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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之乱

2014-04-19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4期
关键词:工部局李素鲍勃

◆ 孙建伟

霍乱之乱

◆ 孙建伟

鲍勃不得不把自己高大的身躯降低下来,再低下来,缓缓进入这间屋子。忽然漫起一阵恶心。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屋子。

被称为“屋子”的地方其实是被茅草包裹起来的一个窄小的空间,满目凌乱,处处漏风。四下环顾,鲍勃觉得自己像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无可立足。除了那扇连腰都直不起的半遮半掩的门里漏进来些许光亮,屋里黑糊糊一片,使蜷缩在一角那张类似竹排的小床上的几个人看上去恍如剪影……

一九二○年代中期,上海再次爆发霍乱。应邀前来参加救治的美国医生鲍勃走下船舷,对外滩鳞次栉比的高楼并无多少惊奇,在他的老家纽约早已司空见惯。倒是面对黄浦江中星星点点泊着的小而破旧的木船心生惊讶。黑漆漆的船帮,歪斜不齐的桅杆和笨重的船橹难道真是这个远东第一大都市的场景吗?不时可以看见船上的人朝江中撒尿吐痰。江面上浑浊污秽,漂浮着垃圾、粪便、死狗烂猫。更令鲍勃惊讶的是,近在咫尺的另一条船上的人却一勺一勺把江水舀进一个锅子里以备食用。他背转身去,禁不住呕吐起来。前来迎接他的工部局官员亨森拍了拍他的背说:“我亲爱的博士,别这么敏感,你很快就会习惯的。”鲍勃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摇着头说:“不,亨森,我跟你打赌。我不会,永远不会。但是,我现在需要马上见到我的病人,快带我去。”亨森赞赏地说:“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我为你骄傲,我的老同学。”亨森是鲍勃的学长,他这么说让鲍勃深感亲切。

年轻的医学博士鲍勃就这样走进了太平洋彼岸的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令他失望和沮丧的世界。

一批批病人被送到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院,又有一些人被他们的家属用草席裹着出了医院。鲍勃筋疲力尽。那些渐渐好起来的病人向他伸着大拇指,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知道他们在对他评头论足。后来他欣喜地发现有人竟然会说英语,是亨森告诉过他的那种洋泾浜英语。后来他竟也模模糊糊听懂了。他知道他们在感激他,但是一转身,他又看见了那些被草席裹着的尸体,他觉得他的灵魂正在经受残酷的切割。他很无奈,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眼窝更深,胡子更密。于是他拧开水龙头,一遍遍往脸上泼水。关上龙头,脸上还是水渍涟涟,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一连几天,鲍勃成了报纸的宠儿。他救治病人的大幅工作照刊登在《字林西报》和《申报》上,一夜之间上海认识了这位年轻的美国医生。有记者前来采访,鲍勃依然口罩不摘,连连说“NO”,然后径直往病房赶。记者就跟着他往病房走,到病房门前,鲍勃回身过来还是说“I'm sorry”。无奈,记者只得“咔嚓”下这个画面,然后直接放到版面上。同时附上一段说明性文字:记者前往采访鲍勃医生遭拒,他连口罩都没摘下,说“NO”打发了记者。

那天深夜,鲍勃拖着两条疲惫的腿走下医院门口台阶,突然有人轻声叫他,鲍勃先生,鲍勃。是乡音。鲍勃回头一看,果然是他的同胞,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姑娘问:“我猜你就是鲍勃先生吧?”

“是啊,我就是鲍勃,请问你是?”

姑娘没回答他,却摊开手里的报纸仔细看了起来,然后再抬头看着鲍勃:“这位戴口罩的医生就是你吗?”

鲍勃被她逗笑了:“对呀,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

“鲍勃先生,对不起,因为那个大口罩把你都遮住了。噢,我叫凯特琳,上海美国学校教师。我是看到今天的报纸才到这里来等你的。”

“等我,为什么?”

“我想请你到我们学校去给学生上课。”

“上课?”鲍勃诧异,“凯特琳,我可不是教师,我是医生,我应该为我的病人们服务。”

“哦,对不起,也许我没讲清楚我的意思。现在上海霍乱流行,我想请你给学生们讲授霍乱的防治知识。这个很重要,我想,你不会拒绝的吧。鲍勃先生。”

“不,我是受工部局的委托到上海救治病人的。每天有上百个病人等着我,我根本没时间去学校讲授。凯特琳小姐,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真是这样吗?”

