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邻家的少女

2014-04-19

东方剑 2014年4期
关键词:邻家少女内心

◆ 吴 悠

邻家的少女

◆ 吴 悠

萧讷敏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地被囚禁在七尺长一米宽的自我里,带着与生俱来的手铐与脚镣寸步难行,艰难地仰望星空,却始终无法挣脱紧扣在颈项上的锁链。但是近日,他生活的死水突然起了涟漪,他似乎听到了开锁的钥匙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见到了斜上方某扇门被打开时照进来的一线刺眼而又绚烂闪烁的光明。这一切都只因为邻家新搬来租住的家庭里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少女,以及属于少女的那个在世间的苍茫大海中与他并肩航行的灵魂。

萧讷敏一直觉得,在这世上除了困在极浅的水中挣扎着呼吸的鱼和扑棱着畸形的翅膀企图飞翔的鸟,自己或许要算是第三悲惨的造物了。萧讷敏生来就哑,不能言语,无法表达自己的任何情绪或意见,但包括他自己在内并没有一个人清楚造成这个缺陷的原因。不消多说,在他关于自我的记忆中,绝大多数都是在人群中孤独地伫立或低着头行走,以及在众人聚饮之时独自凝望远处,或是在众人入眠之后通宵达旦地失眠沉思。不过他却并不是聋的,恰恰相反,或许是出于上天的一种莫名的补偿,他的耳和眼皆是异于常人地敏锐。这敏锐不仅仅在于他能捕捉到远多于他人的信息,更重要的是他所感知到的世界似乎比别人的多了一重细致,一分感性,一层深意。早在童年时代,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份天赋,并在紧紧包围着自己的令人窒息的孤独和寂寞中寻到了一线排遣的出口。慢慢地他开始学会在别人欢笑着畅所欲言时坐在一旁隐蔽的角落静静地聆听他们交谈的内容,抑或是像个幽灵一般地在他所能踏足的范围内日复一日地细细走遍每个角落,数路边的玉兰树上花朵的个数,计算鱼池里红色和金色锦鲤鱼的寿命,预测梧桐树的第一片树叶开始飘落的时间。步入青少年时代之后,他又慢慢地开始凝视形形色色的人的眼睛,不消一两年他便能在内心准确地猜到人什么时候会动怒,什么时候会落泪,及至看透在别人望着他时,隐在他们眉梢和嘴角处的同情抑或是嘲讽。这些微妙的把戏只属于他自己,毕竟也只可能在他自己一个人的内心知道,在漫漫的岁月里,它们几乎是他长久的独自伫立或徘徊的时光里的唯一消遣。但在他试图消磨时光的同时,尤其是在近几年他已成长为一个青年小伙之后,人们开始用戒备反感的眼光看待他,他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怪人”、“精神病”,或许更多的是“流氓”、“偷窥狂”。于是这上天出于怜悯而给予他的唯一天赋,和他经过多年的孤苦之后仅有的精神寄托和财富,便也成了给他带来嫌恶和屈辱的苦难之一了。

今年年初,萧讷敏开始在这个嘈杂而逼仄的楼房内租住,一切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每每等到邻居们在阳台上交换着闲言碎语将衣物拥挤地晒在一起之后,独自悄悄地倚在栏杆边,静静地看夜露慢慢在栏杆上凝结起来,或是每日清晨走过邻居们倾倒生活垃圾的必经之路,看着开在不起眼处的月季花一日日凋零时,由花瓣边缘生出的绛红色逐渐蔓延到花蕊,直至花瓣完全干枯成一片憔悴的土黄,决绝地离开同样干枯的花枝。依旧,在人们来来往往地忙碌之时只有他一个人留意着这个世界隐秘的呓语,依旧,这所有的惊喜、伤感、沉思永远只能封闭在他紧闭的双唇之下,紧锁在他的内心,而不能表达给任何一个其他的人知道,在邻居们的眼中,他依然只是一个孤独而怪异的可怜之人而已。有时,萧讷敏会突然感到一阵狂怒涌上胸口,压着他的锁骨直往外冲,他想大声咆哮一场,却又突然忆起他并没有这个能力。

