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玉珠儿

2014-08-07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4年6期
关键词:公子

天真无邪

玉珠儿连夜从陈国赶回,在第七天的傍晚抵达苠国他的府前。弃马下车,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问跟在她身后匆匆进来的看门人:“公子回来了么?”

“回了,在房间,来前交代要您一到就去见他。”

房门半掩,她在后堂找见正在沐浴的苠人,他阖眼靠在池壁上。她跪下去,双手撑着地给他行了个大礼。

苠人却始终没答应。

雾气蒙蒙,裹在她身上的衣服越收越紧,像是有人拿手扼住她的颈。好一会,才听见苠人淡淡吩咐:“过来,水凉了。”

她膝行着过去,提来原本放在阶前那桶热水,用长木柄一勺勺往里加,八岁她被卖到公子府,原就是做一个服侍苠人的婢女。

苠人慢慢睁眼,隔着雾蒙蒙的水汽看这小姑娘,小鼻子小脸,明明还是八九岁那时候的模样,心里的主意却一天比一天大:“可算是愿意回来了,你在陈国一待就是两年,知道的是你在那儿当刺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秋娘一样,去给陈国诸侯守灵了呢。”

苠国先后派出两名细作,秋娘和她。秋娘爱上了陈国诸侯陈鸣,就算陈亡了,陈鸣死了,秋娘也不想回来。

珠儿想起秋娘对陈鸣的感情,只觉心里一刺,低低为他辩道:“公子,死者为大。”

周围静了一会儿,苠人呷着那句话,似笑非笑哦了一声:“你这是怨我呢?”

珠儿头皮一麻:“不敢。”

“这么说,要不是我催你,你也跟秋娘一样,不回家了?”

玉珠儿心想,家,她哪来的家。就走了这么一会儿神的功夫,就听到头顶水声哗啦,头顶是他略显不耐的声音:“起了吧,好好休养几天,还有任务给你。走了这两年,你房朝哪可还记得?”

珠儿最怕他阴阳怪气这样跟自己说话,连说不曾,膝行着绕到外厅,刚站起就瞧见有人推门进来。珠儿忙又跪下,恭谨地叫:“王妃。”那女子盛装华服,妆容严整,擦身而过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翩然入了内院。

等人都散尽了,她才慢慢站起来,院中如水月华一泄而下,映得天地除她以外清明一片,这场景很熟悉,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就在这样的夜晚,被人领着出现在公子苠面前。

一:

按理说,八岁前的记忆对一个孩子都应该十分清晰,但无论珠儿如何回忆,她都记不起自己名字和来历。当时公子苠府上的管家见她容貌姣好,如珠似玉般透亮,便随口给取了个玉珠儿的诨名,遣去做了苠人婢女。

当时他十六,是苠国第三位公子,上头压着一个正室出的异母哥哥苠之,庶出的身份让苠人自小丧失了率性的权利,小小年纪就因宫闱倾轧出落地异常早慧。

其实想来,十六岁的苠人其实跟现在并无分别,一样的冷漠寡言,也一样的郁郁寡欢,连带着拖累伺候公子苠的一群人都谨小慎微,形容冷漠。

不同的只有珠儿,天性活泼。苠人在书房窗下念书,她在窗外安静地踢毽子,轻轻地数着,一下两下。从来超不过一手的数,总能听得他蹙一蹙眉,也不知是为了她颇烂的技巧,还是为她打搅的气氛。

次数多了就被管家从前面调到后院烧水。读书的地方是安静了,心却静不下来,总像有个小人在耳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数着数。于是不知怎的,玉珠儿又从后院给挪了回来,从此多了一项替他研磨的重任。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他们仅有的一段甚少猜忌彼此的光阴。

