“师傅,其实你明明知道那日孙副官追寻查找的贼就是我与晴月,为何还要收留我们。”

“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就像刚才的戏,明明所有人都在笑,我却流了眼泪。”

“从未有人对我如此之好,师傅……其实我想留下来,只要师傅你一句话,我会永远陪着师傅,永远是楼氏花坊的人。”

“那晴月呢。”我笑问。

“晴月……她……她只是……”

阿苏的不安我看得如此真切,我微笑着伸手,抚上他白皙的面颊,仔细审视着这玉般的面容,不过才在我身边待了几个月而已,他不知何时竟已经比我高出了大半个头,我竟要仰头才能看清他。

“她放肆而桀骜,即便是对我也毫不收敛,但唯有对你,只有对你她能收敛所有的个性,听从你的安排,甚至为你向我低头认错。青梅竹马,花样年华,她是配得上你,也与你能相配的人。”

阿苏最终伸手拥抱了我,我笑着将下巴支在他的肩头,如一个长者一般轻轻拍了拍,看到街尾的地方晴月提着灯笼立在那里,我笑了笑,顺势挽了阿苏的胳膊携他继续尚着街巷离开。

【5】

又是一个江山微雨日,窗口的桃枝已伸入了室内,一枝桃花炙炙开于窗棂之上。

屋外,阿苏如过去的半月一样,又捧来了一盆新培的牡丹放于我窗外桃杏树下的空地上。

“还差一盆牡丹,这外在就要摆满了。”晴月立在窗外开口,语气恭敬。自从山中取泥回来,她对我多了许多畏惧,但我看得出目光里是对我的不喜欢只增不减。

我应了声,继续写着笔下的文册。

孙副官在正午时候过府来,我放下笔,与他在书房外院会面喝茶。

“鄙人着实喜爱这牡丹之色,此生无他愿望,只愿能一见凤穿牡丹的仙姿,只要坊主肯点头,以后这天下第一花坊的名号,就是楼氏花坊的。”

我微垂着眼睫,信手以茶盖拭着茶盏内的茶叶,笑了笑说:“凤穿牡丹乃是花氏一门的不传之艺……”

“花氏灭门,你楼氏花坊独大,花家的现在也全都是你的,不是你种不出,而是你不肯。”

我抬首,对于已经有些愠怒的孙副官微笑,不置可否。

孙副官起身,拂袖而去,身侧桌案上的茶盏落地粉碎,茶水溅落到我的鞋面上。

阿苏从回廊后转出来,隔着重重回廊看我,我没有多少意外,只是继续闲闲地喝着手中的茶。

“师傅是真的种不出凤穿牡丹吗?”阿苏缓步上前,立在回廊一侧询问。

“嗯,也许吧。”我笑笑。

“阿苏,时辰快到了……”晴月在对面的回廊唤阿苏,似乎在等待催促。

“师傅,若你愿意,我想一直留在楼氏花坊,将来继承你……”

“不必了。”我打断阿苏,笑着抬眼看了他,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不会与人分享我的技艺,你也不例外。其实,你自己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没有教过你任何楼氏的技艺。我收留你,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冲着你这年轻俊朗的容貌而已……”

阿苏是失望的,我可以从他明亮的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他冲我行礼,弯下腰身替我拭去了鞋尖上的茶叶,然后退后离去,转身消失在阳光映照的回廊之下。

【6】

入夜,在一个残忆旧梦中,我听到了佣人惊慌而来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拍响。

“不好了,府里遇贼了。”

“哦。”我懒闲地应过一声,翻身继续睡去。

阿苏和晴月离开了,还有我所撰写的,自己这些年来收集研究关于当年花氏一族牡丹培植的书册。

佣人叨念着可惜,替我可惜真心付流水,养了白眼狼,竟然这样狠心地偷走了我毕生的心血。我不置可否,只是不紧不慢地令人将那被翻乱的书房收拾好,勿要把屋外院子里树下的牡丹给弄折了,数一数,最终是差了一盆。

当街上开始纷纷传闻,花氏一族遗孤回归,在北方重立门户意欲重振门庭时,我正在与笙小姐在街边的茶铺里闲聊着喝盖碗茶,嗑瓜子。

佣人迟疑犹豫地送上一份从北地送来的日报,报上是白衣长衫的男子立于花苑之中,旁边立着他的新婚太太,旁边的文字写明,男子的太太姓孙,名晴月,乃是如今天下的名的军统孙副官之女。

“孙副官原本是不太喜欢这个女婿的,只是那小姐喜欢的紧,还跟着从家里逃了出来一路追随着到了江南一趟,到后来证明这男子是花氏一门之后,重振了花家门庭,这才能成婚……”身后一桌妇人如此说着。

