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洁萍

一

她的改变是从周报上发表作文开始的。

她，语、数、英的成绩都落在末尾。与同桌吵架，能说会道，一提笔，前言不搭后语，看得人云里雾里，豆腐块点大小的作文，满是红笔痕迹。作文像挤牙膏，一堂课写不了几个字，东漏一个字，西少一个词，恨不得找来批评一顿。

一次，她写《思念》：

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二。人家说，二月初二是龙抬头，还有一个习俗就是要吃年糕。今天也正是哥哥的生日。

很可惜，哥哥不在家。同学说：“看着天空，望着星星许一个愿望，可能会实现。”我望着天空，看着星星，许下祝福：哥哥，祝你在学校每天都开心。晚上，我在哥哥的房间里做了一张生日贺卡，是我亲手做的。我盼望哥哥能早点回来，我和妈妈在家欢迎你。到时，我们补偿给你一个特别、幸福的生日会。我对哥哥真挚的情谊谁都看得出。见不到面，我只能打电话给哥哥，听听他的声音，表达我对他的思念。

身边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没有华丽的词藻，表述也不够生动，字里行间却流露着对哥哥的思念。语句有些不通，用词有些不当，错别字也很多，毕竟可以再“包装”。午自习，我把她叫到办公室：“作文写得不错，老师看到了你的进步，想把作文发表在周报上吗？”“想。”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发表作品，那容不得马虎，有些地方我们要修改，老师很乐意帮助你……”她静静地听着我的修改意见，那专心，课堂上也难得一见。

第二天，她把修改好的作文递到我手里，看得出来，她很用心，我圈出的错别字，她已经查过字典，一一改正，不通顺的语句也做了改动，有些细节还不够清楚。为了不打消她的积极性，我放低要求，表扬了她：“哟，这一改，作文更完美了。作文一点都不难吧，真实地写出你内心想说的话，真情一定也会打动读者。”

周五的课间，课代表发这一期的周报，我在讲台上批作业，她挨着讲台坐在第一排，第一时间拿到周报，我听见她激动地对同桌说：“你快看这期报纸呀，发表了我的作文呢！”我抬起头，她又转身对后面的同学说：“你快看看，《思念》是我写的，我的作文也发表了！”她那灿烂的笑容，幸福的表情，激动的话语，让我感到欣慰，一份周报，发表一篇学生的作文，竟能带来这样的惊喜，太有价值了！

不久，我又发了她的《惭愧》，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告诉大家了，后面的人全都放开了嗓子尖叫，嘈杂的声音不断在我的耳边回荡，这些人如鱼得水似的高兴。有的使劲地拍桌，有的用力地鼓掌，有的仰天长啸，像在打乐器唱歌一般，吵得办公室都听见了，二楼、三楼都听到了这样的欢呼。

能够运用比喻、排比、夸张的修辞手法表现出同学们各自兴奋的举动，这对于一位曾经不知道该如何作文的她来说，是多么大的进步啊。

这一期，我以她为例子，与同学们一起分析了她的作文为什么能发表，因为真实，因为真情，因为进步。作文，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也并不像你所想的非要有优美的语句，惊天动地的事例。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就是你笔下的素材；真实地记录下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写出心里想说的话，就是最美的语言。

两次发表，两张刊用纪念卡，两次成功的喜悦；三次发表，三张刊用纪念卡，三次成功的喜悦，渐渐地，面对作文，她的眼神不再游离，不再黯淡……

二

你找他，他脸无表情，瞪大眼睛，露出两颗大门牙，呆呆地看着你，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六年级的大男生了，会故意当众抠鼻孔，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有时还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幼稚事儿：

“快看，我要制作药丸了。”作业还来不及做呢，做什么药丸呀？这儿是学校，是教室，又不是医院，又不是药房。唉，我这个同桌幼稚到极点，一天到晚竟瞎折腾，做出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随便他做什么吧，我可不要受到影响和牵连，赶紧完成课堂作业好交差啊。

写着，写着，桌子一阵又一阵晃动，我实在忍不住，抬起头来，刚想责骂同桌妨碍我写作业，一个字都没出口，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同桌正拿着尺子在一块完整的橡皮上来回挪动，整块的橡皮已经被切成了好多的橡皮丁。我倒有了兴致，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一会儿，只见他从课桌里抽出一张张纸巾，每一粒橡皮丁外面用纸巾包好，桌上堆了十几个白色“包裹”，随后开始叫卖：“大家快来买药丸，快来买仙丹……”

我真是要晕了，一把年纪还在玩“过家家”，受不了，受不了……

以上是同桌钱思懿同学写的片断。再来说说我的亲眼所见：

午自习铃声响了，整幢楼安静了下来，某处的喧哗声刺耳穿来，哪个班级如此放肆？仔细一听，好像是我们班。我们班靠办公室近，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带着怒火冲进教室，好几位男生围在史同学的周围。“你们看什么热闹呢？连上课铃声都没听到？”“金老师，史意奇成伤病员了。”“金老师，你看他的手。”受伤了，不去医务室，怎么不来办公室啊？那群男生贼咪咪地笑着，史同学涨红了脸，拼命想藏起他的左手。我一把抓起他的左手：所谓的受伤，是用白色纸巾在手腕上裹了一圈又一圈，纸巾上涂满了红墨水。

