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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美金

2014-06-20光盘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冥币民权美金

光盘

1

刘荣霞的馄饨摊点摆在沱巴街口,顾客大都是街坊邻居,流动人少,生意不太好。刚从企业下岗那阵,她和老公马民权一起守这个馄饨摊,后来发现两人守一个摊子实在浪费,马民权便外出找活干。他没有任何特长,工作不固定,一年换十来个工作是常事。

还是一个与平时同样的晚上七点半,刘荣霞收拾残羹,准备回家。在一个角落,她捡到一个棕色小提包,里面是花花绿绿的钞票。刘荣霞瞧瞧摸摸,判定这是冥币。眼下不是清明季节,携带冥币一定是家里出了那种事。刘荣霞顺手将提包塞进移动摊位车上。他们家住二楼,一楼有一个平房杂物间。过去这座城市单位的房子结构都这样。她的摊位车就搁在杂物间里。马民权正在杂物间里整理东西,他看到了摊位车上的棕色小提包。他拿过小包,说,这包哪来的?哦,捡的。这小提包不错。里面装的什么?冥币啊。马民权拉开拉链,借助杂物间微弱的灯光,看了看钞票,说冥币还不少;明天把冥币丢掉,包给我留下,提上这个包,我就像个老板的样子了。

第二天凌晨5点,刘荣霞出摊。早点高峰期过后,棕色小包跳入她的眼里。昨晚竟把这个事给忘记了。今天前来吃馄饨的比往日集中,她都累得有点吃不消了。她想歇歇后再处理小包的事。还没歇上十秒钟,又有顾客来了。这个顾客眼睛在她的摊位上游动,最后停在棕色小包上。

它是我的,昨下午落在你这里了。顾客唐显扬说。

刘荣霞抬头看他,昨天他真来过。陌生顾客是少数,她都记得。刘荣霞本想将小包截留的,但已无路可退,于是说,你拿回去吧。刘荣霞没有主动递给他小包,他尴尬地笑着。刘荣霞没好气地说,难道还要我递给你?唐显扬呵呵笑着道谢,拿回小包。他拉开小包,里面东西一样不少。唐显扬给刘荣霞鞠躬,抽出两张钞票答谢。刘荣霞勃然大怒,右手举起汤勺,说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想折我的寿吗!还不快滚!

捡得冥币是晦气,人家送冥币答谢更是晦气。为此刘荣霞郁闷一天。晚上马民权下班回家脚还没完全跨入就问刘荣霞棕色小提包呢?刘荣霞说还了。马民权说好好的包怎么给还了呢?刘荣霞说没法不还。马民权说我怎么向他们交代?我都说我有个高级小提包了。刘荣霞呆坐在沙发上不说话。马民权说你哑巴了?问你话呢!刘荣霞说我不告诉你了吗!马民权说,告诉我什么了,好好的一个包你还给人家,你告诉我什么了?刘荣霞说你倒怪起我来,昨晚你为什么不留下,我这一肚子气还没地方发呢!马民权说你做错事还顶嘴,你这张老脸是不是痒了想让我的巴掌安慰一下?刘荣霞霍地站起来,一跺脚说,你动我一根指头试试!紧接着刘荣霞猛一弯腰双手扫掉茶几上的小物件。马民权也不示弱,一连甩坏几张小板凳。

两口子相互指责一阵后,都不再说话。做饭的事通常谁有空谁做,今晚他们谁也不做。生气到11点,马民权下厨房弄吃的,吃过后上床睡觉。刘荣霞进厨房一看,马民权只做了他一个人的饭,怒气再次蹿上头顶。她噼里啪啦地将锅碗瓢盆一顿猛打。

连续几天,两口子赌气不说话,各干各的活,各煮各的吃。刘荣霞心情不好,对待顾客的态度也差,那表情像人人欠她似的,许多街坊邻居就不再在她的摊点上吃早点。顾客一时少了一半。原来不好的生意更加惨淡。

有一天早上摊上的生意又突然好起来。顾客不再计较刘荣霞的态度,他们对她始终保持微笑。刘荣霞受到感染,心情一点点好起来,甚至还对别人笑了。早餐高峰一过,街坊徐老伯过来用餐。他对刘荣霞竖起大拇指,说你是我们沱巴街的骄傲,向你学习!刘荣霞说你要几元的?徐老伯说,随便。你真了不起。刘荣霞说你在说什么?徐老伯扬扬手中的报纸说你的事迹上报纸了,昨天的晚报,报纸我带来了。刘荣霞接过报纸,在第二版头条新闻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文章说,小摊主不为巨款所动,捡得美籍华人唐显扬先生美金10万,如数归还,不要一分酬金。照片和文字都是晚报记者弄的,这几天也许陌生顾客中有一位就是记者。几天来刘荣霞脑子昏昏沉沉的,谁是老顾客谁是新顾客,她全未入脑。

那是美金?

是美金,折合人民币六十多万。

刘荣霞雷击一般立在原地。

又有人来吃馄饨,来人连唤几声也没把她唤醒。来人嘀咕说,当了一回活雷锋尾巴翘上天了,毛病!

刘荣霞丢弃摊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街上熟人跟她打招呼,都说,好样的你!刘荣霞耳朵像塞了棉花。沱巴街是条老街,在这座落后的中等城市显得破败不堪。刘荣霞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马民权回得比较晚,他下班后跟人喝酒去了。喝酒时,他听到了别人的议论。他不信,那人从酒馆老板那里讨来昨天的晚报,马民权看了报纸,大叫一声,拳头砸在桌子上。老板批评他,他跟老板吵起来,马民权就踢翻了桌子……警察来了,马民权和老板都被带到派出所。警察以为马民权是酒后肇事,却不知道他另有心思,批评教育一番后就放他回家了。马民权脑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美金。六十多万,他妈的,六十多万!家里丢失了六十多万啊!他心如刀绞,痛如万箭穿心。

沱巴街头的移动摊点昨天没来,今天没来,连续数天都没来。街头突然没了馄饨摊点,好些人不习惯。他们相互打听猜测刘荣霞的行踪。街坊们都是善良的,都往好的方向想。竟然有人说,刘荣霞被唐显扬接到美国游玩去了。马民权偶尔出现在街上,但他总是行色匆匆,拒绝任何的问候和提问。

2

经人指路,马民权来到晚报。晚报在城北一个不起眼的街道上办公,一般人找不到。这张地处“边远”的报纸,在本地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在一楼,保安拦住马民权,问他找谁。马民权说找柳如。保安说我们这里没有柳如,只有柳絮。马民权递上报纸指着当天那条新闻说,找这个记者。保安说,哦,是找柳絮,这字读絮。柳絮恰好在旁边准备上电梯,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凑上来,说你找柳絮干什么?马民权说我找唐显扬。柳絮说,唐先生回美国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马民权说他有电话吗?柳絮说没有,要是有,也是国际长途,但他没留。马民权一时语塞,但突然他的思路打开来,说,你们的报纸乱写!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柳絮说那是哪样的?马民权说,包里明明装着美金,不是冥币。柳絮说,报上没说里面装的是冥币呀。你是谁?

