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皮

2014-07-10桃李赋

清明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香老皮青松

桃李赋

老皮

桃李赋

老皮走马上任的那天,正下着雨,生产副厂长王大贤和政工部长李凡领着他去氮肥车间办理交接的路上,他们身上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三月的冷雨使李凡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不由得抱怨起这鬼天气。

老皮的好心情却没有因衣服被淋湿而受到丝毫的损害,对王大贤的问话,他认真地听着,谨慎地应对,配合着脸上的表情,每逢需要调配笑声的时候,老皮就狡谲地在极其自然的笑脸掩盖下,不露声色地让幸福的火苗蹿出来一些,以免被烧成内伤。

事实上老皮也确实该激动和兴奋,老皮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四十九岁这个年龄上,坐了一次直升飞机,由一个快要下岗的普普通通的工人,突然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名副其实的“正科级”。

就在几天前,他还同老工友们一样经常聚集在仓库的南墙角,一边晒着太阳,挖着鼻孔,掏着耳朵屎,一边发着他们满腹的牢骚。仓库园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的粗大钢管上,常常有用粉笔写的现世民谣,十分醒目,像什么“青春献给厂,老了厂不养,靠儿子,儿子要下岗”“厂级领导搞‘三红’,喝红酒、吻红唇、拿红包;车间干部搞‘三白’,喝白酒、摸白腿、打白条”等等。这些顺口的民谣,写实、讽世,常常激起老皮创作的冲动。其实在其中的某一根钢管上,老皮也曾发表过原创作品,老皮是针对厂里瞒着工人暗地发给中层干部过年红包,有感而写的。

“干部拿了两千八,工人一毛都没发。”这十四字作品发表的当天,就赢得了大家交口称赞,说是很有针对性又很及时,代表了大家的心声,像一根钢针直戳某些人的黑心。老皮心里暗暗高兴,因为除了自己无人知道作者是谁。

春节过后,厂部发文,凡年龄达四十七岁的普通工人,在四月三十日之前“一刀切”下岗。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老皮突然跳出了普通工人的圈子,不但成了一名真正的管理人员,而且还是响当当的中层干部。更何况,氮肥车间主任的位子在厂里中层干部中历来地位最高,连李凡也想干,因为九个厂级领导中有七人是从氮肥车间主任升上去的,老皮的前任就是王大贤,你说老皮该不该高兴,怕不怕被激动成内伤?

老皮的老婆凤珍得知丈夫升官的消息后,像吃了一剂兴奋剂,平时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一下子话多了起来,见人就想拉呱,嗓门大了,中气足了,对什么都想议论一番,发表见解,就像某位发红发紫的歌星,自觉把自己当成了焦点。在家里,凤珍对老皮不再像过去那样指东指西的,一会儿要老皮洗衣,一会儿要老皮烧饭,老皮结婚二十年第一次尝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滋味,真幸福。

老皮也不明白,自己一没有文凭,二没有背景,说能力吧,他虽然不愿低估自己,但在被划定下岗的人当中,肯定有不少比自己强的,难道真的一头撞上了红运?凤珍在床上说过的那句话,也许还真是那么回事。

凤珍在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特意为老皮冲了一杯牛奶,还一反常态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起来,娇媚地撩拨着老皮,令老皮的心痒酥酥的。上床后,凤珍把脂粉搽得三寸厚的老脸直往老皮的怀里钻,兴奋地抓紧老皮的手往自己不太丰满的乳房上揉压,蛇一样缠绕着老皮。老皮再也忍不住了,毅然跨上去,沉醉在温柔的陷阱中。凤珍在快乐的巅峰上呻吟着、喘息着、焦急着,用舌头的火焰烧毁了老皮最后的坚硬与强大。凤珍在欲仙欲死的峰尖上狠狠地咬了老皮一口后,忽然一阵大笑说,皮家祖坟终于冒青烟了。

老皮从来没见过祖坟上冒青烟,不过他想,以后的清明节和七月半,是应该给老祖宗多烧点纸钱了。

氮肥车间转眼就到了,车间内机器轰鸣。老皮觉得平时刺耳无规律的噪音今天怎么听都像音乐,特别像仪仗队演奏的进行曲,雄赳赳、气昂昂的。空气中飘浮着的淡淡的氨味也令老皮振奋,他的脚步迈得更有力了。

上了二楼,氮肥车间设备主任任重年、工艺主任罗青松以及车间部分骨干正从办公室出来迎接。看见老皮他们三个人到了,所有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老皮有点紧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隆重地迎接过,他不知道在脸上摆什么表情合适。王大贤建议老皮和今后的战友及部下一一握手。

罗青松双手伸过来和老皮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嘴里不停地说,欢迎,欢迎。老皮说,以后靠你们大家了。罗青松说,皮主任,我们听您的,今后您指到哪,我们保证打到哪。

老皮和任重年紧握的双手用力晃动着,任重年说,皮主任来了就好了,车间不再是群龙无首。老皮说,今后关键要靠你们。任重年哈哈地笑着说,皮主任,你才是我们的总舵把子。看到老皮身上湿漉漉的,任重年接着说,这雨下得真是时候,抢在我们之前为皮主任接风洗尘了,哈哈哈……

同大家一一握手之后,李凡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座谈。王大贤代表厂部讲了话,对氮肥车间今后的工作提出了要求,希望大家像支持自己一样,大力支持皮主任,共同搞好车间的工作。王大贤说,氮肥车间是三百多人的大车间,也是全厂最重要的车间,氮肥车间各项工作搞好了,产量上来了,消耗下来了,厂里就有希望。厂部一直都把氮肥车间摆在窗口位置上,在分配方案上也有一定的倾斜,为了提高大家的积极性,厂部马上会出台一个“一厂两制”的方案,只要今年生产目标实现了,氮肥车间人均收入将率先达到两万。

