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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魂

2014-07-25宋双宏

长城 2014年4期
关键词:宝钗红楼贾宝玉

宋双宏

《红楼梦》被称为打开中国两千年文化的一把“总钥匙”,其价值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大英百科全书》也评价说,《红楼梦》的价值等于整个欧洲。但读懂《红楼梦》,须体味其魂。否则,只能是:“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语)。《红楼梦》第五回中曾说“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这里,曹雪芹提出了读懂《红楼梦》第一个条件就是:观(读)者必须是“个中人”。显然,对于我们来说,把握其魂,须触及自身灵魂,身魂俱入,才能乐其所乐、悲其所悲、痛其所痛。

《红楼梦》魂在哪里?有一句话,似乎能代表《红楼梦》全书的意蕴。这句话与《红楼梦》一样熠熠生辉,照耀至今。这句话就是:“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而男子是泥作的骨肉。”与此伴生的还有:“我见个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要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的狠呢。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这是曹雪芹通过贾宝玉、甄宝玉说出来的,在两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这样的话绝对是惊世骇俗的,同时我们又知道,甄、贾宝玉其实是一个人。

第三十七回,大观园起诗社,贾宝玉的别号是“绛洞花王”。据红学家邓遂夫先生考证,这个“花王”真正意义上应该是《牡丹亭》里的那种领头的花神,而且通常是男性,这才能够体现出“怜香惜玉”的特点。通过“花王”的形象,可以看出,贾宝玉正是大观园女儿国里的一个超级“护花使者”。以前所谓的“护花使者”,只是护一个人;书中的贾宝玉不是护一个人,而是护所有的女孩,成天为女孩子们奔忙。谁受了一点儿委屈,遭了一点祸事,他就要去帮助她,为她奔走。贾宝玉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充满了爱心,充满了人性化的一种悲悯情怀。

第四十三回,宝玉去水仙庵祭祀,他的书童是最了解他的心思的:“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等我代祝,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相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对托生这须眉浊物了。”封建社会里的女孩子是没有地位,更没有掌控自我命运权利的,而《红楼梦》第一主人公不愿做男人,却想变为女儿身,“他(指宝玉)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十九回,宝玉说起袭人的表妹,“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到生在这里!”脂砚斋曾在此大发感慨,并指出: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对于贾宝玉的情感,红学家王昆仑先生上升为“贾宝玉的女性崇拜”,他认为,女子在封建宗法社会受压迫最深重,因此崇拜之中也包含着同情。在任何场合他都能独特而深细地去探索着女性的情感,而自然地发生共鸣。晴雯发脾气,大撕扇子,他认为“响得好听”,他从晴雯的快感中得到快感。龄官画蔷,他也随着她的笔触而痴迷了,甚至只想到下雨淋湿了她,而不知道淋湿了自己。藉官烧纸,他不管为了什么内容直接地掩护她。偶然撞见焙茗和一个小丫头幽会,他认为焙茗连岁数都没有问清,那女孩子真“可怜!可怜!”那女孩子已经跑了,他还追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人的!”这一段小插话使读者发现宝玉保留着人间最无邪的原始性的同情心。在平儿挨打之后,宝玉为她换衣服、洗手帕、拿水、拿粉、拿胭脂,做种种细心的服侍,作者说“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深以为恨”,“今日也算是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此外如欣赏莺儿之编结丝络子,强请玉钏儿尝莲芯羹,偶然替香菱借一条裙子供她替换,偷偷地为妙玉送一张谢柬,听刘姥姥讲雪中抽柴女儿的故事等,虽然当时的情绪或是暗淡,或是空虚,或是焦灼,各有不同,但其心理都不外乎是在对当时的社会环境产生厌恶之后,追求特有的灵魂安慰。用第十九回四个字最能概括贾宝玉对待女性的态度:“任性姿情!”脂砚斋在此评价这四个字是: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骄,不过一味任性耳。

寻根把脉,作者借用宝玉之口所表达出来对女性的呵护,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其实,《红楼》之魂应是对男女纯洁感情的向往,对自由恋爱的理解和追求。这也是《红楼梦》最感天动地的地方。

