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

2014-05-12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桃花扇

赵柏田

1

曹姓少年十五岁那年在泰州老家犯了事,被官府列入缉捕名单,从一个叫打鱼湾的村子里跑出来,在江苏北部的泰兴、如皋一带游荡,后来他来到了凤阳府泗州所属的盱眙小城。此人体格魁伟,做苦力、打短工,什么样的活儿都难不住他。又性喜听人说书,走到哪儿,行囊里总带着一册稗官野史或小说之类的读物。生计逼迫之下,他竟然也想做一个说书艺人了。靠着出入书场用心揣摩,再加天生大胆,他很快无师自通,书说得出人意表又扣人心弦,不多时就轰动了满城听书客。但此人好赌,又性情豪爽喜欢结交朋友,说书赚得的几文钱,立马都让他挥霍尽了。眼看呆在小地方也不是办法,他就决定渡江去南方,开始新的生活。

渡过了长江,他躺在一株大柳树下休息,醒来,看着漫天飞扬的柳絮,他攀着柳枝大哭,说:从今以后,再没有曹某人了,我已决定改姓柳了!因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宁国县的敬亭山,就把新名字取作了柳敬亭。

苏州松江府有个叫莫后光的儒生,是个说书高手,见他口齿伶俐,人又聪明,是个可造之材,就让人把他找来,对他说:你不要以为说书是一门微不足道的艺术,真要学好它,也不容易,要勾画出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情态,必须先熟悉历代典章文物、各地方的风土人情,才能明白他们的立身行事,还要像春秋时楚国的优孟那样以隐言和唱歌讽谏,才能达到目的。莫后光还说,登台献艺时最忌浮光掠影,务必入木三分,一定要把最细致入微的情感表达出来,讲到形势紧迫的关节,要迅雷不及掩耳般神速,讲到应该放慢节奏的地方,则要细细琢磨其中情味,等等。

柳敬亭把莫先生这些话都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闭门不出,悉心揣摩人物的喜怒哀乐,一个月苦练后,他高高兴兴跑去找莫先生。莫先生听他说了一段,说:“你说书已能使人大笑不止了,但技艺还没到精致圆熟的地步。”

柳敬亭回去又苦练一个月,再来见老师。老师夸他进步了,但还没到说书的最高境界。莫先生说:“你要明白,说书其实是遗忘的艺术,忘记时间,忘记身处何地,忘记座有权贵,忘记自己的烦恼,甚至要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这样,你就是古人,古人就是你,嬉笑怒骂也都能由心而发了。”

柳敬亭依照莫先生的教导,回去又琢磨了一个月光景来见老师。这次莫先生一见他就不禁赞叹说:“你一近前,还没开口,哀伤、欢乐的感情就先表现出来了,听众一见你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随你的喜而喜,随你的忧而忧,你的技艺已经成了,就是行遍天下,也很少敌手了!”

1624年前后,柳敬亭来到了南京。三山街、大通街到西华门一带热闹的酒肆茶楼,都曾响彻他声遏行云的大嗓门。有时他也会应客人之邀,去秦淮河桃叶渡一带精致的河房、旧院说书。这里是17世纪初叶享乐者的天堂,也是管保让你有去无回的销金窟。河岸那两排在外人眼里颇显神秘的建筑,一到傍晚,朱漆栏杆、缤纷的流苏和次第亮起的灯笼倒映入水,华丽的帷幔后,时时传出洞箫声、琵琶声、十番鼓声和歌女的婉啭歌声,几让人疑为天上人间。更有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的满河灯船,如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柳敬亭经常说书的 “长吟阁”,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一处重要地标,他经常去说书的还有名妓李小大、李十娘家和顾媚的“眉楼”。

和秦淮河上许多姐妹一样,李小大性豪侈,有须眉气,略有洁癖的李十娘则肌肤胜雪,善鼓琴清歌。这二李虽妙,论姿容风度比之小字眉生的顾媚还逊上一筹。被浮浪少年们推为南曲第一的顾媚,“鬓发如云,桃花满面”, 她家还有精美的小点心可品尝,所住居室人称“迷楼”。这些河边的妖精们所居曲房秘室,无一例外都绮窗绣帘,装饰楚楚有致,每当夜色四合、狂欢开始,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弹琵琶、吹笙管、打十番鼓、唱时曲的轮番上场,不知东方之既白。待到曲终人散,每夜的花销都要在百两银子之上。

