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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与回归

2014-06-03■李

地火 2014年4期
关键词:丁一胜利

■李 阳

逃离与回归

■李 阳

春天的声音 版画/王洪峰 作

油田基地里的生活,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枯燥和单调,不但有夕阳下绿色芦苇映衬的磕头机橘红色美丽的剪影,还有充满诗情画意的采油树旁边窈窕的采油女工的背影,除此以外,其余生活也是十分丰富多彩和与时俱进的。

商业比较集中的区域里,饭店、歌厅、酒吧、瑜伽馆、健身房、咖啡店、网吧、足疗保健中心等等,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嗖嗖”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好像只用了一夜的时间就和大都市接上了轨,甚至很多店铺都是仿照大城市里的微缩版,甚至连名字都一样,比如卡萨布兰卡、滚石、东来顺什么的,看上去也还像模像样。

尤其夜幕降临后,大大小小的歌厅和酒吧一改白天的萎靡不振,霓虹灯争先恐后地开始闪烁,比赛着使尽手段吸引人们的眼球。仿佛白天养足了精神,就为了在夜晚尽情显示妖娆妩媚一样,这样的店铺门前,无一例外的全都是车水马龙。

这些年里,油田职工收入增加了,一辆比一辆高级的私家车成了自行车和摩托车的替代品,每到饭点时,大小酒店前就挤满了各种车辆,一派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知今宵是何年的样子。

从井队或者勘探前线休假回来的人们,都徜徉于这些各种各样的休闲场所,在这里宴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即便是在油田基地工作和生活的人们也习惯于走出家门,业余时间约上三五好友到茶馆品茗,或是到棋牌室博弈一番,或是抱着麦克风声嘶力竭狂吼或深情款款地吟唱,以为自己就是崔健,就是周杰伦,就是才华四溢的歌手……

麦青就穿梭在这样一个油田城市的夜晚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精心嫁接的假睫毛使她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潭看不见底的湖水似的,格外扑朔迷离,用粉底霜精心掩盖住岁月在眼角留下的痕迹,再在腋窝手腕处喷洒上清新淡雅的香水。她披散着新做的美丽卷发,肩背一个超大号的金色漆皮坤包,这是今年流行的新款,又为她全身增色许多。

麦青顾不上路人偶尔向她投过来的惊艳的表情,她的脚步匆匆,正在赶往一个人声鼎沸的饭店,那儿的一个大雅间里,正有一场同学聚会等着她。

聚会的发起人是马向东,麦青他们上高中时的班长。

马向东从学生时代起,就显示出他卓越的领导才能和组织才能。那时高中班级与班级之间所有的球类比赛、演讲比赛、歌咏比赛等等都是由学生自己组织,往往这个时候马向东绝对就是那个策划人和召集者,由于他干得得心应手,几乎每次都是一呼百应。

男生们都很拥趸他,女生里没有太冒尖的,就都随着马向东一个人折腾,显示出他作为班长极高的威信和组织能力、凝聚力。

虽然马向东的学习成绩始终在班里的中游晃悠,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想想看,毕竟是他把高中时大量的宝贵时间都花费在了为班级和同学们的服务上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毋庸置疑的是大大影响了他本来或许还不错的学习成绩。

即使是距中学时代过去了几乎快二十年后的现在,同学们的聚会也是由马向东做召集人,继续发挥着他的组织才能。

大家自然乐得省心,还像学生时代那样信任马向东,亲切地称他“马班长”,由着他一个人满脸油汗,举着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耳朵的手机,按照同学录里的名单,挨个儿打电话落实人数,满世界地张罗。

而其余人,则坐享其成。

每次聚会都不需要任何理由,大家互相想念了就给马向东打电话,召集起来一起聚聚就行了。

在日积月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和世俗生活中,大家愈来愈发现,较之各种各样巧立名目的所谓的聚会里,当属同学之间的聚会最让人高兴和舒服,即便是有因着利益驱动的因素,或是一些其他不可告人或可告人的目的,但同学们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友爱和简单呀,没有一点尔虞我诈、相互倾轧、挑拨是非的东西掺杂其中,人和人之间沟通顺畅,不用顾及其他。

若能在快节奏的生活和紧张的工作之余参加这样的聚会,可以使人身心愉悦、放松神经、焕发青春。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聚会总是会有几个人始终缺席,比如胜利和丁一。

胜利通常都是缺席的,因为他远在新疆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天探亲休假,这一点生活在油田的人们都知道,很多家庭也因此聚少离多。

麦青对此最有感触了,因为她是胜利的妻子。麦青和胜利的恋爱,是他考上大学后、俩人互相通信时才开始的,班里就成了他们一对夫妻。

每每说到此事,马向东的胖脸上都是一副遗憾的表情:“可惜啊!那时年轻不懂事啊,否则咱们班的这些花骨朵能让她们肥水流了外人田吗?都怪我这个班长当得不合格,没有多促成几对啊。”

女生们通常都抿着嘴矜持着不表态,男生们则欢快地笑着说,亏着没成几对,否则现在能这么快活地背着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的老婆一起光明正大地喝酒和唱歌吗?

当然也不是每次聚会都能像开始时一样善终,记得上一次的聚会就搞得大家不欢而散。

当时,酒至酣处的一群三十多岁的男男女女,早就撕下平时伪装的有节制的面孔,正集体面红耳赤地在雅间里推杯换盏、大呼小叫地闹腾,马向东的手机爆炸一般骤然响起。

他一手举着电话,一手端着酒杯在和一个女生喝交杯酒,耳朵上还夹着一根过滤嘴香烟,形象十分搞笑。

我们在“鬼子进村”的手机铃声里看着马向东坚持着喝完交杯酒,才赶紧跑出雅间出去接电话,他的神态很像一部老电影里的胖翻译官,滑稽可笑,大家快活至极。

不一会儿,马向东又满脸油汗地小跑进来,眨着小眼睛对大家说:“大家静一静啊!一会儿来个大老板,我发小,正好也在这个饭店请客。人家是在陕北承包废弃油井发财的,说是要敬大家一杯酒,还要给咱们买单呢!快快快,再点几个硬菜,别跟他客气啊!我俩光屁股长大的。”

说完,马向东就摇晃着比学生时代粗壮了几乎一倍多的身躯出去迎接那个大老板了,脸上的雀斑变得通红起来。

我们没有停止喧嚣,继续一边喝酒一边等着这个所谓的大老板到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大老板,在我们眼里马向东就算是一个比较大的老板了,早就跨进了小康社会,不对,是富豪行列,有别墅、高级轿车,几百万的家产……

雅间的门被推开,是大老板来了,猛看上去也是一副高大粗壮的样子,粗拉拉的脸上很是沧桑,左脸颊上有一道长约五厘米的伤疤发着红光,斜卧在左眼角和左嘴角之间,头发已经半秃,后面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在肩膀上,西装敞开着,领带半扯着耷拉在他胸前,一副酒壮英雄胆的样子,趔趄着举着一杯白酒就进来了。

如果不是酒喝高了,正常情况下看上去这所谓的大老板应该是一副艺术家的样貌。

马向东紧跟在后面,满脸笑容地对大家说:“来来,介绍一下,这是大老板我的亲发小。这些都是我当年的高中同学!”

大家让出一个位置,连声说:“坐坐坐!”

马向东按着大老板的肩膀继续介绍说:“刚才介绍了,这可是和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你们都见过的,就是当年老到咱们学校踢球的那个,想起来没有?”

马向东还在竭力地启发大家回忆过去发生在中学球场上的事儿,屋子里的喧嚣忽然消失殆尽。满座儿的人都面面相觑,房间里静得有些令人诧异。

麦青仔细看着大老板的脸,在记忆里搜索着,忽然一个人的脸从脑海里跃了出来,没错,就是他!麦青一下子就想起他是谁了,肯定是当年的那个石油技校的学生了,环顾一下四周,刚才还热闹非凡的男生和女生们全都默不做声,全部神情凝重,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麦青心下明白,大家肯定都是和自己一样想起来他是谁了,而且也肯定同时都想起了现在和胜利一样缺席这场聚会的尹宝儿!

麦青的脑海里立即横亘出一张泛黄的字条!

雅间里一瞬间静得没了任何声息,那个为雅间服务的姑娘,一个漂亮的姑娘,呆立在酒桌一旁,不明白这沉默是为什么,因此也一声不吭。

我们班体育委员,现在也是体校的老师,体格格外健壮,即使是这样寒冷的冬天,他也仅是在薄薄的休闲外套里穿着一件“V”字领的T恤衫而已,只见他“噌”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就打破了这尴尬的宁静,迅速走到那个大老板面前,一把抓起当年那个石油技校生的脖领子,趁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推搡着他出了雅间的房门。

大约只过了一秒钟的时间,我们只听见外面一阵“乒乒乓乓”乱响,我们的眼神在空气中划来划去,任何人之间都没有交流,也面无表情。

屋子里的马向东面色尴尬地坐在那里没有动,谁也没有动。

过了片刻,体育委员没再回雅间,那个当年的石油技校生也不见了踪影。

马向东的表情尴尬至极。

那次聚会草草收场,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没有心思再聚会,马向东也没有主动联系和张罗了。

这回聚会,是因为多年未见的另一个男同学丁一回到油田来了,大家聚集在一个酒店见面,也是为了让丁一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我们最多的同学。

由于丁一的探亲还是使这次聚会显得有点新意,大家都假装暂且忘记上次聚会带来的不愉快,毕竟毕业这么多年,同学里就丁一一个人始终杳无音信,我们不会不给久未谋面的丁一这个面子,也是变相地给上次聚会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马向东一个台阶下。

记得丁一当初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一个师范学校,他的高考分数刚好够大本分数线,就走的定向委培的名额。

大学四年如白驹过隙,毕业回来后,丁一被分配在一个偏远的采油厂的小学里当数学老师,听说还是很敬业的。无法想象丁一为人师表时是一副什么模样,至少我们想起来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后来就听说丁一不再安心当一个孩子王了,他雇了一个附近村里的民办老师帮他代课。丁一自己则潜心学习考上了研究生,停薪留职出去到南方一个城市里读研去了,再后来就没有他的任何音信了。

因为他不和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通信或是打电话联系。

听说这次聚会会见到丁一,麦青还是很高兴的,虽然当初麦青对丁一有些朦胧的喜欢,而丁一喜欢的人是尹宝儿,可是尹宝儿却喜欢另一个人……

这转圈的关系听上去有些乱,打个比方吧:就好像操场上的一场跑步比赛,永远是第四名在追第三名,第三名在追第二名,第二名在追第一名似的。

麦青回想起来,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就像过去的老电影,黑白默片的那种,总是让人不会很透彻地明白它的所有意思。现在看过去就像局外人一样,谁都不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别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的主角。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故事都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结尾,大家现在绝对都是成人了,谁也不会再做那些可笑的梦了,这就是成熟的标志。

