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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夜的男人

2014-06-20杨凤喜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疯女人耕田宝贝

杨凤喜

快要过年的时候,侯奎要把他的宝贝闺女嫁出去了。事先没有一点儿风声,这个消息让锅村的人有些意外。但比起牛保顺一年前被汽车撞死,比起刘桂莲做完开颅手术后突然间讲起了普通话,好像又不那么意外了。婚事前一天,许多人一大早就跑去帮忙。侯奎的房子盖在马路边上,院子里局促,喜棚便搭在了马路另一边的庄稼地里。肉案支起来,泥炉喷吐出欢快的火焰,剁肉的剁肉,切菜的切菜,包饺子的包饺子,人声嘈杂,肉香扑鼻,总之是一派闹腾腾喜庆的景象嘛。直到散了晚宴,喜棚里才暂且消停下来。

瓮城一带的习俗,婚事前一天的傍晚时分,男方家的迎宾先生是要带着新女婿到女方家拜望一次的。也就是最后协商一下迎娶事宜,以免去大婚之日一些不必要的波折。锅村的人谁都没有见过新女婿,只听说他年纪不小了,在瓮城某一条街上卖肉。晚饭后,大家便候到马路上验证自己的猜想去了,就连几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也没有贪杯。从喜镇上请来的厨子倒是没有去,烟熏火燎一整天,三个人连吃饭的心思也淡了,草草喝了几杯,封了火,急赶着回去睡觉。这样一来,偌大的喜棚里孤零零地就剩下赖伍一个人。

赖伍被事宴总管马耕田分配的任务是洗碗。这倒是不意外,婚丧嫁娶,锅村谁家办事宴他干的都是这份又脏又累的苦差事。赖伍也不计较,计较又有什么用呢?这就像一个人的命运,更像是约定俗成的乡规,不是想改变就可以改变的。换一种理解,这也是锅村人对他的信任嘛,说明他洗碗比别人洗得好,说明他是一个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再换一种理解,谁家办事宴都不收他的礼金,不过是洗了洗碗,却可以吃几顿大餐,拿几盒烟,有什么不好呢?

但现在,蹲在泥炉边的赖伍分明有点不情愿了。厨子们走后,他望着盆子里的一堆脏碗越发磨蹭起来。他把洗过的两只碗气急败坏地扔回到漂着油污和洗洁精泡沫的脏水中。一声沉闷怪异的碰撞声后,他甚至直起腰来想把盆子掀翻了。他终归没有这么干。披在身上的破棉袄滑落下去,他拽起来往喜棚外走,下决心要罢工的样子。眼瞅着来到喜棚外,两道刺目的光柱向他射来,愣神间,一伙人已经把一辆轿车团团围拢,看来新女婿来了。他没有看清楚,或者根本就没有看,八成是新女婿散糖了吧,叫嚷声响成了一片。他像是受到了惊吓,扭身跑回了喜棚里。重新在泥炉前蹲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现在,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苦闷的人了。

赖伍如此反常的表现当然是有缘由的。他又开始洗碗,两只手仿佛被油污和洗洁精浸泡得麻木了。这种麻木过电一样渐渐传遍了全身。他发现一滴泪掉到了盆子里。扑通一声,肯定没有这么响,但他听到了。过往的事情在脑海里泛滥成灾,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决定又开始揪扯他的心。不是一般的揪扯,那个错误的决定把他后半辈子整个儿耽搁了。

二十五年前,赖伍已经三十七岁了。他记得很清楚,那个腊月的早晨飘着雪。后来他想,雪花原本为他送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却被他拒之门外。那时候,他还是勤勉上进的。他的母亲还在世。他养着十九只羊。院子里落了薄薄一层雪,他扫出来一条去往厕所的通道,以免母亲倒夜壶的时候滑倒。然后,他便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扛秸秆去了。雪花打湿了他的额头,鼻尖上凉丝丝的。当他来到秸秆垛前,就是现在搭着喜棚的地方,准备把一捆秸秆抱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吓坏了。他发现秸秆垛里钻着一个人,露着下半截身体,只穿了一只鞋,没有穿鞋的那只脚在雪地里黑乎乎鼓胀着,看起来比穿鞋的脚还要大。寒冬腊月,半截身体一动不动,他难以判断掩盖在秸秆下面的鼻孔是否还在呼吸。他壮着胆子拽了一根玉米秆捅了捅,还是没有动静,由不得喊了出来。“救命哪,救命哪!”他就是这么喊的,好像自己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很快,正在院门前扫雪的侯甲子老汉跑了过来,然后好多人都跑来了,有人手里还拎着铁锹。众人小心翼翼地分开了秸秆垛,看到了一个瘦弱、破败,却十分完整的女人。女人头发蓬乱,脸盘像那只光着的脚,同样是黑乎乎鼓胀着。但她还在呼吸。她瞪着眼望着众人,突然间敞开嘴笑了,雪白的牙齿让人大吃一惊。