这个人就这样开始了以声音征服他那个时代的途程。那是一个多么喧哗与骚动的声音世界啊!在他的双唇开阖间,吐出了风声、雨声、笑声、哭声、戏谑声、男欢女爱声,也充斥着对当时人来说尚显得陌生遥远的刀声、剑声和风吹旗纛的猎猎声。当听众揪着一颗心,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走了一遭就好像过了几百年,猛然抬头,眼前却只有一个满脸麻点和痘疤的说书人,一桌、一椅、一棋(即止语,又叫醒木,多用紫檀或红木制)、一把折扇而已。

时人听过柳敬亭说书的,大都过耳不忘。钱谦益听他说隋唐年间遗事,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浮大白,酌村酝,对柳敬亭剧谈秦叔宝,差消魁垒耳”。诗人周容, 1653年在常熟虞山听柳敬亭连讲数日《三国》、《岳传》,眼前唯见关羽郭子仪武穆等书中人,不见说书人,“剑棘刀槊,钲鼓四伏,髑髅模糊,跳踯绕座,四壁阴风旋不已。予发肃然指,几欲下拜,不见敬亭”。1662年仲夏,七十九岁的柳敬亭搭乘漕运总督蔡士英的官船北上京津,在船上应人之邀,说“隋唐间稗官家言”,当时陈子龙的学生王胜时在场,说他“危坐掀髯,音节顿挫,或叱咤作战斗声,或喁喁效儿女歌泣态”,一船坐客竦然静听,直听到满河都漾起了星光。复社名士顾开雍在淮安听过柳敬亭说《水浒》中宋江轶事一则,但觉“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喜笑”。诗人朱一是在南京听他说过一回书,“突兀一声震云霄,明珠万斛错落摇”,是说他连说带唱,先声夺人;到“檐下猝听风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已是入戏过深,回头无岸了。

遗民诗人王猷定和顾开雍等人一起听过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段,不说听小说,偏说听的是“史”,赋诗四首,第四首尤其好:“英雄头肯向人低,长把山河当滑稽;一曲景阳冈上事,门前流水夕阳西。”1638年前后,张岱寓居南京桃叶渡,也听过柳敬亭说打虎这一段,只觉其所说与本传大异,“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只是张岱接下来的话有些不着调了,他说当时南京有两个“行情人”,一个是内桥西侧珠市的名妓王月,一个是 “口角波俏,眼目流利”的柳敬亭。柳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银子,请他的人须在十天前送去请帖、定金,那王月皓齿明眸,长得异常妖艳,富商和勋戚大佬如要约她,也要早早送去定金,故两人身价行情相等。endprint

人称柳氏说书与书上都不一样,他到底有无稿本传世?民国时武昌人刘禹生在《世载堂杂忆》里说,他家楼上的杂物间鞋柜,曾有《柳下说书》一套八本,为大巾箱本,以竹纸装订。1922年,他回到武昌,执教于国立师范,一天,同事黄侃来家找他,他正好有事出去了,黄侃便与刘母边聊边等。当时黄侃正为离婚一事烦恼,刘母见他神色不展,就说,季刚,汝心中难过,可取予鞋柜中小说阅之,消汝闷。黄侃从楼上取来这套书,看了一会,提出告辞,说这书他就带回去看了。黄侃一直没有把这套书归还刘家,刘禹生问起,则支吾应答。后来刘禹生到了南京,有朋友告诉他,你家传的那部《柳下说书》,是天下第一孤本奇书,黄季刚藏在床下铁箱中,非破箱不得见。刘禹生问朋友,你怎么知道的?朋友答:中央大学的汪辟疆先生说的,汪教授曾有幸见过此书,他花钱请季刚喝酒,趁其醉熟,打开了床下那只铁箱,拿出一本,读毕,再出一本,读了几本,季刚醒来,铁箱已落锁矣。待抗战一起,中央大学撤至重庆,时黄侃已殁,儿子黄念田带着父亲的部分遗书流寓西南,刘禹生曾问他,箧中有没有发现《柳下说书》,他说未见。可能是他隐下不表,也可能西迁时真的遗失了。

