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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鸟

2014-04-19

东方剑 2014年4期
关键词:王琳死者欧阳

◆ 清 寒

天堂鸟

◆ 清 寒

黄沙以猝不及防的速度随狂风而来,迅速弥漫全城。塑料袋、广告纸狂飞乱舞。树拼命扯拽即将脱臼的枝干。花草卑微地匍匐在地,动作稍有迟疑即被削断了头。硬腰杆的冬青簌簌发抖。人惶恐地四散奔逃。汽车声嘶力竭地嘀嘀怪叫。

男人冲出小街,跌跌撞撞向马路对面走,全然不顾横穿主干道的危险。一辆小货车,从肥厚的黄沙背后闯出,剧。城西景郡小区一广告牌在大风中断裂,导致一名妇女重伤。南清公园有人失足落入民心河,该事件是否与沙尘暴有关尚在调查之中。目前伤者均已送往附近医院进行救治。另有多处路段树木倒伏,阻碍道路通行。交通台提醒广大市民和司机朋友及时了解路况信息,注意出行安全。

风力减弱,黄沙顽固猖獗地悬浮在城市上空,触目所及,大街小巷无刹车,砰的巨响,人体的移位,迎面轿车的避让不及,更尖锐的刹车,更巨大的声响。塑料袋、广告纸的阵营里,蓦地闯入一个庞然大物,短暂飞行后,沉重地砸在路面上。

1

加播一条早间新闻:今晨七时,沙尘暴突袭我市,共引发四起交通事故,造成一人当场死亡五人受伤的惨不糊盖上了污浊的面膜。左鼎有种不祥的预感,像黄沙一般铺盖在胸口。

被广告牌砸伤的妇女及落入民心河的中年男性经抢救无效先后宣布死亡,死于沙尘暴的人数上长为三人。两名死者在医院死亡,且不涉及医疗纠纷,无需警方尸检。

车祸中当场丧生的死者名叫邹琛,四十七岁,水利局劳资处科员。路口监控录像记录了车祸的全过程,小货车和甲壳虫当时都处于正常行驶状态,邹琛小路出大路且突闯红灯,应为事故主要责任方。

货车司机的态度不大友善,一方面抓住邹琛违反交通规则在先不放,另一方面反复强调沙尘暴属不可抗拒力,并一再暗示甲壳虫轿车应为责任共担方。“我及时减速了,要不是被撞了两次,人不一定能死。”

事故科的警员说:“现场我们看了,具体责任认定还要根据监控录像、证人口供等等方面综合分析。”警员离开时问,“车上着保险吧?”

小货车司机墙灰般的脸色,让警员心里有了数。

驾驶甲壳虫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泪吧唧地打手机,每拨通一次都祥林嫂般描述一遍事故经过。“那人一下到车前了……刹车了呀,当然刹了……人……死了……”面对事故科的警员时,她的眼泪势如水库开闸。

这次警员先问:“车上保险了吗?”

“上了。全险。”

警员纳闷地看看女人,看出女人更磅礴的眼泪。

“我不是故意的……我刹车了……我很抱歉……我会尽量赔付……”

女人的态度与货车司机形成强烈反差,弄得警员反过来安慰她。

连续两次撞击,外加抛摔,致死者全身多发性骨折、肝脾破裂,同时伴有脑挫裂伤,死因为多器官多脏器复合伤。

奇异的鸟飞翔在死者的左肘窝。屈肘时,它深藏不露,一旦打开手臂,黑色羽翼蓦然舒展。左鼎盯着死者的文身,想到了立体贺卡,其貌不扬的硬卡,轻轻翻转,跳出小小的奇迹,城堡、圣诞树、可爱的小公主……不同之处在于,贺卡翻开的是意外惊喜,而这只藏在肘窝里的鸟,更像一个阴谋。

热衷文身的人大体分三类:一、扮酷扮狠;二、寻找精神居所。这两类人的外在特征趋于两个极端,内在本质却有极大的相似性,即性格脆弱、缺乏信仰、无力应对现实的打击和挫折,必须将身体寄托在某种形式上,将灵魂寄存在某个符号里。换言之,他们需要一种可视物支撑个人存在,无论其言谈举止表现出的是乖戾张狂还是羸弱友善。第三类则是钟情于文身艺术的人,像画家钟情于绘画,音乐家钟情于音乐一样,热烈、痴迷、疯狂,没有任何理由。左鼎断定死者不属于第三类,因为那只鸟的细节对于苛责的文身艺术迷来讲,太过粗糙了。当然,他也不会是第一类人,年龄、外貌、躯体肌肉的发达程度距离强壮、彪悍、另类都很远。

“还没结束?”欧阳楠的到来打断了左鼎的思绪。

左鼎站起来说:“结束了。”

“那发什么呆?”欧阳楠迅速扫了眼尸体,说,“不会是因为那只鸟吧?”