甲子老汉是个软心肠,指挥着大家七手八脚把女人抬到了自己家的热炕头上。女人们给她擦过了脸,披上了棉衣,把冻伤的脚用棉布焐起来,又喂她喝了姜汤,看起来就有点模样了。然后呢,人们就发现这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精神有点问题,口齿不清,问不出个长短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为什么总是敞着嘴巴和人笑呢?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个女人该如何处置。甲子老汉已经七十多岁,老伴已经去世,儿子在省城工作,总不能让他一直照顾一个疯女人吧。那时候的村长就是马耕田,他倒是思路清晰,行事果断。“赖伍,赖伍呢?”他叫喊着,其实赖伍就在他身后站着呢。赖伍应了一声,马耕田也笑了。“赖伍,人是你发现的,这也是缘分,你把她领回家去吧。”赖伍愣住了,他以为马耕田在和他开玩笑。他也笑,马耕田就正经了。“赖伍你笑什么?白拣一个媳妇还不乐意呀?”赖伍的脸红了,他甚至觉得马耕田是在羞辱他。众人却开始怂恿,有人把他推搡到了女人身边,有点闹洞房的意味。女人也冲他笑,他出了一头汗,好不容易才逃到院子里。马耕田追了出来。“赖伍,你跑什么,你在雪地里照照你的稀松样,以为自己还能找到年画上的女人是不是?”赖伍没有反驳,马耕田说的多半是事实吧,他的表现显然让马耕田失望了。“赖伍,”马耕田又喊,“你认真考虑一下,天黑前如果没有回话,我就让侯奎把她领回家了。”

侯奎比赖伍大两岁。那时候,锅村正儿八经的光棍汉就他们两个人。客观地讲,赖伍的条件是比侯奎好一些的,虽说是五短身材,鼻子有点歪,脑子有点慢,但他有自己的母亲。有母亲就像个家了。侯奎就不一样了,在他十六岁那年,父母亲到后山拉土的时候双双被压死。这么多年来,他窝在半山腰的一眼窑洞里,生活简直是糟透了。相貌当然也丑,人也越来越懒散,嘴唇上时常爬着两挂清水鼻涕,难免有人和他打趣,侯奎,你是卖粉条的呀!侯奎就笑出来两颗大门牙,将鼻涕缓缓抽回去,仿佛连抬一下胳膊的动力都没有了。

赖伍不情愿等同于侯奎。他相信自己找不到年画上的女人,但也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女人,而且不是钻到秸杆垛里的女人,神经病女人。总有一天,不久后的将来,锅村的光棍汉会只剩下侯奎一个人的。这种信念支撑着他的生活,甚至是,有人不怀好意地捏造和渲染他和羊的暧昧故事,他都不以为然,一笑而过。但话又说回来,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女人,这不光是他的心病,也是母亲的心病。母亲病病歪歪很少出门,他扛了一捆秸杆回去,并没有提到大清早的艳遇。雪已经停了,他爬到屋顶上扫雪,心里却烦乱起来。雪还没有扫完,他把扫帚扔到院子里了。他还跺了一下脚,让年迈的母亲想起来一九七六年发生的唐山大地震。喂羊的时候,一只羯羊往他身上抵,他一脚就踹开了。待到中午时分,甲子老汉跑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了。母亲搞清楚因由,要亲自去看看那个女人,他毫不留情地拦下了。“那是个神经病,疯子!”他说,到现在他还记得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后来,他认为他自己也像个神经病了。傍晚时分,母亲仿佛看出了他的犹疑。母亲叹了一口气。“由你吧。”母亲说。两年后,母亲去世前几天又回想起了当时的情状。“要是我那时候非让你去,你也许就把她领到咱们家了。”母亲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一句话仿佛耗尽了积蓄一生的气力,仿佛用积蓄一生的气力向他道歉呢。