与高超的说书技艺同为世人瞩目的,是柳敬亭奇丑无比的相貌。综合各家记述,可知:1、其人身材高大而肥胖;2、皮肤黑里透红,满脸黄豆粒大的痘疤;3、两条眉又粗又短,还有一个肉感的大鼻子;4、食量惊人,有一个好胃口。“波臣派”巨匠曾鲸画的柳敬亭像,让柳敬亭着明人儒生衣冠,戴平顶小方巾,形像也欠枯瘦了些,倒不如清王素临的柳敬亭像,一个尘世中的胖子,手持一把微开的折扇,一脸白须,眉眼生动,扑面一股郁勃不平之气。

张岱说,这柳麻子行动随随便便,走路也不甚稳当的样子,脾气却老大,听他说书,一定要先抹干净桌子,焚一炉香,桌上置一壶沏好的茶,座上铺虎皮或豹皮锦茵,待场内清静无哗时,他才手持折扇,袖笼手帕,缓步登场入座,如让他看到听众中有交头接耳、打瞌睡的,他即拂袖下场。

那时,大顺军已经把陕西、河南一带闹成了一锅粥,南方尚称太平,南京城里拥入成千上万避难的官员和富商,这些有产阶级一下子把南京城的娱乐业带动起来。当时城中与柳敬亭说书并称双绝的还有苏昆生的唱曲。此人本姓周,名如松,原籍河南固始,对昆曲的音律、曲谱深有研究,天生一条好嗓,据说能把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唱得板眼一字不差。这一说一唱两大名家之外,当时南京城里著名的艺人还有:善吹笛的张卯官,善吹箫的张魁官,打十番鼓的盛仲文,善于串戏的丁继之、沈公宪、王公远、宋维章、张燕筑等。柳敬亭经常和沈公宪、张燕筑一起喝酒,饮到半酣,他们就各自唱的唱,说的说,有时甚至使酒骂座,当堂大哭。当时复社子弟声名盛于江湖,号称“四公子”的侯方域、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和一帮全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荷尔蒙的少年动不动就在桃叶渡置酒高会,要是没有了这些旧院艺人到场,他们的宴集不知要寡淡多少,名士佳人们在亭台楼榭暗影里上演的一场场情爱故事,也势必少了许多旖旎风光。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避难拥入南都,柳敬亭已不只去妓家说书,有时他也会去看得上眼的公卿家献艺。1631年,他成为致仕的东阁大学士何如宠的座上客。三年后,南京右都御史范景文升任兵部尚书,他又成了范大司马家的常客,并因此结交了执掌范府文书的作家余怀和范景文的部将杜弘域。在年轻的余怀眼里,这个满身风尘味的老头是与传说中的东方朔一样有趣的人物。

名列阉党的阮大铖此时也从家乡怀宁来到南京。此人原系东林党魁赵南星门生,因补官未能如愿,投了魏党,崇祯初年钦定逆案,此人名列其中,已是打入另册不得翻身的人物。此番来到南京,也想蠢蠢而动,来个咸鱼翻身,整日招纳游侠,谈兵论剑,又亮出其诗人兼戏剧家的招牌,取悦复社中人。阮大铖在秦淮河边库司坊(俗称裤子裆)买了块地,所造“石巢园”,花费上万金,由精于叠石堆山的治园大师张南垣亲手布置而成,又在园中蓄了个家班,教优伶们排演他自己写的传奇《燕子笺》和《春灯谜》,请了旧院的昆曲教师苏昆生来教家班排戏,柳敬亭来做个白相的清客。这也都是苏、柳不知阮某人底细,才被他拉入石巢园。

东林遗孤和复社少年们从来没有放弃过驱逐阮大铖的努力,父执辈惨死天启年间诏狱的惨痛记忆,使得他们几乎把所有怒火都集中到了阮胡子身上。不管此人的戏写得如何之妙,又如何低声下气向他们示好,他们已执意要把这一撮“不燃之灰”赶到风吹不到的角落里去。这样,这帮被道德理想主义烧红了眼睛的少年们才可以一边欣赏阮大铖派人送来的戏、赞叹着作者的不世才华,一边又恶声噬骂此人人品之不堪。