我找唐显扬,我只找唐显扬。马民权被晚报办公室游干事安排在接待室。

唐显扬是美国人,不是我们单位的,你在这里很难等到。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有消息的时候通知你。游干事说了好几遍。马民权只是一门心思找唐显扬,游干事就不再理他,去办公室工作去了。

忙了一个上午,游干事忘记了马民权,下班后直接回了家。她家住得不远,在这座不算大的城市,中午好些编辑和行政人员都回家。下午总编使用接待室,见里面有人,立即询问马民权是谁。马民权说我找唐显扬,你是唐显扬吗?总编无声退出来问办公室主任什么情况。这才问到游干事那里。游干事一拍脑袋,说,我的那个天,他还在啊!游干事去叫马民权回家。马民权不。马民权自带着干粮,午餐他以干粮对付。游干事是女的,她不便拉扯,回头叫上司机小张。小张手刚一伸出,马民权就躺到沙发上。

傍晚,报社办公室的人才一哄三骗将马民权弄出报社。根据报社指示小张请马民权吃饭。这饭接待得莫名其妙。他们只晓得马民权找唐显扬,至于找他干什么,他们一无所知。马民权的目的当然十分明确,但他的目的不能告诉任何人。

马民权接二连三地到晚报找唐显扬,都被堵在一楼门卫处。晚报人员来来往往,大家都忙着,没人关注马民权。柳絮是报社优秀记者之一,她的采访任务一个接着一个,没特殊情况她都不来报社。采写好的稿子通过远程采编系统传到编辑部。那天刚写完一个稿子,也是个社会新闻,她突然联想起马民权。也许能从马民权身上能挖出一条新闻。当记者的第一靠敏感第二靠责任第三靠磨炼,优不优秀,首先体现在敏感度,而新闻那点文字功夫人人都能达到。柳絮赶到报社向保安打听,偏偏马民权这几天没来。柳絮急匆匆赶到沱巴街。那天采访了上门报料的唐显扬后,她悄悄来到刘荣霞的摊点上,偷拍过几张照片。摊点不在了。沱巴街的老人说,刘荣霞去美国玩去了。柳絮说这是真的吗?老人说他们都这么说。我们已经有十几天没看到刘荣霞了。柳絮采访了几个人,都不是亲眼所见。有老人为柳絮指出去刘荣霞家的路线。与沱巴街上别的院子一样,刘荣霞他们这个院子里的两幢楼也是破旧不堪。这房子应该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都快五十年了吧。上了二楼,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是没人。

如果她不去美国,一定会去摆摊。她这个摊摆了快二十年了。沱巴街的人说。除了去美国,她没有别的理由不摆摊。沱巴街的人进一步强调说。

柳絮扑了个空。

柳絮离开半小时后,马民权回到了沱巴街,他们擦肩而过。

3

刘荣霞是我姑妈。我们家也一样,是极普通的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爷爷还在时,两家还有一些来往,爷爷去世后,两家基本没什么来往了。马民权上我们家告诉我父亲说刘荣霞住院了。我父亲说,得了什么病?马民权说,她连续几天不吃不喝,再不送医院就要死了。当我父亲得知刘荣霞错过发财机会时,勃然大怒,说她从小就这样,比猪还笨。但我父亲又说,这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马民权说,说得轻松,明摆着发生的事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还登报了的。我父亲说,原来登报讲的就是刘荣霞。我父亲只听人议论过,没亲自看过报纸。马民权来通知刘荣霞住院,目的有二,一是希望我家人去探望,二是借钱。住院费太贵了,医疗保险只能报一部分,就算报大部分患者也得垫付。我父亲说,我家哪有钱,你侄儿结婚的钱还没凑够呢。

我是打算结婚来着。我一共谈了五次恋爱,对象全是我这样的底层青年。一年到头,我到处打工,谈恋爱又要开销,几乎没剩钱。我今年35岁了,工作了整整十三年,手头攒下的钱不超过一万。吹掉的恋爱对象无一不是因为钱。刚谈着吧都没想钱的事,一到谈婚论嫁,钱就成了大问题,问题一出来,两人心情不好,就吵,一吵就伤了感情,分了手。眼下谈的这个,倒不是太在乎钱,因为她家境稍好些,她父亲是公务员,收入稳定。家里小有积蓄。我家是很满意,但她家不满意。嫌我缺技能脾气坏。高中毕业我上的职业技术学院,学的是经济管理。毕业后才知道,我的这个专业尽扯淡,他们需要的,我一样没学到。我像从农村来的务工人员一样,被社会压在最底层。马民权说得有道理,放走了那10万美金,就相当于丢失了六十多万人民币。这钱都在他家待一夜了,你硬要还给人家,不是丢掉是什么。要是让我捡到10万美金,我绝对不会归还。就当美国佬给我扶贫了。

我随父亲去看望刘荣霞。她很瘦,气色很不好。见到我父亲她就哭了,她说,哥哥,我家遭难了!怪马民权也怪我。当晚马民权要是拿走了小包,当晚要是我拿走了小包,第二天要是我一出门就发现了小包,第二天要是在美国佬出现前我就发现了小包……我父亲脸转向一边,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钱飞了,说明你命里没这个发财命。

刘荣霞向我伸出双手,说侄儿,你说那10万美金难道不是我们弄丢了吗?我说,是的,还真是的。

刘荣霞轻轻地哭着,她嘴里说着话,有的听不清楚。她的大意是她命苦,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命运这般捉弄她;这辈子做错了什么,命这么薄。她没有流泪。我估计连哭了半个月,泪水应该哭干了。

我父亲说,别哭了,别想了,这个事越想越后悔越伤心。家里本来就穷,摊子都不摆了,吃什么?我不会资助你一分钱的。

刘荣霞停止哭声,她说,你还是我的亲哥吗?我家遭这么大的难,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父亲说,那是遭灾吗,是愚蠢!

刘荣霞捶胸呐喊,我父亲愤然离开。在路上我对父亲说,如果你捡到这么多钱,会归还吗?父亲停下脚步说,说心里话我十有八九不会还,除非不得不还。但是,既然还了就不能再像你姑妈那样把钱当自己的。六十多万,十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你姑妈也真不是发财的命。但她偏偏不认命。美金,就是属于美国人的,中国人花得名不正言不顺。美金,有几个中国人普通老百姓见过呢?

我父亲一路自言自语。我也没见过美金,除了在电视上,镜头停留一两秒钟下的美金。假美金我见得多了,每年清明,街边都有卖,面额都是千元万元亿元的,花花绿绿。给爷爷奶奶上坟,我们家从不烧假美金,父亲觉得这种崇洋媚外的行为很可笑。刘荣霞不同,每年她都会提上几沓假美金烧给她爹娘。她不能当着我父亲的面烧,否则我父亲会骂她。好几回两兄妹在爷爷奶奶坟头大吵不止。以后为了避免争吵,刘荣霞一家单独去上坟。没想到,刘荣霞最后栽在美金手上。

跟父亲分手后,我去找女朋友。我跟她说刘荣霞捡美金的事,她听后也跟我父亲一样吃惊:原来报纸上登的就是你姑妈呀,你姑妈人品很不错嘛。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爸,这样你娶我就多了一个筹码。刘荣霞因“丢失”美金而病倒的事,我就不能说了。

效果果真不错,未来岳父请我上他家吃饭。礼物的事我跟女朋友费了一番脑筋,礼物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偏哪一边都不行。正当我们站在百货大楼里举棋不定时,未来岳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是第二次见未来岳父,未来岳父对我印象不太好,对我都是另眼相看,她的女儿就认准了我他是没办法。未来岳父一次又一次问我女朋友说,你男朋友到底好在哪里?我女朋友回答不出来,按世俗观点,我没一样好的。对于我们的婚姻,未来岳父从来没有松口。

什么礼物都不要,未来岳父说,回家就是礼物。未来岳父拉上我。他的手软软的,像软橡胶。未来岳父用了很大的力,我半推半就地由着他。但到了未来岳父家楼下,我买了几斤上好苹果,这个,未来岳父没有阻止。

