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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

2014-06-20吴克敬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油麻红豆校长

吴克敬

跑得气喘如牛的石小诗说:爸,我妈回来了。

听了儿子石小诗惊奇异常的报告,石厚照的心痛了一下,像是针扎一样的痛呢!可他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便是他生动的脸,也没有太多表情变化。石厚照依然固我的,从他挎在胳膊上的柳条笼里,抓一把化肥,给他开在油麻稞下的小土坑里,准确地丢一撮,抬起脚来,拨着土掩埋住……油麻长到半人高了,正是需要大肥大水的时节,种植油麻的把式石厚照,可不敢误了油麻的生长呢。

石小诗是在学校的课堂上,被毛校长叫出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

毛校长说:小诗同学,你想妈妈吗?

石小诗懵懂地点着头。

毛校长说:学校给你放假,你去见你妈妈吧。

石小诗没问妈妈在哪儿?他一转身,从毛校长身边跑开来,向着学校很是破败的校门,撒着丫子,风一般跑了出来……石小诗跑出校门了,才听见毛校长的喊叫声,毛校长喊他等一等,他带他去见妈妈。

妈妈……妈妈……多么美好的字眼啊!

得到妈妈回来的消息,石小诗没听毛校长的话,跟毛校长去看他妈妈,而是跑着回了家,他要先给爸爸说的。爸爸不在家,他就往沟河边的油麻地跑来了。

急不可耐,急如星火这样的词儿,用在石小诗的跑步上,是太合适不过了,但他又跑得踉踉跄跄、倒三歪四,别人看见他跑,想要拦住他,问他跑什么?他都巧妙地躲了过去,一直地跑到沟河边,也不脱鞋,也不提裤子,端直跑进河水里,啪啪啪……跑一步,都要溅起一串很大的水花,使得宁静柔软的沟河,像是一匹闪着银光的绸缎,被石小诗慌乱的脚步,踩得碎了。

太阳的光照是充足的,一览无余地照耀着石厚照种植在沟河边上的油麻地,好像是油麻稞子喜欢烈日的暴晒似的,阳光越是强烈,它越是生得繁茂,让来油麻地施肥的石厚照看上去,觉得他的油麻绿得发黑。他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呢,高兴他的油麻生得好,还高兴油麻稞子上开的白花,绿得发黑的油麻稞子上,一株一株,仿佛大兵般列着的长队上,全都顶着一头的白花,像是三伏天下了一场雪……石厚照的鼻孔里,塞得满满的,就都是雪一样油麻花的清香。

这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石厚照像今天一样,给他的油麻地施着最后一次追肥,他先在油麻棵子根边,使着锄头,刨出一个一个的小土坑,然后挎起化肥笼筐,拿着化肥,一撮一撮往小土坑丢,他边丢边用脚埋……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画面却突然撞进了石厚照的眼睛里。

有个很城市的女人,扑倒了一片油麻稞子,她倾斜着身子,半躺在油麻稞子上,咬牙呻吟着……石厚照吃惊地看了一眼,他看见很城市的女人,宽宽大大的裙摆下,流出殷红殷红的血水来,就又羞得背过身去。就在这时刻,石厚照听到了一个婴孩冲天般地啼哭,他又转过身来,看见很城市的女人在婴孩落草啼哭的那一瞬间,像是耗尽了生命的全部力量,颓然地倒在了油麻稞子上。

未婚的石厚照能做什么呢?

石厚照想他是该躲的,可他又怎么躲得过去?人生人,吓死人!石厚照听坡头村的人说过这句话,他是不能躲了。他躲开来,谁又能帮助这个很城市的女人呢?