史同学的这一“杰作”，引来了骚动。

史同学不喜欢看书，不认真写周记，语文成绩自然不好。班上有三位学生，从我接班到现在，一年来从没在周报上发表作文，他是其中之一。

上学期的语文期末考试，他破天荒考了“优 秀”。我让他做组长，很多人反对，我替他说话：“我们不能总是拿旧眼光看待。老师愿意给史意奇一次机会，相信他也能做一位称职的组长。”

从那以后，我一觉察到他的进步，就表扬；我的表扬也引起了同学们对他的关注。这些关注的文字，一经周报的发表，放大了：

学期初，“小弟弟”史意奇经过一个寒假的苦练，字比以前进步多了，受到了老师的夸奖。在课上的表现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史意奇上课经常会转来转去，与四周的同学讲话聊天。现在的他，竟然在课上端正坐好，认真听课，就像突然之间懂事了一样。endprint

史意奇的变化让我刮目相看。回想起去年的他，连自己都管不好。课堂上，不是讲话，就是在语文书的插图上乱涂乱画。作业本上的字迹龙飞凤舞。下课，专门做些无厘头的事情招惹女生，女生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如今，他在学习上、纪律上都有了进步，还做了组长。瞧，组员来背课文了，他赶紧拿起语文书认真听，字字句句不放过。

以前他傻乎乎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自由散漫又多动，大家都尽量躲避他，排斥他。好几次课上，他都被人举报好多不礼貌和很恶心的行为。老师也在课上说过他好几次，他听不进去，光同桌都换了好几次了。许多男生还拿他当猴耍：“去，去找那些女生玩。”……

白纸黑字，见证他的改变，句句称赞，给他前进的动力。小伙伴的文字，远比老师的口头表扬更给力。

第三周的周报，同学们又一次惊喜，史意奇同学的“处女作”《视力君你怎么了》问世了：

张老师宣布做4道题。黑板上有道题“柳树比杨树多25%”，我看成了“柳树比杨树多20%”，结果怎么算都不行，卡在这题，急死我了。我都怀疑自己动画片看多，智力低下了。张老师讲答案了，我才发现，居然看错了一个字，“5”和“0”的区别那么大，视力君你怎么了？

傍晚，我刚出校门。哇，今天运气真好，161来了，我三步并两步慌里慌张上了车，咦，地上有张1元纸币，要不要帮忙捡一下呢？“干嘛呢，快投钱！”算了，我不多管闲事了，司机都催我呢，“当”，我把我自己的钱投了下去。不知怎的，车上人很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慢悠悠地坐下，慢悠悠地掏出手机，慢悠悠地玩起游戏，一切都不紧不慢，不着急嘛……哎，不对啊，车怎么往左拐，不都往右的吗？气氛不对，我忙问车上的人：“这车是一六几的，这是一六几的车？”问了十几遍，车上没有一个回答我的，我不得不在这吐槽一句：中国人素质真低！

估计司机老人家听得不耐烦了，严厉地说：“163逆！”什么！1！6！3！逆？！我着急了，对于我这种屁大点的小孩来说，我无法冷静，“让我下车，让我下车啊……”“小孩子，别着急，下一站转车，视力咋那么不好呢？”

我怎能不着急啊，都冒冷汗了。身上除了一部手机外，分文没有，到道馆很远，走过去非累死。我想起了一个救星，那地上的一元纸币。呼——我长叹了一口气，有钱转车了。

上帝总是会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打开一扇窗，或许，我应该配副眼镜。视力君你怎么了！

没想到，视力君写出了这么好的作文！

大家再一次刮目相看。

三

星期一早上，一进教室，我会特别留意那个座位。这个点，他还没来上学，估计又不来了。他请假的理由总是“我肚子痛”，请假的时间总是在星期一。以至于后来，全班同学和任课老师都习以为常，知道他有“星期一综合症”。渐渐地，他犯病的次数多起来了，只要第二天写作文、考试或检查背诵，他就会犯病。

小小年纪怎么经常肚子痛？

原来，小的时候，他每次肚子痛，父母就让他请假在家。父母亲上班去了，他一个人在家，谁也管不着他。孩子尝到了甜头，几年下来，凡是有作业不想做，或作业没完成，他就说肚子痛。双休日，玩得都不想写作业了，星期一请假的概率自然高。父母也曾带他去苏州、上海的医院看，都说没什么问题。父母也知道儿子找借口不愿意读书，见他装腔作势，捧着肚子在床上翻滚，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将计就计，带他去挂水。这个孩子啊，宁可没病挂水，也不愿来上学。家长很无奈。