王大贤很会煽情,每每用肢体语言加强语气,鼓动得大家热血沸腾,在座的人都很振奋。连续两年车间人均收入不足一万元,王大贤今天代表厂部表了态,目标实现就能拿到两万。这个目标并非高不可攀,蹦一蹦是可以够得着的。大家私下寻思着,这个皮闻天确实有来头,不知搭上了哪门子皇亲国戚。

老皮在任重年、罗青松两人简要介绍了车间一些基本情况后作了表态发言。他很激动,又有点紧张,说的话像风中的布匹,抖抖的。他说,厂部把我摆上这个位置,说实话我心里是虚的,担心自己能不能胜任,但是上级决议已定,今后我就和大家拴在一根绳子上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反正是干,我想,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把工作做好,决不辜负厂部的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我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希望同志们多多支持和帮助……谢谢。

老皮的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这是老皮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讲话受到大家的掌声欢迎,他多少有些不习惯。

王大贤看着老皮,脸上溢满了笑,他对老皮刚才的表态很满意。老皮真想咬破手指写一份血字决心书交给厂部,恨不能掏出心来让王大贤、李凡见证自己的决心。

老皮送王大贤和李凡走出氮肥车间厂房时,王大贤关心地说,皮主任,任务很重,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老皮认真听着点点头,他觉得这个平时自己不太喜欢的人,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感动。“什么时候烧它几把火啊?”王大贤一句话把老皮拉回到现实中,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勃勃的雄心与老骥伏枥的豪情,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汇聚、膨胀,激荡着他的胸腔。

老皮决定烧第一把火,是在上任后的第八天。几天来,他时时被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困扰着,心里直发虚,日子也是一天天数着过。车间里的人明显与他有一段距离,老皮仿佛是浮在水面的浮萍,他想沉下去,可是又很难做到。

早上上班,他准备拿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可一失手,水瓶“砰”的一声掉到地上。文书小欧赶紧跑过来清理说,主任,我去打水,哪能要您去。老皮拿起拖把拖地,拖把不听使唤地撞翻了好几把椅子,这也让小欧产生了误解,以为主任怪她平时地拖得不干净。以后小欧每天拖地就比平时多用了三倍的力,二十多平米的办公室,搞卫生要一个多小时。看着小欧娇弱的样子,老皮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又不好说什么。

类似这样的事发生了多次,老皮开始沉思,车间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岗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范围,任重年、罗青松都是四十不到的年轻人,精力充沛,既有文凭又有能力,干起事来风风火火,理论一套,实践一套的;而老皮以前只是个锅炉工,对氮肥车间的工艺、设备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插不上手。可是,作为车间的“一把手”,总是被撂在一边也不是个事儿啊,自己的威信何在?

老皮苦恼地想了很久,终于悟出狠抓劳动纪律是自己尽快进入角色、树立威信的突破口。老皮与任重年、罗青松碰了个头,把车间近一段时间生产不太正常的原因归结为劳动纪律松散。老皮说,迟到、早退、离岗、脱岗、睡岗的现象现在太普遍了,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这个紧箍咒不念起来,迟早要出大事故。两个副主任表示同意,劳动纪律确实太散漫了,上班时间回家看足球赛的人都有。

老皮对小欧说,马上写一个加强劳动纪律管理的通知。第一,发现违纪,重罚;第二,班长每周必须要抓到一个违纪的,这是硬指标,如果班长在一个月内连一个违纪的人也没有查到,就地免职;第三,对违纪人员的罚款,百分之五十奖励给班长。通知一出,车间内哗然一片,一石击起千层浪,各种议论纷纷涌起:

老皮这个狗杂种,不是个好东西,将来添孙子都没屁眼。

他妈的一有权就变脸,老皮以前是个什么东西,现在竟然来这么一手,在我们头上屙屎屙尿。

一任比一任狠,一任比一任毒,这狗儿子比王大贤还要毒。

土都掩到脖子上的人了,还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再怎么爬也没用,一层老皮终归是要褪去的。

……

老皮长着耳朵,对这些不中听的话都听在心里,再说有些人本来就故意要让他听到的。听到这些,老皮不生气,骂人又不能骂掉一块肉,他反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正是这些议论,让他找到了存在感。他捏了捏脸颊,心里踏实了许多。说老实话,老皮需要这些议论,如同现在的歌星、影星必须要制造绯闻一样。

因为有个别班长没有按通知要求查到违纪的员工,氮肥车间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撤换了三名班长,这在厂里引起了震动。作为车间主任的老皮自然成为全厂议论的焦点,实实在在地当了一次小范围的公众人物。

罗青松对老皮的做法产生了疑惑。他对老皮说,皮主任,这样频繁撤换班长,对稳定生产有影响,能不能不撤职,相应地罚点款?老皮说,为什么我们一查就能查到,别的班能查到,而他们却查不到呢?只有两个原因,一是班长无能,做老好人;二是上班不问事,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这样的班长是聋子的耳朵,不要也罢。

罗青松不再说什么了,他心里直嘀咕,他娘的,人真怪,玩弄权术都不要学的,他皮闻天才上任几天,就开始搞动作了……任重年也明显感觉老皮在调用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他和罗青松偶尔通过对视的目光心照不宣地交流一下对老皮的看法。

在氮肥车间十个正、副班长中,二班班长颜宏被老皮树为管理典型,车间一次兑现奖励颜宏八十元。老皮叫小欧写了几篇通讯报道送到厂宣传部,广播表扬颜宏。

老皮在一次班长会上说,我们要班长干什么?就是要他管人、管事。班长要敢于管理,不怕得罪人,树立威信,不能做扶不起来的猪大肠。老皮还宣布,班长工作确实辛苦,以后每月的班长津贴加倍。