这个原本和以往所有的夜晚都一样孤寂的晚上,因为丁一的到来变得与平常不太一样了,还因为回忆起过去的某个难忘的片段或是画面,让麦青有了些许的遐想和期待。

丁一是在我们所有人都落座之后才隆重出场的。

先是两个穿着旗袍的姑娘将雅间的雕花木门打开,今晚的贵宾就在门外。

这个酒店很高级,所有的服务员姑娘们都很年轻美丽,柔软的丝绸裹住曲线分明的酮体,旗袍的开衩快到了大腿最上方,隐约露出白皙的一片,很是风情万种,几乎吸引住所有男同学的艳羡眼球和所有女同学妒忌的眼神。

麦青也在心里暗自比较,比起年轻的姑娘,三十多岁年纪的女人只能称之为半老徐娘了,青春不再,无论是容颜还是身材、心态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变得现实和庸俗,再怎么装扮也不如青春带来的美丽袭人。这让麦青对自己的精心化妆有些泄气。

而与女同学恰恰相反,倒是男同学们在社会的打拼和熏陶下逐渐变得成熟和有魅力起来,这很有意思。

麦青一边欣赏着美女们呈现出的曼妙姿态,一边估计:这肯定是马向东为了上次不欢而散的聚会将功补过搞的噱头,他在烘托气氛方面是个高手,既讨好了大家,又不露声色,于无声处将功补过,所有人的怨怼也都烟消云散了,毕竟马向东还罪不至死嘛。

虽然看上去有些可笑,可是对于早就忘记如何做游戏的我们还是很受用的,于是大家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会心的微笑,就都热烈地鼓掌,像是满怀期待地等待一个好玩游戏的开场,马向东是导演,而我们都是观众。

一个中年男子在另外两个更加漂亮的姑娘的搀扶下,微笑着从门外走进来,猛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陌生人,仔细端详几秒后,麦青才能确认,他就是丁一。比以前显得成熟稳重许多,个子也长高了似的,很干练的样子,穿着考究挺括,皮鞋锃亮,看得出价值不菲,仿佛是个成功人士的样子。

四个穿旗袍的姑娘颔首顾盼、满眼秋波,脸上戴着职业的笑容,把丁一交给我们就轻轻关上门出去了,留下满屋芳香。

丁一坐定后,脸上继续挂着微笑,目光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居然还准确地叫出了每一人的名字,声音低沉浑厚,肯定是受过训练。

看到丁一还没有忘记过去的老同学,大家都激动起来,挨个儿端着酒杯前去和丁一碰杯,仰起脖子,把火一样的液体倾倒进嘴里,一路燃烧到心里去。

马向东大声地说:“慢点喝,慢点喝,让丁一说说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被更高的声浪压了过去,大家放下深沉,变得像少年时一样孟浪,酒桌上的局面已不能被马向东所左右和控制了。

晚宴的场面混乱而热烈,按照规矩,丁一向所有的人敬完第一杯酒后就开始乱套。

大杯大杯的白酒、啤酒、葡萄酒“哗哗”地向每一个人的嘴里倾倒,顺着喉咙向身体的各处奔流,一路燃烧着。大家敞开心扉彼此祝福着,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最真诚的,笑着、闹着,互相说着掏心掏肺的话,肝胆相照!

男生们都站了起来互相拍着肩膀,争先恐后地抢着说话。马向东激动地手舞足蹈,忙着拿着酒瓶子往每一个空起来的酒杯里倒酒,使得每一个人在仰脖的同时都不必担心自己的杯子里在需要时会缺少燃烧的燃料。

丁一频频举杯,和所有的人干杯,抽空儿还拥抱了一下一个开始哭泣的女生。她上学时的外号就叫“兔子”,因为她很爱哭鼻子,而哭过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很像可爱的红眼睛的小白兔子。

麦青仍旧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她也和所有跟她喝酒的同学干杯,只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跑到丁一面前去敬酒。

已经面红耳赤的丁一似乎终于看见了麦青,他举着满杯的白酒冲麦青走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抹久违了的熟悉微笑,眼神里跳跃着一种光亮,虽然他一直也在微笑,但那些微笑不属于任何人。

麦青已经开始微醺,但还是能够捕捉到属于她自己的特别东西,那种感觉很美好,就像多得了礼物的孩子一样,欢喜。

“麦青……”丁一已经站在了麦青的面前,还喃喃叫着麦青的名字。

“你好,丁一。”麦青望着他,故作镇静地说。

“你好,麦青……”丁一说。

酒精还是在体内起了作用,麦青放下历练了多年才深入骨子里的端庄,定定看着丁一的眼睛,举起酒杯示意一下,缓缓地把满满一杯的白酒倒进了自己的喉咙!

麦青闭了一下眼睛,啊,那感觉很奇妙,她感觉一条火线在自己身体的五脏六腑里扩散开来,身体开始发热,头有些晕眩,不像是在人间了,好像浮在云端一样,飘飘忽忽的。

麦青觉得自己有些表演的味道,好像某些电影的画面一样,身体轻微地摇晃着,没有烦恼、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眼前、当下。

但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平时哪里有机会展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呢?

再睁开眼睛时,麦青看见丁一的酒杯里也空了,丁一则定定地盯着麦青,说:“麦青,你变了。”

“是吗?我有吗?哪儿啊?”麦青反问道,声音开始变得娇媚黏稠,麦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声音,好像是为了讨好和诱惑丁一似的。

丁一不再说话,这时站在不远处观望的马向东,不错时机地拿着酒瓶子小跑过来,在麦青和丁一已经空下来的酒杯里倒上了酒,面带殷勤和鼓励。

不等丁一阻止,麦青的动作很快,他只能看着麦青又一饮而尽,丁一只好毫不含糊地也那么做了。

马向东似乎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反而不再给他俩倒酒,举着酒瓶子寻找其他的需要的对象去了。

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飘飘欲仙起来,大概同学们还是感到意犹未尽,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大家一起唱歌去吧”,大家一呼百应,就又簇拥着来到离饭店不远处的一家歌厅里,点了一大堆的老歌,大家轮番唱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走过那间咖啡屋》《红河谷》《那一年我十七岁》《昨夜星辰》《再回首》《东方之珠》……其实每首歌几乎都是合唱,每个人都大张着嘴在吼……

最后的合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

负责点歌的服务生捂着嘴在笑,这个服务生也就二十岁左右,和我们当年在学校里时一样大的年龄。在她的眼里,我们也许是可笑的,但是我们在唱歌的时候真是无比的虔诚,很多人的眼里闪烁着晶莹,哪里有什么尘嚣污垢、横流物欲?些微疲惫的心里涌现出的全是开满鲜花的美丽草原和飘着白云的蓝色洁净天空……

闪烁的霓虹也会变得疲惫起来,而这个世界上又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怎样的肝胆相照和喧嚣繁华恋恋不舍,一切仍旧会归于沉寂和平静。

在漫长的岁月里,相聚的时间总归还是短暂的,而下一场聚会还很遥远。

麦青最怕的就是这种曲终人散,一地凄凉,却又奈何不了。

路灯逐个熄灭了,扫街的人一下一下地把所有的热闹和躁动全部打扫干净,不留一点曾经繁华的痕迹,日复一日。

而谁又能永远陪伴谁一起度过所有漫长而又冰冷漆黑的夜?麦青脑子忽然冒出的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我们是歌厅里最后的客人了,连服务生脸上永远不变的职业笑容也被疲倦替换掉了,变得哈欠连天。

马向东站在歌厅的门口,安排大家谁坐谁的车回家。他做事总是这样善始善终,让大家感到舒服和周到。

他一转身看见了麦青,立即眼光闪烁地盯着麦青的胸口,说:“我送你吧,麦苗青青。”

麦青心里涌出一阵温暖,是啊,麦苗青青,也就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才会这样喊自己吧?麦苗青青,早就麦苗发黄了。麦青在心里自嘲道。

“咦,麦苗青青这个外号是谁给你起的呢?”马向东紧随其后的这句话说的真是多余。

那个外号“兔子”的女同学嘴快,也可能是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不等大家做出反应,她便高声说道:“啊,哈哈!我知道麦苗青青的外号是谁起的,是那个……”

“是那个……”这句话说了半截,“兔子”便掩口道:“喝多喝多了,再见啊丁一。”她转身钻进了一辆车里,告辞了。

马向东不明就里,拉开他那辆油光锃亮的黑色奥迪车门,伸出右手冲着麦青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自以为很绅士的样子,看上去却很好玩。

虽然喝多了,但是麦青脑子还算清醒,想起以前聚会时,大家隐讳地说起当年就是马向东介绍自己的哥们儿认识尹宝儿的事情时,麦青心里就有些抵触。现在马向东又不识趣地提起自己的外号是谁起的,更让麦青反感。

麦青立即拉拉自己的大衣领口,语气冷淡地说:“谢谢了,你还是送别的人吧,我怕你送我有危险。”

“什么意思嘛?怎么会有危险,我可是正人君子,我还怕你非礼我呢。”

马向东用有些夸张的语调说,很是自我感觉良好。

现在这把年纪了,我们男女生之间的打情骂俏似乎很正常,谁也不会再往心里去,真真假假的无非就是互相取乐罢了。

哪像过去年少时,就算是远远地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心跳也会立即加剧,甚至马上就能窒息,高兴得好几天夜不成眠。现在说出爱情很随意,脱口就会冒出来,听上去没有丝毫的诚意,廉价得让人转身就会忘记。

没人再去相信什么所谓的爱情。

“我说的是,你自己会有危险。”麦青的语调还是冷冰冰的。

“还是我送吧,顺路。”丁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麦青后边说。

麦青回头望了他一眼,丁一目光炯炯。

麦青连忙感激地对丁一微笑着说:“好好好,谢谢你,丁一。”

说完,麦青撇下有些尴尬的马向东愣在他的奥迪车边上,然后由着丁一扶着自己钻进了丁一的别克车子里。

只听见马向东似乎假装妒忌地说了一句:“到底是同桌,感情就是不一样呀!”