“是啊,就是这样。”鲍勃耸耸肩。

“不过,如果我坚持我的要求呢?”

“不,你不会这么固执的,你是教师,你应该理解我的。你看,我这么晚才结束工作,太累了。不过我很幸运,见到你,疲劳已经去除一大半了。”

凯特琳的眼睛闪了一下:“既然如此,鲍勃先生,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邀请你喝杯咖啡。”

“真的吗?这个我不会拒绝。不过,应该是我请客。”

第二天早上鲍勃醒来,发现太阳已经高高在上。他赶紧起床,洗漱,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一反几天来的憔悴,容光焕发。来上海一个多月,这是一个难得的清晨。他哼起了小调犒赏自己。

医院的走廊都被病人挤满了,鲍勃艰难地绕行着走进办公室。正穿白大褂的时候,院长进来了,对他看了一眼:“鲍勃,你是刚来吗?”

鲍勃知道自己的迟到让院长察觉了:“对不起,院长。”

院长冷着脸说:“你应该去向你的病人说对不起。今天早上比昨天又新增了一百多个病例,我得赶紧去安排让他们住下来。”

鲍勃几乎是奔着去诊疗室的。空洞的眼睛,萎软的躯体,每个病人都像一具枯瘦的雕塑等着他去召唤。这一天,鲍勃心里拥塞着一种自我惩罚的能量,如同一部运转精良的机器,在一大群病人中穿梭。他想,他们的面孔将是他两年多来的医疗生涯中最珍贵的储存,一辈子无法忘记了。直到深夜,鲍勃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出医院大门,发现自己在昏黄的路灯下的影子变得绵软清长。不久出现了另一个影子,跟他亦步亦趋。他猛一回头:“凯特琳,你怎么又……”

“是啊,昨天我跟你说过,我会等你。”

鲍勃搪塞着:“我以为你说着玩的。”

“不,我是认真的。我等着你答应我上课的事。你会答应我吗?”

鲍勃答非所问:“吃晚饭了吗?如果没有,我邀请你与我共进晚餐吧。”

“鲍勃,我非常高兴接受你的邀请,但是规则和昨天一样,你邀请,我请客。不过,这里可没有美式炸鸡,去尝尝俄国大厨的罗宋大餐吧。”

鲍勃不解:“罗宋大餐?”

“对,上海人都这么叫。他们把俄国佬叫罗宋人,他们的菜当然是罗宋大餐了。”

鲍勃轻声吹了个口哨:“好吧。罗宋大餐。”

这顿大餐很合胃口。临别时,鲍勃对凯特琳说:“明天晚上就别等了,好吗?”

“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觉得我应该答应你吗?”

“是的,看在上帝的份上。”

“哦,凯特琳,你让我说什么好,你真难缠。”

“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这是我在学校的电话号码,你决定了就告诉我。拜拜。”她迅速在本子上写下一串数字,撕下,塞到他手里。

鲍勃明白,她把他拒绝的路堵上了。但他承认,他的确为这姑娘的执着动心了。

一年之后,鲍勃成了美国学校最受欢迎的客座教师。鲍勃高兴的是,来自中国和外国的学生们成了他的义务防疫宣讲员。更大的收获是他和凯特琳的爱情瓜熟蒂落了。那天鲍勃拥着凯特琳说,“我怀疑,从你在仁济医院门口那天起就计划着把我拖进一个爱情阴谋中。”

“也许是这样:那你想挣脱吗?”

“不,我愿意继续在这个阴谋的庇护之下,让它发酵,并产生化学反应。”

“你以为是在你的实验室做实验吗?那你愿意陪着我把实验进行下去吗?”