该出手时就出手,老皮这一招果然厉害,车间的劳动纪律明显好转了,操作工就是上厕所也要找班长请假。更重要的是,大家开始围着老皮转了。老皮小试牛刀就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他很高兴,也很满足。当个主任也不是多么难的事,他这样想着,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老皮在车间很辛苦,常常甩开膀子一身油污一身汗地和维修工一起检修设备,即使回到家里也不得安生,因为当了主任事情多了,不是有人来汇报工作,就是一个电话把他叫走了。凤珍看到老公这么忙,嘴上虽抱怨家里失去了昔日的安宁,但是心里很充实,也很幸福。在家里凤珍把老皮当成了老爷,对他体贴入微。这天晚上,老皮好不容易歇下来,凤珍兑好热水,端给老皮洗脚。老皮边看电视边泡脚,正舒服地享受着,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凤珍打开门,二班长颜宏站在门外。

快进来,小颜,有事吗?老皮问。颜宏一脸委屈地答道,皮主任,这个班长我干不了。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讲。老皮说。李强今天早上把我的魂都给吓掉了,到现在我整个人还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颜宏仿佛出嫁的闺女见到了娘亲,一肚子的苦水开始向外倾倒。

李强多次违纪,被罚了不少钱,他恨班长颜宏,就开始寻机报复。李强第一次作弄颜宏是在一个小夜班上,那天颜宏巡检到污水岗位,他走向操作室西边的窗子前,准备看一看李强有没有睡岗或看书。刚走到窗边,就一脚踩在一堆粪便上。因为污水岗位很偏僻,周围又没有灯,有人图方便是常有的事,颜宏只好自认倒霉。为了能现场逮住李强违纪,颜宏忍着臭气,像往常一样轻轻附上窗台往里看。没想到窗台下隐秘地吊着一个装满污油的方便袋,颜宏附上窗台时,双膝正好抵在袋子上,又腻又臭的油污一下子洒在颜宏的裤子上。颜宏知道是李强使的坏,恨不能咬上他几口。为了避免成为笑柄,他硬是忍住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发誓,李强,你这个龟儿子,看你以后怎么栽在老子的手上。

这件事后颜宏谨慎了许多,查李强的岗查得更紧了。他特意买了三节头的手电筒,防止再遭李强的暗算。时间就这么平静地过着,李强似乎老实了许多。

颜宏查岗总结出了经验,他知道凌晨四点钟左右人特别嗜睡,此时查岗最容易查出“成果”。今天早班时颜宏又在这个钟点来查李强,他小心地扒在窗上往里看,李强不在。颜宏心里暗暗高兴,小子,叫你坏,栽在我手上了吧?正想着,他蒙头蒙脑地一下子被抱住了,还有一个人故意憋着音,捏着破锣似的嗓子说,班——长——,是——我——。颜宏吓得哪里还有魂在身上,头发一根根竖起,全身一紧,冷汗就下来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哭了。下班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头昏昏的,似乎胆都被吓破了。

老皮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眉头渐渐拧成一块疙瘩,脚没揩就直接穿上了布拖鞋。颜宏准备提醒,但想到是自己给领导添的麻烦,就不做声了,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老皮递给颜宏一根“玉溪”,颜宏站起来,双手接住,又忙掏出打火机先为老皮点上。老皮深深吸了一口,让烟气在呼吸系统里转了一个循环,跟着缓缓地吐了出来,仿佛把深思熟虑的意见和想法同烟气一起吐了出来。

老皮说,小颜,你放心,车间一定会为你撑腰。皮主任,说真的,我不能再干班长了,哪天真被李强吓死,这是我的报告。颜宏声音低低的,欠起了挨在沙发上的半个屁股,把辞去班长职务的报告递给老皮。老皮看也没看就随手把报告放在桌角上说,年轻人应该要求上进嘛,遇到点困难、挫折算什么。主任,我儿子还小,我老婆也不让我再干班长了。颜宏的声音仿佛是从鼻孔里发出的。老皮说,别瞎想,我明天就找李强算账,罚得他蛋疼,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害人。

颜宏张口还想说什么,老皮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别撂挑子,要经得起锻炼嘛。来,先喝口水,我们再谈点别的……

颜宏走了之后,老皮认真思索起来,他发现自己刚才的思想并不集中,有点想笑,这个李强……虽然在公开场合他多次表扬颜宏,但是内心里却厌恶他,老觉得这个年龄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有野心和阴谋。相反,倒觉得李强很有性格,为人讲义气,敢为朋友两肋插刀。李强总是能想到作弄人的新奇伎俩,老皮觉得既有趣又好笑。从自己的内心来说,他并不想处罚李强,但是如果从车间工作来考虑,李强既然要做出头的椽子,就要狠狠地处罚他。老皮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自己想的、说的以及打算要做的如此不统一,他甚至隐隐感到后怕,担心这种矛盾还会继续发展,甚至会发展到说的和做的有天壤之别的程度,别的领导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比如王大贤?老皮对自己产生的这些想法很吃惊。

老皮拿起电话拨通罗青松家号码的时候已将近十点了。他简要把情况说了,并告诉罗青松明天白班安排代班替换李强,通知李强到车间办公室报到,等待处理。老皮再打电话与任重年联系的时候,凤珍已在卧室不满地小声嘀咕了。老皮这才想起今晚又有好事了。

自从老皮当上主任后,凤珍每周都要老皮与自己做两次。老皮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搞“周二炮”,哪里架得住。凤珍说,这是艰巨而光荣的任务。老皮说,只听说有生产任务、工作任务,哪里听说干这事还有任务的。凤珍说,广播电视报纸杂志上常说五十九岁现象,你还不到五十岁呢,现在吃喝几乎都不在家,餐餐桌上有鱼虾,晚上再不给你泻点火,万一哪天阀门关不严,发生点桃色绯闻,老脸往哪里搁呢?老皮开始还对完成这个艰巨任务信心不足,渐渐却发现自己能征善战了,常常是劲头十足,乐此不疲。有一次锅炉车间请客,他在酒宴上吃了一只八十多元的大龙虾后,一晚上让凤珍兴奋地遭了三回殃,吃了二遍苦。

第二天老皮和往常一样早早就来到了车间。空气中飘浮的氨味使他精神抖擞,他照例先要巡视车间里所有的机械设备。看着设备欢快地运行,老皮禁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它们,仿佛年长的将军总爱摸一摸兵蛋子的头。