苠人十八岁那年,他的大哥苠之成了苠国新任的太子。当晚管家就从府里挑了些年纪小的,容貌顶尖,身段活络的孩子,叫了去,包括珠儿。

管家问她愿不愿意。

她茫然地摇头,看着站在管家背后的苠人,却又点了点头。

她总是信他的。

那群孩子中精挑细选了十三个,被抹去一切身份,训练成了公子苠的暗卫,除了保护他安危以外,就是替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不过那时候的玉珠儿是单纯的,一厢情愿的,并且近乎愚蠢的快乐着。

日子是一天一天变得难熬,跟她一同进来的孩子也是一天一天变少。半夜回去,同屋的小女孩就替她上药,问珠儿这么拼命做什么。

她其实也不知道答案,老老实实答:“我不知道,苠人让我来,我就来了。”

小姑娘眼睛可爱地一睁:“苠人是谁?”

珠儿也迷糊了:“苠人就是苠人啊。”

那女孩非常鄙夷地看她一眼,为她的无知:“笨。比如我,我叫招弟,是因为我的阿爹要个弟弟,可是叫招弟的可以有很多人啊。”

珠儿更糊涂了:“苠人,他大概不缺弟弟吧。”

因为苠王实在太能生,招弟哈哈大笑,亲她的脸,把她当个可爱的小玩意儿。

招弟后来有天被人发现死在府中后院里,浑身赤裸,双股青紫,两腿之间血迹斑斑,遭人轮奸后扔在那儿。住在后院的人悄悄议论,昨夜府里请来的三个师傅房中有人哭喊有人狞笑,喊到天快亮的时候动静越来越弱,越来越低,然后再也没声音。

谁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那个叫招弟的,阿爹想要个弟弟的女孩子,晚上给她上药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被人浑身赤裸的扔在花园墙角,悄无声息没了。

原来人是可以这样走的,珠儿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大病一场。苠人命人把门撬开,拎着她丢进了后院池塘。

冰冷的水一下子瞒过她头顶,她睁着眼睛沉在水滴,在心里悄悄地说话:招弟,你不要怕,快点出来,我带你回家。

见她迟迟不肯出来,苠人火气也上来,跳下水里把她从水底往上一拽,气咻咻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能做的,就是给我好好活下去。”

二:

她的葵水是那个晚上来的,她是在苠人的那席话里突然长大的。

那之后每一年秋季,玉珠儿都会发起单独向三位师傅切磋的挑战。第一年惨败,她养了半个月才接好摔断的那只胳膊;第二年勉强平手;第三年秋天,连苠人都被惊动过来瞧她比赛。三局起弈,前两场互有胜负,第三场休息的功夫她趁三位师傅手中无兵刃,趁对方不备一枪刺去,枪头从第一位的背部刺入,从最后一位胸前滑出。

就这么一击毙命。临死前大师傅还难以置信,质问她:“你使诈。”玉珠儿引袖回枪,笑一笑,分外轻松:“大师傅,我有说过这是一次公平公正的较量么?”

说罢转身要走,忽听背后有金属于空中相击,叮地一记脆响,她回头,才发现是二师傅死前发出的暗器,被一直旁观的苠人用一枚铜钱成功截下。

他救了她。

从十五岁开始,她再也没有离开过苠人,他在明,她在暗,经常受伤,经常遭人追杀,日子过得跌跌撞撞,不算好,但幸好总能见到他。少女怀春,总是在经历漫长的迷糊后,才迎来某一瞬的如梦初醒。

珠儿想,她的如梦初醒应该就是他救下她开始。

最后成功出师的隐卫一共七个,秋娘珠儿是其中仅剩的两个女孩子,秋娘拒人千里,形容冷漠,而她性格活泼,很快赢得了师兄弟们一致喜爱。

师兄弟有个叫张赫,聪明绝顶,脑子转得比谁都快,献殷勤从不走寻常路,送的礼物千奇百怪。听说城东野猴生有天眼,张赫从山里捉了一只,包装地崭新精美当成礼物送给她。

珠儿简直哭笑不得。

他确实也照顾这个年轻话少的小师妹,给她的任务轻松简单,毫无危险。珠儿反复强调对他根本无效,张赫挤眉弄眼,用口型示意她,不——客——气——喔。

她当然不用客气,鼓着腮帮给他瞧了个猪鼻子。一回头,就看见回廊下不知站了多久的苠人。

他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很冷,扫了众人一眼,点了张赫的名:“有个任务给你。”