宝玉、黛玉二人真爱贯穿始终,自是对追求真爱的极力弘扬,但以悲剧收场,则是对封建传统的极力鞭挞。贾宝玉不要金玉良缘,不要封建时代的门当户对,他希望的只是自由的恋爱,自主的婚姻。但这种思想却处处碰壁,毕竟,困在笼中的小鸟除了挣扎的死去没有他法。贾宝玉与林黛玉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最终劳燕分飞,让人惋惜让人叹的同时又让人对罪恶的封建包办婚姻痛恨不已。“侬今葬花人笑痴,它日葬侬知是谁?”一首哀怨的情诗透露出诸多的无奈。《红楼梦》中没有明确的提出婚姻自由的口号,但贾宝玉的行动却是这种思想的最好见证!过去的小说也有这方面内容的,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张生、崔莺莺一见钟情,自由恋爱,但最后还是由皇帝赐婚而结合,被纳入皇权的轨道。汤显祖的《牡丹亭》最后也是皇帝赐婚,纳入礼教的轨道。宝玉的选择不是轻而易举的,他选择的标准是两人思想一致,情意相投,带有一种叛逆思想,这对封建时代“门当户对”的择婚标准是一种挑战。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见面,黛玉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宝玉呢?“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这难道不是一见钟情,缘定前生?还有后面第三十一回,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林黛玉将两个手指一伸,泯嘴笑道:“做了两回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

海誓山盟,私定终身,是情人间最容易出现的情节,也是最难把握、最难刻画的,但宝玉、黛玉之间并没有那么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之言,相反,只要几个字,就能把两人的感情升温到顶峰,这里面当然离不开曹雪芹大手笔的原因,但更要表露出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才是真正的情话。比如第三十二回,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他。这样的经典话语,岂不是爱到极致的表现?其实,最精彩的应该是贾宝玉在林黛玉去世的时候,惊天动地的反应,但可惜未见。续书之粗糙是体现不出其中的真意的。

除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红楼梦》里还有几对情侣冲破封建阻力,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比如贾蔷和龄官。龄官画蔷,是红楼里很美的一个场景,第三十回,宝玉从贾母那里回来,看到蔷薇花下一个女孩子正拿着簪子在地上画什么,画得认真、仔细,物我两忘,连下雨了都浑然不觉。后来宝玉去梨香院让龄官为他唱一曲,可是龄官因病不给唱,宝玉落了个没趣儿,这个时候贾蔷回来了,为讨龄官开心,他给龄官买了一只漂亮的鸟儿,可是龄官却触景伤怀,因为龄官是贾家买来的戏子,毫无自由,宛如囚鸟。贾蔷要去给龄官请太医,此时天正当午,日头狠毒,龄官死活也不让去。此幕贾宝玉看得清楚,联想龄官画蔷一幕,感动不已,也感慨万端。又比如贾环和彩霞。贾环虽小,但由于是赵姨娘所生,近墨者黑,心肠也变得歹毒。第二十五回,竟然想烫瞎贾宝玉的眼睛,外形上也猥琐不堪。但是就这么一个很讨人嫌的人物,小丫头彩霞对其却情有独钟。也在此回,贾宝玉逗彩霞时,可见一个小奴才对贾府最受宠的主子怎么反抗的?“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地不大搭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这正应了曾流行的一首歌:我的眼里只有你!这种感情,不但真实,而且纯的可爱,让人羡慕。