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回忆崇祯十五年中秋和魏学濂、李雯及董小宛旧院姐妹顾媚、李小大在桃叶渡水阁刘履丁寓馆观赏阮氏家班演出《燕子笺》一剧,对阮的戏剧才华还是赞赏有加:“是日新演燕子笺,曲精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 不异游仙枕上梦幻。”到了吴梅村的记述中,阮已经成了一个过街老鼠,梅村说,陈贞慧、侯方域、冒襄三人置酒白下鸡鸣埭,招大铖家善讴者,歌主人新制新词,大铖初闻之甚喜,既而夜半酒酣,三人大骂大铖,狂笑达旦。黄宗羲在陈贞慧的墓志铭中也如是回忆,他们经常在一起“连舆接席,酒酣耳热,多咀嚼大铖为笑乐”。公众的怒火终于在1638年燃到了顶峰,一张由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黄宗羲、沈寿民、顾杲等一百二十四名复社同人具名的《留都防乱公揭》张贴在了城中各处。这份公揭送抵阮家时,石巢园正大宴宾客,台上闹哄哄地上演着主人的《燕子笺》传奇,柳、苏二人读了此公揭,“不待席终,拂衣散尽”,一个仍回到桃叶渡长吟阁去说书,一个仍回旧院去教南曲。

后世孔尚任作《桃花扇》,“闹榭”一出,借吴应箕和陈贞慧的对话,“柳敬亭、苏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门客,都是复社朋友了”,说的正是这一本事。

2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初七日,五十三岁的户部福建清吏司主事孔尚任在北京寓所首场开演新曲《桃花扇》。正月十五元宵节,此剧又搬演至都察院左都御使李楠府中,聘请的戏班,是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李天馥的家班“金斗班”。此剧开演时,正好下了一场大雪,帘外白雪红梅,场内竹笙齐鸣,一切都似乎预示着应了个好兆头,在京师连演两月余,已是满城争说李香君,不仅获得巨大的市场成功,而且惊动宫禁,连康熙都要着内廷索观稿本。好事频传,三月上旬,兼差户部宝泉局监督的孔尚任又晋升为从五品的户部广东司员外郎。然而还没等孔尚任从一连串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他就被莫名其妙罢了官,黯然出京回了曲阜老家。endprint

有人说他是被人诬告贪财丢了官,但知情人披露,是这出《桃花扇》惹的祸。相传,《桃花扇》戏写成后,尚未刊印,某日康熙宣召,孔东塘到了宫里,正跪在门外候见,忽闻背后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正是康熙。孔正要行礼,康熙说了一句,先生笔下留情些罢,撇下他走了。

康熙恼得在理,这四十二出《桃花扇》传奇,也太逼近历史真相了,明里说的是风月,演的是秦淮河畔一对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然究其本末,说的还是兴亡事。这样一本记叙一个朝代、一座城市、一条河流及浮沉其间的人物命运的传奇,聚众搬演,焉知不是对本朝合法性的一种质疑?文人总爱在一个朝代败亡后做些“抒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的活计,可这历来是国之正史的地盘,哪轮得着你梨园行来说三道四?

《桃花扇》一剧对历史细节的忠实,孔尚任倒是一点不讳言。是剧虽名“传奇”,在正式刊印的稿本前,他却不厌其烦地罗列了征引过的一百余种史料,特别强调剧中故事和人物,都有凭有据,即便儿女私情,虽略有渲染,也非劈空杜撰。《桃花扇》增删十余载,早在1687年,孔尚任就已写出了初稿,这年九月,时任国子监博士的孔尚任担任治河事务的官员之暇,住在兴化城南的枣园,修改这本尚秘之枕中的传奇,时年七十八岁的冒襄闻讯特地从如皋赶来,与之探讨剧本。

在绚烂而又短暂的17世纪40年代初的南京,冒襄曾与商丘侯方域、宜兴陈贞慧、桐城方以智并称“四公子”,那些桃叶渡畔的社集、雅宴,驱逐阮大铖的公揭,他都一样不落地参与了,还经常出入旧院,与李小大、李湘真、顾媚等曲中名妓交情甚厚,李小大布置华丽的“寒秀斋”更是他时常勾连之处。生性风流的冒襄可说是一部秦淮风月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不只对孔尚任新剧中主角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离合故事烂熟于心,还多次听过柳敬亭说书,多次为之赠诗。整整三十日昼夜长谈,冒襄向年轻的剧作家详细介绍了南明一朝的起落纷纭,说起国事之败裂,说起风雨旧侣可悲可叹的结局,这老头就须发倒张,目眦怒裂,音调悲壮愤激。这次会面对《桃花扇》的修改促进不小,日后,定本的《桃花扇》以冒襄为暗场人物,正与冒襄此行大有干系。

