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妮

谢晓峰，未见其人，先闻其事。还没正式开学，已有老师提醒我：“这个家伙你要注意了，上学期差点要跳楼。”我一惊，不是吧，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一人物。

一

开学第一天，我就领教了传说中的谢晓峰。

分座位，我环视班级，37人，单数，必定有人单座了。耳边回响老师提醒的那句话，好吧，谢晓峰一个人坐。我正声问道：“谁是谢晓峰？”一个个子偏小、身材偏胖、模样憨厚的孩子，举起了手。我顺手指向角落里的单桌：“你坐那。”

接新班，免不了讲我的新规矩。讲台上的我，很想给孩子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姓戴，你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嘭——”声音来自我的右边，偏头望去，谢晓峰双拳紧握，呼吸急促，恶狠狠地盯着我。作为老师，我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我立马清清嗓子，冲他严肃地说道：“嫌坐着不舒服，那就给我站着！”话音刚落，“嘭——嘭——”他使劲地敲着桌子，脸颊涨红，双眼充满恶意地瞪着我。你无法相信，那恐怖的眼神竟来自一个11岁的孩子。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怎么办？第一天就被吃定，孩子们怎么看我？以后我还怎么管理这个班级？短暂思考，我决定，不能服软，给自己立威也好，给他下马威也好。我走下讲台，来到他身边，抬起手用力拍向他的桌子：“这里是学校，不是你家，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想发脾气，可以，回家去！”可能是我严厉的语气和不自觉的怒气产生了效果，他不再制造噪音，但也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流露出害怕。从他急促的呼吸声中，我听到了压抑的力量，也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这是我最艰难的开学第一课。

回到办公室，我将刚才的一幕讲给其他老师听。

“这算什么？去年他和英语老师闹翻了，只要英语课，就躲厕所。你还是小心点好。”

“我以前教过他，这个家伙最受不了老师的批评。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他肯定会发脾气。”

“这都算什么？去年他和体育老师吵架，一激动冲到阳台，幸好老师反应快，不然按他那冲动的性子，肯定得出事。”

我悬着的心更加紧张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何去把握教育他的分寸。

从那之后，每三天，他发作一次，或是作业难，或是不想听课，或是同学一句不中听的话……让人防不胜防。我常对自己说，算了，只要不出事，就让他去吧。

班中的孩子对我不满，说我太偏心了，无论谢晓峰做出什么事，我从未严厉批评。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不敢，怕他因我的批评，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二

又是周一，“每周一稿”如期交到我的办公桌上。翻开一看，《暴躁的他》《麻烦制造王》《班级霸王》……一个个情感鲜明的题目，映入眼帘，不用说，肯定写谢晓峰的。果不其然，全班三十七人，除了他自己，全都写了他。一篇篇作文全都在控诉他上星期的野蛮行径——跟数学老师打架。

谢晓峰呢？哦，不！他那标志性的发脾气动作再次出现了，攥紧的拳头、涨红的脸孔、急促的呼吸，这都表示谢晓峰要发飙了。吴老师却没有意识到，他像机关枪一样继续扫射，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这个旁观者紧张得不得了，心脏犹如一个篮球在里面急促弹跳。“我听不懂，你要我怎么做啊？你是老师你教我啊！”我惊呆了，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敢和数学老师呛声。我看到老师的脸都被气成了猪肝色，连手里的粉笔都被捏断了。

透过玻璃窗，我们看到了更加生气的吴老师，正联合办公室其他老师一起炮轰谢晓峰。哦，可怜的孩子，祝你好运！不对，按照往常，我们该祝老师好运才是，谢晓峰这家伙才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制服的！谢晓峰看到了在窗外偷看的我们，这下子彻底火了。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他伸手便抡起凳子朝我们砸来，老师都来不及拦住他，幸好同学们闪得快，不然准受伤。看着他那凶狠的目光，那攥紧的拳头，那难看的脸色，我庆幸自己平时并没有招惹他。