未来岳母做了一大桌菜,对我也很热情。未来岳父拿出一瓶茅台,说都存放7年了。我不胜酒力,喝不到二两就晕乎乎的。未来岳父好酒量,喝了半斤都清醒如初。席间自然地说到了刘荣霞。未来岳父竖起大拇指说,你姑妈好样的,学雷锋不能光体现在嘴上,行动最重要。一个贫困市民面对巨款不动心,感谢费也一分不取,这精神可大了去了。未来岳父提出要请刘荣霞吃饭,我说她最近身体不好,住着院呢。未来岳父说那就去医院看看她,且不说去看望活雷锋,咱们还是亲戚嘛。未来岳父说得很好,很中我的意,可是我不能让他见刘荣霞。未来岳父染有不少机关工作的坏毛病,而他的行为证明他是一个正直正义之人。

4

刘荣霞转院到神经内科。医生确定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她成天精神恍惚,不吃不喝,对谁也不理不睬。60万啊60万,嘴巴不停地说这几个字。医生护士不知情,问马民权“60万啊60万”什么意思,马民权说,60万啊60万就是60万啊60万,还能有什么意思。医生说,一定有含义,破解了这个含义就找到了治疗她的病的突破口。马民权说,你们治不了的,除非你们给她60万。

住院,白花钱。刘荣霞的病是心病,药物是对付不了的。医院安排了心理医生,但这收费很高,都是按一小时计费的。马民权决定放弃住院,他征求我父亲的意见,我父亲同意。马民权竟然生起气来,说你当然同意喽,刘荣霞住院以来你给过一分钱吗?还亲兄妹呢,一个红包都舍不得打。我父亲反唇相讥,说活该!

医院不同意出院,马民权使横,把她弄回了家。回家那天,沱巴街上有老人看到了。马民权和刘荣霞坐在人力三轮车上,车子摇摇晃晃。有人将车拦住。看样子,刘荣霞没去美国是住院了。马民权喝斥道,让开!

没去美国去住院了,这很正常。难道没去美国住院了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吗?被喝斥的人心里很不爽,本想关心一下却遭喝斥。沱巴街不算太长,街上老邻居们都认识,但基本不来往,就是说很少到别人家去玩。老头老太们玩牌搓麻都是在街边,他们的友谊和互访通过玩牌完成。刘荣霞摊点二十多年后突然没了,人们习惯一段时间就习惯了,再没刚开始时那样的感觉不方便。报上新闻过去一个月,人们谈论的兴趣也淡掉。刘荣霞住院的消息成为大家新的话题。20年来,虽然刘荣霞挣了街坊邻居的钱,但也方便了大家。没有功劳有苦劳。就像修鞋的陈老头去世时街坊们都要去烧香随份小礼,大家商量着去看望一下刘荣霞。第一批十来个退休老头老太每人凑10元钱买了鸡蛋牛奶。马民权出去打工去了,人们发现他也像大病一场,脸色差脾气差,不跟人打招呼,被打招呼也不理会。现在都理解了。家有病人,全家拖累。为首的徐老伯敲门。但敲了半天,没反应。

刘荣霞是在家的,除了60万,她对别的声音和词汇已经不敏感。大伙敲了一阵就失望地离开。傍晚马民权出现在沱巴街上,徐老伯立即堵住他。看到礼物,马民权轻声地说声谢谢。徐老伯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好好照顾刘荣霞,祝她早日康复。邻居们都在等着吃她做的馄饨呢。

装鸡蛋的塑料袋里有一张字条,是随礼人的名单。马民权对刘荣霞说,他们给你送礼慰问了。刘荣霞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又黯淡下去。

这有什么用,能顶60万吗?刘荣霞说。

她能对答,马民权有了一些放心。马民权说,钱丢了有什么办法,我现在的心没那么痛了。身体总是第一位的。刘荣霞说,60万啊,换了谁不心痛!

马民权做了鸡蛋汤端给刘荣霞,她呆呆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鸡蛋汤出神。

第二天马民权起床后发现刘荣霞不在家,立即出门寻找。通常刘荣霞起得比他早,她开张的摊点必须早于所有吃早点的人。马民权在街头找到了刘荣霞。这里就是他家摆摊的地方。天还没有亮,是接近放亮的黑暗。街头路灯坏过好些年了,没人管,也不知道该叫谁来管。无论忙人还是闲人都没去关心这个事。刘荣霞的摊点有自带的直流灯,人们在她的灯光照耀下吃着吃着早点,天就全亮了。刘荣霞立在街头,她望着前方。马民权说,唐显扬不会这么早来的。他还在美国,我今天又去报社问过了。马民权拉她,她抵触说,不回!马民权抱起她,往家里走。

白天,她下楼来。60万啊60万。她嘴里仍旧叨着。她走过行人稀少的街道,邻居们跟她打招呼,她面无表情。她又站到摊点“旧址”前。她目光张望街外的远处。徐老伯从外面吃过早点过来,他对刘荣霞说,你怎么了?得什么病?

熟人们都围在她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她。他们问了千言万语,一句也没进入她脑海。

神经了吧。怎么神经了呢。他们轻声议论着离开。走到不远,徐老伯说我们不能就这么走掉,把她劝回家吧。人群跟着徐老伯回头。别站这里了,快回家。徐老伯说。他试着去拉她,她粗暴地打开他的手。劝了许久劝不住,徐老伯建议把牌桌搬到这里来。街头宽敞,比街边强多了,以前是因为这地盘属刘荣霞摊点的,不然,早被牌桌占领。一下子移过来两张牌桌,有人为刘荣霞带来一张小椅子。刘荣霞坐下了,她的目光仍然扫视前方。大伙玩着牌守护着刘荣霞。他们暂时不明白她得了什么病,但得病是千真万确的,街坊邻居的,不能眼看着她出意外。

徐老伯他们玩一种抢分的牌游戏,这种玩法除了这座欠发达的中等城市,不知道别处玩不玩。每盘都记分,谁先到达0分谁就是冠军,输家就得付钱。徐老伯他们打得少,一角钱一分。他们从100分递减起,100分叫100万。不多时,徐老伯最先冲到了60万。徐老伯水平比较臭,今天是第一次第一个冲到60万。60万是一个台阶,计分上又有讲究的。

60万啊60万。徐老伯兴奋地大叫。

啊,60万!刘荣霞突然大叫着站起来冲向徐老伯,说我的60万,我的60万!徐老伯说,又不是你玩牌,想玩,你来玩,咱俩合伙。刘荣霞抢走桌上的扑克,向家里奔跑。

我跟父亲来沱巴街看望刘荣霞。马民权爱理不理的。我父亲不计较。他是来看望亲妹妹的,不是来求马民权办事。我父亲带来了一个红包,里面装着600元。为这600元,我父亲十分心痛,骂了一路。父亲说,哪怕得不治之症我也容易接受些,得这个神经病,完全是自找!这一病,连累多少人啊。我没接父亲的话,我在想着如何应付我未来的岳父呢。见到红包,马民权态度就变了,他简要介绍刘荣霞这段时间的表现。我父亲听得仔细,他紧锁着眉头,然后说,要找到治疗的方法。马民权说,能有什么方法?除非给她60万。我父亲提高声音说,你除了这句话还能放得出什么屁?!

我父亲拉过刘荣霞的手,说,那60万原本就不是你的,想要,老天都不答应,人能扛得过天吗?刘荣霞不言不语。

没事不要下楼在街头站了,多丢人。我父亲说。

父亲说了许多话,他的话没一句打动刘荣霞。最后我父亲竟然来了灵感。他对刘荣霞说,你继续摆摊啊,不摆摊怎么有顾客,怎么能捡到美金?