她没想过他会因此丧命。

走的时候他还求着珠儿一定等他回来。那天的张赫比任何一次都反常,不油嘴滑舌,不嬉皮笑脸,踌躇的态度里有一种前途未定的焦灼。珠儿她想,她一直在想,为什么那时候她不能多点耐心,倾听他焦虑不安的源头。

可她没有,甚至在他走之前她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你怎么这么烦,干脆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他就真的死了。

珠儿遵守约定,等了一天一夜,远远超过命令规定的时辰期限。起初的惶恐不安渐渐发酵成了货真价实的恐惧,等天一亮,她就跑去找苠人,追着他问:“张赫呢张赫怎么没回来?”

苠人走去哪,她就跟去哪,打踢毽子那会儿,就再也没这样不识眼色的时候。可她不管,小孩性起,一定要他派人去找张赫。

苠人火气也来了,把她囫囵往外一推,关在门外。

第二天傍晚张赫被人在山郊发现,尸体被野兽啃得只剩个囫囵的框架。兄弟们合力想把他拽得死紧的手掰开,以为藏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最后咔嚓一声,一盒胭脂从他手里滚下来。

蓄了许久的眼泪就这么哗地冲了下来。她才想起来,昨天是她来这府里第八个年头,连她都已经记不得他却准备了礼物来庆祝。

这是他送她的无数千奇百怪礼物中,最后也是最正常的一件。

起先是招弟,再是张赫,老天爷就是见不得好,把他们一个一个夺过去。哭到后来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呆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跳起来朝苠人住的院子冲去。

三:

拦得人倒不少,可哪个又是她的对手,珠儿仗着一身好武艺横冲直撞进苠人院子,门一开,却见苠人和一年轻姑娘并肩立在花树下,他低头款款在她耳边说话,在她鬓边簪一朵新开的栀子花,然后拥住她,轻吻她的唇和颊。

背后早春惊雷乍裂,骤雨大幅刷下,在躲雨的同时,苠人意外发现站在雨中失魂落魄的她。

但也仅仅只是淡看她一眼。苠人扶着身边佳人的肩转身就走,远离被她失神目光深锁的天地——想她应该知道,她无法决定的除了招弟和张赫的生死,还有他感情的去向。

张赫头七的那个晚上,苠人着素服出现在灵前,上了三炷香,不假管家的手亲自敬上,却始终不看跪在一边守灵的她。

她低着头,眼泪不动声色地淌下来,好像八岁她第一次跪在苠人面前,不同的是,此后再没有一只温暖的手,拉她一次。

何不如干脆点,问个痛快。珠儿在府中荷花池边追上苠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止住他一意孤行离去的脚步。月下湖水在他衣间袖上泛起层层温柔水纹,廊下斑驳的灯影在他无暇的脸上陆离地闪烁,若无其事地散发着她永不可触及的,只属于九天宫阙的华美光亮。

她仿佛听见前半生所有想念在仓皇之下辛酸地回响。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转身对她,淡淡地笑:“什么是你?”

她当时就在想,哦,原来他是这样的,十六岁的苠人对她怎样笑,现在还是一样,无论她长到多大,无论她做到多好。

心里的玉珠儿这样安慰自己,身体的那个却不答应,她跳起来,像个养坏了的小狼狗,忘恩负义的狼崽子,扑过去揪住他衣襟,仰着脸啃他的下巴,像当天他对那年轻姑娘做的那样。

可是太疼了,心早于被牙齿磕到的舌头察觉到了那种噬人心肺,几乎灭顶的窒息感。他纹丝不动,眼帘微垂,观察她脸上的痛楚,嘴角始终萦着些许笑意,像纵容一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发脾气,知道很快她就会乖乖的缩回去。

玉珠儿攀附着他,慢慢滑到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淌,喃喃追问他:“这些年,我好几次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之所以活下去,只因为你在我心里。”

她把手放在胸口,隔着朦胧泪眼仰头看他,表情空前地迷茫:“你在我这儿。”

苠人也蹲下去:“好孩子,你一直做得很好,所以现在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做才会对我们都好,是么?”