当班的操作工看到老皮,赶紧拿着抹布来擦设备。在他们看来,老皮抚摸的真正意义在于看设备上有没有灰尘和油污。如果有灰尘,说明当班卫生没搞好,又要向车间小金库做奉献了。

离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老皮已经完成了巡检工作。刚打开办公室门,颜宏就尾巴一样随了进来说,皮主任,随便把我安排在哪,这个班长,我真的不行。老皮说,小颜,你先坚持两天好不好,最起码也得给车间一个考虑人选的时间吧?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看颜宏,认真地说,车间会重罚李强的,保证给你一个说法。颜宏喃喃地说,怎么处罚是车间的事,我不管,要我继续干班长,除非李强给我道歉。老皮隐隐感到颜宏在将自己的军,他旋开杯盖喝了一口水,口气硬硬地说,你先上班,李强来了,我让他去给你道歉。

颜宏终于闷闷地走了。一会儿,办公室里的人就到齐了,小欧放下包拎起水瓶去冲水,等任重年、罗青松落座,老皮就同他们商量起怎么处理这件事。

任重年说,既然叫李强到车间报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停工两天再说。罗青松说,停工两天时间太长了,代班人员安排不过来。听了两人的意见,老皮说,如果停工,工资、月奖、年终奖都归厂里扣,车间得不到半分好处,再说影响坏,对车间以后评选文明单位不利。我看不如来点实惠的,先罚款,叫他反省半天,写份检查,你们怎么看?

正说着,李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进来了。李强,为什么作弄班长?老皮先声夺人严肃地问。

开玩笑的,我还叫他别怕。李强嬉皮笑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漆黑麻乌的,突然一个人站在你后面试试。老皮继续一脸严肃地说。

心里有事心里惊,心里无事凉冰冰。我可不是他那样鬼鬼祟祟的人。李强满不在乎。

明明是有意吓人,还强词夺理。去向颜班长道个歉,下班前交一份检查给我。

开不起玩笑,我今后不惹他,道歉我不干。

李强,你不认错,别怪车间不客气。罗青松接了口。

李强瞥了罗青松一眼说,三个主任都在这儿,我李强说到做到,罚我认了,检查我照写,要我向颜宏那样小肚鸡肠的讨好精、跟屁虫道歉,没门。

你不要人身攻击。任重年插话说。

老皮、任重年、罗青松三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教训李强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咣当”一声被猛地撞开了,修配工邢大头两步跨了进来,一脸怒气地把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投了过来,擦着老皮的鼻尖准确地落在老皮的办公桌上。老皮惊得一抬头,看着邢大头直冲过来,知道没好事,他一伸手抖开报纸,眼前赫然是一只女人的胸罩,花花绿绿很刺人的眼球,还有一团潮软的卫生纸也从报纸里掉了出来,一股子臊气直冲老皮的鼻孔。老皮吓得一缩手,仿佛报纸里包着的是一条毒蛇。

老皮非常生气地说,大头,你他妈大清早干什么,把你老婆的罩子拿来展览啊?

邢大头是有名的“少根筋”,常常开一些没大没小非常出格的玩笑,车间里的人都不愿惹他。皮闻天,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邢大头怒气冲冲地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听口气,老皮感觉车间有人犯了那事,把邢大头的老婆给办了。平时老皮就看邢大头的老婆眼里飘浮着邪火,心里不由得开始同情大头被戴上了绿帽子。

老皮说,大头,别急,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什么事?我要问你!邢大头的矛头直指老皮。老皮把脸拉下来说,难道这事还有人栽赃,大头,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我怎么栽赃了?你要负责!邢大头的口气比以前更冲了。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盯着老皮看,任重年装作有事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拿起安全帽出了办公室。罗青松看到老皮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赶紧低下头,翻看记录本。倒是李强开口说,皮主任,是不是你那把钥匙开错了锁?

门外、窗口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少人平时就唯恐天下不乱,这一下可逮着了由头。想想看吧,如果邢大头不是抓到了真凭实据,会把老婆的胸罩连卫生纸一起拿到车间来?于是邢大头拿着胸罩找皮闻天算账的桃色新闻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见人就咬,很快传遍了全厂。大家聚拢到一起围观热议,使这个桃色新闻迅速膨胀,然后爆炸。

李强瞅见邢大头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事不关己地往一旁闪了闪身子,幸灾乐祸地想,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皮惹上邢大头,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这回怕是要出尽风头。

邢大头不好惹在厂里人人皆知,只有他没大没小地作弄人,很少有人敢惹他。据说他请人喝过尿,吃过大便,还曾经为一条烟跟人打赌,赤手从燃烧的煤炉中掏过煤球。提起邢大头,李强首先就联想到厕所。那次李强在厕所出恭,碰巧邢大头就在他边上的一个“蹲位”。李强包袱卸得快,率先出了厕所的圆弧门。还没有上台阶,邢大头就紧追上来说,李强,你等一等。李强问,什么事?邢大头看了看左右没人,压低了声音说,兄弟,你屁股没揩。李强说,别胡扯。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一惊,刚才想着事儿,确实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揩。碍于面子,他憋着劲骂了邢大头几句。邢大头说,好心没好报,就该你兜一屁股屎满世界蹦跶!我看得真真切切,不信你回去检查。在厕所里我本来想说,没等我开口,你已经拎好了裤子,我看人多,怕跌了你的面子。

虽然看不出邢大头有半点说谎的样子,李强还是一本正经地回到了车间。他始终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在车间站了一会儿,估计邢大头已经走远了,才不紧不慢地向厕所走去。哪知一进圆弧门,邢大头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李强,这一下给我逮着了吧!旁边的人莫名其妙,李强知道上了邢大头的当,可是有气发不出,被弄了个哑巴吃黄连。

那边老皮和邢大头还在舌战,火势越来越猛。老皮说,邢大头,你说清楚,你到底要我负什么责任?邢大头说,这些东西明摆着是从我钳工房里拿出来的,你不负责谁负责?