刘荣霞一激灵,点了头。

当晚刘荣霞没有做准备。以前摆摊时,一到晚上就得忙到接近午夜,晚上准备充分白天才更顺畅。马民权估计刘荣霞至少后天才能出摊,家里没馄饨皮没肉馅,明天一早开张是不可能的。然而第二天一早,马民权起床时刘荣霞已经推着移动摊车到了街头。上学的孩子见到灯光,跑过去吃馄饨。刘荣霞却坐着不动,车上的炉子没生火,一切都是空的。馄饨呢?见她不回答,这群孩子离开了。又过来一些成年人,他们都朝着灯光走来,近了,见摊上什么都没有,问话无人答,也走了。刘荣霞摆着空摊。她的摊位占满原来的空地,徐老伯他们就没地儿玩牌了。他们不生气,这地盘本来就是刘荣霞的。

你干吗摆个空摊呢?都这么问。得不到回答的人都很尴尬。

当天傍晚,马民权打好馄饨馅买好馄饨皮。刘荣霞会擀馄饨皮,会绞肉馅,自己动手节约许多成本。今天买现成的只是权宜之计。

唐显扬没来,落美金皮包的人也没来。刘荣霞收摊时自言自语。马民权帮着收拾摊位,桌椅板凳都是折叠的,折好后搁在移动车上,车子就庞大起来。车子推起来比较重,马民权好些时间没推这个了,感觉力不从心,主要是方向把握不好。推回到杂物间,刘荣霞就地坐下,她似乎还在等着什么。马民权提着肉馅和素菜上楼。

次日,马民权早早就醒过来,他帮着刘荣霞重新开张。炉子里的火旺旺的,煮馄饨的锅热气腾腾,各色调料一应俱全。第一拨到来的是学生,他们要赶早读。他们的学校在500米外的百星路。刘荣霞站在一边,没有进入状态。忙不过来时,马民权说,你帮帮我呀。刘荣霞不帮,她审视每一个坐下来吃早点的人。马民权约好8点半帮人拉货的,这种情况下他没法走开。上午的工作他只能放弃。放弃就意味着失去工钱。卖到中午,马民权烦躁起来。还是那老板叫去拉货,拉一趟货比卖馄饨强多了。马民权丢下摊子拉货去了。

前来吃馄饨的不多。刘荣霞心不在焉,给顾客放配料时,总是过量,弄得人家意见很大。刘荣霞听不进去,怎么提意见她都不在意。卖到傍晚,她的馄饨还没卖完,今天的总量并不大,就是往常的量。每天销售量都能大致估算。是她的心不在焉影响了生意。人们都想离她远远的。

马民权连续卖了三天厌烦死了,他问我父亲怎么办?我父亲说,就让她守空摊吧,那样倒不会出事。刘荣霞连续守过几天空摊后,她买回食材,自己绞肉馅擀馄饨皮。马民权当晚给我父亲打电话汇报。我父亲开心地说好啊。可是,第二天直到中午,她没卖出几碗,许多人以为她还在守着空摊,经过时都不正眼看她。到收摊,肉馅还剩大半。马民权说,你还是别出去卖了,我一人出去工作吧,挣得少就少用,怎么都是一个活。刘荣霞说,60万啊!马民权说你就别提那60万了,我都不提了。

马民权控制了她的现金,她无法购买食材。她每天照例出摊,天天守着空摊。沱巴街的人议论过一阵就不说了。他们无从得知她这种怪异行为的真相。

5

未来岳父向我提过多次要来看望刘荣霞了。未来岳父在单位里提起过刘荣霞,他并且告诉同事们,刘荣霞是他女儿男朋友的姑妈。同事们对我未来岳父表示出敬意。我找出多种借口搪塞未来岳父。刘荣霞不值得我未来岳父看望,她没有高尚的情操,只有一颗贪心而固执的心。通过这一时间跟女朋友的交流,我想开了,如果我真的捡到巨款肯定选择归还。不是自己的东西,硬要强加给自己,心里不安。未来岳父母不像我父亲,当你考他们“捡到巨款归不归还”时,他们不假思索地说,归还,肯定归还。我父亲、未来岳父母都说了心里话,虽然不能说我父亲是坏人,但两种思想境界两种健康与否的心灵泾渭分明。我感谢女朋友一家,他们的思想为我濯洗掉心灵上的污垢。

女朋友带过来的话一次比一次紧迫。可以想象未来岳父那种迫切想见到刘荣霞的心情。女朋友说,她母亲买回一只洋鸭,都炖好了,要我把刘荣霞请过去吃饭。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女朋友说难道现在就晚了吗?现在才是下午三点。我支支吾吾。女朋友说,我一次还没见过你姑妈,我想见见。我说时机不成熟嘛。她说什么叫时机不成熟?刘荣霞真是你姑妈吗?别以为姓刘的都是你姑妈。我说,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给我父亲打个电话。女朋友说我才不打,你父亲证明是你姑妈就是真的了?既然是真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见见,带她到我家吃个饭?

我借口有急事挂掉女朋友的电话。放下电话我就去沱巴街了。刘荣霞守着空摊,泥塑一样坐着。畸形地酷爱钞票就是祸害。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我自己整理出来的真理。我走近她,她看着我。从她眼神看,她认识我。因为认识,她就会想,我是一个不可能丢失美金的人。从小我就不爱叫她姑妈,甚至见到她都喜欢躲避。原因是她对我凶巴巴的,从来不给我糖吃,更没给过我一样礼物。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却时不时得到我父母的礼物,从小我就不喜欢他们一家。前年,表弟回我们这座城市举行婚礼时我没有出席。表弟在广州,混得很差,可以用穷困潦倒来形容,而他又不愿回到我们这座欠发达城市。他看不起生他养他成人的这座城市。我想跟刘荣霞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到最后我说,你的病好了吗?她望着我,嘴巴动动,一句话也没说。

刘荣霞病还未好,至少还没有恢复正常。这种状态的人能上人家家里去吃饭吗?不过我还是试着问她说,我未来岳父请你去吃洋鸭你去吗?

60万。她说。

我沮丧地离开了。

接近五点我给女朋友回话说,刘荣霞很忙,没时间上你家吃饭。

女朋友说,就这么点事都办不好,我现在越来越怀疑你跟刘荣霞的身份了。晚饭时间,我被招去未来岳父家。未来岳父对我笑呵呵的,他说,别紧张,他们都怀疑刘荣霞跟你的关系,我不怀疑,这怎么能怀疑呢?未来的岳父同时还是个笑面虎。猜都能猜出,他是最先怀疑我跟刘荣霞关系的。他是狡猾的狐狸,他不出面让女儿出面,八面玲珑。未来岳父让我陪他喝酒。喝过一点酒,我就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我竟然说,明天我叫姑妈来拜访叔叔。未来岳父一听,哈哈笑着夸我。第二天我竟然躲开了,未来岳父要出差两天。但是接下来我恐怕就难应付了。

未来岳父出差一回就拉上我和他女儿去沱巴街。是下午5点,夏天的太阳还非常毒辣地挂在天空。刘荣霞守在她的空摊上。现在沱巴街上的人对她视而不见了。我们走近刘荣霞。未来岳父伸出手说,刘荣霞同志,向你这个活雷锋学习!未来岳父官不大,官腔不小。刘荣霞呆望着我未来岳父,未来岳父被她异样的目光吓住了。未来岳父求助我,我说,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就这样了。未来岳父说是捡钱包之前吗?我说,是之后。未来岳父试着跟她交流,发现交流十分困难后,未来岳父示意我女朋友把礼物搁在她的摊点上。未来岳父打着官腔说,我代表农业局全体职工向你表示慰问,这点礼物请你收下。未来岳父只是一个科长,他有什么权利代表农业局?连他家都代表不了,家里做主的是未来岳母。未来岳父对这趟行程很失望。他说,她一个傻子,能不把钞票交还给失主吗?我说,捡钞票前她还不傻的。未来岳父严厉地问我,你拿什么证明?于是我噤声。