只有她不同。她,那个租住在隔壁的家庭里的女儿,和他自己,竟有着一种近乎源自魔法的相似。她的身上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同,一种与世界的格格不入,而正是这不同使得她的情绪时时地与自己的相通,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少女的身上带着一重源自于痛苦的吸引力。萧讷敏第一次去观察少女的双眸时,内心就突然感到一阵颤动。那双眼眸在他平日所见的林林总总的浑浊的眼睛中显得格外地超凡脱俗,她的眼眸里闪烁着代表聪敏的晶莹,却又毫无自命不凡的尖锐,她并不是文艺作品里刻画的刻板形象一类的忧郁少女,在她眉间眼眸中的羞怯和感伤背后,萧讷敏还读到了一种隐晦的排斥和不满,一种生来就不同于世人,也不甘愿融入人群的孤傲。她,想必生性是文雅而不喜言谈的,无论是在与她同龄的姑娘们聚在阳台上讨论染发最时兴的颜色时,抑或是在邻家来了客人聚餐房门半开杯盘碰撞之际,她总是独自伫立或坐在一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静静地观察着、思索着他们的谈话,而并不急于加入到他们近乎争论的言语往来中去。她极爱月,亦极爱花,她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来到阳台凭栏仰望,或是在午后默默地在月季花畔徘徊。有一次萧讷敏瞧见她在路旁见到一只死去的、尚张着翅膀的鸽子,她惊得双肩猛地颤动了一下,过了些许时候方才寻了把小铲子将它安葬在土里,又兀自望着那个小小的坟凝神了许久。即便是在家中,在父母面前,少女似乎也和他们有着一层隔膜,萧讷敏注意到少女回到家中后总是径直坐到房间一隅的书桌前,有时父母唤她吃饭,她似乎也懒于应答。这令萧讷敏不禁有些忧心,忧心少女终日生活在与父母的矛盾中会愈加闷闷不乐,但他心里又感到一种暗暗的快乐,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或许是由于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人忧心,而不是被别人怜悯,第一次有机会在这世上找到另一个不快乐而使他感到需要自己关心帮助的个体吧。

这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萧讷敏待到九时,照例悄悄地独自推开已被关上的通道门走到阳台上,倚着栏杆,望向对面的楼房。夜寂静得听得见西风呼啸的声音,阳台与对面楼房的距离,使得对面楼房的窗户看起来像键盘上一个个排布齐整的按键,刚好显露出若隐若现的四方轮廓,却又沉没在夜晚浓稠的黑暗中难以分辨每户人家,这样反倒使对面的楼房看起来比自己所处的这一幢更神圣、更具吸引力了。萧讷敏将身体前倾,微微伸着颈项,静静地等待着,一面咀嚼着西风送进口里的寒意。他在九点准时眺望对面的楼房,已经有连续几个夜晚了。几天前的夜晚,他突然注意到在对面的楼房有人在九点开始练习美声,是一个清亮饱满的男高音唱着咏叹调的声音。这乐音和那些夜露、月季一样,都属于这个世界里其他人根本不会留意到,却被他自己一个人珍视的秘密。男高音唱得十分完美,歌声由于是从对面一路飘荡过来,因而更添了婉转飘渺的韵味。萧讷敏知道这歌声是从对面楼房的某一个窗口传来的,但具体是哪户人家,他却无法知晓。从歌声分辨,歌唱的人应该是过了三十岁,正要步入中年的人,居住在这一带的人,经济条件都是很有限的。那个不知方位的人家的神秘男子,究竟是一个困顿多年却仍坚守梦想的歌剧演员,还是一个白天做着单调乏味的差事却仍未泯灭生活情趣的普通职员,甚至是一个长年患病极少外出却内心向往艺术的自由的病弱之人,萧讷敏亦是不得而知。既然永远也无法将这份秘密告诉给任何其他的人知道,萧讷敏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默默地守护自己发现的秘密。这些天来他每夜九点准时守在阳台上倾听那神秘的歌声,做那个神秘男子的听众,做一个永远不会被表演者知晓的观众。这份执着的原因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只是隐隐地觉得这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宽慰,就仿佛是在尽着一种信仰,一种宗教的职责一般。