他把手搁在她肩上,摸得着骨头。这女孩是让他心疼,可除了心疼外,能剩下点什么?“下个月,我会娶尹相国的女儿为妻,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子,记得么?”她点头,一行泪滑下去,他用指腹替她抹去,又一笑,“这件事,我不提,从此就过去。”

他娶尹平当晚,她抱着一坛酒把自己烂醉在房间里。招弟走了,张赫没了,老天精心设了这个局,把她一个人丢了进去。

最后是苠人循着酒气找来这里,毫不留情把她扔进门前冰冷水塘。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揪住她衣襟,指着她鼻子尖问她:“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挑中你当苠国隐卫么?”

她浑身湿淋淋晕乎乎,觉得面前的他整个人都在晃,晃成了一双。

“因为你傻,只要认定了一个人,就能掏心掏肺对他好。”苠人抬手抹了把水,接着说,“我不去爱你,你对我忠心,要是有一天我对你了起了邪念,我就有了软肋,你也一样,懂么?好姑娘,我不能毁了你。”

早春料峭的湖水冻得她一个哆嗦,很快的,她就清醒过来。

苠王继位接近三十哉,名不正言又不顺,想给太子苠之娶个大卉公主以正内外,大卉活下来的只有一位公主,嫁给了陈国诸侯陈鸣。那时候珠儿想的是,如果她替苠人杀了陈鸣,那么苠人距离太子之位,会不会更近一点。

近一点,那样她是否也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是奢望,她却多的是奢望的胆量。第二天,她收拾了行李,动身去了陈国。

四:

这两年中,她只回过苠国一次,在隐卫中最后一个师兄死的那天。这个师兄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小,当年她离开苠国,是他亲自送的她。

生命之初对她好过的人,老天毫不留情,一一给收了回去。

师兄葬礼那一天,苠人料定她会连夜赶回,却没料到她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他面前请罪。他隔着老远打量她,变了,变得不仅仅是她越发娟秀的外表,而是她会对他恭谨地客套,不再肆无忌惮把喜怒摆在脸上。

可他心里怎么就这样不痛快。

这个他了如指掌的小女孩,这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玉珠儿,打从陈国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又乖又听话,却让他感觉,感觉像是被人当面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不去问,等她解释。可当珠儿开口时,竟是为他们隐卫七人求个身后名。

这些人当初选择这一行,无非不就是图个功成名就,从此镌刻在苠国史册上。而如今生死悬隔,若想再见故人一面,不在梦里,便是死去。

那时候她是打定了主意,替苠人完成最后一件事,就下去与招弟张赫重聚。

苠人把脸一沉,忽然冷冷地笑了:“你这是威胁我呢,一去没个消息,回来就跟我说这种丧气话。”

“公子要珠儿一辈子的忠心,可这一辈子太长了,珠儿能保证的,是珠儿活着的时候,对公子没有一丝异心。”

这女孩已经不是当年的女孩,那瞬间苠人就已经意识到。她长大了,漂亮了,人见得多,也被更多人见到,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需要效忠的人。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这样一转念,想说的话一时想不起来。她垂着脑袋,只看得见雪白的下颚微微抖动,说了赌气的话,自己却先委屈地哭。他心里忽然一阵轻松,家养的雀给她再大的翅能飞去哪,这个女孩他从小看着长大。他啊,看透了她!

苠人过去,托着她脸把她脑袋抬起来,手指尖点着她额头:“哭什么哭,胆子才一些些就敢跟我呛声,我说过要治你么?”