这正是欧阳楠的厉害之处——敏锐,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捕捉到目标与其他客体之间的根本区别,从而剥茧抽丝,分离出最有价值的信息。

“还真是。不过跟死因无关。”

“确信?”

“暂定。你少乌鸦嘴。”

2

绿色口红酒吧易主后,老板决计走格调路线,保留酒吧名字,声明禁绝藏污纳垢,衣冠不整者禁入、皮肉交易者禁入、嗑药者禁入,对于撒酒疯的客人,酒吧的做法是毫不客气地将其扔出门去。整体看,来绿色口红喝酒的人注重礼节和个人修养,保持着良好的素质和风范。所以,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扭打在一块的时候,尤为惹人注目。

招待Chris招呼来保安。四名大汉中的两个,架起打架的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拖出门外。Chris对女人做了向外请的手势,另两名大汉上前两步,意思如果女人识趣,他们不会动粗。酒吧不会过问谁是谁非,也没义务为某一方提供保护,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清理环境,清除可能给酒吧带来麻烦的隐患,确保其他客人满意。

女人很不快地整了整被撕破的衣服,拿起地上的手机和坤包,甩下一个怨怼的表情,走出酒吧。

“鸟。”

左鼎说:“什么?”

欧阳楠说:“尸体肘窝处的那只鸟。那女人的肘窝处也有。”

“不会这么巧吧?”

“她袖子破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

“某段时期流行某个文身图案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只鸟的形态实在没什么特别,更奇怪的是选择文在肘窝。这个部位相对来说皮肤薄嫩、松弛,不好施力,痛觉也比较敏感。”左鼎说着望向窗外。

夜色中,女人钻进了出租车。

庄海风似的刮进来,屁股没坐稳就问:“老左,有个叫邹琛的死者,尸检做了吗?”

左鼎的目光瞟过来,欧阳楠说:“你看我干吗?这回真乌鸦来了。”

庄海说:“少污蔑同志。正事儿。今天早上丰收大街的车祸。”

左鼎接口:“当事人闯红灯在先,后被相向行驶的两辆车撞到,当场死亡。”

“没错。本来按交通事故定的,事故科的大兴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监控录像显示邹琛步态踉跄,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大兴没有向家属透露监控内容。邹琛的老婆王琳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出另外两个疑点,一是邹琛昨晚没回家,据王琳说他们结婚二十年了,除了公婆家,邹琛没有在其他地方过夜的先例。然而昨晚,邹琛并不在其父母家。”

欧阳楠说:“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他一个成年男性。”

左鼎问:“二呢?”

庄海说:“二是邹琛最近情绪极度反常,具体原因不详,所以,王琳认定邹琛是被人害死的。”

欧阳楠说:“害死?这两个疑点可靠不住脚。以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很容易得到这样的结论:烦心事令从不喝酒的邹琛喝了酒,出于身体或心理原因,酒醉后的邹琛夜不归宿,并于第二天一早,在不甚清醒的状态下误闯红灯,遭遇车祸身亡。”

“问题是邹琛压根儿不喝酒。据王琳说邹琛对酒精过敏,很严重的过敏,曾经因为一口酒险些丧命。生死攸关,那之后邹琛滴酒不沾。”

左鼎说:“你担心车祸是伪造?”

庄海说:“老实说,没有死者闯红灯在先,车祸也不会发生,伪造这样的车祸难度系数太高了点儿。大兴也说,初步调查两名司机不认识死者。”

“现场勘查没有伪造迹象。”左鼎自语,随后说,“我会安排理化科进行血样检测,搞清邹琛步态踉跄的原因。”

3

深夜,洞庭水月小区10号楼802业主乌小瑶死亡。分局技术中队抵达现场,初步认定为自杀。

“死者嫂子报的警。下夜班回来发现乌小瑶死在浴缸里,桡动脉破裂继发失血性休克死亡。卧室里有乌小瑶的遗书,失恋想不开。”分局的警员介绍说。

左鼎和欧阳楠却在看到死者脸庞的一刻愣了。

现场没有非法入侵的痕迹。死者右侧腕部的刀口长约四厘米,桡动脉完全断裂。尸体泡在水中,即便嫌犯曾经留下过生物物证也毁于一旦了。

“什么意思?”庄海听了左鼎和欧阳楠的交谈,说,“听你俩的话,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自杀的论断?”