歌声悠悠地飘荡过来,意大利语的歌词难以听得分明,旋律却十分清晰地送入耳内。萧讷敏轻轻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歌声,直至自己的气息也与歌曲的节奏同步。突然,他感到侧脸一阵极细微的热度,他的心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又沉入一重柔和的情绪中,他的眼角似乎也含了一滴温热的眼泪。他惊异于这样异样的感知,不禁猛然睁开眼睛。是她,那个邻家不知名的少女,竟也独自伫立在阳台上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今夜的阳台,竟第一次同时容纳了两个人的孤独。少女似乎也极敏锐地感知到了萧讷敏惊异的目光,回过头来望着他,嘴角轻轻一勾,流露出一丝微笑,轻轻眨动的长睫毛下,一双清澈晶莹的眼眸转动着,似乎在倾诉着某些意味深长的信息。少女的下颌又微微地一颤,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认可某种难以名状的默契。紧接着她便转身快速地低着头离开了,只留下被她的光芒映亮了的混杂了深蓝与靛青的夜色。

萧讷敏怔怔地立在阳台上,他实际上究竟伫立了多久已无关紧要,在他的感觉中,他已历经了一个轮回,经过了这一世的超度,来到了新的一世。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内不断地回响,起初是极微弱的呓语,渐次变得清晰可辨,直至最后变为了热烈的欢呼和呐喊,“理解!理解!无需言语的理解!”萧讷敏感到颈项上的枷锁被松动了。他原本一直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唯有通过言谈才能向他人倾诉,他人唯有通过倾听才能了解他的内心。但是今夜,就在那几秒的默契中,他得到了顿悟。像一条几将渴死的鱼突然得到了水滴的润泽那样,萧讷敏突然找到了自己这个悲惨的造物能表达自我、寻求他人的理解的唯一出口,突然在世间波涛汹涌的沧海上,见到了另一只与自己一样不断颠簸的孤舟。原来未出口的话语,就如同方才那难辨歌词的歌声一样,是世间绝美的残缺,不借助言语的理解,难道就不能比言语交流更微妙、更高贵,亦更透彻吗!

