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

几个月前，我跟陈文茜（台湾著名主持人——编者注）在一个节目上对谈，对谈之中不知道怎么谈到“权贵”二字，我半开玩笑地说：“仇视权贵是我们这些‘贱民的小确幸。”陈文茜马上质疑：“你赚了这么多钱，不也是个‘权贵吗？”当时我愣住了，老实说我一辈子没想过这种身份会忽然出现在自己身上。我完全没想过我是权贵，或者竟然有一天我会被认为是权贵，我甚至忘了当时我是怎么反驳的。

后来我想了很多。

大概我觉得自己来自彰化一个非常平凡的小家庭，而我不管是读书还是创作都非常努力。也许，多半是因为这两点让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权贵吧。可是，我又难以认为自己今天的小小成就完全来自于所谓的“努力奋斗”。所谓的“事业成功人士”很少会提到，或很少愿意承认，人生中很多东西不是凭着累积努力就可以换取的。

比如天分，我在物理上就毫无天分，只凭兴趣是无法让我成为物理学家的。我喜欢看篮球比赛，但真的上场后我就是一坨悲剧，大家都不想和我做队友。但我在“灵机一动”上拥有的天分，恐怕也无法拿来鼓励创作界的同好。勤劳写作是有助于文笔的进步，但我始终无法好好说明“为什么我常常灵光乍现”，我在公园遛个狗，只要不玩手机，遛一趟至少能遛出一个好点子；我跟朋友吃一顿饭，打个麻将，只要稍微热闹点，我就能聊出一个好故事。

又比如机遇，一个拥有无穷潜力的演员终生遇不到好导演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个手上拿着超级剧本的编剧在历经千辛万苦后，即使能遇到慧眼识英雄的电影制片，也不见得能遇到有足够才华将剧本发挥到极致的好导演，把好剧本拍烂的例子太多了。在我的书卖得很烂时，出版社还愿意让我写一本就出版一本，这也是我遇到了贵人。我第一次拍电影就遇到非常棒的年轻团队和天才演员，这也是我的运气好。真的，单纯运气好，这要怎么复制？要怎么反驳？只能说“等待”的时间一拉长，“好事发生” 的概率就忍不住高一点吧。

说到幸运的极致，莫过于幸运的投胎了，许多人在精子阶段就已经输给权贵人家太多太多东西。有钱人可以用比较多的资源去突破子女人生的盲点：花钱学钢琴，没天分就改学小提琴，小提琴也拉不好不如就学画画，画画不行就跳舞，跳舞不行就学语言，就连游戏都有专门的老师开发潜能；教育制度不合适就送出国，没有本事留学，至少有钱游学，连游学的名义干脆也不想要了，只当是花钱游遍多国，旅行至少也丰富了人生阅历！有钱人在这点上真是完全不吃亏，只有孩子愿不愿意、想不想去的问题，没有孩子有没有钱的问题。

七索说过：“挨打的本事，又岂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武功高手能够明白的？”人生真的有很多不公平。

这种不公平，并不是一定要从批判的角度去敌视有钱人，正如同我在创作上特别有天分，我同样不想为此被批判一样。我只是觉得，当许多人在批判年轻人不思进取、只会抱怨、不肯吃苦耐劳时，有没有想过，或许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年轻人不够努力、不够积极、不够任劳任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天分，有那种机遇，有那种好家世。在寻常人家长大的普通孩子，那些只能靠着持续努力累积点滴成果的人，也想拥有好人生，也值得拥有好人生。

但面对竭尽所能存一辈子钱也负担不起一套房子的现实，这些年轻人愤愤不平，不也很正常吗？拥有才华、拥有好机遇、拥有好家世的人，应该做的，不是要求没有这三样东西的人埋头苦干，为他们一辈子都买不起的房子更努力，而是贡献你的力量，去使这个社会更加公平正义，给予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真正的温暖，让社会更平衡，让阶层的流动更透明，让没有资源的角落不绝望，帮无法替自己说话的人发声。有钱，就捐钱；有力，就出力；有想法，就出想法；有影响力，就点燃影响力的灯火。不然，你真是辜负了身上所拥有的幸运。

所以，别再叫我“身为一个作家，就好好专心写作，别管这么多事了”。我就是因为自己很幸运，可以当一个作家，所以我才无法只是好好当一个作家。我的笔，我的声音，不只是可以拿去卖书、卖电影而已。我想告诉大家更多的可能。

比如说——也许你的才能不足，没办法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也许你的运气不好，没办法遇到一个让你的才能闪闪发光的好机会；也许我们没有诞生在可以供给我们丰沛物质资源的家庭。

BUT——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个BUT——BUT有一件事你可以真正地选择。

你可以成为一个愿意关心别人的人，你可以成为一个愿意付出的人，你可以成为一个愿意勇敢战斗的人，你可以成为总是能够把朋友聚在一起的那一个人……成为一个让人一眼看到你就开心的人，比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还要重要。很多比你拥有更多的人，他们竟然都不是这样的人，但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