这时,麦青已经关上了车门,把马向东略带醋意的话挡在了车门外。

已经在歌厅把身体里的酒精挥发得差不多的丁一,开车真猛,“唰”的一下子就冲到夜幕里了,车灯把黑夜辟出一条路来。

麦青让丁一慢点儿开。丁一说他没有喝多,让麦青放心好了。

前几天油田电视交通节目里,提醒居民晚上九十点钟后出门散步要小心酒后驾车的司机,因为那正是在饭店喝完酒吃完饭的时间,酒驾猛于虎,已经出了好几次这样的交通事故了,这个消息使麦青不能放心。

而丁一娴熟的驾驶技术,又使麦青变得晕眩起来。

麦青告诉丁一自己居住的小区位置和名字,就放心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突然浮现胜利的面容……

这是麦青和胜利分手后的第一次醉,有些故意的放纵和任意妄为。

以往在同学聚会时,都是麦青代表胜利多喝几杯的,可惜胜利还没有参加过一次这样的高中同学聚会,他们就分手了。

缺少了胜利电话的夜晚里,麦青感觉更加孤独,生活也并没有因为解脱婚姻的桎梏给了她什么意外的惊喜和不同。

今晚或许不一样。麦青在晕眩中想。

当初和胜利办理离婚的地方和十年前他们领结婚证时没有区别,都是在同一个大厅里。只不过多年以前是为了永远在一起,后来是为了分离。

麦青想一想,自己和胜利的关系是由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来决定是否合法,真是可笑,有些像似儿戏。

手续就是在麦青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中办理完结的,既不庄严也不神圣,身边全是乱糟糟走来走去的人,嘴里发出的是本地方言,拉长的尾音听上去是那么的滑稽可笑。这也是麦青坚持不学当地人说话的一个原因。

而他们正在办理的严肃的事情丝毫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注意。确实,与任何人也没有什么相干,很简单。想想有些生命甚至还没有长大就已逝去了,而麦青已品尝了婚姻的滋味,这是生活馈赠的厚爱,麦青很知足。

办完离婚手续后,胜利还是站在麦青的身边。麦青的感觉的确有些与平时不同,胜利很自然地伸出右手,大概还想和平时一样拉住麦青的手一起走出去,可能是猛地想起身份已经不同,麦青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又把已经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麦青有一丝伤感,心想,以后谁会再次牵自己的手过马路呢?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麦青只想自己重新获得的自由,不再和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走出了大门,不能说是形同陌路,至少自己是独立于世的人了,不再被贴上某某妻子的标签。

想到这里,麦青拿出很放松的态度对胜利友好地说了一声“再见”就打算分道扬镳了,胜利的表情欲言又止,而这时麦青已经迈下了台阶,留给胜利一个倔强的背影。

胜利似乎不太甘心,在后面追着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回新疆。我们不一起吃顿饭吗?”麦青已经过了马路,顾不上回答胜利的问话,只好匆匆地回头冲他挥挥手。

麦青无法对胜利说自己的焦急,她那么着急要赶到对面的超市去买卫生用品。

刚才在民政局签字的瞬间,麦青就感觉到小腹隐隐发紧,随后有一股热流从体内喷涌而出,麦青虽然一直在期盼,此时却毫无防备。

麦青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整整迟到了半个月,以她现在拥有的生理卫生知识,足以明白这次例假推迟来临是因为她的心情抑郁、内分泌紊乱失调所致。

这推迟的半个月,使麦青想起一个很久以前也是因为例假推迟而来引发的悲剧……

其实,麦青不是不愿意和胜利再在一起吃个晚饭,都在一起吃了那么多年的早饭、午饭和晚饭了,麦青是不在乎这最后的晚餐的。

关键在于,吃的时候说些什么呢?相似的环境会不会让人生出些许的悲哀?四目相对会不会后悔刚才的选择?吃完是AA制还是由单方掏钱?以前这些不成问题的事情,随着那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都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麦青不喜欢事情变得含糊其辞的样子,所以最好不要一起吃什么所谓的晚餐了,徒增烦恼罢了。

胜利作为麦青曾经的丈夫,结婚十年间,和麦青总是聚少离多,早些年以前就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激情和浪漫。

胜利在新疆的一个油田工作,所以麦青家里客厅的茶几上,一年四季都会有带着新疆特色的小吃,比如葡萄干和巴达木(一种新疆特产,就像内地的杏核),包括麦青的披肩都是胜利在新疆买了邮寄回来的,很有异域风情的那种,上面织有很多灵动的流苏,天冷时披在肩上又挡风又好看。

就像我们同学里很多人那样,因为是油田子弟,子承父业,在选择职业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考虑与石油无关的其他专业。通常情况下,初中毕业时,学习成绩一般的或者想早点就业的学生就上了石油技校,成绩较好的上了石油中专。

考上高中的,毕业后一般都会选择石油学院报考,更何况胜利的父母都毕业于著名的石油学院,是油田设计院的高级知识分子。

所以,胜利理所当然地在高考后填报的所有志愿都是石油院校,他在大学里学的也是石油勘探专业。

城市里是没有石油的,这也就决定了胜利工作的地方永远是戈壁荒郊,或者人迹罕至的草原……

麦青和胜利确立恋爱关系后,有一年,麦青还趁着夏天请假去过胜利工作的地方,心里揣着满怀的浪漫想法,想象着围坐着篝火弹起都它尔、“古道西风瘦马”、“胡杨林下斜阳灿”、“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

等到真看见胜利工作的环境,那满眼黄沙和寸草不生的戈壁,方圆上百公里不见人烟,麦青脑子里的所有浪漫就全都跑得了无踪影,消失殆尽。

可是胜利喜欢那里,因为那里有需要他去发现和开采的石油、天然气。

麦青无法改变一个痴迷自己事业男人的想法,只好在假期结束时又回到了内地,他们只能在胜利几个月后的休假时再见面了,直到俩人结婚以后,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聚少离多地过着,只能靠书信和电话往来互相倾诉相思……

尽管如此,仍旧没有影响麦青对胜利的爱恋,更何况胜利也是很爱麦青的。

麦青是单位里女同事中第一个戴上钻石戒指的,胜利刚买回来给麦青戴在手指上时,引得女同事们一片艳羡的眼光,麦青也很是骄傲了一阵儿。

等到女同事们几乎人手都戴上一枚时,胜利又给麦青买了一条白金钻石项链,让麦青在单位里骄傲得就像一个公主。

只可惜,胜利一年只能回来一次,他知道这样即使不是他的错也有些对不起麦青,所以就在物质上尽力补偿。

这是麦青最不满意的地方,她需要的是他的关怀和温暖的怀抱,这些用金钱无法替代。

一次,去机关的打字室送需要打印的文件,还没有推开门,麦青听见屋子里传出打字员对秘书说的话:“……有什么呀,老公又不在身边,再有钱又有什么用?冬天的被窝里没有男人该多冷呀!”

“你就喜欢男人搂着睡吗?”是秘书戏谑的问话。

打字员嬉笑着说:“我就是喜欢,怎么了?合法夫妻,不犯法吧?”

“哈哈哈哈哈!”

打字室里传出一阵笑声,麦青再也听不下去了,里面分明说的就是自己呀!

血开始往脸上涌,麦青似乎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了,她踉跄着疾步回到自己办公室,锁上门,摘下钻石项链和戒指扔到抽屉里,“啪”的锁上,就趴在办公桌上抽泣起来。

一想到自己居然一直是在被别人同情着,是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时,麦青的自尊心就再也受不了了,而多年以来胜利给自己带来的虚荣之心和所谓的幸福感觉也像建筑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样,简直就不堪一击,轰然倒塌。

拨开了这一层虚幻的面纱,事物变得再明白不过,麦青心中残留的那点浪漫与现实一比,再也没有优越的感觉,使得在这之后,每个胜利不在家的夜晚都变得格外漫长和孤寂起来,麦青也分外伤感起来。

伤感出现之后,就像疯草一样蔓延在心里狂长起来,堵得麦青几乎无法呼吸了。

结婚后,麦青一直没有要孩子,就是想把和胜利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浪漫持久。

在那些无数个只有麦青一个人的日子里虽然孤寂、单调,因着没有孩子显得并不那么劳累。

可麦青没有想到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居然是这样一个让人可怜和同情的人!

再审视一下结婚以后的生活,是啊,麦青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真空里似的,没有和爱人的花前月下、没有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夜晚里的耳鬓厮磨、没有……除此以外,剩下的只有自己和那部电话,一头连着遥远的西部,一头是一个永远在等待的孤寂的女人,还有总也没有尽头的等待和思念……

胜利没有错,错的是麦青,麦青耐不住这没完没了的孤独和寂寞了。

经过几天的思考,麦青想给胜利打电话哭诉一番同事们说的话和自己的感受,让胜利决定选择石油还是选择自己。胜利最好是能够调动工作回到内地的石油基地来,好好经营一下自己的小家,再生个孩子,到时就和所有其他的邻居或同事一样,一天天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那样多好呀。

麦青为自己的设想激动着,幻想着胜利回来之后的幸福生活,心中充满火一样的激情,心情也随之变得不再阴霾和沮丧。对,现在就打电话和胜利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麦青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十点多钟了,估计胜利已经回到宿舍了,他经常是在食堂吃完饭后就回办公室加班,搞资料处理或是自学德语,然后才会回到宿舍休息的。

麦青抄起家里的电话拨起那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欢快的声音,女声。

哦,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女声的出现真是出乎麦青的意料,想象不出干枯的戈壁还会滋润出这样圆润水灵的声音,也许是年轻,也可能是爱情的功劳吧。

“是我拨错电话号码了?”麦青很疑惑,她立即放下话筒,再次拨打那一串号码,电话接通了,麦青还没出声,刚才那个悦耳的女声又从话筒里传了过来:“喂,你是谁呀?说话啊。”

这么晚了还有女人待在胜利的宿舍里,她是谁?难道胜利……麦青不敢想象下去,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听,感觉十分震惊。

虽然在打这个电话之前,麦青和胜利两地分居这么多年,麦青也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和胜利的感情,以及自己在胜利心目中的地位,那么这个女声的出现说明什么?

记得有一个著名的女作家在她写的一本书里说过,“男人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的动物”,当时看到这句话时,麦青还不屑一顾,至少坚信胜利不是这样的男人。

油田工作性质特殊,男人们常年在野外,在新疆,在内蒙古,在一切有石油可开采的地方,就是不在女人和孩子的身边,这使得周围多少人因为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导致家庭解体、发生变故。

耳闻目睹周边发生的那么多悲欢离合的事,麦青都没有认为这件事会发生在她和胜利的身上。看来在无法抗拒的世俗面前,谁都不能免俗,故事听上去可真够老套的,而且事实就是如此,甚至由于生理构造使得男人比女人更耐不住寂寞。

麦青按捺住渐次激动起来的情绪,镇定片刻,问道:“请问这里是胜利同志的房间吗?我找胜利。”

那边欢快的女声说:“这是胜利的宿舍,他不在房间。你是哪一位?”