次日自清晨起,萧讷敏就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低烧,他的喉头仿佛涌着一股火焰,齿根和舌尖也一直微微地疼痛,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娇贵到定要在第一时间去医院。他明白自己的举止比过往更为怪异,也更像一个幽灵了。他像影子一般躲躲藏藏地跟随在少女的背后进出楼房,又像个守门人一般屏气敛息地静候少女回到邻家,在更多的时间里则是在邻家的门敞开之时悄无声息地在自己的房外伫立或是偶尔在邻家的门前徘徊一下,偷偷地观察邻家装潢的品味、摆放的相片,当然还有那个少女的生活习惯和兴趣喜好。在做着这些举动时,萧讷敏内心压抑的愉悦一直是深深地埋在极度的恐惧与忧虑之下的,因为他自己也深知他的这些诡异的举动会招致世人怎样满怀厌恶的猜测和极尽恶毒的辱骂。但事实上,萧讷敏的这些怪异举动并非是出于什么莫名的冲动抑或是恶俗的兴趣,他这样做实则是出于无奈。其实在他所有跟随、观察这个少女的时间里他只是在思索一个问题而又被困住无从解答而已:我该如何向她打招呼呢?在萧讷敏年轻的心里,向这样一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女打招呼的方式,除了自己无法使用的问好和搭话之外,一切其他的举动就只可能使人觉得蒙受羞辱和无比恐怖了。萧讷敏甚至都不十分会读写,虽然他也能勉强辨认电视报纸上经常出现的那些字。既然他找到写字楼里的体面工作的可能极小,他父母便一直认为与其花费金钱时间让他接受教育不如让他去学着做他现在的营生——做手工艺品。不消说在书写上的缺陷在他的苦难上又加上了一重沉重的锁链。而邻家的那位少女则不同。据萧讷敏的观察,她坐在房中时,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捧着一个不知是小说还是诗集的册子在专注地研读,品味。萧讷敏以往所见的读书的人,大部分都是在地铁中或是餐厅内,随意地单手将书籍卷起草草地翻看,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像这少女一样地爱书。少女对她的书册似乎十分呵护,总是极谨慎地轻轻将书册打开,然后沉静下来细致地阅读,又时不时地翻看之前的书页,作着回顾和比对,有时少女会轻轻合上书页,倾靠在椅背上凝神沉思片刻,突然发出一声轻叹,快速地拿起一旁的笔在书页上写下数句批注。每到这些时刻,躲在一旁的萧讷敏内心总会生出极度的带着忧伤的羡慕。不过萧讷敏虽然不能够读书,对于文学却并非全然无知的。自童年时起,他便常常守在收音机或电视旁,听学者文人们用较通俗的方式浅谈一些名著和诗,那些抑扬顿挫的语音在萧讷敏看来格外地打动人,自己的耳朵仿佛正被人用棉花蘸了温润的香油轻柔地擦拭。日积月累,萧讷敏的内心也知道了一些诸如存在主义、幻想破灭、城市困境之类的名词,自然,这些名词也永远只能是他内心不为人知的秘密。对于文学的了解使萧讷敏得以暂时地逃避苦难,但久而久之他内心的煎熬似乎反而更加剧烈了。有些时候萧讷敏甚至会莫名地希望自己从未曾知道过那些名词。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无论怎样苦苦思索,萧讷敏还是无法想到一个让这个世上唯一有可能理解自己的个体了解自己心意的方法。渐渐地,这个念头在他的内心也就慢慢地黯淡、枯萎,不甘愿地落入苦涩而忧闷的心底去了,所幸对于这种感觉,萧讷敏是早已习惯了的。又是一个夜晚,对面楼房的歌声不知缘何已不再回荡了,因此萧讷敏不必再上到阳台去。他听见邻家的少女回到家后轻推房门的声音,但也不再有力气起身去邻家的门外徘徊思索了。他便独自静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间内,任由死寂的空气像油脂一样包围自己,直至完全渗入了他的唇间、指缝、足底,使他丝毫动弹不得。他唯有默默地转动自己的双眼,查看着自己的房间。房间右上角的墙壁上原来有一条细微的裂痕,这几日由于连日阴雨,裂痕又向下延伸了一些;今天清晨窗台上原来飘落了一片墨绿中泛着橙黄的树叶,但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窗沿上积聚的雨水在雨霁后带着迟疑极缓地滴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仿佛都滴入了萧讷敏自己的眼角,因为现在那里已经微微地胀痛,并透着湿润的冰凉了。萧讷敏的眼光又继续向下方扫,他看见了地板上打开的琴盒。他的价格并不高昂的小提琴沉静地躺在琴盒里,木琴身透出深沉温和的光晕,琴弦上则闪耀着一星更为高调和张扬的荧光。萧讷敏突然从座椅上弹跳起来,冲到琴盒边,跪倒在地双手捧起小提琴和琴弓,复又站起身来,将小提琴架到肩上。萧讷敏虽然天生口哑又未学过读写,却是有着这么一样艺术才能。他学习这个艺术才能的经历其实是颇为奇特的。在他孤独的童年时代,常常独自到他原来居住的社区的花园里去收集地上的鹅卵石,时间久了便认识了一个与他同住一个社区的退休音乐教师,于是便在闲暇的午后,学了数年的免费的小提琴课程,因为对于那个近年丧偶、与独生女儿的关系不亲不疏、腿脚又不便的退休老人来说,他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消遣。于是凭着天生的敏锐耳朵和多年的执着与痴迷,萧讷敏演奏小提琴的技能便刚刚好地处在杰出到可以使他破格成为交响乐队小提琴演奏家或大学特聘教授,与能够潇洒自如地用琴声表达自己的情绪而不会受到技术水平限制的两种程度之间了。萧讷敏轻轻闭上眼睛,将琴弓在琴弦上方悬了数分钟,深深叹息了一番,方才将琴弓缓缓落到琴弦上,拉响了第一个音。他用尽全部的灵魂演奏着如歌的慢板,整个人的身姿也随着旋律的上升与下降而起起伏伏。他演奏着一些回响在自己脑海内的舒缓感伤的旋律的片断,这些究竟是什么,是小夜曲、弥撒曲还是浪漫曲,抑或是一种混杂的乐章,他已无从分辨,也不想分辨。渐渐地他站立的两腿麻木了,似乎都不再有感知了,他闭着双眼,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双眸、鼻端,还有那有缺陷的口,他只感知到自己的琴弓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自己心上的枷锁,琴弓的一端努力伸展着连缀到心头,琴弓的另一端则在混沌和朦胧中无限地延伸向前方的神秘莫测和无尽可能。恍惚间他蓦然觉得内心一阵剧烈的刺痛,原来他手里的琴弓拉动的不是琴弦,而正是自己的心弦啊!