欧阳楠说:“这女人我们在绿色口红见过。”

庄海急问:“什么时候?”

左鼎说:“今晚,你来之前。她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打出手,相当泼辣。说她自杀,比说她杀人的可能性都小。”

庄海说:“这可不能以貌取人。野蛮女友也有脆弱的时候,尤其是面对爱情。”

“看到吗?”左鼎指着死者的左肘窝问。

庄海说:“看到了。皮肤有缺损。”

左鼎说:“确切讲这块直径3cm左右的圆形皮损是被利器削掉的,创面异常平整,而且是新伤。”

“这跟乌小瑶的死有什么关系?”

欧阳楠说:“这儿应该是一只鸟。”

“什么?”庄海颇为不解。

左鼎说:“一只鸟的文身。欧阳在酒吧时看到了。邹琛的左肘窝里也有一只。”

庄海看欧阳楠,欧阳楠冲他点点头。

“那也不能根据这个就定论这是谋杀吧?”

左鼎说:“一个自杀的人,为什么死前做指向性明显的自残?现场为什么找不到那块缺失的皮肤组织?”

庄海马上说:“隐藏!隐藏与鸟有关的信息。”

欧阳楠说:“既然声明失恋自杀,隐藏岂非画蛇添足?还有那封遗书,打印机的杰作。是伪造的还是死者临死都未能摆脱信息时代造成的书写习惯,不能凭主观感觉下定论,但可以与死者的生前习惯进行比照。比如遗书以word文档的形式显现在电脑上,比如输入法停留在五笔模式下。”

按照欧阳楠的提示,庄海对现场第一目击证人,死者的嫂子李楠进行了二次询问,得到的回答是:乌小瑶平时喜欢QQ聊天,一聊就到三更半夜。因为工作与文字无关,个人也没有写文章的爱好,乌小瑶很少用word处理文字类东西。而且,乌小瑶汉字输入惯用搜狗拼音,根本不会五笔。

乌小瑶死亡案的性质发生了改变。

4

第二天上午,事故科传来的消息更令庄海觉得蹊跷。

大兴告诉庄海,今晨联系邹琛车祸涉及的两名司机,发现其中一人于昨晚死亡。

经核实,乌小瑶正是大兴所说的那名司机。

庄海在电话里向大兴求证:“我记得你说,乌小瑶挺脆弱挺温和一人。”

大兴说:“是啊。人整个毛了,说话语无伦次,看上去胆子特小,赔偿态度积极,跟首撞司机秦少勇完全是两类人。”

大兴印象中的乌小瑶与左鼎、欧阳楠眼中的乌小瑶判若两人。两种处境下,假如有一种状态是乌小瑶佯装的,应该是车祸现场的那个。情况果真如此,乌小瑶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她与邹琛的死有没有关系?那只鸟是否另有深意?

围绕乌小瑶的调查开始了。

乌小瑶的父亲是当地一所军事学院的行政干部,母亲在邮政管理局工作,家庭条件相对较富足。哥哥乌小珏与父亲在同一所院校工作,已婚,与父母同住学院分的四室两厅。因房子地处偏僻,为了方便乌小瑶上班,几年前,乌小瑶的父母在市中心购置了洞庭水月的两室两厅。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乌小瑶从小跟外公外婆长大,与父母感情生分,不愿同住。乌小瑶的嫂子李楠是妇产医院的护士,每四天轮一个小夜班,晚十点下班,安全起见,上小夜班这天李楠会在洞庭水月过夜。乌小瑶死亡当晚,李楠恰好上小夜班。乌小瑶跟家人关系疏淡,却跟李楠比较投缘,姑嫂感情甚好。

李楠透露,乌小瑶怀过一次孕,男友拒绝结婚,后孩子流产,男友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此事对乌小瑶打击极大,也影响了她之后的恋爱。先后三任男友在得知乌小瑶有过孕史后中断了与她的恋爱关系。乌小瑶的精神状态一度濒临崩溃,好在是挺过来了。近两年乌小瑶十分忙碌,好像也很有钱,衣食住行皆为高端奢侈品,此中细节乌小瑶绝口不提。

庄海问:“那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什么人?”