石厚照想了想,虽然抬腿往后退了两步,但却又起身往前走了。他勇敢地走到生育了婴孩的很城市的女人跟前,抱起了女人,也抱起了女人刚刚落草的婴孩。

这婴孩不是别人,就是叫他爸爸的石小诗。

这女人也不是别人,就是石小诗很城市的生身妈妈林红豆。

石厚照当时并不知道石小诗很城市的生身妈妈叫林红豆。他情急之中,只管抱着林红豆和刚刚落草的孩子石小诗,大步流星地跑出他的油麻地,向周城镇的医院跑……石厚照的那一路跑,是比石小诗跑来告诉他消息的跑一样的心急如焚……婴孩的石小诗,和妈妈林红豆相连一起的脐带还没剪断,妈妈林红豆生了他的血水,也还滴滴答答的流着,石厚照抱着他们娘儿俩,急三火四的跑,在他路过的路上,扯出一条绵延不断的血水线。

石厚照奋勇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还向路人吆喝着,让大家躲开些……大家躲开了。躲开了就看石厚照,看石厚照就这么抱着石小诗和他妈妈林红豆,一头撞进了镇医院。

医生为石小诗剪断了脐带,检查了小家伙的身体,发现他是健康的,啼哭声是那么的嘹亮……而生育了他的妈妈林红豆,情况却不怎么好,依然地昏迷着,软塌塌睡在镇医院的产房里,闭着眼,不说话……医生就来检查她,这就发现,她在生育石小诗前,竟然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她是要自杀吗?

医生们不敢做这样的结论,但从她的症状来看,她服进胃肠里的安眠药,如不及时处理,是足以要她命的!

灌肠洗胃,打点滴补充能量,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被救回来了。可她在昏迷中睁开眼睛,看见站在她病床前的石厚照,并没有给他好脸子看。便是给她剪了脐带抢救了她生命的医生,给她说了石厚照的种种好,她仍然没给石厚照好脸色……但她抱住了医生送到她怀里的石小诗,她把石小诗的脸贴在了她的脸上,这时她哭了,石厚照见不得人哭,特别是一个母亲对她亲骨血的哭。

林红豆流泪解着胸前的衣服扣子,一颗,一颗……到她把衣服上的扣子都解开,亮出她胸前两坨白得发光的乳房时,她哭着的脸上,还透出一抹朝霞般的红晕。

林红豆是要给石小诗喂奶的。石小诗也噙住了她的乳房,小嘴巴努力地吮吸着,吮吸了好一阵,没有吮吸出一滴奶水,石小诗便丢下她的乳房,无可奈何地嚎哭起来。

石厚照回到坡头村的家里去了,在路过沟河时,还到他的油麻地里看了看,那里有他给油麻稞子施肥用的锄头和柳条笼筐,还有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躲在油麻地,生育石小诗时扑倒的一片油麻稞子……石厚照在想,这个女人是谁呀!她穿的衣服是城市的,还有她的手脸是那么的嫩,坡头村方圆几十里,就找不出她这样的妙人儿。

可她却躲进了石厚照的油麻地里生孩子!

可她生孩子时又还服了能够致人性命的安眠药!

谜。一切都如谜一样难解。

石厚照解不开这个谜,他回家了,很费功夫地炒了一袋油麻籽,捧在手上,又到了周城镇的医院,捧到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面前。石厚照说,油麻籽很好吃的。我听人说了,油麻籽特别下奶,你吃了,孩子也就有吃的了。

医生在一旁证实着石厚照的说法,林红豆就抓起油麻籽,塞到嘴里嚼起来,她嚼了油麻籽,果然就下了奶,哗哗地像是两眼奶泉。

石小诗有奶吃了,吃饱了就睡觉。

站在石厚照身边的石小诗,偏着脸看石厚照,他不知道亲爱的爸爸石厚照是怎么了?他听见他报告给他的消息了吗?他报告的声音是很大的,他应该听见了,可他怎么就没反应呢?