过了两天我随父亲去看望刘荣霞时,我随手拿起刘荣霞的住院病历,然后交给女朋友。我说,这个可以证明刘荣霞是捡钱后得的病。女朋友说,捡钱在前生病在后是真的,但她早就是傻子了也是真的。我说,这有意思吗?女朋友说,你骗人有意思吗?我说,退一步说,就算刘荣霞是傻子,不认识钱——她还真不认识美金,我也不认识——把巨款还给唐显扬,也不能证明刘荣霞的品德就是差的,更不能证明我的人品也是差的。我不知道你们家采用的是哪个星球的逻辑。女朋友说,你说你人品好,拿什么证明?我说,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的人品?女朋友说,因为如果你的人品也不好,你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品我们的事我爸那里别想通过。

我父亲又要去看望刘荣霞,我拒绝陪同。父亲和她是同胞兄妹,自小就有感情,我跟刘荣霞没感情,她一辈子都在坏我的好事。对于这么一个没给过我快乐的姑妈,我为什么偏偏要把她的事告诉女朋友呢?她捡钱不想还,还了还痛悔到神经错乱,这样的长辈不值得我提起。可是既然已经提起,再后悔也没有用。

未来岳父跟我深谈过一次。他详细地问我刘荣霞的情况。我告诉他,刘荣霞原来的确好好的,捡钱后生大病就神经兮兮的了。我让未来岳父去沱巴街调查。未来岳父说,没这个必要。他谈了许多高深的空泛的大道理,我脑里闪出的念头就是宁可放弃婚姻也不要这样的岳父。但离开他家,想到我和女朋友多年的感情,又忍下来。我是典型屌丝,我一无所有,我需要关怀需要爱情和婚姻。我的痛苦,钟长水看出来了。钟长水是我的哥们,我们在高中是同学,一起在职业技术学院读的大专。他学计算机专业,那专业过于热门,都热焦了。他也时常找不到工作,他有个好家庭背景,后来他进一家大单位搞网络去了。他工作稳定,收入过得去。我的痛苦是我和女朋友的婚姻,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和钟长水同龄,他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钟长水请我上他家里喝酒,我们舌头都喝麻了时,主意却出来了。

我和钟长水设计一个局。他让我捡到他的提包,里面装着3万元。我觉得3万元太少,后来果真证实了我的担心。

我们站在街头。街后是一家餐馆。他拉住我大喊,快来围观啊,活雷锋就在身边。有人停下脚步走过来,接着更多人围过来。钟长水说,就是身后这家餐馆,我把这包落了,里面有3万元钱。这位先生捡到了,他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等着我回来寻找。

人们对我点头称赞。钟长水说,谁有晚报的报料电话,帮我打个电话。我挣开钟长水的手说,不用,不用,小事一桩,别搞成像什么样似的。有好心人给晚报热线打电话了,也有人给电视台打了电话。但他们都没来。我和钟长水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一个记者的身影。钟长水说,走,上门去。我直接去找柳絮记者。

柳絮热情地接待了钟长水。柳絮说,你这个事件虽然也算新闻,但没多大价值。钟长水说3万元价值还不大吗?柳絮说,新闻价值的大小不光以钱的多少来判断的。钟长水说,那以什么判断?如果那个刘先生捡到我100万呢?柳絮说,100万,那就另说了。钟长水说,还是呀,钱多少还是能体现新闻的价值的嘛。柳絮说我一句跟你说不清。你这事,真是屁大点事。上报,就免了吧。钟长水软磨硬泡,一直把柳絮的心泡软了。第二天,晚报第三版社会新闻里就有了一则小小新闻。钟长水拿着报纸屁颠屁颠地到我这里邀功。我说,我早就预料到,3万数字太小,刘荣霞那个都六十多万呢。钟长水说,我哪有那么多,我整个家底都不到三万。我说,谁会验证你的包了?你说个十万二十万会死啊!钟长水才反应过来,说对对对。钱少,篇幅就小,火柴盒那么大都没有,有几个人能注意得到?钟长水说要那么多人知道干什么,你未来岳父一家知道就行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说对对对。钟长水说,到底谁更聪明。我说还是我聪明,当初要是说个十几二十万,篇幅肯定会大得多,看到大篇幅表扬文章,未来岳父会更喜欢。

我给女朋友打电话问她看到今天晚报了吗?她说,看了呀,怎么了?我说你就没看出点什么来吗?她说,有什么重要新闻吗?我说,我叫那人不要找记者他硬要找。她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卖关子说,看了报纸不就知道了。女朋友重新看报纸,翻了两遍,也没看出什么来。晚报有几十个版,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缭乱。她打电话过来说,没看出什么特别呀。我提醒说,三版,左下角。

女朋友哈哈大笑,说你们家人真能捡包啊。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让你碰上了?我说天意嘛。女朋友告诉他爸。他爸给我来电话,我从没存他的电话,我的电话一定是女朋友给的。

你捡钱了?

是的,还了。不多,才3万。

我怎么看上去像假的呢?

都登报了。

报纸上的东西就全是真的?有图有影像都还不一定真呢。

我说,我捡了就捡了,没必要跟你争。

他说,这能说明什么?

我说,我没想让它说明什么,就是一则新闻而已。电话是你打过来的,我又没说什么。

纸包不住火,我和钟长水拙劣的设计终于被女朋友戳穿。钟长水是我的哥们,我们久不久地会聚在一起,露馅也是迟早的事。事情一败露,我跟女朋友分手的时刻也到来。但我不服,她家为什么好端端地怀疑我的人品,对我的人品纠缠不清?!要不是他们的纠缠,我会制造假新闻吗?说到底,他们还是嫌我贫穷嫌我地位低下。

6

我父亲和刘荣霞是一个手掌的两个指头,他们长在一棵树上,有着深厚的感情。在我印象中,父亲对刘荣霞从来没有过这般上心和焦虑。从来不买书的父亲上了书店,寻找治疗方法,他买回了一大堆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一本本选择性地啃,有不理解的就问我。我也往往不明白。父亲说,你的大学白读了。我说,爸你太抬举我了,我上的那是大学吗?那都是合法化的骗子。父亲终究未能从那堆书中找到治疗之法。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从美金上入手能找到正确方法。父亲也没见过美金,他只见过冥币美金,那是些夸张化了的美金。父亲骑着他的老自行车在城市各个角落转悠。白事店铺通常都开在偏远的小街上,父亲走了一家又一家。每家白事店都有冥币美金出售,价钱也便宜。但便宜没好货,这些冥币美金印刷粗糙,纸张薄如蝉翼,明显的痕迹刘荣霞一眼就能识辨。父亲问店主有质量好一点的吗?店主都说,再好有什么用,一把火就烧了。从来没人求购质量好点的。你想找质量好的,恐怕只有真的美金了。父亲并不气馁,中午过后他来到南门综合市场,这是个杂乱无章的地方,因为乱,所以什么都有。父亲走进一家白事店铺对老板说,我要美金冥币,要最好的。老板拿出两三个版本的美金冥币,最好的都在这里了,走遍全国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我父亲摸了摸瞧了瞧,摇头说,质量太差。老板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那么好的冥币干什么呢?白事?不是。流通?不是。那是干什么?还能有什么特殊用途。