李楠摇头说:“小瑶从没提过。我也没见谁来。不过,除却失恋,我想不出小瑶还会因为什么自杀。”

庄海去了乌小瑶的单位。市外贸在经济体制改革中呈现出了另类局面,没本事的得过且过,有本事的借助单位的便利条件搞个人生意。员工普遍缺勤缺岗,单位领导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美其名曰宽宏体恤,实际上都各自忙着借壳生蛋。

跟乌小瑶一个办公室的中年妇女说:“乌小瑶肯定有外活。原来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突然间眉眼亮了,腰杆直了,屁股扭起来了,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可能没原因。要么有了男人要么赚了钱,保准的。”

兜了一大圈,没查出乌小瑶和邹琛之间有交集。

大兴打电话说王琳得知乌小瑶死亡的事后在事故科耍起了活宝,扬言要上访,状告警方办案不力,将谋杀案误定为交通事故。

庄海觉得是时候跟王琳深入地谈一谈了。

5

王琳长着一张薄得可以切肉的嘴。她上上下下打量庄海和杜般,目光冷森森。

“你们是邹琛的朋友,还是那个混蛋司机的说客?”王琳的语气听不出丝毫的丧夫之痛。

庄海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哎呀!”王琳叫了一声,松弛的面颊抽了抽,“你们可得替我们家老邹伸冤呐。他死得不明不白,叫我怎么活?那个姓秦的司机就是个王八蛋,说车没上保险掏不出那么多钱,他买车为啥不上保险?没上保险他为啥把人撞死?那个姓乌的说得好听,一分没给呢,两腿一蹬,哎,她走人了……”

王琳喋喋不休,内容全围绕在钱上。

“你不是说邹琛是被害吗?最好提供些确凿的证据,否则无法立案。”

王琳的脸拉成了鞋垫。“我直说了吧。邹琛出事前背着我偷拿了家里五万块。他这是外边有小,被人讹了、骗了、敲诈了。”

杜般忍不住说:“包养的事,该走民事诉讼。”

王琳说:“这可不只是包养啊,邹琛就是被二奶害死的,谋财害命啊。你们要不秉公执法,我就去上访……”

三个女人一台戏,王琳却有一个女人三台戏的本事。

杜般窝了一肚子火,面对当事人只能一忍再忍,出了门,嘴里才开始噼里啪啦冒火星。“无理取闹!敲诈、谋杀,就凭她空口白牙一说?开玩笑呢!”

庄海没接茬,只说:“查查那五万块的去向。”

杜般探头问:“老大,你觉得有干货可捞?”

庄海答非所问地说:“你觉不觉得邹琛像个修道士?”

“你指他的饮食起居?”

庄海点点头。杜般仔细回忆在王琳家的情景。按照王琳的说法,三个月前邹琛的祖母去世,邹琛以祭奠为名搬去儿子房间睡,此后再没回卧房。假如邹琛是从那时起有外遇的,很难解释他一贯在家过夜的现象。王琳无意中透露邹琛吃素。还有他儿子邹阳的房间,白床单、白枕套、白被罩、门口挂一白门帘、桌上铺一白桌布……想到此,杜般嘀咕:“说修道士是好听的,说不好听他儿子那屋快成灵堂了。”

五万元查有实据,取款时间距邹琛出事五天,取款人是邹琛本人,家里没添置昂贵家什,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已交清,水利局近期也没有集资项目,钱的去向不明。对于一个工薪阶层家庭来说,五万块不是小数目。它的不翼而飞意味着什么?

邹琛的手机话单几乎被王琳的电话全盘霸占。处于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点卯中,邹琛很难有越轨的机会。谨慎起见,除去王琳和邹阳的,庄海对近一个月内与邹琛有电话联络的七个号码进行了排查。三个固定电话来自邹琛父母家、水利局办公室和一家图书公司。四个手机分属邹琛的两个朋友、一个京东快递员和一个错打的电话。

家里的笔记本电脑被儿子邹阳带去学校了。王琳酷爱在网络上打麻将,家中的台式电脑为王琳个人霸占。水利局办公室虽有网线,邹琛也很少上网,偶尔受快退休的陈姐邀请,观摩陈姐群聊。

唯一的收获是通过旅馆登记,获悉邹琛过夜的地方是南清公园西南角的如家快捷酒店,于第二天早晨六点离开。车祸发生的时间是七点零六分,从酒店到车祸发生地步行只需一刻钟,其间的近五十分钟,邹琛去了哪里?调查再度止步不前。

6

邹琛网络触电的可能性排除了。乌小瑶的死却似乎与网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原因是侦破译了乌小瑶QQ密码后,发现全部聊天记录均已删除。相关部门立刻着手进行数据恢复。