石小诗想不明白,就又报告了一声:爸,我妈回来了。

这一声没有前一声大,石厚照却有了反应。不过,石厚照的反应并不大,他还是不停手里的活,抓着柳条笼里的化肥,一撮一撮往油麻棵子的根旁丢,丢一撮,用脚拨着埋一撮……不紧不慢,不乱规矩。石厚照的反应在他的脸上,他好像在咬牙,咬得脸面上起着硬棱子,一股一股的,刚滑过去,又凸起来。

石小诗就糊涂了。糊涂爸爸石厚照不高兴他妈回来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石小诗紧张地想着,爸爸石厚照是高兴他妈回来的。对于这个问题,石小诗在懂事后,和爸爸石厚照有过交流。石小诗是受了坡头村孩子的刺激回来问石厚照的,人家孩子都有妈妈,我怎么没有妈妈呢?爸爸石厚照说,你又不是孙猴子,孙猴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不是,你是妈妈生出来的。石小诗高兴了,就还问爸爸石厚照,那我妈妈呢?这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爸爸石厚照慈爱地抚摸着石小诗的后脑勺,给他说,你别急,好好念书,你把书念好了,妈妈就回来了。

石厚照说的这些话,石小诗听得出来,他是高兴妈妈回来的。

油麻籽的吃法,石厚照在给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炮制的时候,变了好几种花样。

这些花样都是石厚照的娘活着的时候做给他吃的。坡头村没有别的好出产,油麻籽算是一个例外,打收下来,可以榨了油吃,也可以炒了、煮了吃……只说这炒,不加香料的炒,可以吃出油麻籽的本来味道,但在炒的时候,加上花椒、桂皮、大香、小香,就会是别样的一种味道……还有煮,如果炒着吃吃烦了,煮着吃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在纯粹白水里煮是一种办法,加上其它大料的煮是又一种办法……总之,有一种炮制方法,就有一种吃的味道,石厚照现在很有耐心地炮制着油麻籽,给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吃了。

干炒的油麻籽,有一层相对较硬的外壳,林红豆还在月子里,月子里的女人在坡头村是要称为虚人的,冷水动不得,阴风受不得,还有一些硬的东西,也是碰不得的。在周城镇医院住着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就很好的受到了石厚照的这种照顾,他不让她动冷水,他不让她受阴风,他不让她碰硬物……怎么办呢?石厚照就把应该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要做的事,全都顶了下来……别的不说了,就是让很城市的女人下奶的干炒油麻籽,石厚照就先取除掉外面的硬壳,然后才让她吃,一颗一颗地拣着吃。

油麻籽太小了,又圆又小,像是一颗颗穿了铁甲的石豆儿,白白的、滑滑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吃着就想哭,眼睛红红的,看着就要流泪了,石厚照就会劝她。

石厚照说:你不敢流泪的。

石厚照说:我听人说,你是虚人,流泪多了,以后会止不住常流泪的。

石厚照说:你不想把你流成一个烂眼睛吧。

听着石厚照危言耸听的劝慰,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还是抑制不住地流泪了。不过,她沉默着不说话,从在油麻地落草了石小诗,并且服了致人死命的安眠药后,到石厚照把她们母子抱到周城镇医院,接生了石小诗,抢救了她,她就沉默着,一直不说话。

不说就不说吧。石厚照是无所谓的,他奉行着“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天”的老好人宗旨,尽心尽意地侍奉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侍奉着她一直出了院,石厚照在前头走,他要回到坡头村去,抓紧时间给他的油麻地把剩下的肥料追施进去的,石小诗的落草,和他妈妈的住院,耽误了石厚照的好些个日子,他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但他在前头走,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抱着她的儿子石小诗,一步不落地跟着他走。

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把石厚照跟烦了,他跺了跺脚停了下来。

石厚照背对着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石厚照说: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走你的吧。

石厚照说过话又往坡头村走了,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并没听他的话,又还跟在他的后边走。不过,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和石厚照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一点作用都没有,石厚照前头刚进坡头村,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后脚也进了坡头村;石厚照前头进了他家门,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后脚也进了他家门,似乎比进了她的家门还熟络,她直接地去了石厚照睡觉的房子,把她抱在怀里的石小诗拥在石厚照乱糟糟的被窝里,腾出手来,左手揉着右胳膊,右手揉着左胳膊。

她揉胳膊的动作也是城市的。

还有她走路的姿态、看人的姿态、流泪的姿态……总之是,她的一切都是城市的,坡头村的青年农民,拿这个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很城市的女人就这么住进了石厚照的农家小院。她住得那么不明不白,住得让石厚照无可奈何。

不过,石厚照必须承认,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住进了他的农家小院,让他相对孤寂的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了,石小诗的哭闹是破除小院孤寂的主要因素,此外还有石小诗换下来的尿片子,旗帜一样挂在院子里,散发着幽幽的乳香味。

坡头村人也到石厚照的院子里来串门,他们看着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和她落生的婴孩,是想和她说话的。可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不论来串门的人说啥话,她都像没听见似的,只像石厚照家的主妇一样,忙她忙的事。串门的人觉得没趣,就又嚷吵石厚照,说石厚照的笑话。

串门人说:你瞎雀拣了个好谷穗!