“当然愿意,而且将奉陪到底。”

这年的学校假期,他们回到鲍勃的纽约老家举行了婚礼。

一个多月后,凯特琳重返上海,继续她的教学,鲍勃则在纽约行医。离多聚少的新婚生活晃过了几年,并没有发生化学反应。那年夏天,鲍勃突然接到美国学校的电报,凯特琳病重,让他迅速赶赴上海。鲍勃立即打点行装。下了飞机直奔仁济医院。凯特琳得了肺结核。虽然鲍勃知道凯特琳已病入膏肓,但他执意要把她带回美国治疗。他要赌一把。他开始自责,为什么不来上海陪陪她,为什么一点都没察觉,为什么只顾自己的事业……但他赌输了。飞回美国的途中,他和凯特琳共同酿制的爱情阴谋破碎了。鲍勃的心也碎了。

鲍勃孑然一身,心无旁骛。又过几年,鲍勃已是纽约医学院公共健康和流行病学权威。但是鲍勃没想到,他将面临又一次艰难的抉择。

一九三○年代末的上海。战争,难民潮,霍乱。相隔十余年,报纸上的这些字像绳索一样捆住了鲍勃。他想甩掉,于是挣脱。但闭上眼,这些字执着地在他的眼前跳舞,挥之不去,舞成一具具骷髅。

鲍勃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潜藏在心底的上海记忆清晰起来,就是那些被霍乱折磨的无数个面孔。上海是他医学生涯真正起步的地方。是他的爱情诞生地,又是他的人生伤感地。

整整一天,鲍勃被错乱的思维纠缠着,不得安宁。

第二天一大早他去了父亲的墓地。

那次与父亲的对话历历在目,可惜再也无法听到父亲的关照了。但鲍勃认定,父亲一定会帮助他作出最终的决定。

教堂后面的墓地,青草萋萋,鸟虫低鸣。父亲是这个教堂的牧师,鲍勃小时候常常远远地观望父亲主持的婚礼和葬礼。那时候他就想,为什么这两个世界都需要神的庇护呢?神的力量真是无所不在。鲍勃在父亲的墓前静静安坐,有微风吹来,恬淡而舒适。诞生和死亡,拯救和放弃,鲍勃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这些问题。难道这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吗?父亲看重生命。他曾听父亲说过,人内心的生命不是属于肉体的,神的生命就在基督徒的生命灵魂之中,它使肉体充满力量和朝气,他们是永生的,也就可以挑战死亡。

教堂的钟声响起来,鲍勃抬头望天,一群候鸟在蓝天白云上列阵盘桓。鲍勃站起来,迎面是一对新人正在亲人的簇拥下走向教堂。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了,重新出发,去上海。

情况要比鲍勃的估计更严重。“八一三”事变之后,租界里忽然涌进七十多万难民,人行道和过街楼都成了难民的栖息之地。霍乱菌从敞开的魔盒中飞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雀跃欢舞。上海成了一个鼠疫口岸。病人数量和病情程度都高于上一次,医院的收容都成了问题。鲍勃问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能救活多少人?一切都是未知。他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一个自愿加入的医护委员会,像一个将军一样要求每个成员立下军令状,不计时间不计酬劳地救治病人,但依然挡不住死亡数字的攀升。作为一个流行病学专家,鲍勃对疫情有清醒的判断,为此深感不安甚至自责。

有个鲍勃的女同胞兼他的同事也深陷自责之中。美籍护士安妮出生在上海,是一个洋行大班的小女儿。她的兄姐都回了波士顿老家,安妮执意在上海美国学校接受完教育,随后在上海协和女子医学院完成护士学业成为专职护士。安妮知道美国学校校史中关于鲍勃当年在学校讲课的记载,还听老师讲过鲍勃和凯特琳那段浪漫凄美的爱情故事,安妮为此非常着迷。但眼下的事情更让她着迷,她正和这位大名鼎鼎的防疫权威,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一起工作。虽然她跟他横亘着很远的距离,几乎没有面对面的机会。因为他的时间几乎全被工作占据了。他对所有治疗和护理有关的事情都十分严厉,近乎苛刻。她和他在一起工作,但也被工作遮蔽着。但这已足以让她着迷了,还让她有了一种模糊的兴奋。

夜晚的寂静隐藏着诡异,亘古的月色苍白而冷漠地俯视着这一片被病菌侵袭的世界,是一种瘆人的阴鸷,连虫豸们都避而不及。空气中不时飘逸着呻吟和怨艾。

突然一声哀嚎,又是一声。这惊动了刚刚入眠的鲍勃,他立即起床披衣,寻着哀嚎的方向走。是在过道里。几个人围着一个少女,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嚎。鲍勃知道,又一个孩子走了。这种阵势在医院里几乎天天都有,鲍勃已经习惯了这种上海式的哀悼,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也许应该拥有这般隆重。一边站着的一位护士引起了鲍勃的注意。她也在哭泣,但却无声,一张脸完全被泪水浸透,泪水充沛地从低垂的长睫毛中涌出。鲍勃走过去,轻声说了句,节哀吧。她微微抬起头,鲍勃发现她的眼睛明显肿胀。护士说:“谢谢,鲍勃博士。”

鲍勃问,“请问您是?”