另查,乌小瑶在建行、农行、商行、光大等几个银行的个人账户存款合计高达三百七十余万。市外贸的工资卡是建行的,工资进出账目明确。乌小瑶在其他银行的几个账户于去年年初陆续开办。存款金额和频次呈现出显著的递增趋势。除了银行存款,还查到乌小瑶去年年底购买的甲壳虫,价值三十万左右。同样是去年年底,乌小瑶在名苑小区二期购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期房,连带车位,价值一百三十多万,全额支付,未办理贷款。乌小瑶在股市、证券、期货、国债、外汇、收藏等方面均无涉足,也没查到乌小瑶借助单位便利从事个人商贸投资或合作入股。缺乏完善的个人理财方案,没有具体的投资项目,银行储蓄却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其中必有窍窦。

一个女人,如果个人没有挣钱的实业,就只能借助男人了。乌小瑶的情况,很像是傍上了某个大款。难以解释的是,单从话单反映出的情况看,理应频繁出现的神秘人物并未显现。倒是其中一个号码,引领警方找到了一个嫌疑目标。

跟乌小瑶大打出手的男人叫钱永明,在一家名为“惠好”的私营印刷厂当会计。下午五点,庄海带着杜般马不停蹄赶到印刷厂。

“哎,那个人,就是钱永明。”人事部门的工作人员带着庄海和杜般去财务科,看到一个男人夹着公文包迎头走来。

男人的目光撞到庄海的目光,心虚地一闪,扔下公文包,掉头就跑,刚到楼梯口就被庄海摁住了。

“我交代。我交代。”男人哭丧着脸喊。

钱永明交代的,并不是如何杀害了乌小瑶,而是他如何向客户索要回扣。

“我知道这,这,这么做不对,可哪个行业不这样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这样的虾米也,也,也就喝口泥浆罢了。那点儿回扣,比起当官的远了去了。”

庄海问:“你跟乌小瑶什么关系?”

“乌小瑶?”钱永明有些摸不着头脑,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摇头说,“我不认识这么个人啊。”

庄海出示给他一张照片。

“你问这个女人啊警官。她跟我说她叫李娜,不叫乌小瑶。”钱永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舔舔嘴唇说,“她不是骗子吧?”

“你确定她叫李娜?”

“确定!化成灰我都认得!就数她欠我的钱多。昨天晚上,我还在酒吧跟她动过手。这个女人,心贪手黑,动起手来赛过母老虎。”

“所以你怀恨在心,跟踪了她?”庄海之所以这么说,是在10号楼楼前的摄像头里看到两个可疑的男人影像,虽然脸都被帽子挡住了,从身量看,其中一个跟钱永明很像。

“是。我看她从酒吧出来,就叫了辆出租跟着她。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想只要摸清她的住处,就不怕她赖账。”

“之后你做过什么?”

“没啦。”钱永明看看庄海,又看看杜般,“我看到电梯停在八楼,就走了。一梯两户,不怕到时找不到她。”

“既然她是你们的客户,签订合同时总有法人签名或单位公章吧?”

“没有。私人小厂,哪有那么严格的财务制度啊,也没建客户资料档案。反正有定金保底。再说,好多都是非正规印刷品,做成账,不等于自个儿给检查部门留把柄吗?厂长没那么傻。我也,也就借着这个口子赚点儿外快。”

“这个李娜在你们厂印的什么?”

“书。其实也不能叫书,没正规书号,不对外发行,好像叫什么《天国阶梯》。”

“哪部韩剧的盗版文本?”

“好像不是。具体内容我也不大清楚。”

“厂子里还有书样吗?”

“够呛。都是按预定册数印的。”

“印量多少?”

“前后有二十万册,赶上畅销书了。我也纳闷,这么不伦不类的玩意儿谁看啊?可她这都第二次印了。”

“她通过什么渠道售书?”

“不清楚。没正规书号,肯定进不了正规渠道。摆摊儿?也卖不了那么快。说不好。她没提过,我也没兴趣打听。你们可以把她抓起来问一问。”

7

就在庄海忙于调查的时候,左鼎做出了一个大胆猜想,并付诸了石破天惊的行动。汽车飞驰在通往郊外的大路上,扬起焦急的尘土。

安息堂内,参加遗体告别会的人排成一列,顺次围绕死者表达哀悼。家属捧着亡人的照片,向亲朋好友表达谢意。仪式结束,亡人即将被推入院子的纵深处,推入焚化炉。家属内心的悲戚再次爆发,不舍的手臂最后一次伸出,拉住运送亲人遗体的车栏,失声痛哭。

左鼎和欧阳楠在最后一刻赶到火葬场,各自戴上一朵小白花,跑入安息堂。

“谁是死者的至亲?”左鼎急切地向哭号着的人打探。

一个相对克制的男青年打量着左鼎和欧阳楠,说:“我是他的儿子。你们是?”