老皮气得差一点吐血,他腾地站起身,用手猛一拍桌子,说,大头,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自己的牛要拴好,自己的女人没看好,冤枉我是什么意思?大头说,谁说是我的女人,我不是冤枉你,你是车间主任,当然应该对车间里发生这样的事负责。老皮被邢大头这么一说更糊涂了,不是你的事,大清早的晦不晦气啊,你给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不然给老子下岗。

邢大头这才缓过劲来,知道自己又犯了习惯性的错误,一气一急之下没有把事说清,让人误解了。原来,邢大头早上上班巡检时看到管道振动大,就到钳工房拿锤子和木块准备消振。他刚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湿热的臊气直冲脑袋,桌面上有一只胸罩,特别可气的是,有一团用过的卫生纸甩在他的安全帽里。邢大头一大早看到这些东西,觉得晦气透顶,“嗡”的一下头就大了,他恨那对狗男女太缺德,在他办公桌上苟合也就罢了,竟然把用过的卫生纸甩在他的安全帽里。气极之下他就用一张报纸包了那团秽物,冲进办公室,要老皮处理。

老皮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松了一口气,随即火气腾一下起来了,骂道,你他妈的大头,真是少根筋,话都说不清楚,还瞎蹦乱跳的,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三十几斤似的。邢大头不敢接话。老皮又说,你能把人交出来,车间就处理,交不出来,我告诉你,你自己的钳工房,就你自己有钥匙,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邢大头被老皮一顿骂,也觉得找错了对象,顿时蔫了,低下头想到底是哪个拿了他的钥匙呢?

老皮叫李强找来一根小木棍,亲自动手把胸罩系在一端,叫邢大头拿去插在车间南大门门口的花圃里。于是氮肥车间花圃盛开了两坨“奇葩”的消息,紧随着第一个新闻又爆炸了,冲击波更大,新闻效果更强,许多员工放下手中的活前来观赏。

有一只小飞虫引人注目地落在“奇葩”上面,不停地扇动着翅膀。男人只是来看看热闹,女人的目光却非常敏感,专业性很强,她们总是在说笑的间隙,准确地把目光锁定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猜度她胸围的尺码,掂量其奶子的分量,仿佛不如此就不能摆脱嫌疑似的。

李强看到在风的鼓动下,不停摆动的胸罩像一面游行示威用的小旗,忽然有一种想把它举起来的冲动。他发觉自己对老皮突然敬佩起来,心里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情绪。他被这种情绪鼓动着,冲动地走到老皮面前说,皮主任,我答应你,向颜宏道歉。老皮说,真的?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强。

罗青松和任重年也不明白李强何以转变这么快,说心里话,他们想看老皮的笑话没有看到,不免有几分失望。

氮肥车间召开职代会的时候,老皮已经上任一年了,这时的老皮很神气,今非昔比。职代会召开前夕,老皮叫小欧起草了报告,自己又进行了多次修改补充,厚厚的近二十页的报告握在手里,老皮更加自信了。

参加职代会的代表有三十多人,老皮特邀了王大贤和厂工会翁久来主席列席会议。老皮作了报告,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他声情并茂地说,一年来,我们氮肥车间各项工作都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明年最艰巨的任务是搞下岗分流,减员增效。车间要减员二十八人,职代会召开之后,车间打算首先撤并一些岗位。今后车间对职工的要求是,专一行,会两手,懂三门。一个萝卜一个坑是老黄历了,我们要求做到一个萝卜几个坑,希望大家加强学习,提高素质。

老皮的报告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代表们在审议报告时,一致用了务实、全面、认真等字眼,老皮的报告全票通过了。小欧受老皮委托,作了车间费用支出情况和来年费用控制的报告,重点阐明了主任一支笔审批制度的重要性,也获得全票通过。这意味着任重年和罗青松每人每月五百元的费用审批权被老皮给剥夺了。操作工代表和维修工代表都盯着罗青松和任重年看,目光中有失落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还有人的眼光分明在说,这以后唬不起来了吧……

从罗青松和任重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们在举手通过这个报告时甚至比其他人还要积极,但是在那故作平静之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妈的,老皮也太霸道了,不得好死。这是他们内心深处响起的共同声音。

车间职代会开得很成功,王大贤和翁久来自始至终坐着认真听取老皮的报告,给老皮撑足了面子。老皮想,这购物卡没有白送。送购物卡是小欧建议的。小欧去百货大楼买了四张购物卡,老皮说,你也拿一张,一年到头你也够辛苦的。小欧推让了一会就收下了,向老皮投去妩媚和感谢的眼神。老皮感觉到小欧站立的地方散发出鲜花的芬芳气味,他的心突然悸动了一下。

车间职代会快结束的时候,代表中出现了骚动。有人说,公司职代会到山庄,厂级职代会到宾馆,车间职代会到食堂差不多吧?许多人响应,一致要求老皮“出血”。老皮说,王厂长、翁主席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指导我们的工作,不用大家说,我理应设宴。开会结束后,我们到梦月酒家开三桌,保证每人有一只大闸蟹。

梦月酒家在本地小有名气,饭菜味道不错,小姐漂亮,服务也好。

先行到来的人有的在飙歌,有的在打牌,还有人边嗑瓜子边下棋,热热闹闹的。老皮像往日参加酒宴一样姗姗来迟,与他同行的王大贤和翁久来也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大家不约而同一齐站起来迎接,嘈杂声、喧闹声突然停下来,仿佛连空气也静止不动了,时空似乎很不自然地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王大贤打个哈哈说,别把我当成蒋总统,大家接着玩,别拘束。小欧拿来一副刚拆封的新牌,像一条戏水的鱼,欢快地游过来说,我陪领导先玩牌。