《桃花扇》“修札”一出,柳敬亭“小帽、海青、白然”一登场,这样介绍自己,“在下柳敬亭,自幼无籍,流落江湖,虽则为谈词之辈,却不是饮食之人”,这正与第一出“听稗”中侯方域、陈贞慧、吴应箕三名士听了他说书后的夸奖相呼应:“俺看敬亭人品高绝,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耳。”

全剧伊始,一个原在南京太常寺供职的老赞礼登场发为先声:“昨在太平园中,看了一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主旨一经导出,主角侯生踩着一曲“满庭芳”的节奏登场,此剧关目徐徐拉开。“听稗”一出,侯约了陈、吴二人相约去看梅,却因徐青君大宴宾客包下了场子,转而去听柳敬亭说书,论角色,侯生当为要角,论戏份,三位名士倒成了这位“柳老”的配角。当三名士慕名往访时,他虽客气了两句 “只怕演义盲词,难入尊耳”,却也当仁不让,应允“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章罢”。

侯方域不解,正而八经的经书,如何以说书出之?柳敬亭一笑道:“相公说得,老汉就说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说他一回。”

姑且不论柳敬亭是否真有说过《论语》,但见戏中的他,将醒木一拍,果然说了一段与别家注经家全然不同的《论语》。杂拌儿了一个故事,编排了几个人物,还讽谕了一段世道人心,听得三名士连呼“妙极”,说听了柳老这一段书,“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简直醍醐灌顶的感觉。

全剧四分之一前,“柳老苏翁”,还只是扭设关目的穿针引线人物,第五出“访翠”,说的是清明时节,柳敬亭引领着春情难耐的侯方域前往旧院探秘,从城东穿过沿途的茶寮酒坊、千门绿杨,来到旧院河房中李香君(即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所说的李香)住的媚香楼。这李香君身躯娇小,慧俊宛转,十三岁起就跟从苏昆生学唱昆曲,一手琵琶其妙无双,欢场中人都昵称她为“香扇坠”,侯生早有心结识。不巧的是这一天香君正在离自宅不远的卞玉京家参加盒子会,侯生访之不遇,又在柳敬亭的引领下,走过几条里巷、水桥,穿过柳荫深处,在卖糖人的箫声中来到卞玉京的暖翠楼。因卞玉京正在楼上主持盒子会,侯方域与李香君和其假母李贞丽在楼下相见,一段情爱故事在煮茗看花的雅致情景中正式开场。

到第八出“闹榭”,柳、苏二人与侯方域、陈贞慧、吴箕生、李香君等在丁继之水榭聚会,观赏灯船,饮酒作诗,已是被复社的激进少年们引为“我辈中人”,也成剧中的主场人物了。那一夜轰饮达旦,中途还惊走了循声而至的阮大铖。侯生送香君返回旧院,“秦淮一里水盈盈,夜半春帆送美人”,一切都那么平和美好,殊不知,清流少年们只图一时快意,已经种下了阮得势后挟意报复的因子。后世梁任公评说他们“嚣张且轻薄”,倒也不全是冤枉他们。

到第十出“修札”,柳敬亭突然成了全剧起承转合的一个枢纽人物。这一日,侯生正听柳敬亭说书,杨龙友突然闯入,说左良玉已引兵东下,要抢南京,因这左良玉曾是侯生之父侯恂的学生,杨请求侯生借他父亲的名义写信劝阻左兵东进。此时,柳主动请缨,要去左营投送一封解围的书信,“我柳麻子本姓曹,虽则身长九尺,不肯食粟而已,那些随机应变的口头,左冲右挡的膂力,都还有些儿。”

紧接着一出“投辕”,“走出了空林落叶萧萧,一丛丛芦花红蓼,倒戴着接帽,横跨着湛卢刀,白然儿飘飘,谁认得诙谐玩世东方老!”一个单刀赴会的老艺人在激越的唱词中上场,面对着统率三十万大军的左良玉,他长揖不拜,劝左良玉退兵。

