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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赋

2014-07-10叶子

清明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菊小桃老婆

叶子

桃李赋

叶子

渊明餐厅环境幽雅,四壁贴着陶渊明的诗与画像,菜式新鲜,价格也合理,因为靠近河西大学传播系,所以教授们都爱到渊明餐厅小酌或豪饮。不知从何时起,渊明餐厅几乎成了传播系的定点餐厅,餐饮报销比例竟占了六七成左右。

今天系里宴请,为的是欢迎海归博士王子恺加盟。王子恺头上光环一串又一串,这让陶教授很是感到威胁,因为系主任马上要退休了,王子恺却在这个时候杀进来。陶教授带着不愉快的心情踏进渊明餐厅,看见系里的几个学生正在餐馆大厅里小酌,桌上几个凉菜几个热菜,外带一瓶白酒和一箱啤酒。学生喝得面色微红,热闹地笑谈着,大概正在谈美国次贷危机。见了陶教授,学生礼貌地问好,陶教授也微笑着颔首。其实他内心是不喜欢在用餐的时候碰到学生的,估计学生会想着他们这些教授们又来吃腐败餐了。这种相遇的不自在,就好像在厕所里相遇,他还在抖着撒尿的家伙,学生们却笑着对他说:“教授好!”这算咋回事!

酒桌上闹哄哄的,根本没办法让人想心事,于是陶教授也跟着一杯一杯地豪饮。桌上的菜大都是陶教授喜欢的:茶香浓郁的茶香鸡、色泽鲜艳的龙井凤片、茶香味浓的红茶蒸桂鱼、滑嫩爽口的茉莉鱿鱼卷、滑嫩味浓的普洱猪蹄,还有五香茶糕、绿茶薯饼等甜点。陶教授拿起一个桃子大口咬下,桃子立刻缺了一大半。醉眼蒙眬中,服务员小桃为他端来了一杯热茶,小桃那张光洁的脸让人不由自主想抬手摸一摸,但陶教授克制住了自己。小桃身上有一股细腻如丝的香,蛇一样钻进他的鼻孔里。陶教授努力用手掐住自己的大腿,怕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伸向不该伸去的地方。他喉咙发紧,呼吸困难,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桃子放在桌上,拿纸巾擦了擦被桃子弄湿的右手。灯光照着小桃那张水红粉嫩的脸,上面还有一层小姑娘细微动人的胎毛儿,如将熟的桃子上还有一点毛蒙蒙的白,陶教授努力克制着内心那出于男人的原始冲动。

年轻真好啊。陶教授感觉自己还没尽情享受过年轻的好处就衰老了。时间打败肉体,肉体打败他。作为教授,陶教授是骄傲的;但作为男人,他身体上的短处——矮与胖,让他气短。近几年的养尊处优下来,直接结果是以前的西装扣上纽扣总有要绷断的危险,只好另买新的,淘汰下来的西装其实还很新,可惜不能穿了。正在胡思乱想,老板娘进来敬了酒,出于礼节,大家便拉老板娘稍坐了一会儿。老板娘习惯性地将左手支在桌上,因为这样的姿势才能让对面的人将她中指的大翡翠戒指和她手腕上的羊脂玉手镯看得最清楚。陶教授在心里连连冷笑,只不过是两块石头罢了,值得这样显摆呢,也不怕手酸。倒是王子恺一迭声地夸奖老板娘的羊脂玉,老板娘高兴起来,朝王子恺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海归博士啊,见多识广!我给大家加个菜吧,昨天郊区农民刚好送来一只被车撞死的穿山甲,各位是贵客,就尝尝鲜吧!以后到餐厅来,我都打七折!”

陶教授听到“刚好送来一只被车撞死的穿山甲”,心中又冷笑起来,却不能说破——唉,每个行业,都有你无法忍受的污浊。陶教授只得端起高脚杯又灌下了满满一杯葡萄酒。老婆有些生气,小声道:“你是不是患上酒精依赖症了?”不料这话被耳尖的王子恺听了去,他端了酒杯过来:“嫂子你错了,碰到好兄弟酒才能喝得畅快呀!陶教授,咱干一杯,以后还得劳你多多关照!”两人又是一杯见底。老婆不禁顿足:这是什么酒鬼理论,被强逼不过的时候得喝,碰到哥们更要畅快地喝,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喝?

这时,酒桌上热闹极了,王子恺和老板娘相见恨晚,他正在向老板娘吹嘘:“我评教授时一次性就通过了。”王子恺喜滋滋地重复。陶教授几乎要憋不住吼出声,你不就是关系硬一点吗,不就是人头广、八面玲珑吗,不就是一个人精吗,你别这样让人恶心行吗?陶教授不愿意再将目光放在王子恺身上,便一边喝酒,一边玩味着小桃和老板娘。老板娘花枝招展,小桃羞涩内敛。陶教授想,一个人有一个冷漠的外表却可能有一个艳丽的内心,但一个人拥有艳丽的外表她绝不可能拥有冷静的内心。陶教授喜欢外表冷漠内心艳丽的人。

回到家,老婆愤愤不平:“海归博士有什么了不起?平白无故杀出来跟你抢摘桃子!你在桃树下等这颗桃子不知等了多少年了,凡事总该讲个新来后到!他要是太过分了,老娘也不是好惹的!”老婆的话让陶教授心里一阵反感:什么老娘老娘,你是谁的老娘呢?亏你还是系里的办公室主任,与街上的泼妇无异,有辱斯文啊!

王子恺长袖善舞,很快知道了陶教授就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表面上却对陶教授特别亲近。这天,王子恺夫妻约陶教授夫妻打牌。打了一会儿,陶教授便有些坐不住了,打牌有两种人,王子恺很精很认真,偏偏他老婆很傻很天真,王子恺便生气地对老婆大呼小叫。陶教授喜欢打牌很精很天真的那种人。打八十分有两种规则,跟对子或者不跟对子。不跟对子的打法就像田忌赛马那种类型,人家出大炮,你打游击躲起来,等对方弹尽粮绝,你再发起反攻。牌局里演绎的就是一种险恶的人生。

老婆属于自来熟,是那种进攻型的人,只要认识的,都是她的好朋友;不认识的,也可以在认识之后马上变成好朋友。在打牌的几个小时里,她便和王子恺老婆好得像发小似的。偏偏陶教授却是蜗牛型的人,总把触角缩在壳内。他喜欢全世界都是陌生人,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免得买个衣服都不好意思讨价还价,还落下了人情,好像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而老婆恰恰相反,她喜欢全世界都是熟人。王子恺夫妇回去后,老婆提醒他:“你对别人就不能热情一点吗?”老婆屡次触碰蜗牛触角屡次进攻蜗牛壳,陶教授便不高兴起来,我把自己躲进壳内还不行吗,你还让不让人安生!陶教授急了,老婆也急了,每次想知道老公在想什么,他却一言不发,老婆叫嚣:“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的蜗牛壳砸了!”

“砸了便砸了,怕你什么?”不知为什么,在人际关系上陶教授一开口总是说错话。因为怕说错话,干脆就少说或不说了。陶教授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婆便气急。老公有很多想法她弄不清楚,这种感觉很让她抓狂。老婆总是不明白,人的内心是需要自留地的。陶教授特别怕和那些自信心满满的人在一起,因为,他的自我感觉经常不好。偏生老婆却是个自信心满满的人,凭了一张伶牙俐齿,捞了个办公室主任的职位,平日里迎来送往,自以为经营了很强的人脉,每每顾盼自雄。陶教授一见老婆顾盼自雄的模样,便很想跟老婆讲讲狐假虎威的寓言故事。狐假虎威这个寓言故事讲述了几千年,但这世界上依旧有千千万万只毫不自省不自知的狐狸,他们自以为天生威严,实际上只不过是权力折射在他们身上的光芒,离开了权力这个平台,一旦退休,他们才会知道,人们畏惧的是权力这只老虎,而不是狐狸本身。陶教授几次话到嘴边,都缩了回来。没意思,说了她也未必领悟。况且,一个自信心满满的人是不会去理睬什么寓言故事的。

老婆提醒陶教授:“你还别不当一回事儿,搞不好桃子还真被那只海龟摘了去,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陶教授冷冷一笑:“他凭什么?”

“就凭他是主任的远亲侄儿!”