珠儿用手背狠狠擦了把眼睛。苠人无计可施,看她许久,用手抬起她脸,垂头用唇轻触她失温的额,在她震惊失神时往下,辗转至她同样苍白的唇,喃喃追问,“从前你说,我在你这,那他现在还在么?”

提问时,他的手搁在她胸口的位置。

那一刻,她被一种名为余生有幸的感情彻底击中,她隔着朦胧眼泪看着眼前这幅漂亮长相,这承载她对爱情所有想象的男子正低声温柔跟自己说话。她期待了小半生的一幕终于得到回响,可为什么她却觉得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如天堑,并且有可能,永无再相交的那一天。

只这一吻,她便欣然重返苠国,将余生些微的期许寄托在细作的生涯中。

五:

之后很快,苠王薨逝,太子苠之继位,陈鸣死了,秋娘决意为他守灵。至此,她作为苠国隐卫的任务就此终结,秋娘执意不归,她独自先回苠国。这些年,她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学的是杀人保命的本命,如何像寻常女子那样从琐屑生活中获得些许乐趣,从没人教过自己。

回到苠国见过苠人的当夜,她倒头就睡,翻身醒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硕大圆日慷慨地将金澄撒向自己,周遭所见被一层心灰意懒的浅金覆盖。

出神之际忽听有人在窗前轻笑,循声音看去他也正巧转身看向自己,是不知何时过来的苠人,“就这会功夫,你就可能死了两回。”话至此他意外一顿,“你哭了?”

珠儿触到脸上涔涔水意,这才想起梦中具体梦境。

她梦到了招弟张赫和秋娘,他们缘断的今生,在她梦中得以再续。就此前尘旧事不期涌上心头,她黯然地发现,故人相继离世,除非向天地祷告一梦,此生再无相见可能。

苠人的语气忽然冷下来:“今晚,随我入宫。”

大卉国君巡幸到苠国,新任苠王遣诸位弟弟作陪。席中大卉使臣一一奉上进献的物品,由珠儿从他背后出列代为收取,使臣一贯漠然无波的脸在看清面前这接过贺礼的小姑娘容貌时忽然愣了。

这应该是相当不合规矩的一幕,连坐在高位上的大卉王也注意到了,垂目看向这里,然后在所有人瞠目注视下大卉国君仓皇从席上站了起来,大步朝她走去。

使臣们打量她的目光犹带惊疑,窃窃私语。

据说,她很像大卉的王后,不,不是像,她们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珠儿比她更为年轻。

心中茫然,她下意识回头去寻苠人的表情,却意外触及滋长在他嘴角,讳莫如深的悠长笑意。

熟悉的惊痛再度来袭,珠儿终于意识到隐卫的责任告一段落后,他要她迅速接手的最新任务是什么——他要她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大卉公主身份,成全一个野心家韬光隐晦后,对权利的终极渴望。

久别重复的狂喜被严峻的现实冲击地七零八落,她是大卉寻找多年的小公主,也成了新任苠王即将迎娶的对象。

珠儿几乎只想为此大哭一场,为她唾手可及却只是水中碎影的所谓爱情。她应该拒绝,在她自以为是的爱情沦为绝响前,而她不能,那是她将一生想象托付的人,当他用他十六岁的眼光看过来时,她忽然忆起很久之前另一个被记忆封存的吻。

那是她终于手刃三位师傅的一年,也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有人死在自己手下。在她因恐惧而失眠时,苠人推门出现在她面前,带了酒。

微雪烈酒,她毫无顾虑地醉去。苠人饮剩下的酒,看廊下未断的雪,看身旁浅眠的她,然后在这初雪的天气,在以为对方醉去的时节,他侧过身来,温柔地吻了吻她因酒微红的颊。

就是那个吻,让她将余生所有念想灌入为他效忠的孤勇去。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六:

苠人给了她的出嫁以最高规格的荣宠,由府中王妃尹平亲自为她梳发结衣。镜中二女面对而立,王妃轻蔑的笑尽数落入她眼底,心知肚明她接下来的句子绝非动听。

“同作为女子,我是可怜你,人人都说你飞上枝头,可我心里清楚,你想的可不是这样,嫁到宫里,再高贵也不是给人作妾的命。你有什么,”尹平漫不经心地继续,“哦,对了,你有他。”