两节课，看完了所有的作文。和老师抬杠，拿凳子砸人，追打同学，一行行字，真实地还原了他的野蛮行为。作为班主任，我很无语；作为语文老师，我很高兴。这些作文前所未有的好，语句通顺、情感充沛、条理清晰。多次上报的不用说，自是精彩依旧；不少平常没能上报的，这次也超水平发挥。以往要选出十几篇作文，出一张报纸，凑；这次不用凑，都很好，好得我难以抉择。

怎么办？一个两全的想法闪现在脑海，出一份加长版，一期双刊吧。

心中又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期报纸的出版，会给谢晓峰，准确地说，给我带来不少问题。上次做游戏，玩猜人名，一个同学让大家猜了谢晓峰，他大发脾气，摔门而去。这次，他拿到报纸那一刻，一定也会发作。纠结来纠结去，周报不能为他一个人而停刊，以大局为重，照常出版。大不了，先给他打预防针，实在不行，叫他家长来，毕竟，他还有点怕他妈的。

周五，印好的报纸如期发到学生手中，因加长版的缘故，学生们异常兴奋，不少学生更是雀跃。当然，一个人例外。自拿到报纸那一刻，脸色就没好过。紧握的拳头，微闭的嘴巴，皱起的眉头，都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他要发飙了。好在放学了，我组织大家整理书包，排队集合。领队员向我报告，谢晓峰不见了，我猜他不想和班级一起走，先撤了吧，这样的结局比我预想的好太多了。放了学，我赶紧跟他家长通了电话，确认他已安全到家了，跟他妈妈谈了这期周报的事。

又是周一，我十分忐忑，要讲评那份特殊的周报了。

我按往常的进行讲解。“这次的报纸比较特殊，我们出版了双刊，那是因为同学们写得都很精彩，老师舍不得放弃任何一篇。我们一起欣赏同学们的精彩语句吧。”

我惊呆了，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敢和数学老师呛声。我看到老师的脸都被气成了猪肝色。

——朱予宁

看着他那凶狠的目光，那攥紧的拳头，那难看的脸色，我庆幸自己平时并没有招惹他。

——施梓航

……endprint

课还顺利，但并不轻松，我一心两用，随时关注谢晓峰的动静。一开始，他极不耐烦，这是一节“批判”他的课呀。一个又一个的佳句，一句又一句的控诉，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他的神情，一点又一点地不自然。熟悉的征兆出现了，他的自控力渐渐突破，在全班的哄笑下，他踹翻了桌子，大吼一声：“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再笑试试看！”说完，便冲出了教室。

瞬间，全班鸦雀无声，孩子们瞪大眼睛看我的反应。那一刻，我也呆掉了，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不，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我的心急速跳动着，我被吓到了，被我的学生吓到了。

清醒后，我马上查看他去哪里，确定他再一次躲进厕所后，我回教室继续上课。

“看，暴躁王又一次发作了。”

可能是班中的学生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尴尬的氛围被我这一句话轻轻扫去。课还得上，我的心却无法安顿下来。

三

一味的逃避不是办法，对他是，对我也是。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我发现谢晓峰内心极度敏感，最受不了在同学面前丢脸。于是，只要他犯错，我就将他喊到办公室。办公室的他，和在同学们面前的他，判若两人，就像从大灰狼变成了小绵羊。我还发现，若在他生气的情况下谈话，那无疑火上浇油。

一天默写词语，老规矩，三分钟巩固。谢晓峰可以说玩了三分钟。时间到，开始默写。第一组词，大家低头认真写了起来，第二组、第三组……安静的教室渐渐出现了异动，捶桌子的声音，不耐烦的“嘶嘶”声。寻声望去，又是谢晓峰。他眉头紧锁，左手用力揪头发，右手握笔写写涂涂，嘴巴里嘟囔着：“这个字怎么写？怎么写？”期间，还不时偷看我的反应。

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交手了，我清楚，不理是此时最好的方式，随他去。一年级就和他一个班的，早习惯了他的那一套，倒也能自动屏蔽，安心默写。默写完，收本子了，谢晓峰选择了逃避，不交。我知道，他会趁我不注意，偷偷看书，补好再交。

下课了，他慢步移到讲台前，交了默写本。我盯着他，压抑住怒气，尽量柔和：“跟我来。”到办公室，他低着头，不敢面对我。

“默写前的三分钟，你在干吗？”他沉默以对。他的沉默就是认错。我趁热打铁：“不要以为老师不知道你的小把戏，我全看在眼里了。这样的做法正确吗？”