这下轮到陶教授傻眼了。

“那只海龟是主任的侄儿,这是全系公开的秘密,你不知道吗?”老婆吃惊地瞪大双眼,眼珠子似乎要掉出眼眶外。

陶教授这只蜗牛也觉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真不知道。”

老婆撇撇嘴:“谁叫你没有朋友,活该!”

小桃是河南人,是家中三个女孩中的最小的。母亲还没生小弟之前,父亲喜欢邻家小弟,喝上几杯酒后,会用特别悲伤的眼神看邻家小弟,那眼神,小桃一辈子也忘不了,就像苍蝇对着玻璃窗后的糖果的迷恋。小桃怨恨父亲,当父亲坐了近千里的火车来看她时,她看到父亲,并不说话,把身子扭过去,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灰灰的天,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父亲温言劝慰,又掏出两百块钱给她,小桃还是站在窗前,不回头,她要的不是钱,是要让父亲看到一个不被重视的女儿天长地久的委屈。父亲无奈地坐着,无话可说。

父亲走了。他是为小弟的升学而来的。他问小桃在河西大学附近打工,可否认识河大的教授。小桃冷着一张脸:“不认识。”父亲失望地走了。小桃备感凄凉。在这个大城市里,她感到孤苦无依,只能发奋努力工作。她经常提前上班,做卫生定位摆台,仔细检查台面餐具有无破损、水迹、油迹、污迹,力求台面干净整洁。她还主动清理地面卫生和室内卫生死角,勤快地参加班前例会,接收值班经理对当餐的工作安排。当阿琴将顾客领到包厢时,小桃便及时微笑点头向顾客问好,殷勤地拉椅让座,递上菜单并翻开第一页请顾客阅览:“先生你好,我们的特色菜是茶香鸡,茉莉鱿鱼卷,普洱猪蹄,不知你们感不感兴趣?今天啤酒打折,先生来一箱怎么样?”等客人把酒水菜单都推敲完毕,小桃已经飞快地记下了客人所点的菜品酒水,日期、桌号、用餐人数、服务员姓名已一并写得清清楚楚。她重复了一遍菜单,然后甜甜地提醒客人稍等,菜马上就来,又一次提醒客人注意随身携带的物品以免丢失,才小跑着奔向厨房。一天的服务工作下来,她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一般。父亲怎么不安慰安慰她呢?走在大街上,满大街都是妖冶到天上去的女人,她们像地里的小葱那样漂亮滑嫩,她们尖叫着嬉笑着,任由男人色眯眯的目光娇宠着她们。小桃羡慕有男人娇宠的女人。

小桃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盛满盈盈秋水,在这潭盈盈秋水的映衬下,陶教授这个五十岁的老男人就是一段枯木。但是,那天酒醉的陶教授把手伸进她的内衣时,小桃并没有拒绝。陶教授如一片被饱满的风鼓胀的风帆,兴奋地颠簸起伏在巨浪的顶端,又如挣断笼络与缰绳的野马,腾跃啸叫于无涯的九天,探索遍小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小桃定定地看着陶教授,像凝视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又像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艘孤零零的小船出了海,没有了码头,没有了港湾,没有了缆绳。是的,她把自己变成了一片孤舟。

陶教授到了鲜花店里,准备买一束红玫瑰送给小桃。女老板见他指着红玫瑰,笑着搭讪道:“先生您真浪漫。”陶教授脸红了:“我不要红玫瑰了,给我来点粉色的就行。”女老板大概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刺伤了顾客,便极力弥补:“先生您想好了,红玫瑰热烈,粉玫瑰温馨,看您需要哪一种?”陶教授突然恼怒起来,抓起旁边一束已经包装好的粉玫瑰,丢下一张钞票,狼狈地落荒而逃。陶教授越走越懊恼,一大把年纪干吗还这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呢?

小桃感受到找一个老男人当情人的好处,他有着年轻人没有的经济实力,可以让她像贵妇人一样,在二十层高楼上一边吃海鲜喝红酒,一边欣赏外面霓虹灯组成的五颜六色的河流。这个老男人像父亲一样宠爱着她。

陶教授每次和小桃幽会出来,走在大街上特别茫然。他害怕回到家里去面对老婆。五十岁的徐娘,泡个澡必定撒上红玫瑰花瓣,一星期上一次美容院,每日一杯枸杞桂圆茶,没见过哪只老鸟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有时陶教授会恶毒地想,老婆其实和王子恺才是天生的一对。每每陶教授见老婆开始往浴缸里撒红玫瑰花瓣的时候,他便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借口散步出了门。不然该怎么样呢?难不成跟老婆一起洗个鸳鸯浴?世上还有这么老的鸳鸯在一起洗澡吗?只能出门散步。老婆在浴室里面喊:“帮我把睡衣拿来,我忘记了,第三个衣柜里第五件,粉红色的……”陶教授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出了门。

老婆知道陶教授散步是借口。她憎恨谎言,她希望他明明白白告诉她他要去哪里。她洞若观火,他害怕她那双眼睛,害怕她的精明。那种绝望的感觉,无数次希望后的失望,无数次幻想破灭后再幻想再破灭,到最后认命,知道对他无从希望,那种绝望的感觉旷古悲凉。

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看着成双成对的学生,陶教授就会想,不知这些年轻的情侣里面有多少对像他和老婆那样错点的鸳鸯。老丈人是他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导师看中了他的大脑和他手中的那支笔,便极力撮合。当时陶教授虽矮,一米六五的个儿,却清瘦,端坐着看起来神清俊朗。那时老婆还只是个专科生,觉得找个研究生很有面子,两个人便凑成了一对。慢慢的,老婆开始不满了,陶教授的大脑不错,可惜在人情世故上实在是笨拙了些,你看那些长袖善舞的人精,一个个当了系主任都当了七八年了,惟独老公还在副主任的位置徘徊,踟躇复踟躇。老公吃亏就吃亏在一张嘴不会表功,不会为自己涂脂抹粉,老婆一想起陶教授的这个短处便恨铁不成钢,横看竖看对老公都看不上眼。不过她终归不敢怎么在陶教授面前张牙舞爪:于学术方面,她深知自己的斤两,也知道陶教授怎么看她。她更没有勇气破釜沉舟甩掉陶教授,自己人脉虽广,若离了婚却难找到合适的人,爬得高的人比比皆是,关键是人家都是儿女成行,没人会甩了家中的黄脸婆来娶她。于是只能自怨自艾,偶尔和陶教授斗斗气,若气氛实在不行了,临了也只好软下身段委屈求全。老婆急,陶教授却不急,他是以研究陶渊明起家的,笃信猴子爬得越高尾巴便露得越长,因此总是淡淡的,很有些陶渊明的做派。陶渊明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他的隐逸历来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但有人称其为真隐,也有人说他假隐,无论如何他的隐逸总归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陶教授本人因为姓陶占了不少的便宜,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冒充陶渊明的某某代孙。但他不愿意这样说,觉得没必要拿古人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一向瞧不起某些教授自搞的噱头。事实上,说不定他真是陶渊明的某某代孙呢,不然为什么天生就喜欢陶渊明的诗,觉得陶渊明亲近如同自家人。可惜他这个原本应该待在中文系的教授,稀里糊涂被调到了传播系。

老婆冷笑:“你还自比陶渊明是吧?省省吧,你!陶渊明早就死了几千年了,世无桃源,陶渊明焉在?”老婆这番话颇刺到陶教授痛处,他竭力忍耐,若是闹开了,脸上不好看,只能徒增别人笑话,都五十多了,人生几乎可以看到那个一成不变的未来,将就着过吧。

在鸣翠湖边走着走着,陶教授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了。他喜欢绕着校园红区的鸣翠湖散步。河西大学堪称是一个美丽的风景区,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占有几百亩的土地,骑着自行车一天下来都走不完。鸣翠湖周围路面高低不平,曲折回环,湖中央波光潋滟,塔影婆娑;亭立湖心,石船横卧;石鱼翻尾,欲含塔影;垂柳环湖,岗峦起伏;小桥流水,松柏叠翠。柳丛竹影下,有孔子、吴晗等雕像及埋头看书的师生。在月朗星稀的夏夜,流芳亭旁的露天舞场荷香袅袅,舞曲悠悠,是河西师生最爱去的地方之一。每次散完步,陶教授都会觉得心满意足,昔年陶渊明为五斗米而苦恼,他陶教授却可以在河西大学这样的世外桃源里如鱼得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圣贤文章。这样的生活接近他的人生理想,很符合他的心意。