关于柳入左营“长刀遮客”一节,吴梅村如是描述:“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振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调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但1643年柳敬亭到武昌左良玉军中说书,却并非如《桃花扇》所说是主动请缨送信,而是因在范景文那儿说书时结识的好友杜弘域的引荐。时杜弘域驻兵安庆,却与左良玉的用兵意见常不相便,杜为了示好于左,希望在自己与左之间有个诙谐机智的“异客”作缓冲,因此把柳介绍给了左良玉。endprint

左良玉是当时最有实力的军人之一,史载其人长得人高马大,膂力惊人。17世纪20年代后期,左曾以都司衔驻防山海关外宁远卫,在袁崇焕麾下参加对清作战,后以军功发迹,被崇祯封为平贼将军宁南伯,镇守武昌。或许是亲见了柳敬亭的胆识与豪气,左良玉对这个说书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左很为一些部众不听指挥逃到安庆所苦恼,柳敬亭单骑驰行,在杜弘域的配合下,拘捕了那几个为首者,让左刮目相看。左营幕府中多是一些儒生,撰写文案总爱掉书袋,左粗鄙少文,喜欢直截了当,这柳敬亭虽不善舞文弄墨,写来白字满纸,然听了左帅口述大意,再以说书人的俚俗口吻出之,不只字字妥帖,且音调铿锵,让左良玉极是称意。柳敬亭就是个说书人,摇头掉舌,诙谐杂出,既老且病的左良玉更是须臾离不开他,每夕张灯高坐,军务之余就听他说书解乏。

比之以技艺名动公卿,这周旋文坛幕府的短暂军中生涯,才是柳敬亭一生中最灿烂、也是最让他自豪的经历。待到崇祯自尽、福王被马士英等拥立南都,此时南北形势,清军不过据有河北、山东等地,南明还拥有至少不少于两百万的庞大军队。柳敬亭曾奉左良玉之命回到南京,与福王政权洽谈合作事宜,当时朝中都畏左良玉手握重兵,对他遣来的特使特别礼遇,会商时都对柳执礼甚恭,请之南面上坐,称他“柳将军”。从前一道说书的同行,说起他都啧啧称奇,“那不是以前和我们一起说书的柳麻子吗,没想到他今天得了大富贵了!”

柳敬亭的出使斡旋并没有消除南京城中的马、阮与左良玉的嫌隙,阮大铖升任兵部尚书后,调黄得功、刘良佐在淮扬一线筑板矶城为西防,专事对付左良玉。待到左良玉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挥师东进、要打到南京去时,又是柳敬亭主动要求去“传檄”,明知此去“死多活少”,他却不动声色,说道“倒是老汉去走走罢”。孔东塘写到此处,借剧中人的宾白赞叹:“这位柳先生竟是荆轲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传檄”一出本事,翻遍吴梅村、黄宗羲、周容的柳传都无见,不知所据为何,很可能是孔东塘为着力表彰柳敬亭侠骨豪情的忠义之举,故意生发出去的一段杜撰。但1645年4月左兵浩浩荡荡沿长江而下时,柳已离开左营先期东下确是实情。

这是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大军进至九江,左良玉在船上气恨呕血而亡,良玉的儿子左梦庚挥军继续东下,先败于铜陵,再败于池州,最后率众降了清。孔东塘的《桃花扇》中,兵马四散后,流落左营的乐师苏昆生一人在江边守着左的尸体,哀戚戚地唱“气死英雄人尽走,撇下了空船柩,俺是个招魂江边友,没处买一杯酒”,英雄失途,真个是没奈何。

左军溃败,柳敬亭历年积蓄殆尽,陷入贫困的他又上街头,重拾说书老行当。有人同情他的境遇太惨,他却意气自如,说:我年少时亡命盱眙,身上衣服不全,冬天睡在稻草堆上,鞋子破了也没钱买,雨雪天里赤脚行走,现在虽然又回到了苦日子,可我现如今有技艺在身,还怕填不饱肚子吗?

