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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再解读—— 古代诗歌鉴赏教学思考之一例

2014-07-19吴华峰

文教资料 2014年6期
关键词:古之饮者将进酒

吴华峰

(新疆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3)

唐玄宗天宝十一年(752),被赐金放还后的李白带着政治上的失意,与岑勋在友人元丹丘嵩山颍阳山居为客,三人尝登高饮宴。《将进酒》即作于是时。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1]

《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九曰《将进酒》。”[2]李白此诗系借用乐府古题。诗歌首句开门见山,以“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奔腾气势为全诗奠定了豪壮的情感基调,紧接着以“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巨大反差给豪壮之情注入一种悲慨沉雄之气,抒一己之块垒。后人评此诗:“太白此歌,最为豪放,才气千古无双。”[3]或曰:“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4]以为此乃“太白遗风”的代表。

有关李白此诗乃以雄豪之笔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主旨,已为不刊之论,较有代表性的评论如元代萧士贇所说:“此篇虽似任达放浪,然太白素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亦自慰解之辞耳。”[5]明代唐汝询亦谓:“此怀才不遇,托于酒以自放也。”[6]可见,对于这首垂范后世的名作,不论从鉴赏和评点哪方面来说,都已经比较全面。但就诗中某些细节的解读,因为熟悉,前人反而会轻易放过,关于“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一句,古今诸家大多语焉不详。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将这句看似醉后牢骚之语,置于诗歌创作的情感背景及历史语境当中,可以发现其中实际蕴含着双重的内蕴,不妨将此视为李白这个失意天才的双重心境。

1.甘当饮者,不为圣贤。

“圣贤”,指极有道德、才能之人;“寂寞”,言不为人知,不为世用。合而论之,此句应意为:自古以来的圣贤都默默无闻,只有能饮酒者死后才可以留名千古。紧承诗歌上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意绪,李白人生失意的心灰意冷,竟想长醉不醒。这种情感强烈而真实。当此之时,那些古之圣贤的高大形象在他心间亦灰飞烟灭,不值一提。圣贤已逝,而饮者之名却长留不朽。对圣贤不屑一顾的情绪,在诗人的《怀仙歌》中也曾有过表露,诗云:“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直可轻。”在李白眼里,即使是尧、舜的功业也不足挂齿。虽然《怀仙歌》是因仰慕神仙而轻视圣贤,《将进酒》是酒后豪迈之语,然而对现实不满的指向却是一致的。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纵观历史又会发现,那些青史留名的饮者,虽非圣贤,却是名士,都非泛泛之辈。从阮籍、陶渊明再到苏轼,历史为我们描绘出一幅长长的名士饮酒图,他们中的哪一个,不被身后的文士树为膜拜和仿效的对象呢?李白自己也向往这样一种饮酒的境界:“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幽赏末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春夜宴桃李园序》)这种意境又岂是一般饮者所为?杜甫曾在《饮中八仙歌》中勾勒出贺知章、李琎、张旭、李白等八人的饮酒肖像,这首诗可以看做唐代的名士饮酒图,说明李白诗酒放旷的超逸之情在当时也是被认可的。

结合诗歌上下文语境,可以看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既是李白对古之圣贤的不屑,对今之“酒名”的重视,言下之意,又暗含以名士自诩的自负。

2.狂歌痛饮,自比圣贤。

对“古来圣贤皆寂寞”的解读,依然充满疑点:既身为“圣贤”,何以默默无闻?《孔丛子·儒服》载:“平原君与子高饮,强子高酒,曰:‘昔有遗谚,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从这句话的本意看,尧、舜、孔子、子路这些古之圣贤都是善饮的。既是圣贤,又善饮,就更不至于默默无闻。

直至南宋,学者们才开始争论《孔丛子》的真伪,认为此书作者托名孔鲋,实为东汉王肃,唐人尚未分辨其为伪作。李白自称“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读到一部《孔丛子》,在唐代并非难事。具体到他的诗句中,或许可以认为“古来圣贤”是指尧、舜、孔子、子路等人,原来在这里李白非但没有诋毁圣贤,反而以寂寞圣贤自比,这符合诗人当时的心境。

圣贤虽不至于默默无闻,但是也会孤独寂寞,尤其作为一个寂寞当世的不得志者。拿孔子和其弟子来说:“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嗓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王肃注曰:“丧家之狗,主人哀荒,不见饮食,故累然而不得意。孔子生于乱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7]可见,不管孔子身后儒家学说如何照烁古今,在他生活的当世都可视为失意圣贤。李白被放还后的沉重慨叹,使他在这一刻成为古之圣贤的异代知音。李白会有片刻的失意,但以他的个性,又是不容易真正消沉的,他把自己的不得志寄托在酒中,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圣贤。“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虽是壮志难酬的不平之鸣,但实际上又把自己同“古之圣贤”等量齐观,在不平之中又展现出一种自比圣贤的极度自信。

3.双重心境,内蕴深沉。

对此诗句两种看似矛盾的解读,应当视为一个失意天才特有的、合理的双重心境。在这里,诗人失败之后依然渴望功名的用世之心展露无遣。这种心境实际也是一种儒道结合的表现,李白虽未生逢乱世,但他一生所受的打击和挫折,主要源于自我那种孜孜不倦的进取之心,青史留名的意愿同光阴逝者如斯的现实之间总是存在着巨大反差。诗人对自己的现状是有清醒认识的:本句下化用陈王曹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的典故(《名都篇》),于众多嗜酒者中实写陈思,不仅是出于同情,更在于他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陈王的影子,主观上说,李白不愿意自己上演陈王的悲剧。