石厚照懂得串门人的话,他不想听,却又不能捂人家的嘴,就只有硬着头皮听。

串门人说:好事都让你拣到了。

石厚照在串门人的说话中扛着锄头,挎着化肥到沟河边的油麻地里来了……他来了一会儿,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抱着石小诗也跟来了。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从石厚照的家拿来一个搪瓷盆子,把石厚照盛化肥的柳条笼筐换下来,铺上小褥子、小被子,做成了摇篮,把石小诗放进去,挂在油麻地头上的一棵柳树杈上,端起装了化肥的搪瓷盆子,跟着石厚照给油麻地施肥了。

沟河有吹不尽的风,挂在柳树杈上的笼筐,在风中悠悠荡荡着,让石小诗睡在里边,睡得很是深沉。

石小诗那时多么小呀!像一只猫儿,总是那么安静……但如今他长起来了,长得堪比一只雄壮的小虎崽。他听爸爸石厚照说,他的学习好,他的妈妈就回来了。

石小诗相信石厚照说的话,他学习就很用功,虽然只是小学,是小学的初年级,石小诗也决不放松自己,他是学校老师公认的好学生。每一学期,每一学年,石小诗从毛校长的手里都能接到一份三好学生奖状。

妈妈回来了,是不是因为石小诗的学习好,他还不敢说,但他真是高兴呢!他跑到油麻地里来,报告了石厚照,他是想让石厚照也高兴的,可他沉默着,一直不停地在给油麻地施肥,石小诗就想跑开来,跑去看他的妈妈……石小诗从爸爸石厚照沉默的身边都已跑开了,跑出了油麻地,跑到了沟河边,他却又站了下来,望着油麻地里沉默的石厚照,他张开嘴,又想大声地报告石厚照,说他妈回来了。然而,他大张着嘴,没有喊出话,却扯了长声,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汩汩流淌的沟河,呼应着石小诗的哭声,亦然呜呜哇哇地嚎哭着。

没人知道,石厚照也是想哭的。过去的日子,他在油麻地里做着事,听见沟河的流淌声,他就想趴在油麻地里,汪汪地大哭一场。

石厚照还真就哭了一场。

不明不白住在石厚照家里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突然又不明不白地走了。

很城市的女人走就走吧,她该抱着她的儿子走的,但却没有,只就她一个悄悄地走了。

林红豆的走,像她的出现一样,让石厚照一点预感都没有。

一切都如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住进石厚照的小院一样,她很有些女主人意味地把石厚照的小院整理了一番,铺的盖的,拆了洗了,穿的戴的,洗了烫了,并且帮助石厚照,把成熟的油麻收回来,脱下油麻籽儿,再把油麻秆儿沤在沟河边挖的一口沤塘里,沤了十天半月,捞出来剥麻丝……供销社收购麻丝的价钱,在那年大涨一笔,石厚照照着过去的经验,给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算了一笔账,说他会有上万元的收入呢!

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就很开心地笑了。

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一笑,就还打破沉默说起了话。她说的话,和坡头村人说话不一样,石厚照听了,觉得既生涩,又好听,如谱了曲子,唱着说话似的。

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开口说话,石厚照不觉得奇怪。他奇怪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说着话,就还让石厚照给她炒油麻籽吃。

坡头村黑下来了,忙了一天的石厚照想要早早地歇下来,他隔着窗子给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说,让她也早早地歇。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接了石厚照的话,说她的门开着,让石厚照进来她有话说。石厚照没有多想就进去了……住在同一个小院里,石厚照和林红豆各有各的住房,但要走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石厚照进了林红豆的住房,没说几句话,林红豆就说:油麻籽真好吃呀,你能给我再炒些吗?