孙副官当日搜寻的盗玉之贼,原来是盗的不是玉器,而是他掌上明珠碧玉般的女儿。

“你听到没有。”我侧看向笙小姐。

笙小姐听见了,并且我相信她定是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以至于我询问她的时候她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维持着一个动作坐在那里,安静平和,眼角渐渐有泪,悄无声息地滚落。

我起身,付了茶钱,伸出手到笙小姐面前,她却没像从前一样亲昵地挽上来,我也并未多计较,只是笑了笑,然后独自离开茶寮。

【7】

清晨,正在院内已经开始凋落花瓣的树下用着早膳时,有身着墨绿色军装的人自门庭外鱼贯进来,向我出示了一份公文,请我过去一趟。

“哦,知道了。”我笑了笑,平静如常地起身拭了拭身上的落花,自己领先随那些来人出府离开。

孙副官在他的办公室见我,将一纸契约推到我面前,说:“我给过你机会,本想让你继续独大天下,可你太不识抬举了,那么我就只能另做作选择手段,既然花氏后人已是我的女婿,那么你这些年从花氏那里得到的,如今都得全部还回来。”

我举笔,签下那契约,笑着转身离开。

笙小姐来看我,主动让她陪着我去花苑闲逛,在当日阿苏曾摆弄花盆的架子前,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着,说:“当年就是这里,你第一次看见了他吧。”

十七年前,彼时我还只是年方十岁的孩子,我第一次随姐姐来到这所花苑,就是在这处回廊下,看到当时的花家长公子文华一身白衣长衫在这里摆弄一盆牡丹。

那日的阳光很好,斜斜地打下来落到他的身上,让他周身渡上白色光润,当时他转身冲我们露出温和微笑时,那身后的满苑牡丹都像是被比了下去。

“阿笙。”文华轻唤,而后有青春娇艳的俏丽女子从满驾的牡丹后面转了出来,那时的她年方十七,没有如今江南第一名伶的声望,却有着玉般的容颜,花一样的青春姿色,与文华站在一起,堪称连壁。

没错,笙小姐就是当年的阿笙,那个被文华爱恋着的女子,也是我的姐姐,我楼氏一族的长女。

文华与姐姐是在湖舫上听《牡丹亭》时遇上的,画舫轻纱间,一见钟情,直到有一天,家族的长者斥责着说的他们的出身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文华着自己的固执,他甚至准备不顾两方家族的阻拦迎娶姐姐,如果不是那一场发生在花府的大火将一切打破。

那日我如往常一样在花府作玩,文华在花苑培土,答应我稍后就回来,可等到的却地一场无情的大火,我的脸在那日留下永远的疤痕。

怀着对于我的愧疚,他们分开了,双方家族像是心满意足了一般。最终,花家的长公子文华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女子,姐姐在那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再无音讯。

文华再也种不出那种盛名天下的牡丹,而楼氏与花氏对天下第一花坊之争愈演愈烈,直至文华病逝而结束,花氏一族倒下,楼氏自此独秀。

数年后,姐姐唱着他与文华相遇时听的那曲戏归来,喻满江南,但她想唱给那人听的人,早已不在,直到……直到她遇到阿苏。

她要我去听的堂会,不惜任性推迟,其实要的不是我去,而是阿苏,那个有着与他父亲相似容貌的少年,她将他当作文华的影子与继承,终于圆了自己等待十七年的梦,尽管阿苏根本不会体会到这些,尽管这只是她一人的梦。

笙小姐不再唱堂会,搬来花府与我共住,换了阵年的旧衣,时常坐在花树下或是花苑内发着呆。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快乐,相反的,她比从前快乐多了,经常兀自地对着那些安静的牡丹微笑,笑着笑着就会伏袖而眠,而且睡得越来越多。

午后,阳光不错,笙小姐躺在阳光映照的花苑内的摇椅上打着盹,我走近她,陪她立了许久,直到她开口。

“其实当初阿苏带着孙晴月来江南,并不是孙副官设计了这些事,而是我,是我让他穿一身白衫出现在你面前,我知道你会收留他。孙副官其实是不喜欢阿苏的,他本想着只要你肯与他合作,阿苏就永无出头之日,可惜你拒绝了,他才只能应了自己的女儿将计就计。在你收留阿苏后与他做了交易,若他能拿回花氏所有的技艺真传,他就帮他重振门楣,将心爱的女儿嫁给他。”

说完,略略停顿,笙小姐侧过头来看我,笑说:“其实你早知道了,是吗?”