“我叫安妮,是她的护士。”护士轻声说,当然是指那个女孩。

“安妮,安妮。对不起,我实在太忙了。请原谅我的疏忽。”

“不,鲍勃博士,您不必致歉的。我知道,这里所有的病人都等着您。我的职责就是护理。但是很惭愧,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个生命离开了,一个这么幼小的生命。所以我没忍住。”

“她值得怜悯。我也深感无奈。”鲍勃在胸前画着十字。他想,这个叫安妮的护士善良而优雅,的确是名如其人哪。

他们认识了。凯特琳去世后,鲍勃让工作封闭了自己,他的感情阀门基本处于关闭状态。安妮让他的阀门启开了一条缝。但他觉察到了,安妮对他是一种仰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显得局促。她从小生活在中国,做派也就不像美国人那样,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敢挑战。她把他看作权威,她太尊重他了。但他要的不是尊重。

感情通常不按常理出牌。安妮这时候却执拗地要打开这道门。鲍勃想得不错,她是一棵在上海繁殖的树,当然无可避免地吸收这片土地带给她的养分,如果不是基因赋予她的这张脸,她跟一个上海淑女几无二致。以一个上海淑女的标准衡量,她对鲍勃释放的爱慕气味恰如其分。可惜他没反应。这就让她有点着急了。她再次想到那段传说中的美丽爱情,所以她决定不再矜持,不再淑女。愈来愈强烈的情感终于将她潜藏着的美国基因激活了。鲍勃的阀门终于被打开,因为他也被激活了。

这次鼠疫结束后,鲍勃就在上海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婚姻。但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安妮不知道自己已感染鼠疫病毒,婚礼之后就发病了。她剧烈呕吐,脱水,直至昏迷。鲍勃简直疯了。他整天守候在安妮身边,胡子疯长,眼睛通红,完全是一个手足无措的男人,根本不像一个权威了。他仰天长叹,上帝啊,难道我不该有个完美的婚姻吗?难道我不该拥有心爱的女人吗?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安妮严重休克,再也听不见鲍勃的呼唤。她只能在昏迷中重温对偶像的崇拜和爱恋。鲍勃就是她的偶像,从偶像到丈夫,几个月的时间,她浸泡在偶像的光环里,一个人独自拥有。那个晚上是悲情的,因为小女孩的离开。那个晚上也是兴奋的,因为她第一次与鲍勃的对话,那是她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场景,却仅仅是无数次的虚幻,而这一次是真实的,真实得令她近乎窒息。然后她哭红的眼睛一直跟随鲍勃高大的背影在暗夜中完全消失。

鲍勃是在安妮葬礼的很多天之后才去的山东路公墓。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不忍。两段真挚的爱情,两段如此之短的婚姻,鲍勃觉得自己实在无颜面对这两个女人。

他想到了中国人常挂在嘴边的命。难道这真是他的命吗?他只能对自己凄苦地笑,无法承受,也无法破解。

半年前在父亲墓地上,鲍勃决定重返上海。这一次,面对安妮的新冢,鲍勃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不回美国,就在这儿守护安妮。不回美国的另一个理由是,新近组建的防疫委员会需要他留下来,这个号称远东第一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潜伏着爆发流行性传染病的可能。每到礼拜,鲍勃总会来到墓地,安静地坐着,默默与安妮交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后悔没有早点认识安妮,现在他能做的就是这么安静地向她倾诉。这样的守护一晃就过去了几年。

医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鲍勃博士为了他的安妮忘记了自己。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位流行病学权威还是一个当代情圣。尤其是医院里的女性同仁,都在默默注视他,但从未有人试图去打扰他。

刚刚获得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博士的李素娴决定到仁济医院传染病科工作。作出这个选择并非勇气,更多的是出于她内心的不安和不甘。她的家族成员中就有人死于霍乱。所以她心里老是憋着一股劲,要与死神争夺更多的病人。到了传染病科,才发现享有盛誉的鲍勃博士就在这里工作,这让她深感庆幸。但她遇到的第一件事就让她吃惊不小。