石厚照奇怪着却没有多想,说:你把炒的吃完了?

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说:不是完了,是想让你多炒一些,炒些新打的油麻籽。

石厚照还是没有多想,他去炒油麻籽了。他给林红豆说: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是忘了,新打的油麻籽还就是味道不一样。

转在锅灶旁,石厚照认真地炒着油麻籽,这一次,他炒的的确是多,有一个布缝的口袋,装得都扎不住袋口了……石厚照把新炒的油麻籽,送到了林红豆的屋子里,他吃惊林红豆当时的样子,把他惊讶得差点儿把端在手里的油麻籽撒在地上。

灯光下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似乎更加城市。她在石厚照炒油麻籽的时候,打水把自己洗了一遍,换穿了一件她住到石厚照的小院里从没穿过的衣服,这种衣服,石厚照在电视上看见过,是被城里人叫做睡衣的那种样子。石厚照在心里承认,很城市的女人所以城市,穿衣是个重要的标志,他在油麻地初见分娩的林红豆时,就是从她穿的服装上来判断的,她太会穿衣服了,或是艳,或是素,或是宽,或是紧,都很得体,都很大方……就说她眼前穿的睡衣吧,是玫瑰红的染色,极为柔软,极为顺滑,俨然蝉翼一般挂在林红豆身上,若隐若现着她身体的曼妙,石厚照只看了一眼,心便慌得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他想,他的脸是红了。

林红豆让石厚照在炕沿上坐,石厚照就坐在炕沿上了……林红豆让石厚照坐得靠她近一点,石厚照挪着屁股就靠她近了点。近了点儿,石厚照就闻到了林红豆香喷喷的味道,那样的香,石厚照没有闻到过,他闻着就有点晕,晕晕乎乎地就还想起进城给亲戚抱娃的屈同梅。

啊呀呀……石厚照一想起屈同梅,就想举拳打自己的脑袋。

石厚照责怪自己,从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住进他的小院,他就没再想起屈同梅,而在之前,他无一日不想屈同梅,因为小学和中学都同学的屈同梅就非常依赖他。上学路上,有小虫子爬到屈同梅的身上了,她惊诧地跑向他,一定让他给她捉虫子……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捉着小虫子,就有议论跟上他们了,直到他们中学毕业回了村,石厚照的父母前脚跟后脚地染疾去世,到石厚照家小院来的人越来越少,少到最后剩下一个人屈同梅,不管不顾还往他家小院来。

屈同梅城里亲戚生了孩子,捎话让她进城帮忙,她不好拒绝,答应亲戚到城里去。临去前,屈同梅到石厚照的小院里来了,进门看见石厚照在锅上烧饭,手上沾着面粉,脸上沾着柴灰,屈同梅却不帮他忙,睁着大眼睛,只把石厚照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看得石厚照也像锅眼烧着的柴棒子,浑身火辣辣的,真想抱一抱很是依赖他的屈同梅……石厚照仅是心里想着,而屈同梅却已不顾一切地扎进他的怀里,把他抱住了。

他们抱在一起的时间可真长呀!抱得他俩的身上都出了汗,却还紧紧地相互搂抱着。

是屈同梅首先开的口。她说:你要了我吧!

石厚照听得心里一惊,但他说:你等着么,等你住到我家小院来,我会要了你的。

屈同梅说:我会住到你家小院的,很快住进你家的小院。

可是屈同梅没能住进石厚照的小院,抢在她的前头,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却不讲道理地住进来了。她住得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她在这个晚上,穿着睡衣,让石厚照坐得离她近一些,这让石厚照晕乎着,不知他该怎么办?这太煎熬人了,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竟然摸出一把的汗水。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看到了他的窘迫,却还挪着她香喷喷的身子,把石厚照靠得更近了一些,她把抱在怀里的石小诗送到了石厚照的怀里,给石厚照说,孩子该有个爸爸了。