当然,侯奎把那个疯女人领回了家。那个疯女人到死都没有说清楚自己的名字。当然,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侯奎领着他的女人出现在马路上时,人们已经将他从光棍汉的行列排除了。锅村光棍汉的队伍已不成行列,孤零零就剩下赖伍一个人。最初,赖伍还是有点不屑的。他操心侯奎的女人精神不正常只是暂时的,几个月过去,她还是一个劲敞着嘴巴笑,他就放心了。一个疯女人,相貌也丑,不过是牙齿白了些,有什么用呢?但夜深人静后他又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一个疯女人,也还是有一定的用途的。何况,从来没有见她正儿八经地疯过。她只是笑,只是影子一样跟在侯奎的后边,和泥挑水,锄地洒肥,用途真还不少呢。春天的一个傍晚时分,赖伍放羊回来,当他看到侯奎牵着女人的手走在青草地上时,整个身体难以自持地抖作一团。他的手里拎着羊鞭,瞬间内产生了扑上去抽侯奎两鞭子的冲动。他没有道理这么干。后来,他就听说侯奎的女人怀孕了。他仿佛也有了妊娠反应,茶饭不思,反胃,以至于恶心。侯奎的女人生下的是个女孩,这让他多少有些庆幸。他从母亲嘴里还学到一种周密而又细致的计算方法,验证了村里人的判断,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侯奎的嘛。这么说,他当初的决定还是英明的。但反过来又想,侯奎一分钱都没有花,老婆孩子全都有了,这还不算逮了天大的便宜?又是一年的春天,桃花开了,他领着母亲到喜镇上看病,回来的时候看到侯奎谨慎地抱着他的闺女让人参观,脸上简直是光芒万丈。医生说他的母亲病得不轻,他看到的却是侯奎明亮的笑脸。他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同时吃惊地发现,侯奎已然是今非昔比,嘴唇上那两道清水鼻涕无论如何找不到了,连一根胡子也找不到了。他不得不面对心理上的落差。侯奎的女人还是影子一样跟在侯奎的身后,而他已经被侯奎的影子笼罩起来。

赖伍不情愿被侯奎比下去。母亲去世以后,他把自己心爱的羊全都卖了。他卖羊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想买辆农用三轮车做点走乡窜村的小本生意,以达到快速致富的目的。再者,他背负着和羊不清不白的坏名声,怎么能找上女人呢?后来他意识到,这同样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尤其是,他一碰到侯奎和他的女人,心里便会烦乱起来,账都算不清了。尤其是,这种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多,以至于不可避免了。甲子老汉死后,侯奎从他的儿子手里买下了那处临街的院子,三年后甚至要大张旗鼓地翻盖了。他不清楚侯奎哪来的这么多钱,哪来的这般惊天动地的气力。一个疯女人,居然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侯奎拉着平车去河道里拉沙子,到喜镇上拉砖、拉水泥,她的女人撅着瘦弱的屁股在后边使劲地推,一边还在吃力地笑。他们的女儿呢,被侯奎郑重其事地命名为“宝贝”的那个小女孩,她就坐在车辕上,一只手握着半截火腿肠,另一只手扬着一根柳条。宝贝的脑子居然没有一点儿问题,笑起来灿若桃花。赖伍听到过她的笑声,听到她脆生生地喊侯奎爹,心窝子像是被人捅破了。侯奎和他的女人驴一样忙碌了大半年,总之是把能干的活计全都干完了,然后才请来了施工队。然后,三间新房在马路边拔地而起。上梁的那一天,赖伍心怀鬼胎也去帮忙了。他冒出来一个罪恶的念头,如果房梁跌下来把侯奎砸死该有多好,就算把自己陪进去他也义无反顾的。事实并没有形成。中午时分,他喝了两杯酒,回到家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不无悲哀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侯奎打败了。他在下坡路上分秒必争地往下滑,侯奎却把腰杆子挺了起来。他折价卖掉了三轮车,门都不想出了。

往事真的是不堪回首。赖伍原本下过决心,侯奎嫁闺女他决不会来帮忙的。但他还是来了。如果不是为了吃几顿大餐,贪图几盒烟,连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他说不定已经患了老年痴呆。他对自己充满了鄙视。现在,他还是蹲在泥炉前,不知不觉间竟又洗起了碗。喜棚外边嘈杂声不绝于耳,但他仿佛什么也听不清楚。或者,他的耳朵已经出问题了,就像他的腰,蹲久了不容易直起来。就像他的腿,天阴下雨就会酸痛。他已经步入了风烛残年,镜子都不敢照了。或者他的耳朵还管用,但被过往惨淡的声音塞满了,淹没了。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它们耳屎一样从脑子里挖出去。