陶教授走累了,微微出汗,便在长椅上坐下来休息。校园里的风景那样熟悉,却百看不厌。横贯东西的主校道旁有一座白色三拱的牌坊,大拱两侧各嵌两根陶立克西式立柱,上有老校长书写的“厚德载物”四个大字,牌坊雄浑大气,线条流畅精细,外形挺拔清丽,在背后两棵古柏的呵护下,显得美丽而有内涵。穿过牌坊往里,前面豁然便是一方绿色的大草坪。大草坪西侧,有一座外观普通的三层建筑,暗红的砖墙,灰色的坡顶,大门上方刻有三个闪闪发光的金字:图书馆。陶教授要去开会时必定经过这里,特别是早晨,排队入馆的学生以及清澈见底的大喷水池,更显得这院落有股醇香的人文气息,令人陶醉。洁白的朱自清坐像端坐池塘北边,静观一池静水里春夏秋冬的万千变幻。

陶教授坐着坐着,只见王子恺迎面走来。眼看遇到了不喜欢的人,陶教授心中有些不悦,不料王子恺嬉皮笑脸地打了招呼,一屁股在陶教授身边坐了下来,陶教授只好将身体往右边挪了挪。“哎,听说王主任马上要退休了?王主任还那么年轻,完全可以多干几年,为什么国家规定干部六十岁要退休呢?人大不是在讨论延长退休年龄吗?可惜王主任赶不上这趟车喽。”王子恺一向很健谈。

“是啊,年龄是一条分界线,也是一把刀。六十岁退休好啊,要是真延长退休年龄,年轻人没有就业机会,说不定真会出现网络上所描绘的爷爷拄拐杖去上班孙子到公园遛鸟练剑的场面。”陶教授懒洋洋地附和他。

王子恺谈兴正浓,问:“陶教授你今年55是吧?”

“是。”陶教授用最简洁的话来回答,他简直是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他知道,王子恺才49,正是男人的好时候。

第二天,陶教授去系里开会。他们传播系在礼堂的对面,远看高大的大礼堂泛着铜绿的圆顶、红色敦实的墙身,四根汉白玉大石柱撑起的白色门廊以及泛着金光的大铜门。陶教授走进大楼的门厅及长廊,一拐弯,陶教授看见王主任正走在他前头,他赶紧迎上前去,恭敬地喊了一声主任。王主任转过头,冷冷地看了陶教授一眼:“陶教授,听说你很拥护六十岁退休的政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等我退休?”说完径自往会议室去了,也不给陶教授一丝解释的机会。陶教授目瞪口呆,自己何时拥护六十岁退休的政策了?这话是何时由何人传到王主任耳朵里的?他马上想到了昨天黄昏与王子恺的闲聊,不禁愤恨地骂了句:卑鄙小人!

走进会议室,王子恺已经在座了,陶教授愤慨地瞪了王子恺一眼,但王子恺却神态自若,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他,仿佛陶教授无理纠缠似的。今天主要是讨论学生毕业论文的事,王主任咳嗽了一声:“我马上是要退休的人了,也不想操心太多,但我毕竟还有四个月才退休,只好勉力再主持系里事务一段时间……”陶教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主任看。

陶教授心烦,会议结束后一双脚便不自觉地走到了渊明餐厅,要了个小包间,叫了几个热菜和一瓶红酒。他很快喝得半醉,小桃看了不忍,捂住他的酒杯:“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在我眼里,你们这些大教授都是本事通天的人,你们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月亮,怎么还会活得不开心呢?”

陶教授惊奇于自己这样一个在大学里没有什么权力天天唯唯诺诺的人,在小桃眼里竟然可以“一伸手就摘到天上的月亮”,他半哭半笑:“什么狗屁教授,不怕你笑话,我老家的侄儿到城里找我,求我帮他安排个工作,可怜我在城里混了大半辈子,连帮侄子安排个工作的能力都没有。”

小桃没想到她眼中的大教授也这么脆弱这么伤感,在她看来,当教授的人都是天上的星宿。她变着法儿哄陶教授开心,自己小弟想读河西大学,陶教授大笔一挥,那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昨天陶教授上的是学生的选修课,选修课是学生最散漫对待的,他勉强打起精神走进梯形教室。三个班的学生参加者却寥寥无几,陶教授的心先凉了半截。这一两年,古典文学课越发门庭冷落。为了讨好学生,他先展示了自己精心收藏的大量关于陶渊明诗歌的真草篆隶书法名帖,以及雕塑、木刻与雕刻陶诗名句的篆刻、插图。可惜这些陶教授眼里的珍宝到了学生眼里却变成了粪土,陶教授见学生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个学生走动着挪到一个女生位置旁。有三个学生退场。他假装低头没有看见那三个学生退场,可是,后面竟然响起了一个男生的鼾声,要知道,刚上课不到十分钟啊。他大概昨晚和女朋友熬夜了吧。陶教授再也不能假装听不见鼾声了,他走过去摇醒男生,男生嘴角带着风干的白色涎水,一脸茫然地睁开双眼。陶教授回到讲台,教室里空调尽职尽责地工作着,陶教授却觉得有些热。按他的备课,陶渊明足足可以讲半学期,从义理、辞章、考据切入,再加上训诂、诗学、陶诗书画的传播,合构成多维度、全方位的理路与格局,完整而大气。但现在看来,义理、训诂等绝对不能再讲了,讲下去教室里最后可能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的学生没人关心颈联尾字该用平韵还是仄韵,他们只关心找个富二代或官二代来谈谈恋爱,或者关心自己所跟的导师有没有前途,有没有分量。

陶教授清了清嗓门,先请学生谈谈他对陶渊明的印象,没有人发言。陶教授只好自问自答,陶渊明是中国士人的向往的典范,他的诗散发着美学思想的双重价值。陶渊明的平淡是基于防卫,包括他的好酒也是如此。但他的平淡不是外包装,而是和内在奇拔融合得浑然无迹。他用平和、静穆,甚至微笑,来表达他金刚怒目的愤慨,只是让人不觉罢了。陶教授顿了顿,扫视了教室一眼,没有人做笔记。照现在这个情形,不知道后面的课还能不能讲下去,他本来还打算单独拿钟嵘的“省净说”从诗学分析陶诗语言的言简意远的表达功能,从微观上深入肌理,接下去还准备以阐释萧统的“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章,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缜密解析陶诗文本,阐释陶诗内涵的真意与美学趋向,以及独立于时代风格之上的内在原因。这些打算看起来统统都是多余的了。陶教授草草收兵,布置了一篇关于陶诗语言分析的小论文,就坐在讲台旁抽烟,煎熬着等下课。剩下坐在前几排的十几个学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陶教授,这目光本该让陶教授感动,然而,陶教授却因羞辱而感到恼怒了。

如果陶教授的教室是冬天的话,那王子恺的教室里应该是夏天了。教室里人满为患,外系的学生也赶来了,一直堆挤到教室门口。学生两眼炯炯放光,惟恐漏听了一个字,怕失去了成功学的葵花宝典。王子恺讲名人逸事,总之,要一鸣惊人,要与众不同,要惊世骇俗。他的表情千变万化,手势准确有力,浑身散发着佛陀般的光芒。他的课结束了,教室里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学生潮水一样涌上前去将王子恺围得水泄不通,请教问题,询问在哪里可以买到他的专著,有一些女生还掏出笔记来请王子恺签名。在三尺讲堂上,王子恺的传播学如鱼得水,越游越欢快,而陶教授的古典文学,犹如涸辙之鱼,连个坟墓也没有,只能成为野地里晾晒的干尸。校园本是最后的一方净土,没想到连排个课也有猫腻,你与主任关系好些,他把课给你多些;你与主任关系差些,他便把你的课排得少些。每个人都要把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放大到极致。陶教授和主任住对门,每天听王主任家的门铃声响十几回,他真担心王主任家的门槛被踏破。七八月份本是一年中太阳最明亮的月份,却是高校各种肮脏交易的高峰期。陶教授被自己可怜的处境所刺激,决心全力以赴去争取系主任这顶乌纱帽。王主任退休在即,两星期后要进行新主任的提名与考核。这两个星期,对陶教授简直是煎熬:生活就是这样一程一程的等待和盼望。小区对面,新开了家婴儿用品店,每天用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喊着:“全棉内衣买六十送六十。”单调的内容以三十秒钟一遍的频率循环反复播送着。照道理他的耳朵应该起茧,他惊诧于自己还能如此清晰地听见这种让人麻木的日常生活的伴奏。不经意间一抬头,小区拐角那棵树不知何时开了满树繁花,陶教授惊奇地跑过去抬头端详。