看到镜中女子平静有破裂的痕迹,心里不无恶毒地想,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阻止自己进驻夫君的心,那又怎样,他待她也不过如此。

“他啊,不敢要你。”尹平在她耳边低语,镜中映出一双女子美好倩影,两人均面带微笑,在旁人看来仿佛一对闺中密友窃窃私语。

是突然从外走进的苠人中止了这次暗藏波涌的对话。尹平迅速直腰站起,尚未呈出媚笑就听苠人平静命令道,“你先出去吧。”

她脸色一僵,忿忿瞥了珠儿一眼,然后掉头走开。

苠人从背后注视镜中女子妆成之后惊人魅色,良久才问:“你恨我?”

她只是笑:“为什么公子一直不问我在陈国发生的事?”

“这重要么?”他过去抬她下颌,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回到身边。”

她侧头避过,自顾自继续往下说,“陈鸣自焚后,我劝秋娘回来,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

她语气一如往昔,淡笑着说这件悲伤的事,“她说,此生不为君生,却愿为君死。”

他胸膛剧烈起伏,修炼了十多年的自制力在她这寥寥几句话里彻底崩溃,“你这还是在恨我啊姑娘,”他咬牙切齿,额角青筋隐隐,“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可告诉你,我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让你教我什么是心慈手软。”

“我这是何苦,跟你说这些,”珠儿慢慢笑了,“你怎么会懂。”

他神情一震。她却先别开脸,重又找回她一贯冷淡的语调:“这件事,会是我替你办妥的最后一件。”

可今生今世,他们却永远不能在一起。

七:

苠之爱她,但这种爱容易复制到任何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妾身上去。他欠缺他弟弟苠人近乎自虐的节制,多的是如他父王一般的温柔多情,从他那数量可观的妻妾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反应。

很快,她就取得苠之信任,得以自由出入书房和议政的前厅。不是没有可以遇见苠人的场合,通常情况下,他恭谨,她疏离,两人心照不宣,默契地连眼神都不用示意。论冷血无情,他是她人生第一位老师。

一切改变始于她清醒的某天早晨,苠之被发现暴毙在他留宿的侍妾房中起。

苠国的天一下就乱了,宫内人心惶惶权臣朋党营私,宫外诸位侯国虎视眈眈,苠之遗下的几个公子年岁尚小无法堪当大任,生育过的几位侍妾聚在珠儿房中嘤嘤哭泣无能为力。珠儿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却没发现会发生地这样措手不及。

千头万绪之间她仍能清晰分辨轻重缓急,先着手命人将薨逝的苠之扶上他惯睡的床,盖上被子营造一副他尚未醒来的假象,然后转身面对哭泣的诸位夫人,冷冷地笑:“各位夫人请先回去,等侯爷醒了,会一一召见。”

侍妾们愕然相顾,不知她此举是何目的。

众人相继离开,宫内接应的线人很快会将这里的消息传给苠人听,驻扎城外的苠人会以最快的速度在暴乱发生之前抵达这里,之后的一切她都无需担心,她假拟的诏书放在苠之怀中,在勤王的军队冲进这里后,所有人都会一目了然谁才是苠国之后真正的国君。她要稳住的就是这点时间。

而她能利用的,也只是这点时间。

这是她在等待近小半生之后迎来的唯一一点曙光。

借苠人入城的那点骚动,她可以顺势离城,届时王妃尹平会在城郊五公里外接应。这也是她出嫁那天尹平跟珠儿做的交易,她可以帮她离开这里,但前提是,她同时也得离开公子苠人的视线。

珠儿想都没想,迅速应了下来。

山呼海啸声自城外涌入,她低头混在一群侍女中间,躲避着一骑又一骑自她身边迅速掠过的马匹,金属佩剑和马鞍相击,时有鼓声铿锵响起,这支由苠人率领的勤王之师携雷霆万钧之势出现在宫里。