骗人,骗人总可以吧。

那不就是流通嘛。

不是。两回事。

老板仔细打量我父亲,说你是干什么的?我父亲说,退休老头,普通老人。老板说我有假美金你要不要?假得可以乱真那种。我父亲说,好啊。

老板回过身打电话。不到半小时,一辆摩托车停在老板门前。来人戴着宽大墨镜。来人下车后径直走进铺店进入里屋。两三分钟后,老板重新出来,他对我父亲说,你要多少?我父亲说,两沓吧,两沓够了。老板说,一沓面值一万,两沓两万美金。开价每张20元,一沓2千,两沓4千。我父亲说,这也太贵了。老板说你也不看看货。一美金抵人民币六元多,一张100美金就是六百多,你花20元就可以换六百多,太划算了。我父亲说,在我面前它们就是废纸,一文不值。如果1元一张我可以考虑。老板生气说,你简直是抢了!我父亲说,我不拿来流通,我花那钱干什么?双方谈不成。我父亲依依不舍地走向下一家。我父亲开口就问店主有假美金卖吗?对方特别谨慎,说没有。再去下一家,对方态度恶劣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卖过假美金!我父亲继续往下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来人是有假美金的那老板。老板说你诚心?我父亲说,诚心。老板说,10元一张,我大放血了。我父亲说,5元吧。我父亲脑子糊涂,5元,两沓也得花1000元啊!但我父亲就是在这样的胜利气氛中甩给了对方1000元换回200张百元假美金。走出一段距离,我父亲越想越觉得亏,回头找老板时,老板死也不认账,说我父亲认错人了。

快到沱巴街时,我父亲才稍微想开。只要有助于刘荣霞病情,1千就1千吧,谁让她是亲妹妹呢!

刘荣霞守在她的空摊上。空摊是她最好的去处。天刚下过雨,往日的灰尘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地上润润的,空气也挺好。刘荣霞靠围墙坐着。见到我父亲,她没有多大反应。你还是那样吗?我父亲说,钱是别人的,病是自己的,你把别人的病生在自己身上多么可笑。刘荣霞说,60万啊。我父亲说,别再提那60万了,那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我父亲很有耐心地坐在她的对面,掏出低档香烟抽着。摊点前不时有行人或电动自行车经过,他们大多都是沱巴街上的人,他们早已对她的空摊视而不见。不多时,马民权回到沱巴街。这段时间以来,只要有空闲他就会赶回到沱巴街。刘荣霞神经错乱,没人看管终究是不放心的。我那不争气的表弟一次也没回来看过。他说,活该!谁让她那么笨,美金当冥币,把包还给人家。在表弟眼里,刘荣霞两口子笨得像猪。我看不惯表弟这德性,我去电话批评他。我指出他几条大罪状,一是为了钱丢掉亲情,二是侵占他人财物的贪婪,三是……四是……表弟不敢跟我顶嘴,他要是顶嘴,下次见到他我打他耳光,我说到做到。表弟答应会在近期回来看望刘荣霞,还说会劝她回心转意。

马民权停好他的三轮车。他对我父亲说,你又来了啊。我父亲说,来了,我能不来吗?我给妹妹带美金来了。马民权眼睛一亮,然后拉我父亲到一边,说,唐显扬回来了?我父亲说,没有。马民权说,哪来的美金。我父亲说假的。马民权说,假的还说什么。我父亲说,为了治刘荣霞的病。马民权说,你治得了表皮治不断根,假美金总会露馅的,到那天她受的打击会更大,会彻底疯掉。我父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第一步是把她救上岸,下一步,那就要根据情况采取不同办法。马民权说,就算第一步成功,那下一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我父亲说,还没有,先稳住她再说。

我父亲重新回到摊点座位上。他从包里拿出假美金,他在刘荣霞眼前扬扬说,美金,两万,给你的。两万就是十二多万人民币。

刘荣霞抢过假美金,说60万啊。

我父亲说,知足吧,12万就不少了。

马民权说,是不少了啊,你十年都挣不到12万。

刘荣霞拨开假美金,一张张地数着看着。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我父亲和马民权对视一眼,笑了。正当我父亲欣喜之时,刘荣霞突然站起来,200张假美金被她抛向天空。花花绿绿的美金在空摊前飘飞,落向湿漉漉的街面。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父亲几乎要哭出来。

冥币,全是冥币。骗子,你们两个大骗子!刘荣霞说。

我父亲跑出去捡假钞,它们全都脏了。我父亲很生气。捡完200张假钞,我父亲发现马民权一直按兵不动,没帮我父亲捡过一张。我父亲指责马民权说,你太不像话!马民权说,到底谁不像话,你拿假钞来哄刘荣霞,她的病你搞得越来越重。还想让我捡美金,我撕美金的心都有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买这美金花了1千啊,为了刘荣霞我都大出血花掉了1千!

从刘荣霞那里回来,我父亲就小病了一场。刘荣霞两口子的不领情,1千元的花费,让我父亲心痛无比。我跟女朋友分手的事,我还没告诉我父亲。他对我女朋友喜欢有加,一旦知道我们分手,我父亲的病情会加重。每晚睡下时,我会想一会女朋友,想到已经分手,我的心也时常疼痛。我想领父亲去社区医院看看,父亲不去。我给父亲做了稀饭,炖了鸡汤。父亲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像刘荣霞一家,没一个好东西。你表弟也不是个好东西,母亲病重,都不回来看一眼。我说,你就别想他们的事了,好好养病吧。以后我们就当没他这家亲戚。千元钱,是个大数,但我会加倍把它挣回来的。

我父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他身体稍好,又去看望刘荣霞了。那是他的亲妹妹,他怨气再大也割舍不掉亲情。父亲能原谅刘荣霞,我为什么不能呢?刘荣霞又没有直接伤害我跟女朋友的感情,要不是我多嘴,女朋友一家哪知道这些事呢?错误其实全在我这里。我随父亲去沱巴街看刘荣霞。雨太大,马民权把她挡在家里不让守空摊。我买了一箱牛奶几斤上好苹果。快到沱巴街口时,父亲还买了一只活鸡。父亲说,这只鸡是接近于土鸡的好鸡,平时难碰到。父亲能分出鸡的好坏,年轻的时候父亲在东江国营养鸡场上过几年班。马民权给我们开门,见到我父亲他笑着叫了一声哥。我父亲低沉地应了一声。马民权说,又买这么多东西,中午在这里吃饭吧,马小辉等下就到家。马民权下厨杀鸡做饭。我陪父亲跟刘荣霞说话。刘荣霞内心基本没改变,她仍然固执地认为,她家丢失了六十多万。电视开着,是央视二套经济频道,正在播放有关货币的节目,按常规推测美金就快出现了。我立即换台。我父亲说,好好的你换什么台啊。我附在他的耳朵边说,等下就要出现美金画面了!我父亲说,这又怎么了,我都没见过美金呢。我说,你还嫌刺激得她不够?我父亲说电视上的东西能刺激到谁?父亲让我把台换回来。电视上果真就出现美金了,随着讲解,美金从多个角度不同大小地展示在观众眼前。

冥币,哈哈,冥币!刘荣霞给我们指看电视上的美金,电视台也在讲冥币!我跟父亲附和说,是冥币,真是冥币。马民权经过客厅,他停下脚步,观看了几分钟。他低声自语说,这就是美金,那天的假美金很真。然后他凑近我父亲耳朵,轻声说,假美金呢?我父亲说,放在家。马民权说,哪天去兑换人民币。这段时间我在人民银行附近干活,天天能看到有人跟黄牛们换美金。我父亲说,假东西经不起人看,重要的是这是犯罪。马民权说发财的人有几个是遵纪守法的?我父亲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绝不干那种事。马民权说,你不干我来干,到时分成。我父亲说,办不到,劝你别动歪脑子,你坐牢不要紧,刘荣霞怎么办?不可能我天天照料她吧。我原打算,明年清明时假美金烧给父亲的,看来这个行动要提前,免得有人惦记。马民权说,你不是不让烧美金的吗?我父亲说,此一时彼一时了,烧更接近真实的美金,也许更能得到保佑。马民权呵呵呵笑着回到厨房。