左鼎轻声解释:“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打扰你们。长话短说,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令堂的左臂?”

欧阳楠马上出示了事先准备好的证件。

男青年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击晕了。

左鼎和欧阳楠深知,这样的到来、这样的要求很可能遭到家属的严厉斥责和断然拒绝。他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指认死者的死因存疑。病历左鼎托医院的朋友看了,死者董昭的死亡诊断没有任何问题,家属也并未提出其他疑议。未经刑事立案,左鼎的要求说成是无理取闹亦不为过。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不打算再等了,每时每刻经历这样的场面,家属永远不会心平气和地让他将死者推走。“好了,好了。送到这儿吧。亡人总要上路是不是?”他的话很管用,提示家属亡人上路的吉时。

欧阳楠焦急地盯着董昭的儿子,得到允许前她和左鼎什么都不能做。

“等一下。”车要进入后门时,男青年终于大声喊住,对左鼎说,“你们看一眼吧。”

其他人一时搞不清状况。左鼎和欧阳楠快步上前,向董昭的遗体深鞠一躬,轻轻掀开盖单,轻轻挽起死者的衣袖。那只鸟突地飞进左鼎和欧阳楠的眼睛。两人将一切恢复原貌,再次向死者默哀。

左鼎后退一步,对男青年说:“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也无权阻止你们的决定,只能以个人名义说令堂的死可能涉及一起案件。”

欧阳楠替左鼎捏了一把汗。对死者家属说这样的话等于往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由此引起的后果无法估量。可换作她,也会这么做,否则,她就不会跟左鼎来了。

8

“老庄,你马上来鉴定中心。有要紧事商量。”欧阳楠在电话里说。

二十分钟后,庄海满头大汗赶到市局法医物证鉴定中心。

“死者董昭,现年四十五岁,本月9日早晨7点零3分,在南清公园落入民心河,被路人救起后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因沙尘暴的原因,董昭落水的详细情况不明。”

庄海眨眨眼,问:“老左,你来这么一段什么意思?”

欧阳楠面色凝重,说:“我们到火葬场终止了焚化仪式。”

庄海紧张地追问:“凭什么?”

欧阳楠说:“死者左肘窝有一只鸟。”

“这算狗屁理由。”庄海急得骂了句粗话,“你们有确凿证据怀疑死者是被害的吗?你们居然终止人家的焚化仪式。”

左鼎说:“实话实说,董昭被送往医院时尚有反应,入院后紧急施救,但董昭溺水后出现了继发性心衰,才导致了死亡。”

“那不等于是没有任何破绽?”

欧阳楠说:“董昭会游泳。”

“那又怎么样?你们说的,出现了继发性心衰,当事人完全可能因为急性发病失去行为能力。”庄海的眼神在左鼎和欧阳楠之间极速转动,眼光一闪问,“中毒?”

左鼎说:“尸表看不出。医院抢救的时候也没发现中毒的症状和体征。”

“你俩疯了吧!万一最后拿不到证据,你俩还不让家属剁了!”庄海也差不多疯了。

欧阳楠轻咳了咳,说:“能不能好好说话?”

“姑奶奶,你俩把自个儿架柴火堆上了,还有工夫挑剔我的态度呢。”

左鼎问:“邹琛和乌小瑶的死都正式立案了吧?”

“老左,你还真沉得住气。”庄海强压怒气,说,“乌小瑶的死疑点确凿,已经立案。跟乌小瑶动手的男人也查到了,是一家私营印刷厂的会计,叫钱永明。乌小瑶化名李娜在那家印刷厂印了二十多万册非正规出版物。因未按事先的约定给钱永明回扣,两人在绿色口红闹翻了。钱永明跟踪乌小瑶到洞庭水月,没上楼就走了。乌小瑶的发家与印刷品之间有怎样的联系还在调查中,可以肯定的是仅靠卖书,乌小瑶卖不出几百万的财产。”

“化名李娜?”欧阳楠蹙着眉说,“这里头不简单啊。”

庄海说:“你还有心思考虑这起案子呢?”

左鼎说:“另一起呢?”