比她料想地还要迅速。

她心知事情有变,尽量低头不落人任何途径的人眼中,忽听后方有人骑马飞驰而来,口中高呼:“闭门,公子有令,不准放任何人出去。”

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通向生天的一线之门,在她面前缓缓闭合。两侧人群退远,为她预留出一条只通往另一个方向的道路。

尽头是端坐马上,一身戎装此刻正垂目打量自己的苠人,朝她伸手,表情平静仿佛早有预期:“过来吧。”

见她不应,也勾起了苠人从来只针对她的不耐情绪,他翻身下马,一把箍住她双臂将她扔到马鞍上,也不顾她挣扎策马驶回宫中。

下马后抱起她长驱直入内殿一把丢在榻上,整个人侵身压过去,指着她鼻子尖骂道:“能耐啊,敢当着我的面玩这一招声东击西。”

她只有一句:“放我走。”

八:

苠人被气到了,“这还是在跟我闹呢,你说让我怎么办,带你私奔,还是带着你去阴曹地府?”话至此处他声音奇怪地低下去,额头贴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睛,像儿时那样喃喃自语,“我是爱你的啊,玉珠儿。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么,我不去爱你是因为那时候咱们的处境并不安全,时时有人要取我的性命,我把你留在身边,那就真的是害了你。”

这或许是苠人的肺腑之言,但珠儿知道,那离他的真心太遥远。

这男人跟从前一个模样,着急难过都一样漂亮,可再漂亮,从他决定娶尹平那天起就不再属于自己。她对他来说更像个意外的嘉奖,乖巧听话可爱,想起的时候抱一抱,替他实现所有理想。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习惯我。将来迟早会出现你真正爱的东西。”珠儿轻巧地笑,“你还是不懂。”

他终于被激怒,抓住最后一句,“我什么都不懂?”他冷笑,挥袖一指门外怒道,“我要是不懂,会容忍一个张赫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他每次看你的眼神,他跟你的相处方式,他对你那些可笑的恭维都足够让我杀他百次。我要是什么都不懂,我要不是顾及你感受,我早就在招弟死的那一年将他一起杀了。”

他面色发涨,气息急促,逼近她忽然惨白的颊:“你说你痛,你焉知我究竟多痛?从招弟到张赫乃至秋娘,那些能够堂而皇之接近你的人中,没有一个可以是我。想起你在陈国的日子,想到你可能爱上别人,想到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但凡想到这些都让我觉得奇耻大辱,这些你又怎么会懂?”

珠儿终于明白过来,将招弟张赫接二连三从她身边夺走的人,不是老天,而是眼前站在那里口口声声说爱她的苠人,用爱她的名义。

第一次她清晰感受到碎裂于胸口的并非她的真心,而是他曾给她的整个世界。

苠人伸手紧紧抱住她,听她绝望地喃喃,“从前我努力活下去,是因为你在我心里,可现在呢?”匕首从她袖中滑出,抵在他心口,只要稍微用力就足以取他性命。他声色不惊漠然地看,“不要做傻事。”

“现在,我终于知道秋娘的心情。”她微微笑,“爱情死于生命之前,留着这条命不过为了祭奠。”

他脸色惊痛地一变,有所惊觉前匕首已经调转方向,深深没入她胸口。脸上犹带初见时的清澈笑意,她痛笑着:“我活着,你永远不会放心。我死了,你总该相信,我连性命都可以给你。”

苠人愣了。

有冰凉水珠落于她手背,珠儿勉力伸手去抚他俊秀脸颊上的泪,疲倦地笑了:“苠人你看,这样多好,你爱过我,从此我不用再在等待中失落。”

可惜今生今世,他们永远不会在一起。

猜你喜欢

公子
“公子”“先生”何时用来指女性
王安石吃饼边
二子乘舟
王安石吃饼边
王安石吃饼边
花公子
弟子规
弟子规
五公子抢位
没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