老婆天天对陶教授施加压力,让他烦不胜烦。陶教授每次跟老婆吵过架后,小桃那里就成了他的避风港。他觉得现在挺好,老婆蒙在鼓里,小桃乖巧听话,彼此相安无事,这是最美满的状态。看着小桃盈盈的笑脸,陶教授心头的不愉快消散了些。小桃,这名字真好听,陶教授真喜欢这名字。陶渊明若有女侍,该就是叫小桃的吧。和年轻姑娘在一起,人也变得年轻起来。看着小桃那张红扑扑的脸,脸上还带着婴儿般的茸毛,陶教授就琢磨着该为小桃谋划个好将来。总不成一辈子在这餐厅当个服务员吧。小桃说:“我没有机会读大学,之所以在渊明餐厅做服务员,就为了离大学近些,也好沾些大学的仙气。”瞧瞧这孩子,说得真让人心疼。小桃这模样,到他们系里资料室里干个复印的活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得先为她弄个文凭。小桃勉强读到高中毕业,细细一问,英语单词几乎就只剩下“thankyou”和“bye-bye”。不过,总有法子。先让她到他们系里读个本科函授班再说。陶教授在这件事上不想做得太明显,他知道有些人干脆就找做假证的买个本本,陶教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万一东窗事发,后果不可收拾。还是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来的好。头疼的是小桃基础实在太弱,这件事只好由他来一手操作。跟出卷的老师要个题目是没问题的,只要他敢开口;或者暗示改卷的老师笔下留情皆可。陶教授生平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觉得二者都有些为难,只得亲自为小桃抓重点,忍痛将温存的时间节约下来为小桃温习。

小桃摸着陶教授带来的簇新的书,努力想进入状态。另一个心思却想着,陶教授这般真心对她,她无以为报,她惟一的好东西就是这具青春的肉体。因此,在陶教授为她解说的时候,她便往陶教授身上蹭,蹭得陶教授身上着了火,两人抱作一团,书掉落在地,陶教授哀叹一声,今晚看来又读不成了。小桃却不在意,只是全心全意迎合着陶教授。怕什么呢,考不及格,自有陶教授这棵大树为她撑腰。

考完后,陶教授细细问了小桃答卷情况,心知不妙,只得厚着一张老脸去跟改卷老师说。

“我有个远房表妹,很爱读书,这孩子挺努力的,就是考得不大理想。”一句话让陶教授说得磕磕碰碰的,一张老脸竟然涨得通红。招生办的陈教授一脸暧昧地拍拍陶教授的肩膀:“你放心啦,老兄,你把你远房表妹的考号和名字写给我。”说着将纸和笔拍到陶教授跟前。

事情办得很顺利。高兴之余,陶教授斗胆趁老婆上课的时候把小桃带回家里。楼中楼,一屋子煌煌的,博古架上的真假古董让小桃眼花缭乱。厨房里的德国进口整体厨具一尘不染,发出亮闪闪的光。小桃立刻想起餐厅里油腻腻的厨房,心里不禁感叹:“要是能做这屋子的女主人该多好啊!”念头一出,她立刻把这一非分之想摁下去,如同把刚出生的女婴溺死在水中。第二天恰好是周六,陶教授对老婆撒了谎,带了小桃去看海。海浪喧哗,海风把小桃的长发吹乱,让她平添了一股魅力。陶教授想起有个诗人说:“多少年了,我在反复的诵读与默念中,感叹大海撤退的平静。我想认真学,却终究学不到,它顺其自然、收放自如的进退。”陶教授感叹,人人都想进,何曾想过撤退也是一种本领?

陶教授提拔系主任公示期间,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个社会越来越复杂了,匿名信经常满天飞,真的、假的、捕风捉影的、子虚乌有的,只要有匿名信就会混淆视听。要是学校纪委一调查,事情一拖延,系主任的乌纱帽就飞走了。因此,这七天内,陶教授真是食不甘味、寝食难安,连散步的心情都没有,只一味躲在家里熬过一寸一寸的光阴。所幸,竟然相安无事,七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他顺利地戴上了乌纱帽。

一切尘埃落定,陶教授却疑在梦中。他竟然顺利当上了系主任。没错,海龟有老主任当靠山;但校长更欣赏陶教授,胳膊终归没有扭过大腿。这个结局简直有些失真,陶教授如腾云驾雾一般,总觉得人浮在空中,而不是踩在地上。看来,傻人有傻福,上天还是厚爱他的。老婆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极了,说话倍儿大声,底气倍儿足,越来越爱向人多的地方去,耳边一片恭喜之声,老婆嘴里谦虚着“侥幸罢了,侥幸罢了”,神情却说不出的得意。陶教授暗地里告诫她不可太过张狂,树大招风,你没看见王子恺那眼神,背后不知准备了多少暗箭,还是小心点为好。老婆不高兴了,大声嚷嚷起来:“整天夹着尾巴做人有什么意思?我就是高兴,难道我高兴还不行了?谁说我不可以高兴?”陶教授跟老婆夹缠不清,说了几回,便没有耐心再跟她说了。他自己陷入请不请客的矛盾之中,请吧,别人说你烧包;不请吧,别人说你吝啬。想来想去,依惯例是该请的,就依了惯例罢。那请谁好呢?请不请王子恺?请吧,可能让王子恺觉得他是在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失败者;不请吧,又让王子恺觉得受了蔑视。想了一整夜想得头都痛了,那就请吧。

这天陶教授在渊明餐厅摆酒,大伙儿庆贺他新官上任。王子恺不想落人口舌,说他没有雅量,虽心中不情愿,却也跟着去了。走进渊明餐厅,迎面是“采菊东篱”的牌匾,龙飞凤舞的草书,是餐厅老板向系主任求来的墨宝。不少传播系的师生在此优哉游哉地浅斟慢饮,天南地北地闲聊。服务员清一色的紫色旗袍,头发高挽,脸上是淡淡的脂粉。若有若无的音乐,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宁静清雅。此处的酒局,其味清雅,其功养生,让人有说不出的受用。放眼望去,整个餐厅里都是悠闲小酌的人,看起来所有人心情都不错。陶教授他们包厢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大家都high起来了,小桃来上菜,陶教授老婆恰好上卫生间,陶教授已半醉,酒杯和小桃的菜碰在一起,红葡萄酒一大半洒在他的白衬衫上,小桃慌不迭声地叫起来:“哎呀,新买的白衬衫,五百块呢,也不知能不能洗干净?”王子恺听出那话里有着心疼和惋惜,全没有服务员做错事应有的惊慌和懊恼,不禁冷眼看了小桃,这小姑娘还长得蛮不错。其他人都喝高了没有在意,倒是陶教授看到王子恺的眼神后酒吓醒了大半,忙半真半假道:“小桃,这白衬衫要是洗不干净我要你赔钱的!上星期你不是在酒桌上听我老婆说这白衬衫五百块吗?你还吐舌头说这么贵呢!”小桃不知陶教授是什么用意,便一连串地道歉,陶教授摆摆手:“吓唬你一下,以后做事可要细心些!”老婆从卫生间出来,见那洒了红酒的白衬衫,心疼得叫唤起来。

小桃白了脸,回到厨房发呆。同乡小菊正在剥蒜,厨房里弥漫着一股蒜味。厨师正在炒菜,他将油哗哗倒进锅里,火旺得很,火舌不时跑到锅沿上来。另一个学徒正在切土豆丝,将砧板切得咚咚山响,还有一个正在“嘭、嘭”地揉面,以及稀里哗啦洗碗盘的声音。一只花猫在泔水桶旁边嗅来嗅去,那里面有客人吃剩的半条鱼,可惜浸在泔水中,花猫脑袋里大概在斗争吃还是不吃这条鱼。小桃发了会呆,听见313在喊着要啤酒。小桃赶紧搬了一箱百威啤酒过来,启开瓶帮陶教授他们倒酒。她额头前的那缕刘海被汗水濡湿了,更显得妩媚。陶教授有些心疼,克制住自己安慰她的冲动。他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小桃默默地站在他们身后,以便及时补充客人所需。陶教授老婆满面春风,小桃心头滴血。