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赖伍看到一伙人拥进了喜棚。他手里捏着的碗滑落到了盆子里。瞬间内,他以为这伙人是来收拾他的。他想跑,但没有能站起来。他看清楚马耕田抱着侯奎往他这边走,侯奎那家伙穿着笔挺的西装呢。“你把我放开,我要揍扁他!”侯奎叫嚷着,在马耕田的怀抱里不情愿地悬了起来,两条腿扑腾着,高靴球鞋的鞋带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脚。赖伍突然间恼羞成怒,侯奎要揍扁他呢!他抓起一只碗嘎嘣一声站起来了,尽管站得像一张弯弓。“他娘的,你过来呀!”他并没有喊出来,愤怒的声音只是在胸腔里翻滚。他想往前冲,突然间,又是突然间,马耕田丢开了侯奎,在侯奎脸上恶狠狠扇了一巴掌。“侯奎,你也疯了是不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是你女婿!”这一巴掌清脆悦耳,赖伍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侯奎不是要收拾他,而是要教训他的女婿呢。再去看侯奎,捂着脸蹲了下去,粗声老气地哭了。马耕田点了一根烟,刚才出手是有点重了。“侯奎呀侯奎,你这不是故意找茬吗?人家不过是来得晚了点,你发什么脾气?还和人家提什么‘离娘肉,咱这儿哪有这样的乡俗?再说,你那个疯子老婆不是早就光荣牺牲了吗?你还想打你女婿呢,就你这身板,女婿要不是让着你,早把你撂倒了,他可是个杀猪的!”

马耕田毕竟当了多年村长,语气庄重、威严,不容辩驳。侯奎呢,杵着脑袋只是个哭。棚子里又进来许多人,纷纷上前劝慰,赖伍忍不住笑了,就是幸灾乐祸的那个意思嘛。马耕田丢掉了半截烟,一把将侯奎揪了起来。“走,回去!”马耕田说,“侯奎你给我听好了,我们现在不是在为人民服务,而是为你侯奎服务,你不能带头撂挑子!你也不想一想,宝贝本来就对你有意见,你再得罪了女婿,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侯奎没有再说什么,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灰溜溜地被马耕田牵出去了。赖伍注意到,侯奎穿着的新西装已经皱皱巴巴。更要紧的是,时隔多年,他又把侯奎的两挂清水鼻涕看到了。侯奎犯人一样被人押解着往喜棚外走,赖伍产生了跟出去的冲动。现在,他想看看侯奎的女婿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会晤一位素昧平生而又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个愿望太强烈了。赖伍的腿还没有抬起来,马耕田扭头瞥了他一眼。“赖伍,碗怎么还没有洗完,磨洋工是不是?”赖伍就紧张地笑,蹲下去以后才察觉到腰疼。其实马耕田并没有和他生气,而是远远地扔过来一盒烟:“赖伍,我没有催你的意思,你慢慢洗,今天晚上守棚子下夜。”

下夜的差事赖伍也经常干,反正回了家也是一个人,躺到哪里睡不到天亮呢?他又开始洗碗。但现在,他的心情不一样了。他挽起了袖子,把两只手都伸到了盆子里,哗哩哗啦地搅动着,听起来像压抑已久的笑声。他没有想到侯奎会和女婿发生冲突,更没有想过宝贝会对侯奎有意见,侯奎对宝贝比亲爹还亲呢。宝贝都七八岁了,侯奎还时常把她架在脖子上,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身高似的。宝贝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满足。有一年腊月,也是快过年的时候,宝贝想要一只带着蝴蝶造型的发卡,喜镇上没有,他便骑着自行车跑到瓮城去了,走的时候连袜子都忘记了穿。宝贝到喜镇上了初中,锅村的其他孩子都是自己骑自行车去学校,侯奎却要亲自接送。接的时候,怀里时常还揣着两颗煮鸡蛋,或者是一根烤红薯,校门口掏出来,还有点烫手呢。宝贝初中毕业到瓮城打工以后,他几乎隔上一个星期就会去看一次。他还是骑着自行车,怀里还是揣着煮鸡蛋和烤红薯。三十多里的路程,他早饭后出发,半上午就回来了。有一次,他还和镇政府的吉普车较劲呢。有一次,瓮城举办农民运动会,在马耕田举荐下,他代表喜镇参加了自行车男子组的比赛,居然得了个第三名,还领回来一块红艳艳的毛毯呢。