我是哪一位?麦青也在心里反问自己,奇怪自己怎么一点儿也不愤怒或者是嫉妒、吃醋!

“请您转告他,我是麦青。”

麦青很平静地放下电话,心里一片空白,似乎波澜不惊。

“也许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我是说,也许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想离开或者逃避,难道说有人比我还迫不及待了?”麦青自言自语道。

半个小时后,胜利回了电话,他们都没有提起那个女声。麦青不等胜利开口便道“我困了以后再说”,马上放下了电话,还把电话线拽掉了。

麦青想,我们之间或者自己才是那个真正多余的人,虽然在此之前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胜利的忠诚。

寂静的夜晚使麦青的思维变得混乱而又糟糕,信马由缰地自以为是。

但好在麦青第二天就已经清醒,麦青觉得自己的婚姻还值得挽救。

于是,晚上麦青主动打电话给胜利。例行的问候之后,麦青对胜利说:“胜利,我太寂寞了,每天每天都特别地孤独,我想让你调回内地来工作,天天陪着我……”

胜利在电话里沉默半晌后说:“麦青,对不起,你是知道我的工作性质的,理解我好吗?你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看小说,自己找点喜欢的事情去做,就不会寂寞了。你上次不是说要学交际舞吗?报名了?和朋友在一起日子会开心许多。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这里又发现了一个储油量极大的油田,马上就要进行开采,作为技术负责人这儿离不开我……”

胜利的声音一提到石油就变得兴奋起来,麦青觉得自己在他的心目中还是不如那些没有生命的石油重要。

麦青还在继续努力做着他的工作,说:“不行,学会跳舞也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我不喜欢和太多的人在一起,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过日子。我要你回到内地工作,在这里一样可以继续你的事业呀。”

胜利停顿了一会儿,说:“麦青,要不你调到这里来工作吧,我早就想这么对你说了,新疆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你一定会爱上这里的!”

麦青还没有做通胜利的工作,他反而要麦青到新疆去,这怎么可能呢?

麦青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朋好友、所有的小学中学还有上中专时的同学都在这个小油城里生活。

麦青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商店,知道哪家服装店的衣服最适合自己,哪家的红油凉皮和卤水鸭掌最好吃,哪个修鞋师傅最会化腐朽为神奇,等等,不一而足。

麦青从来就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生活,虽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麦青始终觉得这个小小的油城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麦青任性地说:“不!我现在就要你做出选择!要我,还是要在新疆工作?”

半晌,话筒里没有传出胜利的声音。麦青“喂”了一声,胜利的语调很低沉,答道:“我听着呢……”

看来胜利的想法是相当固执和无法更改的,麦青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劝说的欲望了,只好沮丧地放下了电话,不再想听胜利说什么,估计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虽然他说那里的工作离不开他就算是一个理由,而麦青一想到那个欢快的女声,也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不愿意回到内地,恐怕也有“某个人”的因素存在。

电话又响了无数声,麦青也没有去接,直到它再也没有响起。

逃离的念头一旦在心里生根,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会以无法抗拒的速度继续进行下去,最后的结局也是始料不及的。就像在游乐场里坐过山车,无论你是怎么想的,只要是你坐了上去,除非是到达终点,半路再想下车是不可能的。

直到胜利再次休假回家,过去的每一天里麦青和他几乎都是在冷战中度过的。

胜利无论提出什么话题,麦青总是逼问他什么时候调回来,而胜利也总是用沉默来回答麦青的问话,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最后只能是冷战到底。

直到胜利休假结束,回了新疆,电话里所有的通话也不能继续下去,俩人每次都是草草收线、不欢而散。

直到胜利再次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重获自由的麦青以为自己真的解脱了,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再去慢慢地品味。

“……姑娘呀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爱情这东西我明白,可永远是什么……”

邻居家的窗户里断断续续传出罗大佑的歌声,还有一个男声跟着一起轻轻地唱,听上去凄美忧伤又愁肠百结……

是呀,这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东西的,这是自然法则,在这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面前,爱情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也只不过是普通的饮食男女,是一粒微小的尘埃而已。

麦青想,她要自己想过的生活。可那种生活在哪里?

丁一是在高一上半学期转学到麦青她们班的。

麦青所在的高中是油田自己开办的子弟学校,是油田基地仅有的三所高中之一。

高一新生都是来自各个二级单位子弟学校的子弟,只有一个班招收的是地方的学生。

据说那些地方学生的家里都有点门路或者是关系。虽然那时候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还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搞各种各样所谓的关系,但是已经朦胧地知道,想在这个社会上立足,有关系就是比没有关系厉害。

班长,那个满脸雀斑、坐着吉普车来学校报到的家伙,因为爸爸是地方医院的院长,所以就可以插班,所以一来就被班主任口头宣布为班长一样,大家都说他家有关系,很硬的关系。

这个“有关系”还使后来的马向东靠倒腾医疗器械发了大财,马向东就是班长。

而大多数人是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报到的,甚至是走路来的。

因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已经开学一个多礼拜了,但是同学之间还并不熟悉,彼此都保持着有距离的微笑和矜持,但从渴望结识的眼神里已经可以看出互相都在找寻适合自己的同类,或者说是朋友。

如果是来自同一所初中的同学就另当别论,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个坚不可摧的小团伙,外人几乎无机可乘。

比如麦青和尹宝儿,她们曾经在同一所初中就读,虽然上学时并不认识,却不影响她俩之间迅速增长起来的友谊,而且在别的同学眼里,麦青和尹宝儿之间的亲密关系肯定是要超越与其他同学的。

因为,尹宝儿亲昵地叫麦青——“麦苗青青”。

丁一转学来的那天,麦青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教室外面一扫往日的燠热,已经变得天高云淡起来,天空碧蓝如洗,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扑在脸上很舒服了,虽然有时窗外高大的杨树上还传来几声“知了知了”的蝉鸣,但比起夏天来已经不那么聒噪了。

高中的物理课程生疏得难以理解,大家只好瞪大眼睛看着嘴角堆满白沫的物理老师站在讲台前口若悬河,脑子里似是而非,混沌一片。

偶尔也会走私,想着晚饭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推开了,露出班主任花白的头和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半个身子。

物理老师声嘶力竭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从镜片后看着班主任,并不吭声,但也很不满意。

班主任歉意地冲物理老师笑笑,从身后推出一个穿着白衬衫、背着书包、低着头的男生,然后对着物理老师说:“新转来的同学,让他先上课。”

说完也不等物理老师表态,班主任就迅速地扫视了一眼教室,领着那个文弱白皙的男生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空座位上,安顿好他后,立即离开了教室。

这个新来的男生就是丁一。

那天,丁一恰巧从麦青的身边走过,一身的洁净,留下一股力士香皂的味道,直往麦青的鼻子里钻。

以至于多年后麦青还记得,偶尔想起丁一,鼻子就会自然而然地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力士香皂的气味,感觉很奇特。

在离开高中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麦青只使用力士香皂,这是她自己拥有的众多的小秘密中的一个。这让麦青很快乐,不与任何人分享也不用跟谁解释,自己存在心底,真好。

只是在和胜利结婚之后,麦青觉得那样做有些对不起胜利,起码在精神上有些背叛胜利,麦青就改用其他品牌的香皂了。

反而是胜利倒是提过一次,说喜欢麦青身上的那股子香皂气味,怎么却变了味道。麦青解释说总要换换花样嘛,总用一个牌子的香皂会失去与其他香皂相亲相爱的机会。

胜利很奇怪麦青用了“相亲相爱”这个词,但转念一想,麦青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艺女青年,从她嘴里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都正常,就不再问她了。

但是每次去超市,流连于日用清洁品货架时,麦青还是会忍不住拿起力士香皂放在鼻子下嗅一嗅,那个味道真是好闻。好像立即使麦青回到了高中时的教室里,当然是有丁一在时的教室了。

丁一引起所有同学的注意是在一节地理课上。

上高中世界地理的老师五十多岁,一撮白头发昂立在他浓密的黑发中间,顺着左侧额头偏分而去,很酷的,是地理老师炫目的标志。他的眼睛很大,从眼眶里凸出来,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乍一看上去,总像似在瞪着人一样。

但地理老师讲课时基本不看同学们,而是看着同学们头顶上方很遥远很虚无的地方,好像那里的空气和悬浮的灰尘,以及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才是他真正的听众。

枯燥的世界地理被老师上得很生动,地理老师甚至可以不看教科书就口若悬河地把一节课上得天花乱坠、色彩缤纷。各国的山川河流、丰饶物产、特色风情等等从地理老师的口里一股脑地涌出来,装进了我们的大脑里,搞得我们上完一节地理课就想去那个国家旅游一番。

据说,地理老师当年是大学里的高才生,本来是要保送出国留学的,但由于家庭出身的缘故而被流放到中学里教书的。

大家难得共同喜欢地理课,就是得益于倾慕老师横溢的才华和满腹的经纶。

讲到欧洲的时候,地理老师踩着上课的铃声走上讲台,二话不说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画了一幅奇形怪状的地图,大家的视线随着他青筋暴露的那只右手落在了讲台上,还不明就里,地理老师就看着大家头顶的空气问:“谁预习了?谁知道这是哪个国家的地图?”

其实同学们中间大部分人是知道答案的,但大家都很腼腆,不再像小学或者初中时那样踊跃地举手发言,大家觉得那多显得幼稚和愚蠢啊!

一时间,教室里有些冷场,地理老师的脸越发严峻起来,大家都不敢去看他那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眼睛了。

这时,麦青忽然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的同桌丁一举起了手,这时地理老师收回发散在教室半空中的目光,赞许地看着丁一,说:“好,这位同学,你说说,这是哪个国家的地图呢?”

丁一站了起来,大家都等待着他的回答,教室里很静。

只听丁一嗫嚅着,用蚊子大的声音说:“老师,我想去厕所……”

“哈哈哈哈!”