他们吃到十一点才散了,小桃默默清理着桌上的台面垃圾,将桌椅擦干净,重新将台面摆整齐。餐厅该打烊了,却仍然有一个大学生没走,桌上是吃剩的几样简单菜肴,另外就是几排空空的啤酒瓶,大概是失恋了罢。小桃悄悄抹好其他的餐桌,然后和几个服务员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电视等待,心里发愁着这个客人什么时候走呢?以前她在另一个餐馆做事,只因渊明餐厅靠近河西大学,她便托老乡帮她弄到渊明餐厅上班。原以为河西大学的师生会比其他的食客文明,哪知他们喝醉了照样骂人,照样发酒疯,这未免让她感到些许的失望。当然,也有高兴的时候,那些大教授,一个个都西装革履,却一个个都那么和蔼可亲。在还没有认识陶教授之前,小桃想,要是能和其中随便哪个教授混得熟一些,自己弟弟考大学的事便多了些把握,一想到这,她便又兴奋起来,更加努力地工作。后来和陶教授有了肌肤之亲,那些教授便从先前的云端掉到了地面上来。

那个失恋的学生终于醉醺醺摇摇晃晃走了。小桃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宿舍。路上,手机响了,是陶教授的号码。小桃心里怨恨,不接,任由手机无辜地响着。停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小桃心如磐石,就是不接。侍候陶教授她是乐意的,但她可不乐意侍候陶教授老婆。到了宿舍,门一开,陶教授竟然坐在屋内,吓了小桃一大跳。陶教授上前用双手围住小桃,小桃要挣开,却挣不脱。陶教授温言软语:“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我没办法,我没有理由不让她去。以后,要是我到餐厅吃饭,你就不要当我这桌的服务员了,你到另一桌去。”

小桃的身子这才软了些,两人温存一番,陶教授喝了口小桃泡好的碧螺春:“你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我得给你设计个好前程。等你本科文凭拿到手了,我把你弄到我们系的资料室去。”

陶教授把小桃哄高兴了才回家,回家后老婆却一脸不高兴,等着兴师问罪:“那个叫小桃的服务员怎么回事?要叫她赔那件衬衫!我讨厌名字里有桃的人,以前一个名字里有桃的朋友来家里坐,我失手打碎了一个青花瓷,过后出门还被一辆电动车剐倒,总之,名字里有桃的人会给我带来飞来横祸。”老婆态度很激烈。陶教授一脸没好气:“她一个服务员,怎么赔?跟一个服务员有什么好计较的?”见陶教授就要发飙,老婆只好软下来,心里却愤愤的。

慢慢的,陶教授感受到当官的好处,他知道了什么是众星捧月。以前,他一直是星星,现在终于尝试到了当月亮的感觉。路上会有人主动问好,凭空多出无数张笑脸;进了办公室,会有人主动为他倒茶水,打扫办公室,这种感觉真好。出了办公室,总有两三个人跟着,不管聊系里的事也好,聊家里的事也好,他不再陷入从前那种不知道公开的秘密的可笑境地了。特别是系里的酒局,进餐厅里简直是前呼后拥。以前也听说过当官的好处,但他一点也不羡慕,现在才知道,想象和亲身体验是两码事。他喜欢上了这顶乌纱帽,喜欢上了这把传播系的第一大交椅。

陶教授戴上系主任的小乌纱帽之后,老婆对他看得更严了。只要他外出,老婆经常要反复追问。陶教授以为老婆会理解他忙得脱不开身,但老婆从不这么想。我们总天真地以为别人会自然而然地理解我们,实际上别人通常都不理解我们,也许是懒得进入我们的内心,也许是能力问题,别人根本没有能力踏上我们内心那条曲折幽晦的小径。反正从结婚半年后开始,陶教授就发现他的话老婆从来没有听进去过,老婆的话他也从来没有听进去过。彼此都认为对方的思维是发散性思维,可惜欠缺战略高度。或者换另一种说法就是“你的智商越来越朴素了”。这两句话翻译成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你这个白痴!”一晃几十年,陶教授一直拿不准对老婆的称呼。叫老婆太世俗,叫太太过于文气太自我抬举,叫爱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叫妻子太无趣,因此,便延用了婚前的称谓“小王”,或者称为“哎”、“喂”。现在看这个“喂”整天奔进奔出,陶教授便会从书桌前抬起头目送她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

几十年来,老婆对陶教授的升官发财梦经历了“幻想——破灭——再幻想——再破灭”这样恶性循环反复的过程,陶教授干脆对老婆说:“你就别再幻想了!”可老婆怎能不幻想呢?陶教授是她唯一可以幻想可以依靠的对象呀!即使幻想破灭了一百次,她还是得开始第一百零一次的幻想。陶教授整日浸淫于老婆的唠叨之下,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容易。他送了老婆一个外号“爱生气”,老婆说,我爱生气还不是因为你经常犯错误才生气,我也要送你一个外号“无厘头”。老婆觉得侍候陶教授还真劳心劳力,她要像天底下的所有女人一样与酒精争夺男人(杜康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发明了女人的情敌)。而且,她极为痛恨陶教授没有金钱观念。慷慨,在婚前是优点,婚后变成了缺点。同样一百元,她的一百元是人民币的价值,而陶教授一百元的价值是日元的价值。有一次买鞋,店老板说三百元,她刚要讨价还价,陶教授急着回家写论文,不耐烦地大声喊:“很便宜了,赶紧买回家拉倒。”逗得店老板也笑了。自己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连小生意人都嘲笑的惊人白痴。

蛛丝马迹总是有的。陶教授到法国交流访问,带回了两条法国披肩。长长的流苏纷披着垂下,卖披肩的小姑娘将披肩示范性地围起来,流苏便随着身体的晃动而微微颤动,有一种异域的妖娆风情。陶教授为老婆选了一条玫瑰红底子的,老婆年龄往上走了,喜欢大红大绿来挽住年龄的颓势。他给小桃带了一条天蓝色的,那种蓝,说不出的清新典雅,小桃戴起来一定比蓝天还要纯净,还要明媚,还要青春。陶教授为这条蓝色披肩实在伤了脑筋,他知道,回到家后老婆照例要借收拾的由头检查他的行李,因为他的一切理所当然都是她的战利品。陶教授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

果然,老婆看到这两条围巾欢呼起来,先从塑料袋里取出玫瑰红的那条在梳妆镜前比画来比画去。她换下玫瑰红的这条,又要取出那条天蓝色的,陶教授阻止道:“这条是带给阿芬的,别弄乱了。”阿芬是他的妹妹,以前常常相帮着老婆带孩子。老婆一听,便把手缩回来了。倒是陶教授懊恼得很,这借口也真不高明,披肩有没有送妹妹,老婆很容易探明虚实。但既然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这样了。于是,陶教授另外到中闽百汇买了一瓶法国香水送给妹妹,装作不经意地说,原本还要送一条披肩的,但不小心弄脏了。妹妹觉得惋惜,但有了法国香水,始终是高兴的。

过了一阵,老婆的法国披肩已经在办公室里赢得了一片赞叹声,这天见到小姑子,便好奇地问小姑子怎么不围那条披肩,一条人民币七八百呢。小姑子说,哥哥说披肩弄脏了,改送我法国香水。老婆心中顿时疑窦丛生,却并不表露,她不想让小姑子笑话自己的猜疑,便回家审问陶教授。陶教授从容道:“那天送披肩的时候,外面的包装不小心被钩破了,又随手将披肩放在车里,结果沾了油污,没办法送阿芬,只好扔了。”陶教授心中暗暗出了冷汗,同时佩服自己怎么能在几乎没时间思考的情况下编出这样一番谎话,可见人人是天生的撒谎专家。老婆不大相信:“那你怎么没告诉我?”

“不是怕你骂我吗?做事毛手毛脚的,不仅毁了一条披肩不说,还搭进去一瓶法国香水,我要是告诉你,不是自己找骂吗?”