石厚照听着林红豆说,他没吭声。

林红豆便进一步说:孩子没有爸爸,你就给孩子做爸爸吧。

石厚照拒绝了。说:可我不是孩子的爸爸。

暧昧的气氛,在他们这样两句对话中冷凝下来,消散去了。

油麻地头,鱼贯而来的许多人。毛校长就在这群人中,在油麻地边,把自己急得不知所措,几乎就要哭出声来的石小诗,回头看见了毛校长,他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终于流了出来。

在这群人中,石小诗就只认毛校长。

石小诗的书读得好,毛校长对他就很看重,经常表扬他。石小诗记得毛校长表扬他时,脸上是温和的,是滋润的,石小诗非常热爱毛校长……今日,和一群人撵到油麻地头来的毛校长,看着石小诗,脸上显得更加温和,更加滋润,仿佛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他端直走到石小诗的跟前,把他的脑袋轻轻地摸了摸。石小诗没有注意,和毛校长走在一起的女人,很城市的女人呢,她穿着一身雪白,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却不怕把她白色的衣裤弄脏了,一下子跪在了油麻地头,从毛校长抚摸着的手底下,把石小诗拦腰抱起来。

很城市的女人是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

妈妈林红豆把石小诗抱了抱,见他正流着泪,就腾出一只手,来给石小诗擦泪了。她很小心地给石小诗擦着泪,自己却不能自禁地流出泪来了。

毛校长说:小诗,叫妈妈。

石小诗听清了毛校长的话,可他没有像毛校长说的那样叫出来。

旁边的人也说了:小诗,叫妈妈。

石小诗听见了,还是叫不出来。旁边和毛校长给石小诗说话的人,石小诗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可是大了去了。脸黑一点,也瘦一点,却戴着一副白边眼镜的人,是从县城陪着他妈妈林红豆来的一位副县长;脸白一点,也胖一点,却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人,是从镇上陪着妈妈林红豆来的镇委书记,他们七嘴八舌地让石小诗叫林红豆妈妈,石小诗一下子明白过来,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确实是他妈妈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妈妈啊!

妈妈林红豆流着泪也说话了。她说:儿子,我是你妈妈,你叫妈妈。

石小诗犟着,没有叫。

地头上的来人闹闹嚷嚷,石厚照听得明白,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回来了。但是石厚照没有去理会,他像他初到油麻地来一样,用着一把锄头在油麻稞子根旁开着小土坑,然后又挎着柳条的笼筐,抓着笼筐里的化肥,一撮一撮往油麻稞子根旁的小土坑里丢,丢一撮,抬脚拨土,埋上一撮……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石厚照重复着他的劳作,他不是傻子,从石小诗跑来给他报告他妈妈回来了的消息,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场戏了。

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回来了。

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是该回来的。她回来了,石厚照想他应该是高兴的,可他不知怎么就高兴不起来。不仅高兴不起来,甚至想哭,像油麻地旁不断流淌的沟河,呜呜哇哇地大哭一场。

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在那个让石厚照做石小诗爸爸的晚上,石厚照拒绝了她的要求,她没有再要求石厚照,凄然地笑了一下,把她坐得离石厚照很近的身子挪开了一些,并把她穿得特别城市的睡衣紧了紧,向石厚照道了一声对不起,说她麻烦石厚照了,大麻烦呢,容她以后有机会了报答。

话说到这里,石厚照客气地说:咱不说报答好吗?是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

石厚照说了这句话就要走,林红豆叫住了他,说:咱再坐坐。

抬起屁股不好再往炕沿上落,石厚照说:时间不早了。

林红豆说:就一句话,我麻烦了你这么多日子,你该知道我是谁的。

石厚照说:这很重要吗?