赖伍一边洗碗,一边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眉头也不知不觉间皱起来了。他想,如果宝贝对侯奎有意见的话,起因该是疯女人死后,侯奎在宝贝脸上扇的那一巴掌了。而那个疯女人,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这么多年过去,锅村的人已经适应了她的疯,适应了她敞着嘴巴笑,甚至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了。想想看,有什么不正常的?她不光是和泥挑水,锄地洒肥,连饭都做出点模样了。不过是经常将白糖和食盐混淆着用,倒醋的时候倒进去酱油。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甜点儿,咸点儿,酸点儿,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把碱面当粉面用,只要不把老鼠药煮到锅里,侯奎吃起来就津津有味了。侯奎当然也操着一份心,干脆就不买碱面,馒头包子都不喜欢吃了。干脆就让老鼠闹洞房一样折腾吧。菜刀也不磨了,钝得像擀面杖。电源插口呢,全都包裹了起来。院子里原来还放着一个一米多深的大水缸,上地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让锄头砸烂了,也算是天意嘛。别人有个头疼脑热,吃两个退烧片,喝一碗姜汤就能解决问题,疯女人却娇贵,侯奎会用自行车把她推到喜镇的卫生院去。他骑车的技术高明着呢,为什么要推,是怕她从后座上掉下来崴了脚。几次三番,一如既往,侯奎已然是无可争议的模范丈夫的形象了。锅村的女人和男人吵闹起来,最伤感,也最具杀伤力的一句话就是,当初我还不如嫁给人家侯奎呢!这句话把侯奎的光辉形象无边无际地放大了,让落寞孤独的赖伍情何以堪?

意外却还是发生了。那是三年前的春天,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时分。侯奎领着他的女人上地回来,路过一片茂盛的青草地时,她的女人忽然间停下了。他顺着女人的目光望过去,一只白蝴蝶在草丛中飞。他就明白女人的意思了,丢下锄头,一蹦一跳地向蝴蝶跑去。他抓蝴蝶还是有一套的,宝贝小的时候经常抓嘛。他小心翼翼地捏着蝴蝶的翅膀返回来,心想,就算送给女人的生日礼物吧。他自作主张地一年给女人确定一个生日。他以为会看到女人更加灿烂的笑,一抬头却吓坏了,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地上,急剧地抽搐。他哪还顾得上什么蝴蝶,先是手忙脚乱地呼喊着,然后背起来女人疯狂地跑。他真的是疯了,来到马路上后,好歹有人把他和他的女人弄上了农三轮。等来到喜镇卫生院后却还是迟了,她的女人敞着嘴,腮帮上挂着白沫,似乎还在笑,眼睛却永远地合上了。

赖伍似乎又得到一次幸灾乐祸的机会。疯女人出殡那边,他心甘情愿地去帮忙了。他希望看到侯奎伤痛欲绝的样子。但侯奎好像没那么伤心,木着一张脸,马耕田开导他:“侯奎,你和她在一张炕上睡了二十多年,值了。”赖伍注意到,马耕田说完这句话后,侯奎的脸上居然呈现出一种笑的模样。赖伍一下子就泄气了。马耕田的话更像是说给他听,而侯奎那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嘲讽呢?就算疯女人死了,侯奎也有过女人,有过家庭,有过二十多年温暖的记忆。就算疯女人死了,也是属于侯奎的,也在墓穴里耐心等待着与侯奎团聚。而他赖伍呢,即便死后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赖伍没有想到,他在疯女人的葬礼上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挫败感。如果不是侯奎扇了宝贝一巴掌,他恐怕连寻死的念头都要产生了。

侯奎那一巴掌是为了扇出来宝贝的眼泪。宝贝从瓮城赶回来,面对母亲的尸体时居然没有哭,而是保持着漫长的沉默。到出殡的这一天,眼瞅着棺材都从院子里抬出来了,宝贝依旧在沉默着。许多人都说,宝贝太不像话了。侯奎用疲惫、愤怒的眼睛瞪着她。“她是你妈!”侯奎说。“我知道。”宝贝说。“她是你亲妈!”侯奎又说,宝贝耷拉着脑袋默然无语。好像有人咳嗽了一声,侯奎的巴掌就扇出去了,那一巴掌远比马耕田扇他的时候响亮。宝贝捂住了脸,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没有谁听说过侯奎打过宝贝,这该是唯一的一次。就是这一巴掌打出了侯奎和宝贝之间的裂痕。后来,再没有听说侯奎到瓮城去看望宝贝,宝贝也很少回家了。赖伍皱着眉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也算是合情合理吧。