入座后,老皮请王大贤和翁久来讲两句。王大贤并不推辞,清清嗓子,朗声说,承蒙皮主任盛情,今天能和氮肥车间的精英代表坐在一起共商生产经营大计,我感到十分荣幸。氮肥车间在全厂最大,最重要,氮肥车间的工作做好了,全厂的工作就做好了。我代表厂部对氮肥车间取得的成绩表示衷心的祝贺,祝愿氮肥车间今后的工作取得更大的成绩……翁久来说,氮肥车间职代会在全厂召开得最好,也最成功,我代表厂工会非常感谢皮主任对工会工作的支持,同时也谢谢氮肥车间的盛情款待。

老皮的情绪激昂起来,翁久来的话音刚落,他端起酒杯高声说,车间取得的成绩是兄弟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是大家的,不是我皮闻天个人的,今天我重点要感谢王厂长和翁主席,他们为我车间职代会的召开拨了几千元的经费,让我们开了一个丰富的大会、团结的大会,我建议大家干杯,向两位领导敬酒。

酒桌上碰杯的声音当当直响,特别是老皮这一桌,酒喝得跟车水一样,老皮连干了三圈,一瓶口子窖下肚了,渐渐不胜酒力,他大着舌头对小欧说,王厂长底子深,小欧你要多陪陪……小欧端着一杯红酒走到王大贤身边说,厂长,小女子敬你。说完一口干了。王大贤本不想再喝,被小欧一番娇嗔逼得无法,只好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然后用手盖着酒杯说,小欧,现在我们两免行不行?小欧说,不行。王大贤说,你喝白的我就干。老皮说,小欧,今天王厂长酒没喝好,明天把你那岗位撤了,你自动下岗。小欧说,厂长,今天我就算喝醉,也要敬您三杯白酒。王大贤说,别听皮主任吓唬你。

老皮向小欧使了个眼色,小欧趁王大贤不备,把酒又给他满上了,人也向王大贤靠近了一些。她那娇人的胸部曲线在王大贤眼前晃来晃去,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与浓浓酒味渗透在一起,纠缠着、包裹着王大贤,丰满的胸部时不时碰撞上王大贤宽阔的肩膀和背部。这些暧昧的攻击产生了效果,王大贤豪气顿生地说,不就是三杯水酒吗,能有多大事?说完一仰脖子连干了三杯,然后,眯着眼睛看小欧,等着她喝下三杯白酒。翁久来一旁打趣说,皮主任你还藏着一匹黑马,哈哈哈……

一餐酒喝得天昏地暗,老皮更是喝得鼻涕直流,头昏脑涨,任重年、罗青松过来敬过一圈酒后随自己桌上的人提前走了,老皮这一桌的人也是菜篮子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就剩下王大贤、翁久来、小欧几个人。时间快十一点了,老皮借着酒劲说,我们去喝茶。翁久来说,皮主任,你回去晚了,不怕夫人不开门?老皮说,没事,这几天我是光杆司令,老婆回娘家照顾生病的岳母去了。王大贤说,那你有机可乘了。老皮说,我可不是打野食的人。

好容易散了席,小欧见他们三人东倒西歪,走一步退两步地说着荤话,就说,三位领导慢慢走,我有点事先走了。王大贤说,是不是怕家里那位等不及啊?小欧娇羞地说,厂长,您真坏。

小欧走在老皮身边的时候,老皮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很充实,很满足,小欧提前要走,突如其来的一种失落感让老皮情绪低下来。小欧高跟鞋走在柏油路上的“得得”声敲击着老皮的耳鼓向远处延伸,老皮感觉小欧真像一匹马,但不是翁久来说的“黑马”,而是一匹骄傲的牝马。老皮很想骑上去,做一名勇敢的驭手。

十一

老皮回到家,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脱衣上床了。凤珍不在家,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想心事。此刻,他想着另一个女人阿香。

阿香三十五六岁,是一位风情少妇,与小欧关系很好,经常到车间办公室同小欧闲聊,一来二去渐渐与老皮也熟络起来。阿香身上常常散发出一种果子成熟的浓烈香气,与小欧身上的鲜花香味明显不同。老皮常常陶醉在这样的气息里与她们说笑。在一次闲聊中,阿香说,皮主任,如果你把我从包装岗位调出来搞值班库工,我就请你撮一顿。老皮说,说话可要算话啊。

说说笑笑的,阿香也没有当真。可过了一个多月,正好人员调整,一纸调令,阿香就成了值班库工。阿香非常感激老皮,几次要请客,都被老皮谢绝了。老皮说,现在厂里效益这么差,工资都不能按时兑现,哪能真请客。

老皮处处为阿香着想,帮了忙,还不兴吃请,阿香觉得老皮真好,要是有这么一个哥哥就好了。有一次阿香从老家带了两条大青鱼,晚上送到老皮家里,老皮怎么也不收。阿香说,是自家塘里网的。老皮这才收下。又叫凤珍拿出一瓶五粮液,让阿香拎回去。阿香想,两条鱼还不值一瓶五粮液呢,说什么也不肯接。老皮脸一绷说,酒不拎,鱼就带回去。阿香无法,只好接了。

阿香本意是要感谢老皮的,没想到却让皮主任倒贴,更觉得欠了人情。老皮还一直把她送到楼下。皮主任这么看得起自己,使阿香心里暖暖的,感情上不由得与老皮又近了一步。

十二

老皮对阿香产生非分之想,是在从何飞口中得知自己升为车间主任的缘由之后。何飞是老皮的外甥,安平市公安局的一名巡警队长。他是在星期天来丰县给老皮做寿的时候,无意中说出了秘密。那天老皮和凤珍都很高兴,凤珍说,小飞,你舅当上主任了,这一下不用到安平市打工了。何飞说,真的高升了?恭喜恭喜,嗯,算王大贤和陆亮说话算数。

说者无意,老皮却心中惊讶,忙追问是怎么回事。何飞知道说漏了嘴,改口说,没什么,我瞎说的。老皮从他不自然的神态中似乎窥出了什么,紧追不舍地问,小飞,你怎么知道王大贤和陆亮?何飞见舅舅不问出个子丑寅卯不罢休的样子,只好实话实说。

何飞前一次来丰县,是带着妻儿回老家过年的。偶然听说舅舅的厂里正在搞减员增效,厂里打算过年之后把四十七岁以上的工人“一刀切”下岗。看到舅舅舅母过节也提不起精神,一直唉声叹气,他就劝慰说,舅舅如果真下了岗,就和舅母一起到安平市来我们公安局看大门,每个月保证不少于你现在的工资。老皮说,好是好,可是你弟弟还在丰县技校上学,怎么离得开?