我在感慨家庭教育失败的同时，也深深同情这位母亲。我的诊断：这个孩子没有其他的病，就是懒。对于这样的学生，硬来不成，本来肚子痛一天的，对着干，可能痛两天、三天了。

思来想去，我决定趁某一天，他又请假，让班上学生写写“我想对李智超说……”即便同学们都猜得出他所耍的“小伎俩”，我还是要求大家不要批评他厌学的事实，而是以鼓励为主，用语言去感化他。

同学A写：

李智超，我想告诉你，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你成绩不怎么好，但脑子很聪明。上次玩一个反口令游戏，要求我们反着做。老师报了“站立”，你第一个坐下，引来没坐下的人佩服的目光。老师报“站立”，又有些人做错了，你却一直稳如泰山坐着。老师报“坐下”，又有人上当了，你却又以闪电般的速度站了起来。这个反口令游戏越来越难，“向右转”，报到这时，全班一半人都淘汰了，可你还充满信心地站着。

同学B写：

李智超，我想要告诉你我的心里话，我最讨厌生病了。 生病可以请假在家休息，吃亏的却还是自己。不来上学就不能及时学到知识；学不到知识，题目就不会做；题目不会做，考试就考不好；考试考不好，就会受到老师和家长批评。休息是舒服的，什么作业都不用做，可那只是暂时的，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再来学校吧。等到了学校，那补起来的作业可是像小山一样多了去。写啊写，占据你课间休息和午休时间，霸占体育课和信息技术课的时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还是选择每天把自己应该完成的事情做好，免得漏洞越来越大，到时修补都来不及了。

这一期周报，还特地安排了“老师的话”：

李智超，老师想要告诉你，每个人在生活、学习上都会经历困难。遇到挫折，我们决不能轻言放弃。假如放弃，那就等于宣告失败，向困难低了头，投了降。只有迎难而上，付出努力，打败困难，那么你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到那时你就会赢得老师、同学、家长的称赞，赢得最美的喝彩和最热烈的掌声。看到同学们对你的评价了吗？在老师眼里，你也如他们所说的，头脑机灵、聪明。只是现在，你遇到了一个困难叫“懒惰”。要打败这个“敌人”并不难，因为老师和同学都愿意帮助你，也期待着看到你的转变！

大家鼓舞人心、温暖至极的话语，一定能带给他更多的启发。那一期周报出来后，同学们也受到了影响，给了他更多的帮助。

一次班队活动，我故意考虑他的优势，举行拔河比赛。因为他，他们小组获得了冠军。于是，又有学生描述：endprint

同学们一拔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十几个奋力拔河的同学，如十几头眼睛发红的公牛，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用尽全身的力气。脚，狠狠地踩地；腿，使劲地蹬着；背，始终弓着；手，紧紧攥着；头，沉稳地看向前方；眼，狠狠地盯着。广阔的操场上，爆发出一场场多么激烈、多么紧张、多么令人激动的比赛哇——拔河比赛！再看李智超，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出，像一位“疯狂战士”，要击倒一切敌人，成为最后的王者。他双手紧抓着麻绳，牙齿紧咬着，眉毛皱成一团，看到他的那副样子真够吓人的。嘴巴里时不时地发出“嘿嘿”的怒吼声，看来他练成了传说中的“东南狮吼功”，正想用这招打得对方屁滚尿流、满地找牙。李智超，到底是李智超，因为有他这个大力士，他们小组才一次次击败对方，获得第一名！

事不凑巧，一个月后，一次课间活动，他骨折受伤，这次真的请病假休息了。那一周，大多数同学以此为素材，写了周记。一起游戏的同学把自己的所见真实地叙述了一遍，讲述了李智超痛哭流涕的惨状。同学们只是用文字再现了那一幕场景，没有流露自己的关心、遗憾、同情。我请大家在叙事后，加上自己对他的牵挂、思念、慰问及祝福，只有按此要求修改的，才能录用、发表。

“问候李智超”的专刊，带着同学们的关心、祝福，温暖出版了。我委托李智超同一小区的学生，将周报送到他手里。第二天，接到他妈妈的电话，她很激动，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两周后，李智超在父母的帮助下来上学了，比医生开出的病假提早了半个月。由于还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他从早到晚都只能坐在座位上，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我们的照顾：帮他从食堂拿饭到教室，帮他跑腿给老师批作业，扶他上厕所……我们做了一天又一天。

一天早上，批到他的周记：

自从骨折后，我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许多帮助。每天上午，老师都会在第三节课结束后，给我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还不忘叮嘱我：“要把饭菜全吃完哦，越是这个时期，越要补充营养。”想到以前，我不想做家庭作业了，就以身体不舒服欺骗家长和老师，几天不来上学，落下的功课还要麻烦老师帮我补上，我真的太不应该了。同学们每天帮我拿作业给老师批，跑这跑那，还帮我去图书馆借书。回想以前，我作业不按时完成，组长去老师那里报告，我总嘲笑他们是老师的马屁精。现在我想对他们说：“对不起。”

我知道，他那颗冰冷的心开始融化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