可是,那又如何?赖伍终于把盆子里的盘碗洗了一遍,靠着泥炉抽烟的时候又在嘲笑自己了。就算宝贝对侯奎再有意见,就算不是亲生的,她也是侯奎的闺女。就算女婿果真把侯奎撂倒,他也还是侯奎的女婿。而他赖伍又有什么?侯奎在办喜宴嫁闺女,他却在孤苦伶仃地洗碗下夜。窃喜,发呆,然后是失落,赖伍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思维习惯,接下来难免要冲动了。他把半支烟丢到了脏水里。他甚至想把马耕田刚刚给他的一盒烟也丢进去,终究是于心不忍。腰疼得厉害,分明是,他蹲的时间太久了。马路上又响起来嘈杂声,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看来,男方家的人要走了,侯奎已经和他的女婿和解了对不对?赖伍扶着泥炉吃力地站了起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他的脑子里突然间冒出来这句话,并且决定要有所表示了。他躬着腰,把那盆漂着油污和洗洁精泡沫的脏水端了起来。泼出去的水!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摇摇晃晃往喜棚外走。突然间,又是突然间,一伙人拥进了喜棚。赖伍吃了一惊,盆子倾斜起来,哗啦一声,脏水倒到了他的裤腿上、鞋子上。看清楚是几个青皮后生,他赌气般将盆子扔出去了。青皮后生们手舞足蹈,发出了肆无忌惮的笑声。

赖伍将湿淋淋的鞋子和裤腿提起来,把盆子踢回到了泥炉边。这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了,但那几个青皮后生还在嘲笑他。他们是来打扑克的,围拢在了一张圆桌前。“赖伍,把桌子擦一擦!”其中一个说,赖伍没有理他。赖伍弯着腰拧他的裤腿,还准备把鞋子脱下来,放到泥炉上烤一烤。他把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肚子里的怨气并没有被浇灭,反而越发嚣张了。“赖伍,听到没有,过来擦桌子呀!”另一个后生也吩咐赖伍,赖伍就憋不住了。“你爹!”赖伍喊了出来,直起了身子,眼睛也瞪起来了。“赖伍你说什么?找抽呀!”又有一个后生开口了,他是马耕田的侄子,歪着脑袋向赖伍走过来。赖伍清楚,他根本就不是几个青皮的对手,真要动了武,怕是要被他们揍扁呢。但赖伍豁出去了。以他的年龄,完全可以当他们的爹嘛。“你爹!”赖伍又喊,从泥炉边抓起来一只酒瓶。事态如此严重,赖伍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这么多年来,他都孤家寡人,忍气吞声地生活着,他真的是要豁出去了。就在这时候,马耕田的侄儿却耷拉下脑袋不吭声了。赖伍扭了一下头,发现马耕田走进了喜棚。“你们干什么?赌博呀?给我滚出去!”马耕田吼了一嗓子,他们灰溜溜地逃走了。赖伍望着马耕田,眼窝子忽然间就有点热,泪水几乎要涌出来了。“赖伍,碗洗完了?”马耕田问,赖伍赶紧点头,然后又摇头,“还要用清水涮一次呢!”他说。“好,晚上留点神,别让狗进来。”马耕田又扔给赖伍一盒烟。赖伍越发慌乱了。赖伍也知道,他下夜本来就该拿两盒烟,这也算行规嘛,但马耕田分开两次给,感觉就是不一样,难怪人家当这么多年村长呢。马耕田扭身往外走,赖伍忽然间产生了留下他聊一聊的冲动。可是,让他怎么说呢?即便留下来,两个人又能聊什么?让他吃惊的是,马耕田快要出去的时候真的又把头扭回来了。“赖伍!”马耕田叫他的名字,他几乎是跑过去的,躬着腰不停地搓手。他为什么要搓手呢?“赖伍,侯奎嫁闺女,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你要认真负责地下夜,你要争气!”马耕田一句话捅到了赖伍的心窝子上,他把脑袋深深地扎下去。“赖伍,你要活出个人样来,你将来要是娶媳妇,我不光给你当总管,还给你洗碗,还给你下夜。”马耕田这么说,赖伍的眼泪又涌出来了。“赖伍,侯奎今天一顿饭都没有吃,他说呆会儿要出来陪你喝酒呢!”说完,马耕田打了个呵欠,走出了喜棚。