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看来是憋了满肚子的话呢,石厚照这么一说,把她的话又堵在她的肚子里了……石厚照没有给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说话的机会,他从她的住房里往出走了,他的后背上没长眼睛,但他看得见林红豆,用她很城市的眼睛送他往出走,她的眼睛是悲苦的,忧伤的,同时又还有了一种石厚照揣摸不透的信心。

积累了信心的林红豆,就在那个晚上过后,石厚照听到石小诗的啼哭,不断地啼哭,他推开林红豆的住房,土炕上只有啼哭的石小诗,从石小诗的襁褓里掉出了一沓钱,像红色机制砖头一样的钱,砸在土炕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随着钱捆子掉落在土炕上的还有一页纸,石厚照把纸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很城市的女人撇下她的骨血走了。

石厚照看着那页纸,纸上写了她的名字,还有她儿子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林红豆,她儿子的名字叫石小诗。

石厚照读着那页纸愤怒了。抱着石小诗,从他家的小院撵出去,撵过坡头村的街道,撵到通有长途汽车的周城镇,他也没有撵到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

抱着石小诗回到家,石厚照碰见了村里不少人,大家都已知道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走了,给石厚照留下了一个婴孩儿,大家来了,就说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安的什么心呀?还以为就跟了石厚照呢,却撇下自己的亲骨肉走了。哎呀,这可怎么好?为石厚照操心着的村里人,其中就有哺乳孩子的,看着石小诗饿得直哭,就把小家伙接过去,解开怀给石小诗喂奶了。

石厚照以后的日子里,抱着石小诗在坡头村哺乳孩子的母亲身边转,成了一项坚不可摧的功课,虽然他也买了婴儿奶粉什么的,可他总想让石小诗的小嘴巴,能够触吻到母亲一样的乳香。

想要住进石厚照的家,并把自己给了石厚照的屈同梅从城里回来了。

石厚照看见回村的屈同梅时,正是他抱着石小诗,从村里一个哺乳孩子的母亲家里出来,迎着春天温暖的微风向他家小院回的时候。石厚照猛然地看见回村的屈同梅,就在村街上亮亮堂堂地站着。

石厚照必须承认,在城里为亲戚抱娃的屈同梅,身上也显露出那种很城市的味道了。

屈同梅没有躲石厚照,她用很城市的姿态站在坡头村宽宽阔阔的街道上,眼盯着石厚照抱着石小诗向她走来……石厚照是敏感的,他敏感地看见迎着他站立的屈同梅,脸上是笑着的,却可以肯定,是一种怪怪的、带着很浓的嘲讽意味的笑。

石厚照抢先问候屈同梅了:啥时候回来的?也不给我说一声。

屈同梅却不接他的话,说:几月不见,都抱上孩子了!

石厚照听这话有点急,凑到屈同梅跟前小声地说:哪里呀!你听我说,我等着你回来哩,回来就住到我的小院里去。你住进去了,我才能抱上孩子的。

屈同梅把包着石小诗的小被子揭开一角,说:蛮心疼人哩。

石厚照说:你这说的啥话?

屈同梅说:好话。

石厚照说:你快甭说胡话了。摊上这事,我找东不见东,找西不见西,我都不知道咋办了。

屈同梅说:凉办。

冷冷的,不痛不痒的几句街头话,石厚照听出了屈同梅的意见,她对他有看法了,他必须给她说清楚的。但是站在街上又怎么说得清楚,站的时间长了,说得话多了,还可能引起别人的看法,石厚照甚至感到街两边的大门缝里,已有许多村里人的眼睛在看他和屈同梅了,他就给屈同梅说,你回来好,咱找个地方慢慢说。屈同梅没作别的表示,他们就在坡头村的街上散了。

是这一散,石厚照再找回到坡头村的屈同梅,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屈同梅不是飘在天边的云朵,飘一阵飘没了,石厚照是一定要找见她的,他找得急,把自己急得都上了火,嘴皮子上呼啦啦冒出几个大泡来……石厚照度日如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找不见的屈同梅却到他的家里来了。

像过去一样,屈同梅一到石厚照的家,就挽起袖子,来为石厚照收拾着家务……一个青年男子,又带着别人的一个娃,石厚照的家真够屈同梅收拾一阵的,她在前边收拾,一嘴水泡的石厚照跟在她的后边说他的事,他都觉得把他说得像中学课本上鲁迅写的祥林嫂一样让人烦了。屈同梅没挡他的话,脚不闲手不闲,把石厚照弄得乱乱的家收拾出个眉目来了,恰在这时,熟睡着的石小诗醒过来了,刚一醒来就张着嘴哇哇哇地哭。