这件事说说也就算了,老皮和何飞也都没有当真,直到王大贤和陆亮到安平市出差,撞到何飞的枪口上,才让何飞又想起了这件事。

也该王大贤和陆亮倒霉,春节刚过,升为副厂长不久的王大贤和厂长陆亮一起到安平市出差。吃过晚餐,两人闲逛到伊思美娱乐城包了房。哪知道安平市的便衣正秘密行动扫黄打非,恰巧就扫到了伊思美娱乐城。当何飞领着干警小武推开包厢门突然出现在王大贤面前的时候,王大贤还以为是送酒水的侍应生。他生气地说,谁叫你进来的?不懂规矩,真扫兴。说着头也不抬继续全身赤裸地做自己的事。何飞一声断喝,起来!这才把他从沉醉中吓醒。

隔壁包房里的陆亮听到动静,一个激灵把小姐从身上推开,人还没从沙发上坐起来,包厢的门也被小武撞开了……

面对何飞的斥问,王大贤开始还心存侥幸隐瞒身份,说自己叫王杰,陆亮叫吴峰,是南岭人,来安平市采购电解铜。工作完成了闲着无事,就来跳个舞。因为酒喝高了,做了错事,请何飞看在他们是第一次的份上,饶过他们。

小武搜出他们的身份证,何飞一看身份证,笑了笑说,老家的,不错啊,那事都干了,还怕丑啊?老实跟你们讲,你们交代清楚了,我或许看在家乡人的份上,饶过你们这一次。想耍滑头,门都没有。王大贤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是丰县化工厂的,同时说出了两人的身份,并借此暗示何飞,这次放了他们,以后有何飞的好处。

王大贤哪里能想到,一提是丰县化工厂的头子,何飞的火腾的一下起来了,厉声说,小武,你打个电话到丰县化工厂叫他们来领人。陆亮也怕了,哭丧着脸说,何队长,您刚才说,家乡人照顾一下,怎么一下子就变卦了呢?王大贤说,何队长,您要罚款我们认了,求您别通知单位好吗?求您了。何飞说,没那么容易,一想到我舅在你们厂为下岗发愁,你们还在这里风流快活,我恨不得抽你们。小武,快去打电话。

陆亮当时吓呆了,一手拖住小武。王大贤扑通往地上一跪,乞求说,何警官,求您放我们一马,把您舅的名字告诉我,我们保证不让他下岗行不行?陆亮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说,对,对,对,我向您保证您舅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下岗只针对操作工,不针对干部,回去就把您舅升为正科级,您看行不行……

何飞想到舅舅、舅母愁苦的神情,想到还没有毕业的小表弟,不免心动了。在他沉思的时候,小武和陆亮、王大贤完成了交易。

十三

老皮知道了自己升为主任的前因后果,头脑“轰”的一声,觉得有一个支柱式的东西倒塌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人五人六地戴在头上的“帽子”竟然是从陆亮、王大贤和两个“鸡”的裤裆里诞生的,一种屈辱和羞愤使他的血压一下了蹿了上来,差一点没晕过去(多年以后,老皮始终认为,他的高血压病就是这时候落下的)。他不能责骂何飞,因为外甥完全是一番好心。

老皮开始后悔了,如果不逼问何飞,不知道这件事该有多好,怪不得王大贤有几次无意中问到安平市的治安问题,原来有这样的道道。老皮恨不得立即冲出家门,大喊几声,王大贤、陆亮我操你妈……我不干这个主任了……他想,如果真是一顶有形的帽子,他一定会把它砸在地上,踏上几脚,然后一脚踢进粪坑里去。

老皮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他很痛苦,可是又实在找不到诉苦的地方。他终于还是没有把帽子踢进粪坑,每月比普通工人高三倍的收入,车间每月几万元的考核费用支配权,手机费、打的费,过年、过节厂领导发的红包,更重要的是不怕下岗和歇岗,还有高人一等、前呼后拥的感觉……这一切太沉重、太坚固了,令老皮无法下脚,也不敢下脚,老皮担心把脚给踢骨折了。

老皮明显没有刚当上主任时的激情了,喝酒醉酒的次数也更多了,并且每次都醉得很厉害。有一次农民工黄泡为了给儿子换工种,请老皮和罗青松吃饭,从下午五点钟喝到晚上十点多。老皮醉了,罗青松也喝得晕晕的。黄泡把他们送上的士,罗青松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老皮在后座上半倚半靠着。车行了大约十来里路,老皮叫停车,下来方便。罗青松和司机在车上等着。等了一会儿,罗青松迷迷糊糊中听见车门“咣当”一声响,感觉老皮上了车,便叫司机开车走。到了家属区老皮的家门前,他叫老皮下车,却不见动静,回头一看,车上哪有老皮的影子。怎么在车上把人丢了?罗青松三魂掉了二魂半,赶紧和司机开车回头去找,最后还是在老皮下车的地方看到了人影。罗青松下车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老皮,还没走到旁边,就听见老皮嘴里叽叽咕咕地说,黄兄,今天别拉了,酒多了,下次再来……路边除了老皮没有别人,罗青松很奇怪地打着火机一看,原来是老皮的皮带拴在一根树枝上,走不脱,还以为是黄泡拉他再喝,拉拉扯扯不愿去。