栩栩如生的人物刻画让《红楼梦》之魂“活”了,这也是书的精华所在。《红楼梦》描写了近千个人物形象,不论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和史湘云,还是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以及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还有那些数不尽的丫鬟婢女、王公伯侯、和尚道士、平民百姓等等都在现实生活中有迹可循,无怪乎鲁迅先生说:“(红楼梦)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脸谱化自古是中国小说普遍性存在的痼疾。四大名著《三国演义》塑造的诸葛亮,“神奇近乎妖”(鲁迅语)。而曹操“乱世奸雄”刻画得入木三分,尤其“我宁可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让人恨不得将其打入地狱。他们往往不够真实,不够丰满,并且缺乏典型意义,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四大名著尚且如此,何况其它?红学大师俞平伯对此深有感触:“《红楼梦》的最大特色,是敢于得罪人的心理。”《红楼梦》开罪于一般读者的地方很多,最大的却有两点。社会上最喜欢有相反的对照。戏台上有一个红面孔,必跟着个黑面孔来陪他。在小说上必有一个忠臣,一个奸臣;一个风流儒雅的美公子,一个十不全的傻大爷。雪芹先生于是狠狠地对他们开一下玩笑。宝玉亦慧、亦痴、亦淫、亦情,但千句归一句,总不是社会上所赞美的正人。十二钗都有才有貌,但却没有一个是三从四德的女子。

其实,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人性是矛盾的,人无完人,大奸之人并非一无是处,大善之人并非完人。如果轻易将一个人定性为好人、坏人,则失其偏颇。而《红楼梦》则开天辟地实现了以“人性”为本,将每个人立体化、真实化,开创中国小说先河。鲁迅先生对此叹服:“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遍地可寻,真实可信。无论主角男女,还是丫鬟奴役,血肉丰满,惟妙惟肖,同现实生活极为接近。人物形象的主导性格刻画得非常突出,比如宝玉兼爱、容爱,即使对暗害他的赵姨娘、环兄弟,也不留恶声,但对于老婆子,不也是有“女人出嫁前都是无价宝珠,嫁人生子后都成了鱼眼睛!”的恶毒咒语吗?这就是人物形象刻画另一重要方面,充分表现人物性格的多维性、复杂性和立体感。清代大评点家张新之说:“《红楼梦》写薛姨妈,不是贾母、不是王夫人、不是邢夫人、不是刘姥姥,而是处处掩卷能认得她;写薛蟠,不是纨绔、不是邢大舅、不是醉金刚,亦处处认得他,是为能品。”在分析每个人物时,曹雪芹给每一个建立档案,深入人物的性格,深入他们的心灵深处,而使之形象丰满,人物只要一出现,更知其脾气秉性。几十个典型人物在曹雪芹笔下活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无论语言、动作、性格,绝对具有专属性和排他性,只有相似,绝无相同。

贾宝玉优点很多,比如怜贫惜老,第四十一回,当刘姥姥用妙玉的茶杯吃过茶后,宝玉和妙玉赔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她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比如不把丫头当奴才、爱花、惜花,第三十回,龄官画蔷时,天突降雨,他求龄官避雨,自己却遭雨淋;亲姐姐元春省亲,他却偷偷祭自杀的丫头,等等,举不胜举。但其毁花、践花的行为同样让人侧目,虽非本意,但却是事实。第三十回,他从黛玉处回来晚了,丫头们没有听见,袭人开门去,他发起了贵族公子脾气,不问缘由,不管是谁,抬脚就踹,而且这脚够狠的,踹得袭人都吐血了,嘴里还骂道:“下流东西们!”这样的语言和场景可是跟他平时对女儿的态度大相径庭的。更感觉不可理解的是,小说还写出了贾宝玉有“双性恋”倾向。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他与秦钟还有“香怜”“玉爱”四人互有“窃慕”之意。“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正因为此,才引起学堂里面的“下流人物”产生了误解,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第二十八回,与蒋玉函,“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留恋,便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当蒋玉函将大红汗巾解下来与宝玉交换时,“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过来,将自己一条松花绿色解了下来,递与琪官。”汗巾系贴身贴肉的相当于现在内衣,如果没有这方面倾向,实难想象两个大男人换内衣穿。这样的贾宝玉让人耐看,喜欢看,想看。

林黛玉才情堪为大观园之首,与宝玉爱情也颇多佳笔,但还有什么形象呢?尖酸刻薄,语语带刺,一张嘴儿不肯饶人。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顺便将别人的都送了,最后两枝给黛玉。“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在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送花顺序这一细节,别人是不在意的,而黛玉在意了,并马上认为是别人挑剩下才给她的,一席话说得人无言以对。光这一细节就足以体现黛玉的尖刻了。