我安静地点点头。

“当年是我推卸了作为长女应担负的责任,而后又是我因为自己的爱情而再一次的推卸了我应该担负的真心。妹妹,你应该恨我的。”笙小姐叹息着闭眼睛轻轻摇晃椅子,眼角是细泪轻垂。

“因为我爱一个人,后来,我爱着他的一切,我替他完成着他的生命,做着他不能做到的事,比如,我看着他的孩子长大成人,振翅高飞,在合适的年纪娶一个爱他的女子,幸福美满地成家立业,寻回他的姓氏所赋予的荣耀……为此不惜变成了一个坏姐姐……”笙小姐如梦呓般絮叨着,声音渐渐弱下去,搭在身上的毛毯渐渐滑下去,伸出枯瘦的手来握住我垂在身侧的腕,我顺着她的意思附身到她面前,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

“我想……我也许只是太孤独……”

姐姐的手滑落下去,自我手背带过一些温度,然后又全都消失在空气里。

我立于阳光明媚的花苑内,看着满院牡丹中安详微笑闭眼的姐姐,她最终她选择了与文华一样,在这一片盛开着各色牡丹的花苑内作别世界。

捡起垂落在她脚下的毯子,盖到她的身上,轻吻她的额际。

“无事,我从未怪你,姐姐,我原谅你。”我微笑。

她只是太孤独了,爱一个人爱到太孤独而已,我的姐姐。

【8】

再次见到阿苏已经是整整三年后,那时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花氏花坊的主人,他不负众望恢复了他父亲昔日的一门荣耀,重回江南。

花氏重夺江南之地,我的楼氏花坊不得不退回北地。临行前一日,我收到一张拜帖,是阿苏让人送来的,想见我一面。

我将贴子还与来人,表示不见,而阿苏一如当年般执着,在我的府外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才于浓雾中离去。

晴月来见我,却再无当年的张扬放肆。

“当初我在与你去乡下采泥时我冲你发脾气,就在冲动之下将我的家世和阿苏的身份都说出来了,你为什么后来还要一直不说穿,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让阿苏把东西偷走,然后被我的父亲夺走一切。”

“不知道呢。”我笑笑,然后接道:“不过,不论是何种原因,今生我不会再见他,所以答案也不再重要,花楼两家,如今又是共争天下,我们只会是对手。”

晴月哑然,吱唔着最终转身离去。

又是一日江山微雨,我于烟雨之中离开江南北去,佣人立在船头说岸边似乎有白衣长衫的人在望着我们,我嗯了一声,侧过头去拢了拢身上的轻裘,依枕瞌目。

【9】

花氏花坊重振,但失望的是,并没有凤穿牡丹再问世人前,那种曾让文华名满天下的花没能出现,楼花两家就这样继续一北一南僵持着,如当年一样共争第一。

直到,明国四十七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一个有着年轻容颜的男子捧一盆纯白的风穿牡丹来到我的面前。

“楼师傅,这是家父生前所植的最后一盆牡丹,名叫惊鸿,以花氏家族之名赠与楼坊主。其实家父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种出此种牡丹,只是却从来对外保密。”

傍晚,拥衣躺于窗前的摇椅上,望着窗台那株凤穿牡丹,我感觉到了疲倦,让佣人先行离去。

“真不明白,坊主一手让花氏重振和自己争天下,到头来就是图这样一盆牡丹……”佣人小声怨念着悄然关门离去,我浅笑着睡去。

“因为我爱一个人,后来,我爱着他的一切,我替他完成着他的生命,做着他不能做到的事,比如,我看着他的孩子长大成人,振翅高飞,在合适的年纪娶一个爱他的女子,幸福美满地成家立业,寻回他的姓氏所赋予的荣耀……”

“我想……我也许只是太孤独……”梦呓般絮叨着姐姐当年的话,我微弯唇角,却有泪水悄无声息湛入枕中。

就像当年看戏台上的《牡丹亭》那样,在姐姐与文华的故事里,我依旧只是局外看客,但我看着别人的故事,却流了自己的泪,尽管自己并不是戏中人,尽管没有人会在意。

我想,也许我只是太孤独吧。我想,也许我只是不想那么孤独的当个局外人,只是想能有人与我有一些关联,是什么都好……

那一日,我第一次站在文华的花苑中,见到那长衫白衣的男子于阳光之中,带着一身耀眼光华微笑着转身。

“你叫什么名字?”

“我,楼氏花坊惊鸿,楼惊鸿。”

“好名字,以后我会种一盆最漂亮的凤穿牡丹给你,就取名叫惊鸿,但你就要帮我和你姐姐守住我们的秘密,守护我们好不好。”

“好!我会一直守护你们的!”

我做到了,尽管没有人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在意。

风息雪停,静于天地,花开花凋,惊鸿于无痕,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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