这时候罗青松酒醒了,老皮刚才根本就没有上车,先前的关门声,估计是风吹的。因为四周很暗,他和司机都没有留意。这件事让罗青松很长一段时间都心有余悸。

老皮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窥探厂领导的秘密了。他从陆亮和王大贤们的言谈举止中分析他们所参与的秘密活动,他有时一上班就沉醉在分析秘密的快乐中,越来越觉得从一些表象中发现秘密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些秘密并不是在一张纸的后面,而是在表面结了一层蜘蛛网,一只飞蛾用翅膀都能扇开。对厂里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招标、采购、技改等等,工人们有话要说,都议论纷纷,老皮从这些议论和领导对议论的反应中强烈地感到,秘密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许多人都不愿做飞蛾翅膀。

老皮想,自己一定要克制,不能做飞蛾翅膀。产生这样想法的时候,他就想亲近凤珍以外的女人。开始他很害怕,但是越怕就越想。特别是对阿香,老皮总是想找个机会与她单独待上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和阿香之间注定要发生点什么事,也应该发生点什么事。

十四

机会往往垂青有心的人,老皮就是善于寻找机会的有心人。

那天小夜班,氮气管道泄漏,老皮知道后赶到现场指挥抢修。他先到仓库领物料,恰逢阿香值班。老皮从阿香手里接过灯泡和配件时,心突突地跳得很厉害,老皮觉得年轻人的朝气和热情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阿香把票据开好后,柔声说,你脸色很差,干事别太急了,检修时要注意安全。

老皮心里一震,阿香这么关心自己,他很感动。他放下手中的物件说,阿香,你认真看看,我的脸色真的很差吗?说完望着阿香。短暂的对视使阿香脸一红,含情的目光像一潭深水把老皮全部吸了进去,老皮又闻到了果子成熟的香味。阿香就是一枚成熟的果子,如果今晚能吃下这枚饱满成熟的果子该多好啊。阿香会愿意的,老皮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忽然有一种特别迫切的饥饿感。

检修结束后老皮把多余的配件送回仓库,阿香叫老皮别急着走。她殷勤地打来水让老皮洗手,叫老皮坐下来喝点茶。老皮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德芙巧克力递给阿香,他看到阿香的眼里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库房里只有一盏25瓦的电灯,货架形成的阴影使库房内显得暧昧而神秘,老皮的心里升起强烈的渴望,他想握住阿香的手,想吻阿香的唇,想把阿香一把搂进怀里蹂躏……

阿香说,全部修好了吗?老皮说,没什么大事,补焊一下就行了。阿香说,这点小事也要你亲自出马。老皮说,不来不放心,没想到是你值班。阿香说,谢谢你的德芙。她似乎看穿了老皮的内心,老皮不知怎么回答了。阿香又说,不会有人再来领东西了吧?老皮听出了阿香的绵绵情意。他说,不会有人来了。老皮明显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变了。阿香说,时间过得太慢了,陪我说一会儿话好吗?

老皮看着阿香,阿香妖媚的眼神把老皮心里的火“腾”地给点燃了。他想坐下和阿香闲聊,却突然有一股果子成熟的香气和一阵果子张裂的声响把他包围起来。他冲动地说,我说个谜语,你猜猜。阿香说,我可是猜谜高手。老皮说,先别吹,你听好。我在上,你在下,我动你也动,你动我快乐,我动你痛苦。猜一种娱乐活动。阿香捂住耳朵连声说,不猜,不猜。老皮说,为什么?阿香娇嗔道,傻子都知道是做那事。老皮说,做哪事?阿香说,我不说。老皮说,猜不到,我走了。说着走向门口。

阿香温柔地轻唤了一声,我不想让你走,你别走,我怕。老皮停住了,顺手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在黑暗中迫不及待地将阿香搂进怀里。阿香丰腴的肉体和他心脏的搏动使得空气开始颤抖,在半推半就中阿香任凭老皮把自己磕磕绊绊地放倒在床上。老皮一边凶狠地吻着阿香,一边褪去了阿香的衣服,然后低低地吼了一声,就和阿香融为了一体。阿香疯癫起来,她的柔情杂乱无章,丰满的乳房胀鼓鼓的,紧紧抱住老皮,压抑地呻吟着……紧张、刺激、兴奋,老皮完成了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激动人心的爱。

老皮将要离去的时候,阿香说,这一下把你的谜解了吧?老皮说,还没呢,我说的是钓鱼,你想一想对不对。阿香撒娇地说,不嘛,我就猜对了,骗我,我捶你。说着握起拳头,轻柔地敲在老皮的胸脯上。老皮一手握住阿香的拳头,嘿嘿笑着说,这个谜任你猜,看你是荤猜还是素猜。你的思想不健康哦。阿香说,你真坏,我就不健康,我就做你的鱼。说完又和老皮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十五

老皮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一会儿是权力的魔力,一会儿是女人的温情。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看见阿香软软的拳头又伸了过来,忙抬手去挡,他感受到阿香身上散发出的果子成熟的浓烈香气又在他心里激起了强烈的欲望。

忽然,手机发出了悦耳的铃声。老皮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小欧。小欧说,主任一个人在家吗?老皮说,有事吗?小欧说,我想把今晚的费用情况向您汇报一下,方便吗?老皮连声说,行,行。

接过电话之后,老皮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猛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

他以最快的速度起了床,打开门锁,掩好门,以便小欧不用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接着他开始刷牙。

老皮没有开灯,因为在黑暗中可以丰富自己的想象。老皮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一匹骄傲的牝马正向自己奔过来,那曾经让他内心悸动的芬芳馥郁的鲜花气味也越来越浓了……

责任编辑刘鹏艳

猜你喜欢

阿香老皮青松
Experimental Study on Grinding Force of Electrostatic Coated Grinding Wheel
丰收歌
渴望母爱
阿香婆婆的枣木箱
林青松
老 皮
酒徒
女屠户阿香
Asymptotic Behavior of the Drift Coefficient Estimator of Stochastic Differential Equations Driven by Small Noises
从城里回来的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