教室里立即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原先的沉闷,因着丁一的回答立即被同学们毫不掩饰的大笑冲走了。

全教室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麦青和丁一那里了,麦青顿时感觉很不好意思,双颊“腾”地红了起来,虽然不是她的错,况且丁一的脸却一点儿也不红,他依旧站在那里期待着地理老师的答复。

忘了交待,由于丁一近视,后来被班主任调到前面第三排,和坐在那里的麦青同桌。

地理老师显然没有想到丁一举手不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却也对丁一的要求没有理由拒绝和驳斥,只好放丁一出去了。

但是,显然地理老师对丁一很不满意,而且似乎就此认识了丁一,因为在后来很多的地理课上,丁一无疑是举不举手都要被地理老师提问的对象。

而每每此时,丁一的回答却无一例外地正确并且口齿流利。大家暗中赞叹丁一的机智之余,也都看出来了,丁一背后不知下了多大的功夫,他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后来大家从地理老师的眼神里发现,地理老师明显是由一开始对丁一的挑理找茬,到最后他喜欢上丁一了。

地理老师下课时,经常弃地理课代表不用,而招呼丁一帮他收拾教具,并帮他送到地理教研室去。

从此大家都记住了丁一,也记住了黑板上那个像一只靴子的地图的国家叫做意大利,而靴子尖上那个类似足球的图形,是个著名的岛屿,叫做西西里。

上课时,丁一比较与众不同,从来就没有看见他在认真听讲。他总是在睡觉,即便是听课,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尺度把握得比较好,正好控制在各科老师能够忍受还够不上批评之内。

丁一下课后又格外活跃,不是在楼道里奔来跑去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歌曲,就是在操场上翻双单杠、做引体向上,一刻也不得闲,让好静的麦青看着眼花缭乱。

就是这样,丁一的成绩还总是保持在班级里的中上游水平,不上也不下。麦青问他有什么诀窍,丁一则回答说是因为自己聪明。

不过丁一确实聪明,他学什么像什么。

那时候女生们下课了流行掷沙包,就是拿六块正方形的布片缝成的玩具,里面装着大米或者绿豆,几个人凑在一起投掷着玩。

麦青的手艺不行,缝制的沙包总是露“馅”,玩不了几次就得再缝缝补补。

丁一要过麦青的沙包看了看,第二天就变出一个结实的沙包扔到正在玩的尹宝儿怀里。

接了沙包的尹宝儿撇撇嘴,但那个缝制的漂亮结实的花布沙包还是由她保管了。

课间时,麦青和丁一偶尔也聊聊天。

丁一说他家养着两条小狗,一条叫托尼,麦青说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听,很洋气。

他说另一条叫带水,麦青说:“戴维?啊,这名字也很好听呀!”

丁一看着麦青,面无表情,很认真地纠正麦青说:“不,叫带水。拖泥带水!”

敢情在这儿埋着伏笔呢!麦青觉得自己被丁一愚弄了。

看见麦青略带怒气、惊异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丁一却一点负疚感都没有,甚至还有些面无表情!

丁一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很让人拿他没有办法,但也对他充满好奇,至少麦青是十分好奇的。

有一次填写学籍表,麦青发现丁一的父亲姓臧,母亲姓潘,俩人姓的字写起来都很复杂的样子,而丁一却姓丁,简单明了,两个字加在一起总共才三笔,这让麦青很是诧异。

丁一看了一眼疑惑的麦青,解释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爹妈生养的,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弃婴这个词吧?”

丁一的话使麦青惊骇地说不出话来,而他已经在临摹一幅海盗像了。

麦青似乎觉得丁一的乖张有了答案。

丁一那时有一阵儿很喜欢画素描,麦青隐约地觉得这和尹宝儿要报考美术院校有些关系,但并不十分确定,而后来丁一学的也确实不是美术。

可当时,麦青觉得丁一画得比学了好几年的尹宝儿更好,这也可能是丁一身上有一种美术天赋吧,或者是来自于遗传,可是遗传谁的呢?丁一是弃婴,他的父亲母亲到底是谁?这恐怕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了。

那天,同学聚会后,麦青感觉自己醉得并不是很厉害,但下车后,丁一还是很负责任地把麦青架上了楼。

倚在丁一的肩膀上,很踏实的感觉,许久没有和男人这样亲近了,麦青忽然想起自己心里的那个小秘密,于是留意地嗅了嗅。

麦青嗅到丁一的身上有一股陌生的味道,不是麦青记忆里的那股子力士香皂的味道,他可能用了男士香水,还是很好闻,这个丁一还是很注意修饰自己的。

但麦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曾经的熟悉已经不见了,变成了陌生。

到了家门口,麦青从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了丁一,告诉他哪把钥匙是开防盗门的、哪把钥匙是开里面的木门的。

丁一按照指点逐个打开了麦青家的房门。

麦青一进屋子就顺手打开门厅里的灯,热情地招呼丁一进屋。

门厅里的灯光比较昏暗,麦青无意中看见丁一的眼睛放射出一种类似动物的光,正盯着自己看呢。

麦青的脑子立即清醒了大半。

回过头来,麦青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脸潮红,眼光烁烁,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

麦青对丁一说:“这么晚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既然你都进到我家里了,就喝杯水再走吧。”

其实麦青是客气一番,毕竟多年未见,还尽职尽责地把自己送回家,口头上的应酬还是必要的。

没想到的是,丁一还真没有把自己当做外人,顺手关上屋门,还从鞋架上拿出一双男式拖鞋换上,那是胜利的拖鞋,丁一走进了客厅。

麦青没辙了,等她回卧室换了一套家常服来到客厅时,丁一已经在看电视里的央视五台了,茶几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瞧瞧,他倒像主人了。麦青心里想。

麦青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丁一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是场篮球比赛。

长这么大,麦青的记忆里自己是从来也不看体育台的,所以,也搞不清楚是谁和谁在屏幕上争争抢抢、踢来踢去。

转换了环境和场景,在众多同学中还觉得游刃有余的麦青,单独面对丁一时,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了。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儿尴尬,麦青有些后悔让丁一进了自己的家门,虽然是二十多年的老同学了,也算是情窦初开时曾经暗恋过的人,但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他已经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了。

况且现在是深夜,而麦青是个单身女人,一个深谙男女之事的离异女人,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是不是在我寂寞的内心深处也渴望有什么事情发生?”麦青被自己脑海里涌现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正在胡思乱想,丁一突然问道:“你怎么和胜利分手了?”

没有想到丁一一上来就问自己这个问题。麦青一愣,忽然想起晚餐时,马向东让自己替胜利喝杯酒时,自己回答说都分手了,让胜利自己喝的话。

当时听到马向东和麦青之间谈话的同学们都一愣,很快就又互相开始敬酒。

麦青记得当时看见本来正在和别的男生干杯的丁一,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麦青迎着丁一的目光也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快就躲闪开了,接着喝酒。

马向东大声嚷嚷着说:“不可能!我不相信!”说完掏出手机就给胜利打电话,大声豪气地让麦青听了个满耳朵。

马向东先问胜利在什么地方,大概胜利说是在吐哈,马向东就说吐哈他去过什么的,又说和麦青在一起喝酒呢,说麦青不替胜利喝酒。

可能是胜利说了什么,马向东就说:“还用我劝?你媳妇自己就主动敬大家呢,哦哦,好好,我让麦青少喝点就是了。”

完了马向东就不再说话,只是频频点头,最后还说,什么时候等胜利从新疆回来了,他再张罗大家一起聚会。

麦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那毕竟只是自己和胜利之间的事情。

隐隐的在内心里,麦青不愿意任何人包括所有的同学在内因为这件事对胜利有半点的瞧不起或者微词。毕竟,胜利曾经是麦青和所有同学心中最完美的偶像和骄傲。

“你的问题无可奉告。刚才马向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麦青反问道。

丁一歪着脑袋,奇怪地问道:“什么事情?”

麦青想把话题从自己的身上引开,继续追击说道:“你就别装了,就是你和法国美女的情事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丁一笑笑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吗?”

麦青也笑了,喝口茶说:“当然想知道了,我对所有人的风流韵事和风花雪月的事都想知道。”

丁一说:“就知道你们女生爱八卦。看在你留我喝茶的份上,我就满足你吧。”

麦青继续微笑,用眼神鼓励丁一讲下去。

丁一说:“我本科学的英语,所以读研时又选修了法语。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女孩子是我们的助教,义务到中国来教书,是一个中法混血儿,他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法国人。她很漂亮也年轻,而且长得很像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

麦青认真地倾听着,丁一说到这里时顿了顿。

“很自然,我们恋爱了。等到我毕业的时候,伊丽莎白的任教期也到了,她让我和她一起回法国生活。我不想离开故土做一个四处漂泊没有根的人,正好一家中法文化传播公司聘请我去工作,所以我就拒绝了她。伊丽莎白很伤心地离开了我。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去了几次法国,她在大学里教授汉语,就像她当初在中国的大学里教授法语一样。我们见了两次面,她说自己回国后谈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至今仍旧单身,还是希望我到法国和她一起生活。”

“你答应了吗?”麦青问。

“傻瓜,我要是答应了,还会坐在这里吗?”丁一莞尔一笑,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惆怅。

“谢谢你留我喝茶,太晚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丁一突然站起来说道,他做事还是那么我行我素,总是出其不意,让人无法预料。

好在麦青是了解他的,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把他送到门口说:“谢谢你和我聊天,你什么时候离开?”

“大概一个月吧,这是公司奖励我的年假,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除非你不愿意。”

丁一看着麦青的眼睛说。

“那好吧,后会有期。”麦青挥挥手说。

麦青走到阳台,撩开窗帘,看着楼下的丁一驾车离去。

恍惚中,麦青觉得丁一早已经不是自己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少年了,哪里有些不对劲,麦青想不出来。折腾了半宿,一阵儿困乏袭上来,一下子感觉很疲惫,麦青简单洗漱一下,爬上卧室的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天下午,麦青和丁一面对面地坐着,他掏出钱包打开递给麦青。

钱包夹层里的照片上是一个十分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大概只有两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卷卷的头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就像天使一样,从照片里向外看着这个她以为是天堂的世界。

丁一说是他的女儿玛格丽特,麦青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小小人儿,说,怎么觉得像一个叫秀兰邓波儿的外国小童星呀。

丁一的脸不红也不绿地说:“就是的,大家都这么说,瞧,我的女儿漂亮吧!”

丁一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麦青还是被丁一搞得有些头晕,于是问道:“是伊丽莎白有了你的孩子吗?你上次见面怎么没有说呢?你可真行,还留个最重要的情节不讲。”

“我不是故意的,那天太晚了,没时间讲了。”丁一回答说。

“那你不想她吗?我是说‘秀兰邓波儿’。”麦青指着照片里的小姑娘问道。

丁一耸耸肩,对麦青解释说:“伊丽莎白怀孕后也没有告诉我,就回法国了,我也是上次在法国见到她时才知道的。我居然还有个女儿!你说我能不想孩子吗?隔三差五地,我就打越洋电话给女儿,她还会说简单的汉语呢。”

麦青奇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去找伊丽莎白呢?和她一起生活,共同养育女儿,多好。”

听了麦青的问话,丁一却不做声。

麦青又看看那张照片,觉得她更像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个人,瞧那双大大的眼睛,噢,只有记忆中的尹宝儿才有的呀!