老婆无话可说。

在很多个夜晚里,王子恺一直咂摸着陶教授和小桃的对话,越咂摸越觉得意味深长。他越想越兴奋,便打电话给小菊:“我觉得你们餐厅里的小桃和陶教授不一般呢,你帮我向小桃打探打探口风。”小菊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只许你和我好,不许人家陶教授和小桃好?”唉,这小菊真是头脑简单,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王子恺便哄道:“乖乖的,你帮我把事办成了,我重重有赏。”

小菊来劲了:“真的?上星期我看中了一条白金项链,我生日快到了,你买来送我。”

“这就要看你表现了。”王子恺在电话那边嘿嘿笑了几声。

小菊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到小桃的宿舍去。小桃同宿舍的阿琴回老家去了,新员工还没进来,小桃这段时间独占单人宿舍惬意得很。哟,平时没注意,这小妮子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枚戒指,在灯光下特别耀眼。小菊一把捉住小桃的手,细细看了那戒指,故意道:“真漂亮!不过,肯定是地摊货,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一个戴戴。”小桃急了:“才不是地摊货呢!两千多块呢,被你说得一钱不值!”

小菊摇头:“你哄谁呢?两千多块!鬼才相信!你一个月工资一千五,还要寄钱回家,哪来的两千多块!两块钱差不多!这么漂亮的戒指我一定也要买一个,快告诉我,哪里买的?你别这么小气嘛!看不得别人漂亮!”

小桃是个老实人,禁不起小菊这样逼问,便红着脸道:“是陶教授送我的。”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慌忙摇着小菊的手哀求道,“你可别告诉别人呀!”小菊惊讶地扬起眉毛:“陶教授?”小桃飞红了脸点点头,小菊便扑过去挠小桃的胳肢窝:“亏我们姐妹俩这么要好,你倒是对我瞒得密不透风!你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好上的?”

丑闻被直接捅到了网上。网上硕大的标题怒吼着:服务生变身本科生!教授被服务生贴身服务!河西大学一夜之间闻名于天下。校长几乎要被陶教授气昏过去: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事情闹大了,想为你遮丑护短都不行了!只能把陶教授交出去了。陶教授不要面子,河西大学还要面子,他堂堂河西大学校长还要面子。

陶教授今天是现代传媒学的课,走进教室,只见学生个个表情怪异,其中一个还笑出了声。陶教授莫名其妙,借着讲台的掩护摸了摸自己的裤裆拉链,好好的,并没有城门洞开。这下他放心了些,咳嗽一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全班不吭声,集体失语。这是从来没出现过的现象。陶教授无奈,只好说:“既然没事,我们就上课吧,今天讲如何制作专题片。”他正待转身在黑板上板书,班长终于站了起来:“老师,您还是回家上校园网看看吧。”陶教授一头雾水,虽然班长那表情让他直觉事情大大不妙,可他还是想坚持上完课,要知道,教师随便在上课时间离开教室那可是教学事故。陶教授勉强打起精神上了三十分钟,下面的学生几乎没怎么在听,陶教授便匆匆布置了作业,让学生自习。他小跑着回到家里打开电脑,一进校园网,上面的图片和文字几乎把他炸蒙了:电脑屏幕上,他正搂着小桃亲吻!而相关说明文字,有真有假活色生香。陶教授哆嗦起来,一行一行看下面的跟帖,足有几千条之多,用语之刻薄之下流是他闻所未闻。陶教授不敢再看,只觉得脸皮正在被一层层剥开,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流言像子弹一样将他击穿,有说他“良心的城堡已经坍塌”,也有大声召唤他“良心赶紧颤栗着醒来”。陶教授大口喘着气,隔了几分钟之后又打开校园网,一条条评论像雪球般滚动,总共有一百多页,陶教授现在读到第五页,仿佛后面还有数不清的狂吠的恶犬在追赶,那些嘶叫咬破他平静的天空。

陶教授再也看不下去了,“啪”的一声关了电脑。这时,老婆开了门旋风般冲到他面前,劈头给了他两个耳光,陶教授愣在原地。老婆咬牙切齿:“刚刚升了个主任,就生出这么多花花肠子!你也不撒泡尿看看你是谁!我没脸见人了!”老婆嚎啕大哭,边哭边叫,“品味也得高点呀,弄个女教授什么的,结果弄了个女服务员,你真是猪狗不如,见腥就扑!”陶教授一声不吭,任由老婆言语的子弹和利剑射到他身上砍到他身上,只一味拿沉默当最后的护身符。过了一会儿,陶教授开始收拾衣服,学校他是待不下去了,至少得离开一段时间。打开门的时候,他扔下一句话:“要离婚找我,我随时签字。”老婆捞起沙发上一个抱枕狠命朝他砸去:“想得美!叫我让位给那个小狐狸精?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陶教授拎着行李下了楼,只见不远处一个女生冲着地上啐了一口:“真恶心!让我和女服务员当同学,亏得某些老师干得出来!道貌岸然啊!道貌岸然啊!”陶教授只得装作没听见,快步钻进汽车里。他恨不得自己有隐身术,他知道,现在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就是消失,否则只能平白无故当了所有正义人士的箭靶。每个人的手指都戳向他,每个人的嘴巴都在咀嚼他,将他的骨肉嚼得稀巴烂再呸到地下。是的,他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冲动,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但不承认舆论对他奸淫的指控。因为小桃是自愿的,虽然年老对年轻的攫取在公众眼里有失道德。他们迫不及待地等着看他的笑话,盼望一场好戏快点进入高潮,他们在旁边敲锣打鼓疯狂助阵。陶教授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他和小桃第一次的情景。怪只怪小桃的皮肤太白,怪只怪小桃那天穿得太少。仿佛是另一个男人,他的手穿过她薄薄的衣服覆盖到她那年轻的富有弹力的乳房上去。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黑洞。他的前程就从这个黑洞漏掉了。天色灰蒙蒙的,像周围恶劣的脸色。他停在小区空地上的汽车遭到了破坏。玻璃上用水粉写上了“叫兽”两个红得像血一样的大字,车胎被扎扁了。流言的巨石不仅会砸烂人的声名,还会砸烂人的肉体。

路过鸣翠湖的时候,陶教授摇下车窗,将自己的手机用力扔进湖里。手机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湖上荡起的涟漪也很快恢复了平静。陶教授稍微舒一口气,这样一来,即使记者将他的手机打爆,他也不必烦恼了。

河西大学的校园论坛热闹极了,好像迎来了一个百年不遇的盛大的节日。哎,怎么说呢,河大的师生们感情太复杂了,既有学校名誉受损的义愤,又有对陶教授的幸灾乐祸的快活,还满足了私下里不可告人的窥淫欲。要知道,河大的教授、讲师们都有一个肥大的舌头,渊明餐厅事件让他们充分享受了舌头的快感。他们详细描述了陶教授与小桃一起寻欢时这一老一少的生理差异及心理感受的异同,他们似乎都听到了陶教授在床上奋不顾身的吁吁喘气声,他们甚至准确地还原了陶教授下身那时而高涨时而低垂的性器的大小,仿佛他们都是亲历者。从此以后,陶教授便多了诸多外号:陶渊明、陶公、东篱先生等等不一而足。这个陶公是会被写进校史的,即使不能进入正史,野史里也断断少不了陶公的名字与风流韵事。身败名裂后,满世界都是你的熟人,每个人都认识你。

渊明餐厅一夜走红,前来就餐的食客络绎不绝,一时生意暴涨。平时较少来这里用餐的师生一窝蜂地涌向渊明餐厅。一进门就抻长脖子:“那个叫小桃的服务员呢?”