马耕田最后那句话,让赖伍忘记了感动。下夜的差事赖伍干过许多次了,主人临睡前过来丢盒烟,问候一下,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侯奎却要来陪他喝酒,这家伙什么意思呢?是因为洞察了他的心事,或者在马耕田扇他巴掌后看到了他幸灾乐祸的笑容,以至于处心积虑地跑来羞辱他吗?赖伍又烦乱起来,连鞋子都忘记烤了。他又在泥炉前蹲下来,一连抽了三根烟。可抽烟又有什么用?他扔掉了烟头,把那个酒瓶子又拽了过来,侯奎如果敢羞辱他,他真的是要豁出去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把酒瓶子扔掉了。他决定洗一把脸,把自己清洁一下。泥炉上蹲着个铝盆,里边的水已经在冒热气了,那是他准备用来涮那些盘碗的。他把铝盆端下来,脱掉了破棉袄,撅着屁股稀里哗啦地洗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如此奢侈地洗过脸呢。洗完了脸,他又决定把头发也洗一洗。喜棚里没有洗发水,没有香皂,把他洗碗用的洗洁精拽过来了,在蓬乱的头发上使劲地揉搓。洗完了头,果然是神清气爽。然后,他就对自己的穿着不满意了。他甚至想跑回家去换一身衣服。可就算跑回去,又能穿戴出什么来?何况,说不准侯奎马上就要来了。何况,他应该恪尽职守,寸步不离喜棚,这也算职业操守嘛。他便把他的棉袄翻了过来。这件棉袄本来是草绿色的,喜棚里悬着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泡,已经照不出绿了。翻过来当然好一些,但两个拳头大的窟窿却不好遮掩。位置还不错,他干脆撑了撑,分别把两盒烟塞了进去,这样一来就有点派头了。然后他又找来一块布子,对付湿淋淋的裤腿和两只鞋。这个好像不太重要,湿或者不湿,侯奎不一定留意的。他把两只手都举起来,张开五指把头发往后抹,好像万事已经具备,只等侯奎来陪他喝酒了。

但侯奎却迟迟没有来,赖伍跑出去张望了两次,然后退回来,像一位蹩脚的电影演员在喜棚里走来走去。顺便,他把两只盆子都踢翻了。侯奎是在耍弄他对不对?果真如此,他白白地把自己清洁了一次,折腾得腰又开始疼了。他决定把侯奎叫出来。对,叫出来,谁让他说要陪自己喝酒呢!他走出了喜棚,横穿马路,几乎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侯奎的院门前搭着用气球扎起来的拱门,门楣上,一盏大灯泡明晃晃地照耀。贴了喜联的院门敞开着,赖伍准备跨过门槛的一瞬,突然间停下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或者,他意识到了静。真的是出奇地静,他仿佛听到了头顶上的大灯泡嗡嗡的鸣叫,听到了自己刚才踩出来的脚步声。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就算是午夜,侯奎家办喜事呢,院子里怎么会如此死寂?

除了上梁那次,赖伍只是在疯女人出殡的时候进过侯奎的院子。他扶住院门,打量着亮堂堂的三间屋子。他发现牙根在抖,冷风哧溜哧溜地往嘴里钻。他害怕了。他不清楚自己害怕什么,为什么害怕。隐隐约约,他好像听到了哭泣声,是男人在哭。他又听到了笑声,是女人在笑。他突然间抖作一团,扭头就跑。抽回来目光的一瞬,他看到墙角一个瘦弱的黑影立起来了,好像也在笑,笑成了疯女人的模样,张牙舞爪向他冲过来。他跑得跌跌撞撞,头顶上仿佛悬着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终于跑回了喜棚里,喘息着,想把门合上,可喜棚哪有什么门呀?他终于扶住了泥炉,大口喘着粗气,缩着脖子等待着什么。他等待的是死亡吗?

突然间,又是突然间,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赖伍,下夜是个苦差事,我陪你喝两盅吧。”惊魂未定,他确定是侯奎的声音,终于把头扭过来了,侯奎在喜棚外和他的影子站在一起。“啊,啊……”他应了两声,还在呼哧呼哧地喘。他希望平静下来,分明是自己眼花了,分明是自己吓唬自己嘛。侯奎慢吞吞地走到了肉案前,厨子们准备好的第二天喜宴上用的肉食、素菜,全都在肉案下边的盆子里盛着呢。以往给别人家下夜,赖伍免不了要给自己加餐,只可叹他的肚子没有弥勒佛大。但自从有一次喝多了酒,一时冲动差点儿跳井以后,他就尽可能不沾酒了。就算活成赖伍的稀松样,有谁情愿去死呢?