麦青似乎早就窥视到了丁一心里隐藏的秘密,可丁一这样公开地表示他喜欢的人就是尹宝儿还真是第一次,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也不会再有机会了,人世间最悲凉的事情也不过如此吧,“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说这番话时,麦青和丁一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这里很幽静,没有声音打扰,很适合喝下午茶。

麦青没有在这个时间来过这家咖啡厅,毕竟才是下午3点,平常的日子里,这个时间麦青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或者起草一些材料才对。

当丁一打电话约麦青出来时,麦青毫不犹豫就答应,随后去跟主任撒谎说家里有事,就急急忙忙从办公室跑了出来。坐上等在单位门口丁一的车里时,麦青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呢!

这让麦青有了一种上学时逃课去看电影的感觉,有些刺激和好玩,而这样的感觉久违了。

丁一收起钱包里的照片,小心地放回西服的内侧口袋里。

麦青还在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疑问。

停留半晌,丁一只好说:“我骨子里不是一个很开放的人,和一个异域女孩子谈恋爱我可以接受,但如果是结婚,一辈子相守,恐怕我是做不到的,这对人家也不公平。”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人家生个孩子呢?作为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孤独,你考虑过没有?”麦青似乎要豁出去揪住这个重要问题不放,哪怕撕开丁一内心已经痊愈的那个伤疤也在所不惜,因为麦青担心下次再见丁一又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那……怎么说呢,那是一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丁一低下头回答麦青的问题道,“我也不想让孩子将来忌恨我。”

“那到底怎么办啊?”麦青焦虑地继续问道,似乎丁一不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麦青决不罢休似的。

“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丁一居然这样回答。

麦青用手里的小银匙搅拌着面前的咖啡。

丁一偶尔看着麦青搅拌着咖啡的那只手,右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咖啡厅里渐渐暗了下来,夜晚就要来临了。

麦青不想打破黄昏来临、路灯还没有闪烁时这段幽静的时光,所以不再说话,只是小口地呷着已经变凉了的咖啡。

夜色完全降临下来,丁一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麦青,今晚我请你吃饭,请务必赏光。”

“噢,我说那就去我家吧,很久没有在家里做饭吃了,我很想念那种家里热气腾腾饭菜飘香的场景。”麦青很快做出了回答。

丁一想了一下,说道:“好呀!”

开车到超市里,麦青去买了鱼和蔬菜,还有一些调味品,推着满满一车食品到收银台,丁一抢着付了账。

回到家里,丁一把东西放到厨房,麦青系上围裙,一边洗手一边告诉丁一自己很会做饭时,丁一接口说,是吗?那他可是捡了一个大便宜,胜利真是一个傻瓜。

听到他用这样轻视的语气说起胜利,麦青洗菜的手忽然停顿下来。

她突然变得十分生气起来,解下刚系在腰间的围裙扔在厨房的案板上,对丁一说:“丁一,我告诉你,胜利不是让你来评价的,你没有这个权利,而且胜利也不是一个傻瓜。他的思想境界和理想追求永远超越于咱们许多人。”

“那好吧,你自己在家想胜利吧,我出去吃了。”麦青没有想到丁一的情绪更激动,他的动作比麦青还快,穿上鞋子,拉开房门就出去了。

一时间,麦青愣在厨房里,不知道事情在转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只好一直听着丁一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走到楼下去!

虽然麦青和胜利已经不是名义上的夫妻了,胜利在麦青心中还是有很重要的地位,麦青只想把胜利尘封在自己记忆的最深处,不想让他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指点,就像扎在心里的刺,不能去拨动,一动就是痛。

麦青没有了做饭的兴致,刮了一半鳞片的那条鱼半张着嘴躺在案板上。

麦青懒得坐到餐桌那里,就靠在厨房的冰箱门上,打开一瓶刚买的红酒独斟自饮起来。

她的思绪开始飘忽,“我在做什么?难道我曾经最喜欢的人不是丁一吗?我现在是自由的呀!胜利已经远去,我曾经拥有过那个神一般的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我应该知足了。我就是一个俗人,俗人和神怎么生活?没完没了的思念、牵挂,相隔几千里,我病了痛了冷了委屈了,神能立即到我的身边吗?我想过的是人世间最最世俗的生活,否则为什么逃离?”

麦青自言自语,她有些醉了……

可是麦青的脑海里又固执地想起胜利的宽容和对自己的呵护与包涵,想起胜利宽广的胸襟和豪迈,想起胜利的壮志雄心和远大抱负。

麦青喃喃自问道:胜利啊胜利,我为什么那么不愿意让别人伤害到你呢?

也许是酒精的刺激和壮胆,此时麦青很想听到胜利的声音。

麦青不假思索地拿起电话就拨了胜利的手机号码,麦青没有想到胜利的号码这样让自己烂熟于心,一个数字都没有拨错。

电话通了,那头嘈杂的声音里传出的是胜利浑厚而又带点沙哑嗓音的应答:“喂!麦青呀,我在施工工地现场呢,忙!听不清楚,有时间我再打给你。”

说完电话就挂了,而麦青却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呢!

这是和胜利离婚将近半年后的第一次通话,听到他的声音让麦青心安许多。

这半年里,麦青并没有像当初预想的那样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甚至单位里几乎没有人知道麦青已经离婚这件事。

麦青的目光偶尔从那些在大街上或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的与自己适龄的男人身上掠过,却一点儿也激发不出一丝心动和爱恋的感觉,甚至好莱坞大片里那些帅得全世界女人都为之疯狂和尖叫的型男们也激不起雌性激素的分泌!因为每到此时胜利的影子总是适时出现挡住麦青的视线。是呀,还有谁能比胜利更优秀呢?

当初以为离婚后就会给自己带来预期的快乐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麦青独自一人的夜晚和感觉更加孤独无助……

丁一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是能够替代胜利填补自己空虚的精神世界的男人吗?麦青问自己,心底有些微的涟漪和波澜……麦青有些后悔刚才对丁一的态度了,他因着自己的出身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麦青是最了解底细的,可自己又用胜利来打击丁一的自尊,作为一个男人恐怕是有些接受不了。

“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不可原谅。”麦青有些埋怨自己了。

麦青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麦青转念一想,肯定是丁一,脑海里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打开门一看,的确是丁一。

丁一的身体有些摇晃,酒气熏天,扶着门框站着。

真是可笑,他们居然分别做了同样的事情。

麦青一声不吭,伸出手扶住丁一的手臂,把他拉进房间,坐在客厅里。

麦青又转身进了厨房,洗了两根黄瓜放到茶几上,拿出刚才和丁一在超市里买的另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子,一句话不说,然后再一起接着喝。

夜更深了,灯光都变得暧昧起来,酒精早就已经开始在体内推波助澜,俩人神情恍惚。麦青看着丁一,丁一也看着她。麦青的目光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他们就一直那样互相看着。

丁一的呼吸有些重,麦青都能感觉到他鼻翼里喷出的热气了。

麦青和胜利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丁一,那是麦青少女时代最初萌动爱恋时的对象啊。

麦青的情绪有些膨胀。可是麦青已经闻不到那股力士香皂的味道了,这多少是个遗憾。

丁一首先打破了沉寂,说:“你还和上学时一样幼稚,这么些年你也没有长大,我真怀念那些过去的好时光,我们多么年轻。”

麦青暂时丢掉自己此时的彷徨和躁动,附和着说:“是呀,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一起上课一起游戏,一起成长……”

丁一扶着麦青的肩膀,麦青就势摇晃着靠到他的肩上。

“那时谁会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孤独地喝酒。”麦青闭上眼睛继续说。

丁一的下巴抵在麦青的额头上,胡碴蹭在额头的皮肤上有些痒痒,麦青伸手去挠,手还没有触到自己的额头,就被丁一的大手一把抓了过去。

被丁一的大手握住真是很温暖的感觉,这多么像胜利的手呀,麦青的思绪还是无法控制地回到过去和胜利牵手的日子里,还有胜利的怀抱,让人多么依恋和难忘,尤其是在冬天里……

不知不觉,麦青和丁一拥抱在了一起。

麦青有些失重向沙发上仰去,她仿佛感觉到胜利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匍匐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坚硬……”

麦青内心的欲望和渴盼一下子就涌现了出来,仿佛等待这个机会已久,她喃喃道:“胜利啊胜利,不要。走,我们到卧室去……”

只听到耳边有一个闷闷的声音说:“哦,我是丁一……”

听到“丁一”的名字,麦青的脑子有些清醒过来,啊!这不是胜利,不是胜利的声音!对了,是丁一!怎么丁一会在这里?麦青瞬间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了,的确是丁一,胜利还在遥远的新疆呀!

“这件事难道就让它糊里糊涂地发生吗?可将来怎么办?酒醒后大家彼此如何面对?我真的就想这样把自己交给丁一吗?”

真要命,麦青的脑子就是这样清醒,而这清醒让她想起了那么完美的胜利,“我们恋爱了很长时间后,胜利才去握我的手,那时候,我就像被电击中一样,我不会忘记那种让人晕眩的感觉……”

麻木的神经使麦青混沌的脑子慢慢有些清醒,激动和喘息也开始平息。

而此时,麦青对丁一的所有感觉都已经幻灭!“我不能把自己就这么交给丁一,将来会怎么样我无法预料,但此时绝不!自己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

麦青僵在丁一的怀抱里,知道自己不该做些什么,麦青虽然还有些意乱情迷,但却一点儿也不糊涂了。

生命中有些信念必须坚守。

内心的燥热狂乱和几乎不可遏制的欲望已经开始降温,麦青的身体变得逐渐冷静下来。她坚决地推开丁一,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领。

而丁一愣怔地坐在沙发上,双眼通红地望着麦青似乎不知所措了。

麦青站起身来抻抻自己的衣服,对丁一说:“丁一,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之间的事情我们都明白。可是我知道你并不爱我,我也仅是喜欢你而已,发乎情、止乎礼,你爱的人是尹宝儿。可是,尹宝儿早就死了,胜利还活着,我们的心里都是伤痕累累。可是,宁愿痛苦至死也不要放纵自己的情欲,如果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至于将来怎么发展我不知道也无法预料,凡事还是要有一个过程的。我不喜欢快节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为骨子里我毕竟还是一个念旧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麦青没有想到自己的口才居然这么好,说得丁一一声也不吭,傻坐在那里发呆。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麦青想也许是胜利打过来的,她看了一眼墙上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深夜了。

“胜利可能才从施工现场回来,胜利为着自己的理想仍旧痴迷执着,而我在做什么呢?时时品味自己的忧伤和无聊?放纵自己的行为只为感官的刺激?”