一名来自华界疫区的传染者被确诊霍乱后,他的原居住地立即被浇洒柏油与周围区域隔离,并竖起铁皮阻断了与租界的道路。

周边居民强烈抗议,人群黑压压地越聚越多,有人开始推倒那些铁皮。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顷刻间竖着的铁皮倒下一大片。工部局派出的印度巡捕荷枪实弹组成一道人墙,阻止居民向租界方向通行。

虽然穿着白大褂,但李素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惊呆在那里。远处一辆黑色福特鸣着喇叭绕着对峙的人群缓缓驶来,立刻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车门打开,后座躬身出来一位高大的高鼻子男人,接着应该是一位穿着中装的中国官员。李素娴不禁脱口而出,鲍勃博士来了。她这么说的时候,悬着的一颗心定了。

鲍勃走到巡捕那边,问道:“我是鲍勃博士,这里谁负责?”

一个缠着包头布的剽悍的大胡子说:“我是辛格中校,我不认识鲍勃博士,我们奉命在这里维持秩序,你想干什么?”

鲍勃说:“抱歉,我没说明白。我叫鲍勃,是受工部局邀请前来参加鼠疫防治的专家。我认为,这种阻断通行的方式是粗暴的。你们应该立即撤离。”

大胡子说:“对不起,鲍勃先生。我们就是奉工部局之命执行阻断通行任务的。我们没有听从防疫专家指令的义务。请你赶快离开这里。”

“工部局这么做太夸张了。不行,我要马上找到亨森,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你等着,你会得到撤退命令的。”

另一边的中国官员正在不断地劝慰聚拢的人们,要求大家配合工部局派出的卫生检疫人员挨家挨户查访疫情。但人们的反对声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

鲍勃跟官员说了句什么,立即驱车而去。

亨森对鲍勃的兴师问罪感到奇怪:“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租界安全的考虑,难道不应该吗?我派出检疫稽查控制疫情,这有错吗?”

“但你考虑过华人的感受吗?你以为他们会接受你的好意吗?亨森,你比我先到的上海,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点都不懂中国人吗?”

亨森摇着头:“我亲爱的博士,我们是在对付可怕的疫情,我们是在为中国人做好事,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但我从没见过巡警跟着检疫稽查强行进入民宅的。据我所知,你们还有一个检疫章程,规定感染者家属必须迁离染病的房屋,四点五个平方米只允许住一个人,多住要罚款十五元,还要保证平均每个人在屋内有四百立方尺洁净空气的容量。哈,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太匪夷所思了。”

亨森瞪着眼睛看着鲍勃,茫然的样子。

鲍勃挥着手,发泄着不满:“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刚到上海时去的那个屋子吗?就是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以为华界的房屋都是和租界一样的别墅公寓?你要人家离开,让他们露宿街头吗?最可笑的是四百立方尺洁净空气容量,华界达到这样的居住水准了吗?我实在不能想象你们是怎么搞出这个胡乱的章程的。”

“鲍勃,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在这个愚昧的地方,我们必须这么做,否则就不能保证更多的人的安全。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华人更不会明白。我想,上海商务总会马上就会来找工部局谈判。我劝你还是尊重华人的传统和习俗,别动粗。这是一个文明的国度,千万别低估了他们的智慧,防疫也一样。”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那现在先请你下一道指令让那些印度巡捕撤退吧。”

“撤退?”

“是的,撤退。让出通行的道路。”

亨森掂量着:“不,不,鲍勃,我要纠正你,应该是部分撤退,让出部分通行道路。对,就这样。我已经让步了。”他耸了耸肩。

鲍勃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好吧。但是我提醒你,这种局面不可维持下去。你要知道,封锁不是办法。即使是为了防疫。我希望工部局不要采取这种过激行动,以免引起华界更大的反感。”

李素娴听说了这件事的反应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

以鲍勃的观察,疫苗注射绝非易事。霍乱导致的死亡威胁并不足以使华界瞬间就接受现代医学。即使在工部局免费甚至奖励悬赏注射疫苗的诱惑下依然门可罗雀。但他不会坐等,因为安妮为那个小女孩哭红的眼睛像一面旗帜一样醒目地悬在他的头上,他在安妮的墓前无数次地发誓要在他医学生涯起步的地方留下一个醒目的痕迹。父亲曾告诉他,半个多世纪前,伦敦会传教士、仁济医院创始人雒魏林医生就是凭着自己的真诚赢得了华人的信任。当年他面临的比现在困难得多。他决定带着他的同事们脱下白大褂到那些疫情易发地区实地考察。