至于薛宝钗,雍容华贵、大度包容的刻画就不用提了,她心计多端一面倒值得回味。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过生日,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投贾母所好,点热闹戏文,吃甜烂食物,最后博得贾府的最高当权者贾母的喜悦。从这样一个微小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出薛宝钗工于心计,惯于逢迎。在同一回里,当凤姐说唱戏的小旦在扮相上像一个人,叫大家猜时,“宝钗心内也已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在宝玉是不敢说,怕得罪了黛玉;在宝钗却是不肯说,不肯说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一笑,表明自己是知道的,这个细节写出了她城府颇深。

再拣一个相对反面人物说说。薛蟠可是坏事几乎做尽了的:杀人、抢妻、同性恋、赌博、打架斗殴,甚至还包括“妻管严”。虽然“妻管严”不是什么坏毛病,但他这个“妻管严”可是大问题,他的纵容致使一缕“香魂返故乡”,也就是后面谈到的,夏金桂设计害死了全书的一大总纲式人物——香菱。就这样的一个人物,他有优点吗,当然是有的。第六十六回,他与侠义人物柳湘莲义结金兰。他怎么说的:“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细想一想,柳湘莲在第四十七回,可是嫌弃薛蟠,并将其骗到河边,痛打了一顿,逼他喝脏水,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逼他吃喝酒吐出来的秽物。薛蟠一家对其可是恨之入骨的。但二人最后却成了异性兄弟。什么原因,书上说的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猜得到,“侠者,义也”。能得到柳湘莲极度赏识的,只可能是薛蟠也做了义薄云天的事情了,据周汝昌等老先生考证,在后四十回里,他还有义举出现,可惜被高鹗“篡改”了。第六十七回,薛蟠听说柳湘莲跟道人走后,怎么说呢?“城里城外,哪里没有找到?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到,还哭了一场呢。”虽说此回有人怀疑非曹雪芹原笔,但从侧面也反映出薛蟠有情有义的一面儿。

《红楼梦》之前的小说,一般很少有或不太注意对人物的心理和动作细节进行描写,即便描写,也往往是简单的一两笔,很少做深入细腻的描绘。而《红楼梦》则不然,人物形象的心理和动作细节描写细腻深刻,达到了画龙点睛之效,使人物形象更丰满,更鲜活,深化了《红楼梦》之魂。

第四十五回,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了?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笠脱蓑,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这短短一节的细节描写,将宝玉对黛玉的关心和二人的情有独钟表现得淋漓尽致。宝玉见黛玉连续三问,关心得几乎语无伦次了。然后用的几个动作:“说”“摘”“脱”“忙举”“遮”“照”“觑”“细瞧”“笑”,多么形象生动?急切、迫切之情跃然纸上。黑格尔说:“能把个人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是动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能见诸现实。”《红楼梦》中人物刻画正是如此。同样这样的动作还有第十九回,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哪几个动作细致?“拈”“吹”“托”,衬托出袭人对宝玉的“一腔心思”和委婉多情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第三十一回,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背。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端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缘故。王夫人见宝玉无精打采,也只当是昨晚金钏之事,他不好意思的,索性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缘故,心中不悦,形容也就懒懒的。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凤姐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这短短的几个词,含着多少意思?宝钗“淡淡”因为受到奚落;宝玉“淡淡”是因为说了错话;黛玉“懒懒”,因为疑心宝玉得罪“情敌”不开心而因爱生怜;王夫人错认为宝玉因金钏之事羞愧而不好意思;凤姐错疑王夫人也因金钏之事而“淡淡”,而其他人因几位主角“淡淡”而无意思。几个复词,表露出几个人不同的心理状态。

《红楼梦》有几个公认的非常美的画面,都是通过大量的细节的描写来表现出来的。如第二十一回的双艳共栖图。对林黛玉、史湘云二人睡态的细节描写:“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半胸,一弯雪白的膀子凉干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短短的几句话就勾勒出一幅双艳共栖图,赋予她们各自不同的睡态,黛玉“严严密密”“裹”“安稳合目”,何其文静、娴雅?湘云“拖”“被”(此可意为动词,盖的意思)“凉干”(原笔,应为晾)、“带”,何其豪放、洒脱?一静一动、一紧一松,不同性格跃然纸上。