在城里给亲戚抱娃的屈同梅,可是太会抱娃了。她把哭着的石小诗抱了起来,只是轻轻地摇着,石小诗就不哭了,而且还扬着他的一张小脸,对着屈同梅甜甜地笑了。

石厚照乘机把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写下的纸条拿给屈同梅看。这张纸条写了许多话,都是感激石厚照的。

无论怎样,石厚照按照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的意愿做了,他面对屈同梅,等着屈同梅来判决……屈同梅没太操心纸条上的字,她摇着石小诗,给石厚照说她都知道了,停了一下她说,也只你能做这样的事。不明不白的,很城市的女人在城里是做什么的?我给你说你甭反感,她可能就是给人包养的“二奶”,或者就是一只“鸡”,你知道吗?城里这样的女人多了。

嘴上的水泡,突然破了几个,石厚照尝出他的嘴里泛起一股又咸又涩的苦味儿。

屈同梅说:我是没福住在你家了。

黑瘦的、戴着一副白边眼镜的副县长,陪着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来,他有什么打算呢?白胖的,戴着黑边眼镜的镇委书记,陪着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来,他又有什么打算呢?这些事,毛校长一概不知,他从镇党委得到通知,通知他的学生石小诗很城市的妈妈林红豆回来了,当时还愤怒了一把。

给毛校长电话通知的是镇委书记,这可是异乎寻常的,堂堂大书记从来没给毛校长打过电话,他这次打了,打了一说事,毛校长就戗了一句过去。

毛校长说:石小诗没有妈妈!

白胖的、戴着黑边眼镜的镇委书记态度很是温和的。他说:看你说的,哪个孩子没有妈妈。

镇委书记接着就向毛校长说了石小诗的妈妈,说是人家现在是财神爷呢!给你实话说吧,人家现在上嘴唇把下嘴唇碰一下,把咱一个县能买了去。你就好好准备一下,不要怕张口,给人家财神爷下个话,把你那个小学好好翻盖一下。

镇委书记最后说:石小诗同学学习还好吧?

毛校长说:好。

镇委书记就说他不多说了,让他做好准备,县长和他陪着石小诗的妈妈林红豆,过会儿就到坡头村来……说来就来,来得可真快呀,毛校长刚给石小诗报告了消息,想着是要把石小诗收拾打扮一下,再给他叮嘱一些话的,石小诗却听到消息,撒着丫子跑出学校,跑到油麻地劳作的爸爸石厚照身边来了。

不仅是毛校长,还有副县长和镇委书记他们,来到石厚照的油麻地边,只是瞄上一眼,都会瞄出问题来……他们面面相觑,正不知道如何举措时,跪在地上,搂着石小诗流了一阵泪水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站了起来,向在油麻地施肥的石厚照走去了。

黑瘦的、戴着白边眼镜的副县长,白胖的、戴着黑边眼镜的镇委书记,还有毛校长他们,这时仿佛都是戏台下的观众,站在油麻地头,静悄悄地看着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走到石厚照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盛着化肥的柳条笼筐,伸手抓着化肥,在石厚照开在油麻稞子根边的小土坑里,一撮一撮丢着化肥,丢一撮化肥,抬脚拨土埋一撮……先前时,很城市的女人林红豆跟着石厚照给油麻地施过肥,她没有生了手,做得还是很顺溜呢。

石厚照拿着锄头在前开着小土坑,林红豆跟在后边丢着化肥……站在地头上的人群没有动,只有石小诗轻轻地抬着步,向油麻地施肥的爸爸石厚照和他还没有相认的妈妈林红豆,慢慢地跟了上去,他听见爸爸石厚照和他还没有相认的妈妈林红豆说着话。

林红豆说:把你难为了。

爸爸石厚照说:没啥难为的。但你不想想,那是你的骨血呢,咋能撇下走了?

林红豆说:对不起。

爸爸石厚照说:不说对不起,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林红豆说:很想吃你炒的油麻籽。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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