事情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弄堂内空荡荡的,没有平日的叽叽喳喳。接连敲了几家的门,都没人应声。好不容易有个男人在屋子里问,你们找谁?鲍勃说,我们是来检查疫情的。男人说,我们这里没有疫情。鲍勃说,先生,请你把门开开好吗?男人再也不应声了。鲍勃无奈,只得离开。再继续敲门,仍是少有应答。李素娴忽然看到一家的天井里有个妇女正在晾晒,灵机一动,就用上海话喊了一声师母,“我来找我的大姨娘,弄堂里怎么这么多家没人啊?”

妇女瞥了她一眼:“都回老家去了。”

李素娴吃了一惊:“为什么呀?”

“嗨,还不是怕工部局来检查吗?到乡下躲起来了。侬大姨娘大概也回去了。”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当然没啥可防的,妇女也许心里有怨,就对李素娴说开了,“小姑娘,侬不晓得,伊拉洋人检查起来,重手重脚,拿阿拉当猪猡一样。老头老太立不稳经常跌跤,还随便捉人隔离。还有红头阿三跟在后头,嘴巴里不清不爽,老是阿三阿三。像只草狗。”

“那侬……”

“我是土生土长本地人,躲到哪里去?”

获得这个消息,鲍勃忧心忡忡。可第二天发生的事更令人震惊。

工部局派出的卫生稽查带着保驾的外籍巡捕和消毒药水车摆出阵势浩浩荡荡向闸北的阿拉白司脱路(今曲阜路)进发,那里是重点疫区。所有民户都是检查对象。巡捕开道打门,稽查强行进入民宅。居民开始抵抗,坚决不开门。冲突爆发。在数千被惹怒的居民面前,巡捕开始退却,脚下慢点的就被围起来殴打。消毒药水车也成了积怨的发泄对象,顷刻变成一堆废铁。警笛大作,大批巡捕、马队、侦缉队到达现场弹压,十二名肇事者被带走。

第二天《字林西报》刊登的一篇署名文章称,昨天发生的检疫冲突再次表明华人天性不洁,他们不懂微生物对人类的侵害,不知道传染病的危害,不守卫生规则,所以瘟疫四季不断……

鲍勃拿着报纸给亨森打电话:“这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亨森说,“我也正为这件事头疼。你有什么好主意?”

“如果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写一篇评论,驳斥这些胡言乱语。”

“鲍勃,我已经部分接受了你的意见,但是很遗憾,在工部局,我属于少数派。”

“亨森,你知道吗,一些疫区居民为了躲避粗暴的检查,都躲到乡下去了,如果他们携带病菌,将导致疫情扩散。工部局为什么要继续这种导致华人不信任的做法呢?出于防疫计划的长远要求,我建议立即修订检疫章程,改变对华人不公正的检疫态度。”

“鲍勃,我以兼职卫生官的名义向您承诺,把你这个建议提交董事会讨论。”

鲍勃对着听筒长吁了一口气。

与妇女的交流使李素娴看到了希望。她成了鲍勃的得力助手。居民们从将信将疑到自愿打开家门,鲍勃防疫计划的推进逐渐顺利。那天李素娴对他说:“博士,你这几天气色好多了。我真的为您高兴。”

“李,请接受我对你真诚的感谢,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方式。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上海就会变成一个干净的远离疫病的城市。”

“真的吗,博士,你这么有信心?”

“是的,我有信心。因为我看到,像你这样的专业人员正越来越多地对你的同胞发生着影响。如果我们的计划如期实现,上海就不可能再爆发大规模的传染病了。你知道吗,这也是我的理想。” 鲍勃越说越兴奋。李素娴被他的真诚打动了,忽然有一种潮潮的、黏黏的感觉在心里牵拉了一下,又是一下,而后问道,“博士,我可以一直跟着你吗?”