侯奎先是切了一盘猪头肉,然后拽了两根鸡腿,又抓了两把花生米,三个盘子重叠着抱在胸前,向赖伍走了过来。赖伍拿不准该不该接应一下。这时候,他觉得应该摆出点姿态了。又想,侯奎究竟安的什么心,会和他说什么呢?他任由侯奎伺候着自己,直到两个人守着泥炉坐下来,直到侯奎给他满上了酒。

“我已经戒酒了。”赖伍想这么说,也是摆谱的意思嘛。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侯奎那副样子,真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呀!可仔细想想又不太像,他哪有茄子结实、饱满?他身上哪有茄子那么多的肉?他家办喜事嫁闺女呢。

赖伍咳嗽了一声。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咳嗽。现在,侯奎就坐在他的对面,他和侯奎之间不过是隔着泥炉的一个拐角,隔着三个盘子,但他肚子里积蓄已久的怨气却突然间消失了。他的肚子甚至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饿了。

“赖伍,来,咱们干一杯,咱们哥俩好多年没有喝酒了吧!”侯奎这么说,赖伍也把酒杯举起来了。两只酒杯碰到一起的一瞬,赖伍恍惚起来,好像已经喝多了似的。侯奎来陪他喝酒,是要和他化解恩怨吗?无论如何,第一杯酒干下去了。

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干完了第三杯,侯奎嫌弃杯子有点小了,拽过来两只碗,将剩余的酒倒了进去。他分配得还算均匀,剩下个瓶底,细流交替着往两只碗里落,二一添作五。

侯奎捏了一块猪头肉放到嘴里,举起了碗来。赖伍也吃了一块猪头肉,这时候他决不会退缩。

“干,一大口!”侯奎说,两只碗碰到了一起。

赖伍知道侯奎酒量不行,放下碗的时候瞟了瞟他的脸,果然泛起了红光。

果然,侯奎的声音比刚才高了,而且颤抖起来:“赖伍,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你女婿!”赖伍脱口而出,几乎是下意识的。

“那个杀猪的我快恨死他了,他把宝贝的肚子搞大了你知道不?我是有苦难说呀,你让我和谁说,我恨不得把那个狗杂种宰了呢!”

赖伍愣了愣神,看来他答对了。回过神来后他又想笑,怪不得侯奎和他女婿发脾气呢。他想举起碗来和侯奎碰一下,这也算一次幸灾乐祸的机会嘛!

但侯奎不和他碰了,自己举起碗来又喝了一大口。

“赖伍你个王八蛋,那个狗杂种我当然恨,可我最恨的人是你赖伍你知道不?”

赖伍大吃一惊。侯奎在骂他王八蛋呢,他是侯奎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他又冲动起来,侯奎果然是借着酒劲来羞辱他。他拿不准这时候该不该举起来酒碗,砸到侯奎的脑袋上。起码是,他已经在下决心了。他没有想到,侯奎这时候哭了。岂止是哭,那两挂清水鼻涕又从鼻孔里爬了出来。

“赖伍你个王八蛋,你个祸根,当年你要是把我那个疯子老婆领回家该有多好?可你他娘就是不干,你他娘一个人吃了全家饱,却让我受了二十多年的洋罪,你他娘坏透了,就是想看我的高兴呢……”

侯奎还在你他娘你他娘地骂。他把骂过的话打乱次序重复了一遍。赖伍瞪着眼望着他,张口结舌。他看到,侯奎的那两挂清水鼻涕已经爬到了嘴里,但他根本就不理会。他还在骂。

“你他娘这是逮了便宜卖乖!”赖伍终于爆发了,“你他娘把那个疯子睡了二十多年,就算她死了,你他娘还有闺女,还有宝贝……”

“别给我提宝贝!”侯奎打断了赖伍的话,“你他娘知道宝贝昨天晚上和我说什么了吗?她说她想有个家,按她这么说她原来就没有家,家,家……”

侯奎把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把碗摔了,大步往喜棚外走。

赖伍吓坏了。侯奎把碗举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会砸向他的脑门呢。他缩起了脖子,双臂作阻挡状,更像是缴械投降的姿态。直到侯奎走出了喜棚,他才收回来手臂。侯奎干什么去了?他想,是去找他的宝贝闺女算账吗?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跑出了喜棚。他看到侯奎并没有回家,而是顺着马路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他忽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撒腿追了上去。“侯奎,你干什么去?”他喊,侯奎没有理他。“侯奎,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想开点呀!”他又喊,侯奎还是没有理他。他跑得气喘吁吁,肚子都开始疼了,终于揪扯住侯奎的胳膊,再不肯松手。侯奎先还想挣脱,挣着挣着就放弃了。月光清冷,两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孤独地抱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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