曾为柳敬亭写过一传的黄宗羲,虽不怎么看得起传主的职业,却也承认,六十岁后柳敬亭的说书技艺愈发高超了,直让人“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黄宗羲认为,这与柳的坎坷经历,尤其是宁南军中的生涯是分不开的。在军队里呆的时间长了,那些蛮横狡诈、不守法纪的人,杀人亡命、改名换姓的逃犯,流离失所、国破家亡的事,都亲眼见过,而且各地的方言,大众的爱好和口味,也都是他所熟悉的,难怪他说书的技艺已大大超越当年莫先生所说的境界了。

黄宗羲身上道学气重,像柳敬亭这样“琐琐不足道”的草根艺人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他说自己之所以不惜笔墨为柳作传,并非重其人,而是意在整吴梅村已倒的“文章家架子”,欲使“后生知文章体式”。因为在他看来,吴传把一个在宁南军中的倡优比之为春秋战国时的纵横家鲁仲连,实是有失轻重。黄对柳敬亭虽有偏见,但黄传毕竟比吴传质而有姿,对传主说书技艺的理解也更入木三分,把他视作柳敬亭的知己怕也不为过。

3

南京沦陷了,名士佳人死的死,走的走,桃花扇底,南朝已逝。侯、李两主角在南京郊外栖霞岭再度聚首想重续前缘时,被入道的原锦衣卫张怡一声棒喝,“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他不断么?”双双选择了出家入道。柳、苏两人则把捕渔、打柴作为了今生的最后归宿,秋雨新晴之际,“把些兴亡旧事,付之风月闲谈”。

《桃花扇》一剧以柳、苏两个民间艺人开场,又以二人渔樵问答终场,第四十出《余韵》,把侯、李送入栖霞山中入道修真三年之后,乐师苏昆生回南京找柳敬亭叙旧,以一曲《哀江南》细述了转头成空的金陵残梦: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乱离之后,那水榭河房穿梭流连的各色人等都去了哪里?

侯生逃出南京后回到河南老家,大多时候陪着老父侯恂住在商丘城南十里的南园,1651年被迫参加了新朝的乡试,中副榜,三年后,在噬心的悔恨中死去。1652年,侯生曾骑着一匹瘦驴短暂访问南京,在废寺中痛哭一场后,顺运河而下,在宜兴与陈贞慧重逢,在写给陈的一篇赠文中,他说人生可惜,所谓百年,皆是虚妄,且步步杀机,稍一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他写的《李姬传》,在李香君拒绝田仰的一句“妾不敢负侯公子也”之后再也没了下文,清人张景祈的《秦淮八艳图咏》提到香君的最后下落,说她在福王即位南都后被充作歌伎征选入宫,南京覆亡前,只身逃出,“后依卞玉京而终”。这又与《桃花扇》的情节相仿佛了,倒不知是艺术模仿人生,还是人生抄袭艺术了。

其他旧院佳丽和欢场少年的最后归宿,曾任范大司马平安书记的作家余怀在《板桥杂记》中曾有交待:“天姿巧慧、容貌娟妍”的董小宛嫁给名士冒襄作侧室,作灶下婢九年,含辛茹苦,已于1651年香消玉殒。卞玉京短暂出嫁后做了女道士,“长斋绣佛,持戒律甚严”,于1660年去世。曾以“涓涓静美、跌宕风流”引得大佬们分韵题咏的寇湄,先是嫁与保国公朱国弼,南京城陷前以千金赎身,匹马、短衣,带一婢女南归,后嫁与一个扬州书生,不如意,临老又回南京,最后在情人的背叛中孤独死去。余怀曾经心爱的李湘真一个堂妹,叫媚姐的,昔年还是眉目如画的女孩儿,多年后重逢,已做了一个退休官员的妾,问起李湘真的消息,说从良了,又问还住秦淮水阁那房子吗,说已废为菜圃。问:老梅与梧、竹无恙乎?答: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答:死矣。让余怀都不忍心再问下去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桃花扇
一片相思书不成,桃花扇底系飘零
——对孔尚任《桃花扇》中道具“桃花扇”运用的解读
孔聘之《桃花扇》與史實并未乖離考論
角色、身份与仪式功能:老赞礼与《桃花扇》的叙事时空
《桃花扇》的真实结局
《桃花扇》的真实结局
孔尚任《桃花扇》东传朝鲜王朝考述
学术论题的真伪与价值刍议——以《桃花扇》与《红楼梦》的关系为例
昆曲《1699桃花扇》与黄梅戏《桃花扇》之改编比较
《桃花扇》象征与叙事结构的探究
《桃花扇》中扇子的文学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