又如第二十七回的宝钗扑蝶图。“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想了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时自己也跟随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恐黛玉嫌疑,罢了,到是回去的妙。”想毕,抽身回来。这里,作者通过对宝钗内心活动的描写,显示了宝钗处事的谨慎和考虑问题的精细周密。这和宝钗平和、稳重的性格是十分相契的。但是,宝钗的性格又不是单一的,接着作者写宝钗“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出色的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下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扑。”此段描写,使人物的性格立刻丰满,宝钗再稳重,毕竟是个少女,少女爱美、爱玩、天真、活泼的情趣,瞬间迸发。再加在“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将欲过河”的精彩描写,更引得“宝钗蹑手蹑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总不曾扑着”。一幅绝美的佳人遇蝶、戏蝶、扑蝶图尽情展现。

有时《红楼梦》用很诗意的动作细节和语言技巧来表现出人物性格。为了选择或创造一个恰当的词语,往往费尽心思,达到了“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之境。正如莫泊桑说:“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可以表现它。”《红楼梦》在遣词造句上,真正达到了“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的境界,这正印证了曹雪芹自己所讲“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第八回,当贾宝玉和薛宝钗正在互认通灵宝玉和金锁,笑语声喧时,“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地走了进来。”“摇摇”二字,既鲜明生动,又准确形象,如烛焰轻轻飘逸晃动的样子,用在林黛玉身上非常传神,画活了林黛玉“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形象和神态。脂砚斋旁批曰“二字画出身”。

《红楼梦》的语言堪称经典。端木先生在谈到《红楼梦》的语言时说:“在古典小说之林中,《红楼梦》的语言最好。从每个人物的说话声中,可以分辨出是哪个人物出场了。《红楼梦》是语言艺术的典范。”

《红楼梦》的语言不只在叙述上用得很好,而且善用语言来表现人物的个性。凤姐开口便是凤姐,宝钗是宝钗,袭人是袭人,绝不相混。刘姥姥进荣国府见王熙凤的场景非常精彩: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漫漫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端地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单此一段,就写尽了“侯门深似海”的威严和气魄。来了客人,按说起身相迎、笑脸相送吧,但已知是多年不来往的穷亲戚,见一面已给足面子,证明良心未泯。“忙”“犹”“嗔”,再“忙”几个字,写尽凤姐的虚情假意同时,也要顾及大家族声誉的做派,这不是跟现实非常类似吗?正如脂砚斋点评的“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

第四十回,写刘姥姥在大观园进餐,故意寻开心的凤姐和鸳鸯为她准备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筷子,让她去夹那小巧圆滑的鸽子蛋,众人笑态,绝对称上群艳共乐图:“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言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听出来了,上上下下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躺倒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曹雪芹不惜笔墨,大肆渲染了一幅群艳共乐图,一人一姿态,一态一性格,尽情铺陈。湘云笑得畅快,毫无拘谨;黛玉笑得娇媚,柔弱中表现出节制;宝玉笑得随性、撒娇、恃宠;贾母笑得大度、宽宏;王夫人笑中含嗔,嗔中含笑;薛姨妈笑得猝不及防,失态不失礼,一口茶喷在晚辈的裙子上;探春笑得防不胜防,碗丢裙湿;惜春笑得娇弱,不找祖母找奶母。奴仆丫头们只是淡淡两笔,却是清清楚楚地呈现出“上”与“下”的区别界限,丫头虽笑却不忘身份、“躲出去笑”。独能“撑着”的凤姐和鸳鸯,一看便知是“总导演”。众人的表现皆是性格决定笑态,身份决定笑容,一笑传神,同中有异,仪态万方。寥寥几笔,勾勒了一幅或笑、或叫、或滚、或搂、或指、或拉、或伏、或蹲、或躲、或忍的百笑图,鲜明个性人物特征呼之欲出。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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