从深层意义上探讨,古之圣贤名士的不得志之叹,大多是因为他们以其对时代弊端敏感洞察,对自我人生清醒、透彻的关照,引发出一种对时代、对人生普遍意义上的悲慨和怜悯。这种心境又迫使他们与所处的环境甚至自身的存在进行抗争,有时在他人眼中,还呈现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在“不为圣贤”或“自比圣贤”的双重心境之后,隐藏着的乃是一个无比清醒的、为生命而痛苦挣扎的主体。这种情感融入到整首诗中,展现出个体生命与整个宇宙抗争时所迸发出的一种壮美力量,又盘旋交织着一种悲壮沉雄的生命意识,从而引发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共鸣。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是在自嘲,也是在自我安慰。双重的心境交织融合,在轻描淡写间不经意透露出诗人清醒而不安的内心,让人们领略到,李白在创作这些不朽诗篇的时候,每一句话都融入了自己的生命,既表现了独特的精神风貌,又痛快淋漓地表达了千古失意文士郁积心中的怨闷。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对《将进酒》文本的再解读也有诸多启示。即通过这种“文本细读”的方法,使我们在前人之外,找到对古代诗歌名篇的感知空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也许李白进行创作时,并未顾及诗歌多重内蕴的问题,但这并不妨碍后世读者进入他的创作空间,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阅读经验对其进行新的阐发。任何文学史经典的生成都有一个历时性的过程,经典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单一性,而在于它潜在的多元性,使其内蕴在被接受、阐释的过程中不断累积叠加而趋于深厚。

从理论角度说,作为一个概念的“文本细读”法渊源有自。它是二十世纪前半期由英美“新批评”派提出的术语,一度运用于文学批评与教学领域。“新批评”派的评论家们把文学文本阅读与批评的目的当做 “是对文学作品做出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必须建立在对文学作品细致、深入、反复的阅读的基础上”[8]。如该流派的代表者瑞恰兹特别指出,人们在读诗和论诗时会受到很多与阅读对象本身无关的外界因素,所以在对文本进行解读前,应当反复投入地阅读,他认为虽然对一首诗读过几遍,“但只是引起并维持了对这首诗的一种反应或是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所得的印象只是面前纸上的一堆字,那么这一次几遍就只能算作 ‘读了一次’”[9]。虽然这一理论及其实践过程,由于过于强调文学作品本身而割裂了作者、读者及文本背景之间的必然联系,招致批驳,影响逐渐式微。但其对于文学作品解读的合理因素,如对文本的尊重、作品阐释细致入微的态度依然是值得借鉴的。

实际上从古迄今,中国读书人早已在各自的阅读接受中实践着文本细读的范式,例证不胜枚举。如朱熹云:“大抵观书先需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10]如果说朱子所述之“书”的外延稍显宽泛,那么文学史家程千帆先生青年时的一件经历,则专门是针对读诗而言的。他回忆道:“记得我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我到胡小石先生家去,胡先生正在读唐诗,读的是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讲着讲着,拿着书唱起来,念了一遍又一遍,总有五六遍,把书一摔,说,你们走吧,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我印象非常深。胡小石先生晚年在南大教《唐人七绝诗论》,他为什么讲得那么好,就是用自己的心灵去感触唐人的心。心与心相通,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而不是《通典》多少卷,《资治通鉴》多少卷这样冷冰冰的材料所可能记录的感受。”[11]这两则实例,均与新批评派“文本细读”的内在精神不谋而合。但是细究其里,又有一些差别:中国传统的文本细读,并非脱离文本创作背景及作者本身的单独存在,相反,它非常重视对文本创作背景的把握。既然诗人的本领在于把心中的情感说得细致入微、回肠荡气,那么读者通过细读进入其创作情境与情感表达的场域,与作家作品形成直接的对话,就是一种必然的要求。

本文所思考的“文本细读”,就是将上述两种方法合二为一、取长补短后的结合体。一方面注重对诗歌本身字句、语义、结构的分析,另一方面调动各方面的知识背景,还原环绕在创作外围的相关问题。即如上文对李白《将进酒》的再解读,主要建立在诗人彼时的创作心理及全文的情感表达主旨上,不仅要注重读诗时内心的体悟,而且要结合历史背景和相关典故对文本加以深入探讨,这样才能避免所得之见成为标新立异的无稽之谈。

综上所述,“文本细读”对于我们透视诗歌意在言外的内蕴,获得更直接和丰富的心灵感受,都是大有裨益的。特别是在当前中国古代文学教学重宏观把握,轻具体分析的趋势下,合理使用这一方法,不失为增强教学效果的一种有益途径。

[1]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179-180.

[2]郭茂倩.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225.

[3]徐增.而庵说唐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618.

[4]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28.

[5]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四部丛刊.上海:上海书店影印,1989.

[6]唐汝询.删定唐诗解.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7.

[7]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1909、1921-1922.

[8]李卫华.价值批判与文本细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230.

[9]I·A·瑞恰兹.实用批评序言.新批评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64.

[10]朱熹.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168.

[11]程千帆全集(第十五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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