麦青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胜利,该说些什么。

麦青没有去接电话,响了几次之后,电话就安静了。

“麦青,对不起!不过你说得对,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从尹宝儿的死亡阴影中走出来。包括即使是和伊丽莎白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尹宝儿,因为那是我刻骨铭心的初恋,我用整个生命去爱的女孩子呀!”丁一总算开口说话了,他在沙发上端正自己的身子,正襟危坐。

“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想和同学们告别后远走异国他乡,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是当我看见了大家,看见了你,尤其是听说你离婚了,我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因为我知道你上高中时喜欢过我,我就突然想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尹宝儿是我们共同的同学,我以为那样做自己内心的创伤会愈合,但事情总是不遂人愿。对不起你。”

麦青待了半晌,回答丁一说:“话真是不说不明。我清醒地告诉你,你爱过的那个尹宝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永远不在!你清醒一下吧,你还有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你想让自己的骨肉也成为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麦青又想起丁一的不明身世,顾不上是否会刺激他的神经了,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

丁一没有回答麦青的问题,他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一摞素描,有大卫、有思想者,有油城的街道、有高中时的校园,春天里杨絮漫天飞舞的校园……

麦青看见所有素描的右下角都签着英文的尹宝儿!日期就停留在穷尽一生都会痛惜和不能忘记的那个年代!

麦青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丁一会悄悄保留尹宝儿的素描作业,使麦青想起了安放在自己皮箱角落里的那本墨绿色塑料封皮的团员证和一张恐怕已经泛黄的字条。

“你还爱着他!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尹宝儿,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怎么会这样傻呢?”丁一埋下头,苍白的脸掩埋在双手里,喃喃地说着。

麦青似乎没有听明白丁一在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素描上的图像,问道:“谁,我还爱着谁?”

“胜利。”丁一说道。

麦青问:“是吗?”

丁一说:“是的!”

麦青问:“是吗?”

丁一说:“是的!”

麦青问:“是吗?”

丁一说:“是的……”

后来的同学聚会,大家回忆起学生时代,说的都不是那些曾经怎么刻苦学习、怎么迎接残酷高考的事情,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已经把过去所有的痛苦经历都自动筛选出去了。谈论的都是一些朦胧和美好的事物,比如我们怎么在课堂上捣乱或是给某个老师起外号或者是谁和谁好、谁暗恋谁的陈年旧事,使得难得的一次次同学聚会变成了互相揭短和打趣,仿佛高中时代就是那么轻松度过的。

确实是大家说的那么轻松和愉快吗?细细追究起来,尘封在久远记忆里有些沉淀下来的东西还是不能使人释怀和忘记的。

尤其是有一件事大家都不再提起,那件事使得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痛楚和惆怅。

就像有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从来不会提起,永远也没有忘记……”

我们这些人里,男生们都是看着金庸、古龙,女生们看着三毛、琼瑶和席慕容长大的,躲在被窝里读爱情小说还会脸红的时代,远远地瞥上一眼自己心仪的人心脏就会小兔般狂跳的年纪,谁知道还会有那样悲壮和惨烈的事情就在自己的身边发生。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春天时,柳絮飞得到处都是,有风吹过时,四处飘扬。不像现在已经种上了没有毛絮的法国梧桐,街道是干净了,可是每到春天,看着过分洁净的天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青春和柳絮一起舞动的过去。

中午的校园是寂静的,麦青和尹宝儿走在操场上,追逐着那些柳絮,看它们那么不禁一阵儿风吹就飞得很高,高兴得就像得到了渴盼已久玩具的孩童一样。

堆在操场主席台下面的柳絮就像一堆堆的雪,人只要轻轻地走过去,就会飘动起来,好像有生命一样,知道有人的到来,惊扰了它们的宁静。

这时,同样没有午休的丁一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一声不吭地拿出装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看也不看麦青和尹宝儿,打出火后就伸到柳絮堆里,不等麦青她俩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柳絮就“呼”地一下燃烧起来!

大概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那一大团颤颤巍巍雪白的柳絮就不见了踪影,看着燃烧后的灰烬,丁一头也不回扔下目瞪口呆的麦青和尹宝儿跑掉了!

眼看着突变的境况,麦青感到简直莫名其妙,她对尹宝儿气愤地说:“这个这个丁一,真是恶毒透顶,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了!”

尹宝儿瞪着大大的眼睛,也红着脸生气地说:“嗯嗯嗯,我早就看他不顺眼。可惜了那些无辜的我的柳絮啊!”

尹宝儿满脸通红,她生气时的样子很可爱:撅个小嘴,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两只雪白的小手还不停地揪住辫梢扭来扭去,很幼稚单纯的样子。事实上她也确实是那样的人,一点儿也不懂得人情世故,仿佛一直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尹宝儿是我们那个年纪难得的独生子女,据说她的妈妈因为身体不太好,所以就只生了她一个。

别看尹宝儿娇滴滴的,家里什么活都会干,打水、扫地、洗衣服、做饭,还会给她妈妈熬中药!

尹宝儿的爸爸那时就在新疆油田工作,一年才能回来一次,家里就尹宝儿和妈妈相依为命。许是家里没有姊妹的缘故,尹宝儿和麦青格外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拿给麦青品尝,比如她爸爸从新疆邮寄来的葡萄干、无花果干、核桃什么的。

一个星期天。麦青去油田文化宫玩,那里每到周日就有旧书摊、游戏摊和各种小吃摊聚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徜徉在旧书摊的麦青,忽然看见尹宝儿一手挽着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另一只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吃,满脸幸福的样子。

看见麦青就赶紧跑过来,把那个中年男人介绍给麦青,说是她爸爸,刚从新疆回来休假的。还对她爸爸介绍说,麦青是她最好的朋友:“爸爸,麦青对我可好了,我们是铁哥们儿。我叫她‘麦苗青青’,好玩吧!”尹宝儿有些撒娇地说。

“噢,知道的,你就是那个麦苗青青啊。谢谢你帮助尹宝儿!”

尹宝儿爸爸的声音浑厚,很有磁性,他的眼睛看定麦青,眼珠黑得不见底,尹宝儿的眼睛长得很像他。

麦青看到尹宝儿兴奋的模样,想起自己父母的严厉,心里很羡慕尹宝儿和她父亲的关系,就像朋友一样平等和友爱,真是幸福!

再后来,在太平间看见尹宝儿半睁半闭的眼睛时,麦青不禁打个寒战,还是那么黑,但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泽和生气。

刚上高一时,开学的第一节就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在讲关于平方的一个问题时,突然问大家谁能用最快的速度回答出65乘以65是多少?

麦青赶紧拿出笔来算,而且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做的。

可麦青的笔还没有落在草稿纸上,她身后的一个像极了童自荣(那个当时家喻户晓、给所有外国影片里的王子或者英俊少年配音的演员)的男声就报出了答案:“4225!”

数学老师立即赞许道:“不错,答对了!你是用什么方法计算的呢?”

同学们都回头寻找这个声音,麦青也惊异地回头张望,寻找那个“童自荣”。

只见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站在最后一排,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理着短短的平头,面庞消瘦但很健康,眼睛透过镜片发射出一种自信和睿智,一脸阳光地回答数学老师的提问。

对这个男生的回答,数学老师显然十分满意,最后还问了他的姓名。

在开学第一天,我们全班就都记住了“胜利”这个响亮而又十分好记的名字,麦青当然也记住了,至此开始佩服这个叫胜利的男生。

后来麦青也学会了一些其他的特殊快速计算方式,可是第一次却是跟胜利学的,这个永远也忘不了。

胜利不但数学好,其他功课也很优秀,因此深受各科老师的宠爱,很快就成为我们高一年级有名的出类拔萃的人物。

每天看他自如地出入老师办公室,在课堂上准确地回答问题,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坚忍不拔向着一个目标冲刺。

我们一致认为胜利一定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胜利很快就成为了校学生会的副主席,继而是主席。

高三的上半学期,学生会组织纪念“12·9”学生运动时,把各班级的班长、团支部书记和优秀学生代表组织起来,租了两辆大轿车到河北易县,参观狼牙山五壮士跳崖处,旨在不忘先烈遗志,珍惜现在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为更好地建设祖国贡献我们的青春。

那时,已经进入北方的初冬季节了,但还没有下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

麦青作为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也参加了这次活动,大清早四点钟,就跑到学校集合,集体乘车出发。

到达易县狼牙山脚下时,天刚蒙蒙亮,是个阴天,天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若有若无,真是像雾像雨又像雪,空气很湿润。

通向山顶的路很窄,两旁杂草丛生,只有羊肠子那么细,弯弯曲曲向上延伸而去,藏进了雾霭里。

到达山顶后,当地的导游给我们指明了五壮士跳崖处,这里地势十分险要。向下望去,悬崖峭壁不见尽头,极目远眺,四周都笼罩在云雾之中,一股悲凉之情在大家心中油然而生。

学生会在这里举办了一场主题为“缅怀先烈事迹,青春贡献祖国”的活动,还吸收了低年级的学生加入共青团。我们一起在团旗下宣誓,用我们青春的热血为祖国贡献一切,直至生命结束。

每个人的脸上都无比虔诚,洋溢着火热的激情,神圣的使命在心中激荡。

麦青想,此时此刻只要祖国需要,我们都会纵身一跃,让生命与青山永存,无怨无悔……

下山时已是傍晚时分,细密的雨丝不见了,雾气散尽,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洁白的小雪花。

迂回着走出半山腰的时候,刚从一个转弯处出来,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柿子树林,放眼望去,这才发现漫山遍野都是柿子树,柿子叶已经落尽,树上留下的只是一颗颗灯笼般火红的果实,洁白的雪花飞舞其间,就是大自然描绘出的一幅美丽的画面,给麦青年轻的视觉以生命之初最为强烈的冲击和震撼!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不用回头看,一听那熟悉的嗓音,麦青就知道是胜利走在自己的身后。麦青深深地为这眼前的画面和胜利的吟诵所陶醉,年少的心随之飞扬——轻盈、曼妙、随心所欲,就像那些灵动飞舞的雪花……

继续往山下走,羊肠小道上覆盖的野草已经被雪花打湿,踩上去很滑。

麦青一不小心踩在湿滑的野草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个坚实的手臂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麦青被带动着往后仰去,一下子就靠在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麦青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正和胜利关切的眼神碰个正着!麦青的心立即撞鹿般剧烈跳动起来。

胜利的眼神那么纯洁、明亮和坦荡,他轻声对麦青说:“路滑,要小心呀!”