他摇了摇头。见他服软了，我也见好就收：“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投机取巧。靠自己的实力，明白吗？”

可能他也没想到我这样说，脸上竟出现了难得的羞愧。

四

隔三差五，找他聊天，给他任务，安排他与同学相处。不得不说，我有点先入为主了，谢晓峰的脾气是暴躁，却也不是无理取闹，每一次发脾气都是受不了别人的看法、评价，加上情绪自控力差，成了大家眼中的暴躁王。

平心静气时，他非常懂事，道理也都明白。他委屈地告诉我：“老师，我明白这样做不对，但是听到别人议论我，内心的愤怒猛然爆发，根本控制不了。”

家长也跟我反映，自一年级就发现了他的问题，随着年岁的增长，问题越来越明显，他们甚至帮孩子找过心理医生，也没有多大效果。

随着关注的深入，我渐渐走近了谢晓峰的内心，他也愿意向我打开心扉，说说心里话，明白发脾气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自从上次“周报事件” 后，他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严了，偶有不顺，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张牙舞爪，搞得鸡犬不宁。

光我接受他不够，其他同学也要理解他。因此，我想方设法地在同学面前，抓住闪光点表扬他。

那天出操回来，已经上课了，很多同学还书都是匆匆忙忙，胡乱往图书角里一塞就完事了，轮到他，不仅自己的书放得仔细，前面放得歪歪斜斜的书，也理得整整齐齐的。我被这个小细节感动了，立刻大大表扬了他。又到出版周报的日子了，主题是“夸夸身边的人”，收上素材一看，众多作文中有八篇写了谢晓峰，《暴躁王的转变》《这还是谢晓峰吗》 《我的“新”同学》……

他彬彬有礼，他勤奋努力，他乐于助人，他还是我们班令人闻风丧胆的暴躁王谢晓峰吗？……看着地上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水杯，我的心在颤抖。天啊，我摔谁的杯子不好，偏摔谢晓峰的，我这不是找死吗？只见他淡定地捡起杯子碎片，冲我淡淡说了声：“下次当心点。”我没听错吧？他没发飙，他没发飙！

突然，“咔”的一声，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饮水机就倒了，那桶水“不争气”，二话不说朝谢晓峰扑去。我吓得魂飞魄散，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能动弹，心里混乱成一片。怎么办？怎么办？学校的公物，弄坏了要赔的啊；糟糕的是，它竟然砸向谢晓峰！完了，完了！根本不容我细想，那一大桶水，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毫不留情地摔在谢晓峰的身上，里面倾泻而出的水，瞬间将他变成了落汤鸡。全班寂静了，我的心在颤抖。赔钱事小，惹火谢晓峰事大啊！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落汤鸡谢晓峰笑了，他笑了，指着我说：“你看你……我妈……今天可以轻松点了……你给他煮了只汤鸡啊。”

谢晓峰深鞠一躬，否决了一贯以来被频繁使用的“官方陈词”，听到这里，我不禁冷汗涔涔，我怀揣着的东西不幸“中标”！接着他用超凡脱俗的语言，谈起了困扰着他，阻挠着他的梦境，谈起了那平凡无华但却令人闻而却步的理想，那华丽的字眼，优美的语句，一句句重重打在我的心上；那从容镇定、举重若轻的姿态，更是摇身一变成巨大的山峰，如千斤重铁般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压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朝我徐徐涌来……谢晓峰结束了他的演讲，走下讲台。全班同学景仰的眼神和雷鸣般的掌声，以及老师对他演讲文章的赞赏有加，让他的胜利似乎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儿。台下的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内心却又不得不自叹不如。谢晓峰，他真的重生了！

这几篇作文经修改后，全部录用，发表在周报上。报纸下发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谢晓峰在仔细地翻阅报纸，面带笑意，那么多的同学夸他，眼里的兴奋显而易见。

虽然现在的他，仍然是我重点关注的对象，仍然会老毛病发作，但是，连其他老师也在说：“这学期，谢晓峰乖多了，真是难得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