快要吃饭时,马小辉进家来。刘荣霞家的这套房子不到40平方米,厕所厨房都是后来改造的,显得很不规整。马小辉首先叫了舅舅表哥,然后就坐在刘荣霞身边拉住她的手。马小辉老婆没回来,据说,两人关系紧张,有可能要分手。马小辉流出了眼泪,不管是不是作秀,能流出流泪,也是难能可贵的。

这餐饭也算是一个大团圆。我们很久没这么团圆过了。我母亲去世得早,那时我才小学毕业,父亲把我拉扯大着实不容易。遗憾的是,刘荣霞没有像母亲一样照料我。她成天忙忙碌碌的,那时她下岗了,生活也着实不易,顾不上我也是情有可原的。想到这些,我曾有的怨气消了许多。人不应该活在憎恨当中,应该活在宽容里。每宽容一次,就意味你自己内心世界又扩展了一片。

或许以前我对马小辉也有种偏见。而眼前的马小辉成熟懂事了许多。他出乎我意外地没有埋怨刘荣霞归还美金,相反表扬她做得对;还说如果真的扣下来,那就是私吞他人财物,就是一种犯罪,要判刑坐牢的。

刘荣霞“中毒”太深,我们所有人的话她听不进去。今天她神经不算错乱,是一个劝解的好机会。我们都费心费力地轮番劝说,却发现她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7

美籍华人唐显扬先生回到这座城市。小的时候他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他的根在这座城市。柳絮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她安排唐显扬跟马民权见面。柳絮以为这两个人的见面可能会产生新闻,马民权却把她支走了。这是初冬,这座南方城市的阳光还有些火辣。唐显扬对马民权很客气,他关心地问候马民权一家的生活。马民权说,完蛋了。

他们来到沱巴街。刘荣霞守在空摊上,她靠在墙角,嘴巴似乎在说话。唐显扬摸摸摊子,看到了呆呆痴痴的刘荣霞。

她变了,好像换了一个躯壳。唐显扬说。

你害的。马民权不客气地说。

唐显扬扬起头看着马民权表示不解。马民权进一步说,她神经错乱了。唐显扬说,她原来就有神经病吧,那天我抽出两张美金感谢她,她非但不接受还用汤勺追打我。当时我以为她是以此极端方式来表示拒绝,表示对我金钱至上的愤怒。现在想来,那天她的神经发作了。因为这太不符合常理。

马民权说,她不认识美金,我也不认识。我们都认为美金是冥币,每年清明节,我们这座城市许多人在家人坟头大捆大捆地烧。

我明白了。唐显扬说。

他坐在刘荣霞面前,说,还认识我吗?

刘荣霞摇头说,不认识。

马民权说,你天天盼他,今天来了你却不认识。

唐显扬说,她受了什么刺激?

马民权说,美金。

唐显扬说,她把美金当冥币,我以美金感谢她时刺激到了她吗?

马民权顺水推舟说,可以这么说。

60万,哈哈,60万。刘荣霞突然大声说,吓住了唐显扬。

唐显扬对马民权说,我把感谢的美金补给你吧。唐显扬从皮夹里抽出两张100元大钞。马民权说,太少了吧?捡你10万,你才奖励200,比例太小。唐显扬又加了两张。马民权还嫌少,唐显扬再加两张,一共6张。唐显扬说我晓得还是少了,但我的能力就这样了,我虽然是美籍华人,可我也是普通的美国人,年收入并不高。

马民权接过美金,仔细看了看,然后说,是真的吧?不会是冥币吧?

唐显扬说,哪会是假的?更不会是冥币,我是那种人吗?

终于摸到真正的美金了。马民权看够后递给刘荣霞,他说,唐先生又感谢你来了。

刘荣霞说,60万。她接过钱,点了数,看了看,站起来把美金抛向天空。

假的,她说,你们又拿冥币来骗我!

真是个疯婆娘!马民权捡回落在地上的美金。

唐显扬说,我明白她为什么说60万了。10万美金就是60万人民币。

马民权说,你明白个屁,你不会明白的。

唐显扬说,那她是什么意思?

马民权说,等你给够她10万美金你就明白了。

柳絮接二连三地追问马民权,问他跟唐显扬见面达到了什么目的,看看有没有新闻价值,她想做个追踪报道。马民权说,我们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我和他一点新闻都没有。马民权粗暴地掐断电话。

6张美金马民权收得好好的。钱虽不多,但也是安慰。马民权心情舒畅多了。他上班时跟人说他有美金,工友们不信,他就带上一两张给他们看。他们分不清真假,马民权为了证明是真的,他带着工友们去人民银行验证。结果是真的。工友们信了,服了。我和我父亲也有幸看到了6张一模一样的美金。我在网上查过,美金有硬币、纸币两种。硬币有1分、5分、10分、1/4元、1/2元、1元六种面值,纸币的面值有1美元、2美元、5美元、20美元、50美元、100美元。据说,历史上,美国还发行过200美元、500美元、1000美元、2000美元、5000美元、10000美元的大额钞票,但已于上世纪40年代停止发行,并决定以后不再发行面额大于100美元的钞票。已经发行的大额钞票仍未作废,可以参与市场流通。但这些钞票都已经成为收藏品,市场价格远超过其面值,所以没人会拿它出去当货币花掉。就是说我们一家人所见美金只有100元纸质的,还有更多面值的钞票无缘得见。

真假美金之间到底有多少区别?那天我和父亲喝了两杯后讨论这个问题。父亲说,要区别还不容易吗,拿去跟马民权家的一比较不就知晓了?这个主意好。我和父亲趁去看望刘荣霞时带上那200张假美金。马民权兴致高,他从箱底拿出真美金来。我们反复地比对,凭肉眼真还看不出孰真孰假。我们都是初次接触美金,严重缺乏经验。人多手杂,在比对时,为了防止搞乱,我们动了些脑筋,严格地按照程序进行。比如我们只拿出一张真钞一张假钞,真的在一人手中,假的在一人手中,然后再换位。但最后收拾时,马民权还是觉得乱了。我们从开头开始回忆,没有回忆出出错的程序。马民权坚持说乱了。我和父亲没有办法,到头来我们也怀疑这个过程中间可能乱了,而马小辉肯定地说,乱了,中间确实乱了。

那怎么办呢?

办法当然只有一个,把那真假钞票都留下来,待马民权明天上人民银行验证再说。

既然是假的,我父亲对他购买的假美金也失去兴趣。他甚至明知故问地说,我这些美金是真的吗?马民权说,拿去鉴定一下都明白了。在我看来,我父亲其实是想放弃这200张假美金。你听他怎么说,明年清明马民权你就代我给老头子烧了吧。

后来事实证明,父亲的警惕性太差了。

前面说过,工友们都知道马民权有美金。一起喝低档白酒时,工友们问他家里具体有多少美金?马民权被酒精烧热了脑子,他举起两个手指说,这个数。

200?

不对。

2000?

不对。

2万?20万?你哪来这么多美金?

马民权嘿嘿笑着。

工友们说,你就吹吧。凭什么相信你?你有20万,还跟我们一起干苦力?