说完胜利松开抓住麦青的那只手,扶着麦青的肩膀帮她站稳后,又回过身对后面的同学说:“大家小心脚下,注意安全!尤其是男生,要负责保护好女生们的安全。”

胜利就是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内心坦荡的人,高尚得让麦青只能遥望,除了崇拜,没有别的想法。

整个高中时代,胜利都站在一个大家无法超越的高度,是所有同学心中完美的偶像。

当麦青高中毕业后,第一次接到胜利给她写的信时,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她如获至宝,无比虔诚地给他回信,仍旧带着无法泯灭的崇拜。

直到大学第一次放寒假,胜利跑到麦青家楼下喊她的名字,听见那个极像童自荣嗓音的声音在自己家的楼下响起,麦青心慌得连穿衣服都找不到袖子时,他们开始相爱。

马向东的哥们儿是他发小,两家的父母都是同事,他俩是在同一个医院大院里长大的男孩子。那是一个长得很健壮的小伙子,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上了石油技校,学采油的。

大约是在高三的时候,有一次,他到我们学校踢球,在球场上左右冲突、驰骋之余,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在操场边拉拉队里穿着白色短裙、又蹦又跳、快乐可爱的尹宝儿,就心生了暗恋之意。

我们那时正在十七八岁的年纪,从生理发育的角度来看,男生女生之间互相产生爱恋或是好感,很正常,可是要真的恋爱是不允许的。

恋爱这种事情在我们中学里尤其是明令禁止的,石油技校那里就不同了,宽松许多,因为他们毕竟走出石油技校大门就要直接面对社会了。

而我们却不同,所以“高中生不允许谈恋爱”的禁令就成了各班班主任老师和学校领导们开大会小会时经常挂在嘴边的“紧箍咒”之一。

那个石油技校生软磨硬泡地求马向东介绍他认识尹宝儿。

马向东这个没有脑子的家伙就请尹宝儿去校外吃羊肉串、喝冰镇美年达(一种汽水)。

当然了,这都是马向东的哥们儿请客,他们一上石油技校每月就已经有补助了,很财大气粗的样子。

麦青还记得当时尹宝儿是叫自己一起去来着。可是麦青可能急着有别的事儿就没有答应,谁能想到是马向东的那个哥们儿对尹宝儿别有用心。

尹宝儿那次单独去和马向东以及那个石油技校生见面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情,麦青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至少麦青可以看出一点,尹宝儿对那个健壮如牛的石油技校生没有反感。

后来麦青约了几次尹宝儿和她一起回家,她都推脱说有事让麦青先走。

再以后麦青和尹宝儿走得就不那么近了。高三的学生,时间抓得很紧,不再像高一高二时还有时间生出些浪漫的想法。麦青整天埋在大堆的复习题里,至于尹宝儿每天都干了些什么,麦青也不太清楚了,还以为她也沉溺于高考的压力之中不能自拔呢。

有一次,麦青看见尹宝儿和那个石油技校生站在校门口说话,挨得很近的样子。

麦青打个招呼就走了,也没有太在意,以为他们两个人只是偶尔碰上,或许那个石油技校生是来找马向东的。当时,麦青还羡慕石油技校的管理松懈,出入自由呢,而且没有高考的压力,多好呀!那是麦青当时真实的想法。

高三下学期的时候,大家都忙于高考前的复习,各科老师成天都在说高考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去了就是成功,过不去只有落马、掉入独木桥下的深渊,必死无疑,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呀。

麦青的父母虽然不说什么,但无形的压力还是无处不在。家里天天都在做好吃的,牛奶、蜂王浆就当水喝,要是考不上大学,别说对不起家长、老师,就是窗台上堆着的那些补品的空瓶子恐怕都是无颜面对的!麦青心里很明白。

成天埋在像山一样高的复习资料里,麦青也不怎么和尹宝儿在一起聊天了,没有人还没心没肺地想着怎么玩。

而偶尔看到尹宝儿,她总是满脸忧郁的样子,脸色蜡黄。

麦青以为尹宝儿也是因为高考的压力才无精打采的呢,感觉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高考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让人无法喘息。

六月份的一天,课间时尹宝儿悄悄塞给麦青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约麦青晚自习时逃课陪她去操场聊天。

逃课这种事情,她们以前也干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为了去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

可现在不同了,麦青已经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她正因为数学模拟考试成绩不理想而上火,本来也想和尹宝儿聊聊,放松一下。

可是麦青知道妈妈说已经找了一个数学家教要到家里给她补习,麦青此时可不敢作出什么违拗家长的事情来。

麦青就把尹宝儿的字条放到书桌里,想着等高考结束后再好好聊聊吧,也没有记得给她回信,转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第二天下午,公安局到班里调查尹宝儿的事情,麦青这才发现尹宝儿当天上午确实没有来上课,座位一直空着。

班主任紧急召开了一个临时班会,关上教室的门窗,小心翼翼地说尹宝儿自杀了,死了!

死亡?那应该还是距离我们很遥远的事情,怎么就在身边发生了呢?同学们震惊之余,都开始疑惑,那么快乐和幸福美丽的尹宝儿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高考的压力吗?

作为这几天唯一和尹宝儿有过接触的马向东,被公安局传唤了好几次,每次回来他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神不和我们对视。大家也不敢询问是为什么。

后来我们隐约知道,尹宝儿出事和那个健壮的石油技校生有些关系,外班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尹宝儿是因为怀了孕才割腕自杀的!这怎么可能呢?

时值当年初夏,正是高考临近的日子,班主任和各科老师们全部严阵以待,各种议论都被封锁着,不准在教室里、宿舍里散布。

学校还利用晚自习的时间紧急召开了家长会,要求所有的家长都要严格管理和监督我们出了校门之后、在家的言行。

同时,住宿生的宿舍楼里也增加了值班老师,成天督促我们学习,晚自习都在讲课,所有人回到宿舍就累得只想躺下睡觉了,没有人再去议论关于尹宝儿的事情。

所以尹宝儿的死,只在高考前掀起一个小小的波澜和漩涡,我们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一次次模拟考试带入更大的紧张和恐慌之中,没有谁再提尹宝儿这个人。

不提起并不意味着忘记或不存在,在麦青的内心里却是无比震惊惶恐和不安的,想着尹宝儿的死会不会和自己有关系,如果那天自己应约和她出去聊聊,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麦青愈想愈害怕,难道是自己间接地……麦青不敢往下想了!

她在书桌的一堆复习资料中找到了那张巴掌大的字条,上面留着尹宝儿的手迹,还历历在目,而写这字条的人已经不在人世间了。麦青压抑不住内心巨大的悲伤,她紧张着叹息着,颤抖着手,悄悄地把那张字条收在书包的夹层里。

对尹宝儿的自杀,麦青是心怀歉疚的。她斗胆向班主任偷偷请假,班主任那些天也被折腾得仿佛老了许多,他大概知道麦青和尹宝儿的关系,于是看着她说快去快回,不要让别的同学知道了。

麦青只好独自跑到尹宝儿家看望。

尹宝儿的妈妈病在床上,本来就憔悴的脸显得更加悲切,嘴里一个劲儿说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宝儿啊宝儿啊……”

麦青能理解她感受生离死别的巨大痛苦,更慨叹那么美丽的生命还没有开放就已经凋谢了,心中禁不住泛起无限悲恸,也忍不住陪着尹宝儿的妈妈哭了起来。

从新疆匆匆赶回来的尹宝儿的爸爸,早就没有了往日的潇洒气派,脸上多了很多的皱纹,显得面色苍老了许多。

他的嗓音嘶哑,对麦青说,尹宝儿并没有怀孕,她的例假推迟了半个月还没有来,没有向任何人咨询就以为自己是怀孕了,连惊吓带害怕,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她被自己想象出来的严重后果压得喘不上气了,就走向另一个极端,结束自己的生命——割腕自杀了。

想不出那么娇弱美丽、害怕疼痛的尹宝儿怎么会做出这样恐惧的事情……

听尹宝儿爸爸说尹宝儿的尸体已经解剖完了,是公安局法医出的鉴定,说尹宝儿是因为怀孕了才自杀的消息是不准确的,因为她童贞的身体依旧纯洁……

尹宝儿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那个引起事端的石油技校生还没有处理完。

他一直坚持说自己和尹宝儿之间只限于拥抱和亲吻,根本就没有发生其他行为,而天真的尹宝儿以为只要男女拥抱和亲吻就会怀孕!那个时代,性对于麦青他们这帮中学生还是朦胧模糊的,他们有限的生理知识等于是空白的。

尹宝儿爸爸还说,等一切结束了,他就带着尹宝儿的妈妈一起去新疆,再也不回来了。

那时候,麦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央求尹宝儿的爸爸陪自己一起去医院的太平间看看尹宝儿,和她做最后的道别。

麦青的十八岁,人生第一次有了从酷暑骤降到严寒的经历。

在和躺在冰柜里的尹宝儿作别的时候,麦青心里知道,自己同时也要与高中时代作别了,那个不再有的青春年代,那个白裙飘飘的青涩年纪。

麦青深深地向永远美丽的尹宝儿鞠躬,这也是她自己的成人礼……

后来,团委发团员证时,大家都领走了自己的团员证,只剩下尹宝儿的放在一边。与尹宝儿一起入团的麦青拿起来看看贴在里面的那张一寸黑白照片,上面的尹宝儿冲外面的世界甜甜地笑着,她的一生永远定格在了最青春最美丽的时候。

麦青久久地望着照片上尹宝儿的眼睛,想不出来怎么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麦青对辅导员说:“这个团员证已经没有用了,就送给我留做纪念吧?”

辅导员没有说什么,点点头。

麦青把它和尹宝儿给自己的那张字条,一起放在了自己皮箱里的最底层。

麦青的这个皮箱里装满了纪念青春的物品,除了用粉丝带捆扎的情书、带锁的日记里夹着的枫叶,还有上课时传递的小纸条,麦青自己写的所谓的朦胧诗以外,角落躺着的就是那本墨绿色塑料封皮的团员证,里面夹着一张洁白的字条,尹宝儿的。

夏天时,马向东打电话告诉麦青说,他前一阵因公司的业务去吐哈出差了,在那里见到了胜利,说胜利比以前瘦了许多,还让马向东从新疆给麦青带回来一箱捆扎得好好的新鲜无籽葡萄,他已经送到麦青单位的传达室了。

麦青把箱子带回了家,打开一看,装得满满的纸箱子里没有一粒坏掉的葡萄,每一粒都是那么的饱满和晶莹剔透,绿莹莹地发出玉石般的光彩,散发出一股清香,摘下一粒吃到嘴里,甜甜的汁液带着温热立即从舌尖直向喉咙和心里流淌而去,而另一种液体正不知不觉从麦青的脸庞滑落下来……

一个身影在麦青的心目中逐渐高大和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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