“对不起,她这几天休假。”经理彬彬有礼地道歉。问的人便一脸失望的神情。

就像一群苍蝇闻到了臭蛋的味道,记者们蜂拥而至。找不到小桃没关系,餐厅里不是还有无数小桃吗?问得所有的服务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小菊想发火,隐忍着。经理交代过了,顾客就是上帝,得罪了顾客,就请你卷铺盖走人。小菊觉得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任凭别人参观与戏耍。

校长送走了一批记者,马上又迎来了一批。后来,校长躲起来了,让学校纪委副书记、监察室主任陈有亮全权负责此事。风口浪尖的滋味不好受,让手下替他去站一站吧。不知是哪个爆料者将陶教授的丑闻捅到网上去的,这些网民,唯恐天下不乱,经常以激烈的言论煽动裹挟民意,实在令人恼火。校长的第一个冲动是希望这个丑闻是捏造的,他害怕河大的多年声誉毁在他手里,他不能让随便一个家伙就颠覆了河大固有的形象。假如这一丑闻是捏造的,河大就可以顺理成章从被迫的仲裁者转变为受害者,就可以对爆料者说话的权利与责任意识做一番深刻的剖析,从而还河大一个清白。然而,校长深知这件事绝不会这么简单收场,这里面水太深了。做为一名资深的传播学教授,校长深知民众经常带着偏见并裹挟社会矛盾看待公共事件,以仇官、仇富的眼光在网上随心所欲发表言论,诸多因素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激烈言论的舆论市场。因此,煽动家在网上影响力极大,简单粗暴的具有民粹倾向的意见更受欢迎。

在把重任交给陈有亮之前,校长召集学校领导及党委开了多次讨论会,征求大家的意见:“现在老陶出了这档子事,大家都说说该怎么办才好。我最焦虑的是河大的声誉,我担心的是由一位教授的道德品质被质疑蔓延成整个河大被质疑。”

刘副书记斟酌着开口了:“我害怕这出戏演的时间越长,观众会越多。”

陈副书记说:“这下咱河大让广大网民欢乐得不行。他们都期待着黑幕进一步掀开,看看黑幕后面的烂泥潭有多烂有多深。咱们千万不要阴沟里翻船。”

教务部长说:“老陶确实太不像话了。大学本来是最纯粹的,是最不应该有功利主义的地方。正因为这种纯粹,社会的流毒以及垂暮的习气才能被遏制。可老陶却把服务员作弊弄进函授班,这样做影响实在是太坏了。咱们学校要是对服务员都敞开了大门,那堕落是必然的飞快的。”

会议拖到晚上七点半才结束,与会人员对陶教授心怀怨恨。这该死的老陶!风流也就罢了,弄到大家为他饿肚子开会,那就是该死了。校长的脸上挂着冰凌,在休会前宣布了一条铁的纪律:“反正大家少传播是非,让我听见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校长阴沉着一张脸。餐厅事件让河西大学在全国丢尽了脸面,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看河西大学的笑话。他恨那个在网络上匿名撒播谣言的人,也恨手下这些不成器的系主任。在第二次党委会上,校长劈头盖脸臭骂了各系主任一顿,责令以后若有到渊明餐厅用餐的一律不予报销。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停了一会儿,校长把目光盯在陶教授脸上,陶教授慌忙低下了头。他是昨天被校长想尽办法找到他,急令回校的。校长过了一会儿才把目光停在学校纪委副主任陈有亮身上:“老陈,这件事由你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

校长的脸上好像挂着冰凌。这件事麻烦大了,处理得好,可能只领一张黄牌警告,教授们顶多开几次会多学习师德师风问题;处理不好,河大会领到一张红牌,直接影响到招生问题。沉默的压力把会议室塞得满满当当的,要朝屋子外边涨溢或炸开。他讲了河西大学的百年荣誉,讲了河西大学目前正在争取的中国十佳名校的头衔。最后,他悠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望着陶教授:“老陶,你这事出得不是时候呀。”陶教授不敢抬头。副校长说:“老陶一向是高风亮节的,如果老陶能发表一个声明,说此事与河大无关,并主动辞职,我们会弥补你的。老陶,我有一个老同学在燕京诗歌中心当研究主任,那个地方最适合你不过,我那同学非常欢迎你。”这时,组织部长及时递上了他们拟好的辞职信和声明书,并推过来一支派克钢笔:“你只需要签一下姓名就可以了,其他的工作我们来安排。你放心,学校不会亏待你的。”陶教授因研究陶渊明曾获过国际大奖,当时很是轰动了一阵子,学校如果强硬开除陶教授,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党委开会研究的时候,个个都赞成要冷处理,不能热处理。

副书记、教务主任、职称处长该说的一个个都说过了,话语如水流在陶教授耳边嘤嗡响着,校长看了看陶教授低垂的头颅,用舌头舔了舔有些皴裂的嘴唇,总结道:“学校的工作原则一向是民主的,现在我们举手表决,同意让老陶暂时病休半年的请举手。”校长话音刚落,在座的几个领导哗啦啦同时举起手来,集体宣誓一般。陶教授梦游般看了看这几只手,这几只知识分子的手都很白净,有的肥胖,有的瘦削青筋毕露,这些手,可真是知识分子的手呀。鲁迅说过,知识分子可用手中的笔作匕首作投枪,现在进步了,无须用笔,直接用手就行了。陶教授率先走出了办公室。校长环顾了学校的领导班子,严肃地说:“那个爆料者也要严查,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才还要请他另谋高就罢,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道行这么高的和尚。”纪委书记用力点了点头。校长又把脸转向陈有亮:“做为新闻发言人,你要少说话。现在出点事,无论大小,官方说的,民众根本不相信。总觉得你在遮掩,在撒谎,在扭曲真相,甚至毁灭证据。总之把官府极力往坏处想。官方的事件调查,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民众满意。这段时间你尽量少出门,不要让记者逮住你。要是你说错话,我唯你是问。”

散会后,各院系主任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只有艺术系的孙主任平日里与陶教授交好,见陶教授木偶般走着,孙主任凑近陶教授的耳朵道:“玩玩就好啦,怎么搞得像真的似的?”陶教授尴尬一笑。失眠的夜晚里,陶教授苦思着学校里的各院系主任,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有自己的“小桃”,可是,他们是怎么处理老婆和“小桃”的关系的呢?他们一个个管理得井井有条,个个都是走平衡木的高手,也不知他们的管理方法从何而来?难不成这是一门新的管理学?陶教授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走平衡木,他只会傻愣愣地待在平衡木的一头,让另一头高高翘起,而另一头则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陶教授的主任自然是撤了,换了王子恺。王子恺想,风水轮流转,以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只需三年河东,便三年河西了。

校长回到家里,老妻问他:“吃过了没有?”校长没好气地摇摇头,见老妻要去加热饭菜,校长摆摆手,“别弄了,我不想吃。你帮我摁摁头。”于是校长便躺在老妻大腿上,享受老妻的拿手绝活。见他闭着双眼,老妻知他累了,也不说话,只一味在手上用功。摁着摁着,校长突然睁开了双眼,“老陶艳福可真不浅!老牛吃嫩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老妻不高兴了,把校长的头推开,霍地站起来,冷笑道:“我看你羡慕得紧哪!”校长便讪讪地。到了晚上十二点,晚间新闻出来了,校长看到了学校的新闻发言人陈有亮。陈有亮西装革履,在电视屏幕里侃侃而谈。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全国人民,河西大学已经成立了渊明餐厅事件调查组,若查明陶教授确有不良行为绝不姑息。校长起初有些生气,这个陈有亮怎么搞的?后来仔细想想,校长笑了。确实不能急于澄清,否则会留给人武断的印象。校方此时理应站在中立者的角色,致力于寻求事实真相,而不能急于发表文章批评爆料者的流氓习性。在事实尚未浮出水面之前,这种有着浓厚行政背景的批评行为,只会被视为曲线护短。在这个紧要的节点上,河大校方应该做的,只能是给真相一点时间。而且,时间是万能的灵药,这个世界新闻一大堆,今天八十岁老汉强奸幼女,明天情侣窗台野战从八楼坠落,后天公车爆炸,吸人眼球的新闻数不胜数,慢慢的,世人自然会淡忘渊明餐厅事件。到时,甚至可以告爆料者一个诽谤罪。想到这里,校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珍藏了七年的XO,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品咂起来。看来,这个陈有亮可堪大用,还可以让他进步一下,将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也未可知。校长用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小桃这几天都躲在自己的出租屋里不敢去上班。小菊一下班,便对她说:“你幸亏没去上班,不然你可就惨了,来咱们餐厅参观的人一拨又一拨的,都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就像买票到动物园里看大猩猩一样。我和阿丽这些一起在餐厅里端菜的姐妹们也跟着一起倒霉,外面风传什么餐厅里稍微长得漂亮一些的服务员都是有主的,说什么河西大学各系主任经常在咱们餐厅举办群芳宴,报销的公款多得吓人,还呼吁中纪委彻查此案。”小桃听了,咬着嘴唇不吭声,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下来。小菊拍拍小桃的肩膀,正要安慰她,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小菊母亲从乡下打来的:“阿菊啊,你在餐厅里有没有什么事啊?怎么全村的人都在说你们餐厅的服务员个个都是狐狸精,跟什么老教授有一腿?那餐厅要是真这么坑人,你就别做了,赶紧回来吧,帮家里种蘑菇,不然你以后可不好嫁人……”小菊不耐烦地打断母亲:“妈,你别听外面的人瞎嚼舌头,人家大教授什么身份,哪会看上我们这种乡下来的服务员?你放心吧,没事。”说完便把手机挂了。小菊冲小桃摇摇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我乡下的妈妈都知道咱餐厅出事了。”小桃突然跳下床来收拾东西,小菊惊问:“你干吗?”