庄海大致介绍了围绕邹琛展开的调查,最后说:“总之调查不顺利,截止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认定邹琛是否死于谋杀。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你俩可好,闹这么大动静。董昭的事,整个一死无对证。除非凶犯投案自首,还得是确有真凶才行。”

左鼎靠在椅背上说:“事已至此,说别的都没用。没证据,尸检肯定行不通。你要不想我俩被剁或被烧,顺带摸摸董昭的情况吧。”

不用左鼎说,庄海也是这么想的。他给了左鼎肩窝一拳,又狠狠瞪了欧阳楠一眼。“说得轻巧。怎么摸?摸什么?”

欧阳楠看着庄海脑门上暴起的蚯蚓似的青筋,对左鼎说:“差不多得了。老庄的承受力有限。”

庄海马上意识到欧阳楠话里有话,叫道:“老左!”

左鼎笑笑说:“有条重要证据提供给你。”

“不是,你,你先等等。”庄海咬咬牙,苦着脸说,“你不是连尸解都做了吧?手续可不全……”

左鼎成心不置可否。庄海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

欧阳楠说:“瞧把你急的,老左有那么不靠谱吗?尸解没做,血倒是验了验。”

庄海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这么说血样真有问题?”

左鼎说:“LSD。”

“什么东西?”

左鼎说:“麦角酸二乙酰胺,麦角酸的一种衍生物,非常典型的致幻剂。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可引起感觉和情绪变化,对时间和空间产生错觉、幻觉,剂量大可导致妄想和思维分裂。”

庄海问:“血浓度很高吗?”

欧阳楠说:“比较而言,董昭体内的麦角酸二乙酰胺浓度非常低,这跟他在医院接受过短时间抢救有关,液体输注加快了致幻剂的代谢。”

“为什么是比较而言?”庄海敏锐地问,“难道?”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左鼎说:“没错。邹琛的血液样本中虽然没有酒精,却检测到了同种致幻剂成分,浓度很高。”

庄海说:“这么说,邹琛和董昭很可能是被人所害。而且,很可能是被同一人所害?”

左鼎说:“我们问过董昭的家人。董昭出事前一周也私下取了家里的四万元存款,干吗了家人不知道。出事前晚,董昭是在家过的夜。他有在南清公园晨练的习惯,早六点出门。这就将其服用致幻剂的时间锁定在六点至七点零三分之间。董昭的落水地点在南清公园,距离邹琛车祸发生的位置大约二百米,这样的位置关系,恐怕不单单是巧合。”

庄海说:“这就对了。我一直在想邹琛离开酒店到车祸发生这段时间究竟去哪儿了?现在看来,很可能去了南清公园。也许他跟董昭认识,两人一块吃了早饭,致幻剂就是那个时候被人……”

左鼎说:“尸解证实邹琛的胃是空的。再有,你觉得邹琛是会为了跟董昭共进早餐,还是会为了与董昭匆匆会面提前一晚住进快捷酒店?换言之,如果会面如此重要,他们总该有电话联系吧。”

庄海说:“的确于理不通。对邹琛的前期调查从未牵扯到这么个董昭。可如果两人不认识,又都没吃早饭,致幻剂是怎么进入体内的?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又何以同时成为犯罪嫌疑人加害的对象?”

左鼎沉默不语。

欧阳楠突然问:“那个钱永明的证词可信吗?”

庄海知道欧阳楠突然提到钱永明一定有所考虑,回答说:“可信。从监控录像看,钱永明进出10号楼的时间和证词描述的情节是吻合的。其他进出人员都已一一核对上了,排除掉钱永明,剩下那个是真凶无疑。只是,那家伙离开小区后无迹可寻。”

欧阳楠抬手摘下左鼎的大衣,扔给左鼎,说:“走。去事故科看看监控录像。”

9

事故发生路口,监控录像只能拍录到南北走向的主干道的情况,垂直方向的小路,因两侧的围墙,看不到纵深处的情况。画面上,邹琛冲出小街,跌跌撞撞向马路对面走。

“注意看!你们不觉得邹琛好像看到什么吗?”欧阳楠指着显示屏说。

左鼎说:“的确。虽然面部表情不真切,但从动作上判断,街对面似乎有什么吸引了邹琛。”

庄海说:“这不奇怪。老左不是说了吗,邹琛服用了致幻剂。他产生幻觉,出现意识行为失常是药物反应吧?”