鲍勃说,“当然可以。我的计划需要更多的像你这样的专业人士。”

“那真是太好了。”李素娴高兴地跳了起来。

鲍勃被她的夸张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李素娴明白自己爱上这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了。这个男人尽责坦诚,对事业的信念,对亡妻的深情,对异国文化的理解,令她亲近。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表白。好在天天在一起工作,总会有机会的。

两年后,李素娴被卫生局选送赴美进修公共卫生专业。李素娴没有太多的高兴,反而因为她始终没有勇气向鲍勃表白深感遗憾。就在出发的前夜,她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第二天的机场送别时,鲍勃对她说,李,好好学,我和同事们都期待着一个出色的公共卫生专家。就在与鲍勃拥抱作别时,李素娴把这封情书偷偷塞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

在美国两年,李素娴给鲍勃写了十几封情书,但一次都没收到他的回信。两年后,她学成回国。得知鲍勃已在一年前回国。有人交给她一把钥匙,说有份给她的重要物品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保险柜中是一个文件袋,上面正是鲍勃的亲笔中文手书,李素娴小姐收。里面包含两份文件。一份是打印的上海城市传染病防疫白皮书,另一份是鲍勃亲笔所书的信件。

鲍勃一如既往地称她为李。“我把你写给我的信都带走了。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真挚表白,但我再也没有勇气接受这份过重的感情了,否则我真的会被压垮。我不是宿命论者,但也许就像中国人说的,我命中没有婚姻。李,我只能深深地向你致歉,并诚挚地为你祝福。那份白皮书是我留给你的专业参考,希望能对你有用,对上海公共卫生有用。”

泪水渐渐湮湿了这封信。李素娴哭了好久,想,是的,命中注定。

一九九○年代,年逾花甲的中国预防医学和流行病传染病学权威李素娴应邀前往美国讲学。接待她的纽约大学医学院布莱恩教授告诉她,早在十几年前就曾在国际一流医学杂志上读过她的论文。说着,他拿出了那份保存很久的杂志。李素娴不禁动容。布莱恩接着说,几年前他因为博士论文写作去上海短暂访问,因为他的研究方向是上海近代传染病和中西文化冲突。这是他的导师也是养父鲍勃教授给他的题目。李素娴听到鲍勃两个字,不由自主颤了一下。接着问,“鲍勃,他是你的导师?还是……养父?”

“是的。李教授认识他吗?”

李素娴急切地问:“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他一切都好,只是患了失忆症。有时连我都认不出了。”

“谢谢你,布莱恩教授。我很激动,我曾经有幸接受过鲍勃教授的指导。后来我完成在美国的进修回国时,他已经离开上海了。从此再也没能见到他。布莱恩教授,你能带我去看他吗?”

“天哪,我太荣幸了。明天我就带你去。”

海边,一幢白色别墅,一个缓缓散步的老人,一头银丝迎着海风随意飘逸,几米开外跟着一个保姆。李素娴从他的侧身看过去,虽然步态显老,但步子仍然很稳。老人有时停下来,坐在沙滩上捡贝壳,神情犹如孩童般的自得。李素娴慢慢走近他,就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和他一起捡,然后把两人捡的贝壳放在一起,搭出一个星状的图案。老人拍着手大笑起来。李素娴应和着,布莱恩这时也走过来,叫了声,鲍勃教授。老人没应声,他完全沉浸在贝壳游戏中。李素娴用更多的贝壳变化着图案,老人忽然把贝壳全部打乱,自言自语道,“我得去找安妮跟我一起玩,对,找安妮。”他忽然对着李素娴,“你是谁,你是安妮吗?”又立即否定,“不,你不是。对不起,我不跟你玩了。”

李素娴咯噔了一下,“鲍勃博士,我是李,在上海,仁济医院。”

“你叫我什么,博士,哈哈,我早就不是博士了。”

“那你还记得仁济医院吗?霍乱,霍乱?”

“霍乱,仁济医院,啊,仁济医院,好像有过这么回事。布莱恩,布莱恩,仁济医院在哪儿,告诉我。仁济医院……霍乱……霍乱。霍乱是可怕的。这里发生了霍乱吗?我得去给他们注射疫苗。对,注射疫苗。疫苗很重要。很重要。”他边说边向前走,神情变得严峻。

李素娴心疼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对布莱恩说,“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可能,你和我一起带鲍勃教授去上海。我一直记着他对我说的那句话,上海是他医学生涯中最重要的地方。我想,如果让他回忆起那一段的话,他应该是可以康复的。你觉得呢?”

布莱恩微微点着头,“我想,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几天后,一个明媚的下午,一架波音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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