马民权说,我随便这么一抽就是2万。他把父亲购买的2万假美金带在身上了。

工友们睁大眼睛,嘴巴咂吧咂吧响。

工友们一人敬马民权三杯,大家喝得痛快淋漓。分手时,工友们都迈起S步。马民权骑着人力三轮车回家。他的酒精仍在体内燃烧,他的兴奋还处在顶峰。有钱的感觉就是好。你看看,工友们那羡慕的眼神和话语,受用啊受用!

回沱巴街要穿过好几条街道。距离最近的那条街正在翻修,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昨天傍晚下班,马民权就领教过了。今天虽然他喝了过量酒,但仍然记得绕道。他拐上西三环。这是条修得差不多,但勉强能通车的环城路。车少人少,就是黑了一点。但天上有月亮,能看清路。

一辆人力三轮超过了他,接着又一辆人力三轮超过了他。他心里说,在没路灯的道路上踩这么快干什么呢!他想着批评着,眼前突然出现黑影。

砰!马民权的人力三轮车撞着东西了,对,是横着的一辆三轮。他这人带车翻倒在地。突然他被人按在地上不能动弹。他身上的钱物全被抢走。假美金也没了。活了几十年,他第一次遇上抢劫。

马民权瘫坐在地上,他也起了抢劫之心。可是他没有机会,有心无力。

第二天我们都知道马民权被抢劫的事了。父亲带着我上门兴师问罪。马民权丢掉假美金也就罢了,他把这几天的工钱也丢了。我父亲说,你真能,太能了!他们怎么就只谋财不害命呢!

马民权说,我们报案吧。我丢了一千多元呢!

报什么报?我父亲凶巴巴地说。你才丢了一千元?我买假美金的那一千也让你丢了。你更丢掉的是人!报案,公安查出假钞,你怎么说,你肯定会供出我。我不也绕进去了吗!

一向谨小慎微的马民权也有这么一天。看来人真还得意不得,得意就忘形。我父亲说,马民权有时候就像个小人,小人一旦得志很可怕的。

吃了哑巴亏,马民权像深秋打霜后的瓜苗,蔫儿吧唧的。

这一年我们这家人很不顺。我父亲时常对着爷爷奶奶的遗像叹息倾诉。不顺是从刘荣霞捡钱开始的。前前后后我们两家破了多少财,伤害了多少身体。

日子再苦再不顺,父亲还是不能丢下刘荣霞,这是我非常敬佩他的地方。再次见到唐显扬时,我父亲就跟唐显扬实话实说了。唐显扬显出无能为力的表情。自然,他不可能给刘荣霞十万八万,甚至60万。父亲心头的这个主意想了好久了。他也多次跟我探讨过。父亲要唐显扬去登报,说上回丢失的美金是假的,其实是冥币。唐显扬说,这不说明我撒谎了?我父亲说,这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就是一个为了救人的大谎言。唐显扬想了想,说行吧,具体怎么操作?

唐显扬跟马民权去求见柳絮。柳絮一听就否定了。不行,她说,这怎么行呢?新闻讲究真实,虚假新闻我是不做的,给多少钱都不做。

都是为了救人啊,唐显扬说,我是冒着身败名裂风险的。你跟上面汇报汇报,帮个忙吧。

柳絮不松口,她说,首先这是违反职业道德的;其次,这一招对刘荣霞未必有效。

马民权跪下。柳絮说,快起来,别这样,你们太让我为难了。那么,更正的理由是什么呢?总得有个合理的说法吧。唐显扬难住了。马民权给我父亲打电话求助。我父亲说,随便编个理由就行了嘛。比如说,比如说什么呢?我父亲卡了壳。

唐显扬说我豁出去了,理由就是我有意把冥币当美金,为什么有意呢?因为我为了在亲戚面前显摆。

柳絮说,我还是做不了主。柳絮答应向上面汇报。上面开会研究后反馈回来说,这个虚假报道是可以做,但报社不承担上回报道“失实”的任何责任。唐显扬说,责任我全担。柳絮又说,事情没这么简单,这篇报道不能算新闻,算广告,你们得支付高额广告费。唐显扬说怎么讲?柳絮说,不管怎么说,搞这种更正式报道,是报社的一个丑闻,也是我的一个丑闻。对啊,是丑闻。我的一世英明就这么给毁了。我不干!

柳絮突然间反悔了。

领导看在广告费的份上安排别的记者采访,柳絮大吵大闹。领导没办法就放弃了。领导后来出主意说,唐先生买上十万元冥币美金直接跟刘荣霞说明不就行了。这位领导出的真是馊主意。我们要的就是报社这个具有权威性公信力的平台啊。

买冥币,显然行不通,这座城市的冥币质量太差。但我父亲还想搏一搏。他带着唐显扬去到南门综合市场,买下十沓假美金。唐显扬把假美金装在那个棕色小提包里,准备丢失在刘荣霞空摊上。可是,唐显扬和我父亲还没走出南门综合市场,就被警察逮住了……

事实证明,越是想办法挽救刘荣霞,就越会陷入泥潭和困境,遭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尽管后来,费了好大周折,警察一举端掉这个特大制假美金窝点后,我父亲跟唐显扬才得以从警局放出来;但是,对于刘荣霞的病,我父亲仍然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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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市里要搞“年度感动本市十大人物”评选活动,我父亲立即想到刘荣霞。居委会也正在社区里找这样的典型,我父亲一说,他们直拍脑袋,说怎么把这个事给忘记了。双方一拍即合。居委会一行三人来到沱巴街搞材料。刘荣霞的空摊子在冬日的冷风中了无生气,她蜷缩在一角落,双手互插在袖子里。居委会的刘干事立即打开相机拍照,从不同角度一连拍了一二十张。

不过从刘荣霞口里,刘干事他们没得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又采访沱巴街正在打牌的老人。听说要申报“感动本市十大人物”,大家都很高兴。他们希望刘荣霞能当选。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荣耀,也是全沱巴街的荣耀。只要沱巴街跟着出了名,破败的面貌就有望得到解决。他们总结了刘荣霞许多优点,刘干事一一记下来。

材料基本齐全。回去的路上,居委会的常主任说,事迹是不错,就是刘荣霞神经好像有些问题。一直跟在左右的我父亲立刻说,没有,她从没有神经病,她现在这样是因为前段时间生了一场大病,还没恢复过来。常主任说,这就可以理解了,难怪她精神状态不好,身体还没康复她就去摆摊了——虽然是空摊,但说明她心里时刻都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我父亲说,常主任总结得太深刻太准确了。

由于居委会的积极争取和大力造势,刘荣霞顺利成为候选人。十大感动人物评选活动是市委宣传部发起的,因为是全市性活动,本市所有媒体都参与了进来。那段时间,刘荣霞的照片和材料刊登在报纸上、网络上,电视台还制作了这次活动的宣传片。我父亲发动我们全家为刘荣霞拉票,沱巴街上的人全部行动起来。刘荣霞下岗创业和拾金不昧的故事,再次触动人们的灵魂。

最终,她的得票数排名第九,获得本年度十大感动人物。消息公布后不久,我父亲亲自把日报晚报上刊登的通讯剪下来,过好塑,每上她家一次就为她念一次。刘荣霞喜欢听我父亲读报,诸如“一个下岗老职工的坚守”,“二十多年如一日,心里始终有一颗为百姓服务的心”等等,反复念给刘荣霞听,每一次她都流下热泪。

你是一个普通但不平凡的人,我希望你能早日康复。我父亲对她说。

你真了不起,你是我们社区的骄傲,你为我们社区争了光,大家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再给我们做馄饨吃呢。街坊邻居也都这么说。

终于,刘荣霞像春天来到后的冬眠动物,精神意志一天天苏醒。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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