左鼎说:“没那么简单。依我看,街对面,被围墙遮蔽的小路上,多半有人在引诱邹琛。只有这样,才能保障邹琛按照预想路线走,才能保障谋杀计划的成功。把录像倒回去。”

庄海将录像倒至邹琛冲出路口的时刻。

“不。”左鼎说,“再往前倒。”

庄海稍微愣了愣,说:“明白了。”

甲壳虫出现在画面里。

“乌小瑶的车!”庄海盯住画面,两秒钟后暂停播放,提高声音说:“果不其然。从录像上看,甲壳虫开至路口前减过速,乌小瑶应该是在等待某个时机或者说等待某个信号。”

欧阳楠说:“没错。继续播放吧。”

画面上,邹琛的身影冲出小街,跌跌撞撞向马路对面走。

左鼎说:“看!甲壳虫忽然加速了。”

庄海说:“就是说,按照既定计划,乌小瑶原本就是车祸的肇事司机。她选择由北向南的方向行驶,一来能够保证视野开阔,二来能给自己预留充分的准备时间。小货车的偶然出现,出乎意料地让她变成了第二责任人。”

欧阳楠说:“正是因为这个意外,使邹琛的死更像一场纯粹的车祸。”

庄海说:“照此推断,加害邹琛和董昭的并非一人。事发后,乌小瑶一直呆在现场,而董昭几乎是同时落水的。”

左鼎说:“再往后看看。”

街口一片混乱,路人暂时忘记了沙尘暴,三三两两向事故中心走去。两分钟后,街东侧小路闪出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他没有像其他路人那样凑上去看热闹,而是低着脑袋疾步沿街北行,并在距离十字路口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奥迪。

庄海摸着下巴说:“这个家伙,从衣着到体态都跟出现在洞庭水月10号楼里的嫌疑人十分相像。”

左鼎说:“丰收大街和小开路交口附近的录像都该调出来看一看,对追查运动轨迹有帮助。”

庄海说:“肯定的。还有奥迪车。它很可能是案子的突破口。只是我不明白,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乌小瑶的确有可能在从事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径,后被灭口。可老实巴交的邹琛跟她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加害邹琛和董昭?”

欧阳楠说:“我觉得你有必要详查一下乌小瑶在印刷厂印的东西。”

庄海搔搔脑袋说:“你这思维跨度可够大的。”

左鼎说:“欧阳说得对。邹琛和董昭未必认识,也许,他们之间存在另外一种联系。在某种状态下,人是有可能自愿服下一些东西的,哪怕是毒药。”

庄海说:“我都被你俩弄糊涂了。”

欧阳楠说:“还记得那只鸟吗?”

“你是说……”庄海说,“我马上去邹琛和董昭的家,情况果真如我们的推测,就一定能在两名被害人家中找到重要证据。”

10

天灰着,人陆陆续续汇聚到南清公园中央。虔诚的脸,谦恭的姿态,双手交叠在胸前,卑微地向石阶上的中年男人鞠躬行礼,他们当中多数是中老年人。

“你们都是有罪的,忏悔吧,洗净身上的罪孽,洗净自己的灵魂。天神会原谅你们。他派来了天堂鸟,让纯洁的圣鸟带你们飞升,飞升到距离天神最近的地方……”

人们从口袋或提兜里取出教义,翻开诵读。书皮上隐约显现着“天国阶梯”几个字。太阳升起前,仪式结束,大家陆续离开。离开时,纷纷走到台阶一侧的捐款箱前,从口袋里掏出面值不等的钱塞了进去。

咔嚓、咔嚓,手铐戴在了中年男人和几个同伙的手腕上。

庄海厉声说:“胡鹏,你涉嫌杀害乌小瑶,现依法对你进行逮捕。”

中年男人惊慌失措。“什么乌小瑶?我根本不认识。”

“还想抵赖。乌小瑶的电脑数据已经修复,她在‘天堂鸟神协会’专门负责在网络上寻找有心灵创伤的人,吸纳为会员。除了网络,你们还在现实中寻找目标,并借助全市露天公园进行所谓的净心仪式,骗取无辜市民的信任和大量钱财。被害人邹琛偶然看同事群聊,得知了南清公园这个集会地,糊里糊涂入了会。因深陷骗局,捐了五万元所谓净心钱。董昭的情况跟邹琛大同小异。事后,两人觉察不妥,想要回自己钱,被你们借早课骗服了致幻剂,先后遭遇了两起貌似意外的谋杀。乌小瑶受你指使谋杀邹琛在先,遭灭口于后。这些,”庄海拿出从邹琛和董昭家找到的《天国阶梯》说,“就是你们用来麻痹会员精神的非法出版物。而这个,”庄海箭步上前,撸起胡鹏的衣袖,“则是你们所谓的天神使者——天堂鸟。”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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