小桃凄然一笑:“还能干吗,餐厅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只好滚回老家去,还能干嘛?”

小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愣了老半天,怂恿道:“不然你上寺庙拜拜佛,说不定坏事儿能变成好事儿?”

小桃眉眼低垂:“不拜也罢。每次我对菩萨有所求时,菩萨没有一次帮我实现我的愿望。我求什么,菩萨就让我落空什么,而且求菩萨之前,其实我隐隐就知道我的心愿必定落空。”

听小桃这么一说,小菊也没辙了,眼睁睁看着小桃收拾物件。小桃也没什么行李,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妥当,她将一个小瓷人塞到小菊手里:“这个送给你。”这个小瓷人小菊很喜欢,多次向小桃索要,小桃都舍不得给,现在要送给小菊,小菊反而不好意思接了:“你自己留着吧。”小桃不由分说将小瓷人塞到小菊手里:“收着吧,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再见面了。”小菊默然:“我送你到车站吧。”小桃摆摆手:“不要你送,哭哭啼啼的样子太难看。我这行李轻得很,自己拎着走就是了。”说着,冲小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便拎起行李走出了宿舍。

原是想一走了之的,但小桃想起了还没结算的工资,今天三十号,小桃是个尽职的人,她想该把最后一天班上完。于是,小桃拎着行李走进餐厅,迎来了她生命中的劫难。陶教授老婆冲进渊明餐厅的时候,小桃还在当值,她正在给客人上菜,并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朝她扑来。那是一盘热气腾腾的鱼翅汤,小桃小心翼翼两手端着朝前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天而降,劈手夺过鱼翅汤,小桃还未反应过来,本能地将鱼翅汤递给对面的女人,她怕两人拉扯来拉扯去把汤洒了。哪知那女人竟然把鱼翅汤朝她脸上泼去!小桃惨叫一声,本能地护住脸,脸上好像烧起熊熊大火。那女人又一把抓住小桃的头发,两人便抓扯撕咬起来。女人的双脚往小桃的裤裆猛踢:“我让你骚!我让你骚!”小桃被打得满腔悲愤,一张嘴巴也不饶人:“就你那烂逼,怪不得老公碰都不想碰!”陶教授老婆被戳到痛处,嗷嗷嘶叫起来,下手更狠,两人好一场混战。七八个服务员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小桃脸上烫伤的地方红彤彤一片,密密麻麻都是水泡,头发上还缠夹着几根滑溜溜的鱼翅。陶教授老婆鞋子掉了一只,脸上也有几道长长的挠痕,那是小桃长指甲的杰作。周围的人把鞋子寻来让她穿上,陶教授老婆便开始哭诉小桃如何纠缠她家陶教授,如何施展狐媚术,如今弄得陶教授声名狼藉,斯文扫地。小桃早已在姐妹们的庇护下去了医院,老婆还在对着虚无的空气叫喊:“这下你满意了吧?我家老陶当不成主任了,看你这狐狸精还勾不勾引他!”

小桃躺在病床上,她整张脸被包扎得密不透风,只剩下一双眼睛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小菊劝道:“小桃,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要是想不开,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只会便宜了那老女人!”沉默了一下午的小桃忽然冷笑起来:“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要那女人赔偿我的医疗费!把我的手机给我!”小桃摁了陶教授的号码,里面却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您所拨叫的号码已关机。”小桃顿时灰了心,将手机扔在一边,憋了一下午的眼泪终于汹涌而下。

陶教授此时病倒在一家异地的小旅馆里奄奄一息。小旅馆里没有像渊明餐厅里那样合口味的菜。陶教授勉强能喝几口水,就像一头困兽,每天都处于被制服的状态。最后,眼看就要出人命,店老板强行把陶教授拉到了医院,陶教授才捡回了一条小命。到后来,他的病情慢慢好转,感觉再也不能天天这样僵尸般躺在床上,于是慢慢走到医院后花园里。看着照射在冬青树上的一缕阳光,陶教授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身与心的双重衰老,就在阳光下同时到来。一个病人走过来,骂骂咧咧的,将陶教授撞向一边,胡子拉碴的陶教授仿佛没有知觉。平时,他不容许有人对他这样无礼,不容许自己这样长满络腮胡。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理会什么胡子。他现在置身于名誉受损的大虚空里,失去知觉,失去重力。

他知道,他和小桃,已经彼此永远地失去了。他确实是喜欢小桃的,可要他离了婚娶小桃,他知道自己绝没有这样的勇气,单单想到老婆张牙舞爪的嘴脸,他就不寒而栗。每次他试图冲击老婆的彪悍,最后都被反弹回来,被打翻在地。他索性彻底投降了。现在事情已经糟到不可收拾,自己是该给小桃一个说法的,总不能一辈子当缩头乌龟。自己剥夺了她的美好,折断了盛开的玫瑰,至少该给小桃一个电话。但电话要说什么?似乎有千言万语,但似乎每一句话都不合适,再怎么说都是徒劳。陶教授思想斗争了一星期,终于拿起了那个千斤重的话筒。至于说什么,等电话通了再说吧。总比音讯全无强,即使在电话里沉默,打电话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陶教授咬咬牙,像上刑场的死刑犯一般,颤着手指拨打了小桃的手机。

手机里的女声说:“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核实后再拨。”

没想到,小桃比他更决绝。一个比一个决绝。小桃对他是失望了。不,不是失望,是绝望。他运气好,碰到一个不纠缠他的女孩子。换了别人,也真不知要怎么闹了。小桃竟然连惩罚都懒得惩罚他,一声不吭便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就像一个死刑犯,等着枪响的那一刻,枪竟不响了,死刑犯被告知他可以走了。死刑犯嚎啕大哭,因为,生不如死啊。作为教授,学术上他声誉尚可;作为一个老男人,他声誉很低。而现在,人们都不把他当教授看,而是百分百将他当一个老男人看。他感到羞耻,他只想成为小桃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她连这一部分都舍不得给予他。人到了五十岁,在女人面前就不讨好了,就这么回事。你就老老实实靠所谓事业这副春药把剩下的日子过完吧。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力量正在一天天消失。

陶教授最想不通的是究竟是谁在网上爆他的料呢?笑脸后面怎么会藏刀子呢?以他的性子,刀子就是刀子,无论如何是用笑脸藏不住的,可别人偏生就有这种好本领。想起王子恺那张笑脸,陶教授几乎疑心自己错怪了王子恺,不过,跟自己抢系主任位置的就只有王子恺一人,便是王子恺无疑了。陶教授凄凉地笑了。自己爱了一辈子陶渊明,没想到最后竟成了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自己即使不回河大,也得另找一所大学任教,否则,他靠什么吃饭呢?要知道,他连陶渊明的一亩三分地都没有呀。陶渊明是主动放逐,柳永可是被放逐的呀。校园里寒光闪闪,刀来剑往,你若武功差,只有被砍杀的份儿。自己想做陶渊明而不得,只能被迫习成武林高手,可他真不愿意去学习砍砍杀杀的武功,何去何从,他真是彷徨了。不过,他清楚地知道,没有谁的屁股干净。听小桃说过,王子恺也常跟餐厅里的服务员小菊厮混在一起;也许有了自己的教训,王子恺和小菊早就断了,但猴子总有尾巴,放心好了。

深秋的夜,凉意丝丝,淡淡的月空上飘着一朵雨云,毫无目的地飘着飘着。风吹起云朵里藏着的故事,一道忧伤划过夜空,坠落在都市的边缘。

责任编辑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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