就在此际,萧讷敏突然听到他的房门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击声,像是在门后的人不经意间将衣物碰撞到房门的声响。他不觉一怔,便停顿下来,放下琴弓,下意识地打开房门向外张望。就在抬起眼的一瞬间,他便感到一阵令人欣喜若狂的眩晕,就好像在美梦中那种梦幻而朦胧的眩晕感一般:她,那位邻家的少女,那另一个拥有着孤独而敏感的灵魂的人,此刻竟就立在他的门外。看见他突然打开了房门,少女极为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着,显然她方才应是一直立在门外倾听,在不经意间将衣物碰撞到了房门。

萧讷敏的内心几乎要因这意外的极度惊喜而胀裂了,他的双眼迸发着炯炯的光辉,他睁大眼睛,鼻翼略张,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一个极度令人沮丧的念头闯入了他的脑海,瞬间浇灭了他内心散发的光芒,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更为深重的恐惧和担忧:他不能够和她说话,自然也不可能向她说出任何表示客气或者邀请的言语,更不可能和她就方才的乐章作任何的交流。更糟糕的是,萧讷敏并不希望少女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残疾,而在这个关头,看来这个发现和随之而来的怜悯与疏远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了。

就在他们对视了数秒之后,少女的脸上突然泛过一阵红晕,她腼腆地收敛了笑容,垂下双眼,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语,便低了头急急地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借着多年来习得的经验,萧讷敏明白少女并没有对自己生气或是有任何负面的情绪,这样的不愿言语完全是出于一个少女的羞涩。羞涩!多么完美的借口,这样的借口用来解释像自己这样年轻的小伙的缄默,也是完全自然而没有破绽的。萧讷敏几乎要感激上天赋予了他这样的借口,使得他侥幸地做到了初次与邻家少女相互认识,又不必因被人看出自己的残疾而受到疏远。

第二日的清晨,连日阴雨过后的太阳格外张扬地炫耀着炽热刺眼而变化多端的光芒,雏鸟在枝头近乎声嘶力竭地发出颤抖着的啼鸣。萧讷敏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面对着这新的一天。他的脚趾尖微微地发痒,他的内心隐隐地疼痛,他的太阳穴处隐秘地回响着兴奋的鼓点,萧讷敏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意义,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件值得为之追求奋斗,值得为之忍受一切其他的困顿痛苦的事业——那就是通过自己的琴声,让邻家的少女听到自己的内心,用自己的琴声,来赞美她,劝慰她,与她交流,与她心意相通。他搜索枯肠地演奏着他所了解的最优美的颂歌,那些最为庄严、最为繁复瑰丽的弥撒曲的旋律,或是最为抒情和缓的小夜曲,甚至是最为奔放、别具一格的狂想曲。日复一日,少女的生活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每每在萧讷敏演奏毕小提琴后的片刻,邻家的少女便会推开房门,独自缓缓地走过萧讷敏的门前。少女眉间的压抑与羞怯似乎在一天天地淡去,而她眼眸中执着和反叛的光芒则一天天地闪亮起来。有那么几次,少女在见到萧讷敏时,略略地侧过头,勾起嘴角向他微微一笑,眼眸里闪烁着难以用言语道明的神采,又马上回过脸去,收敛起笑容回到自己的房中,好像在向他确认某个对外绝对保密的默契。有一回萧讷敏在邻家的门外看见少女背对着父母独自立着,一声不吭,而眼眶则是红了的,眼角的皮肤带着被泪水浸过后的极细微的皱纹,他不禁为她终日处在与父母的隔阂和矛盾中而感到忧虑,便倾尽了全部的心血演奏了一首极为舒缓却又并不耽于缠绵,而是在乐章的最后升华为安静空灵的乐曲,第二日再在邻家的门外看时,少女的愁绪似乎明显地缓和了,他便赶忙回到房中演奏起了一首欢快的庆贺乐曲。不过数日,少女那若有若无的微笑便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唇畔。

最近,萧讷敏时时地演奏起西班牙斗牛曲或是吉普赛民歌,甚至是战斗的乐曲,那些颂歌和弥撒曲的旋律反而演奏得少了。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出于什么原因,似乎在他的身体里迸发着一种激情,他想要庆祝,想要呼喊,想要狂欢,他觉得用那些庄严和规整的曲调来承载自己的情绪已过于单薄,他更希望用这些激烈的旋律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也更希望邻家的少女能听闻这些更为激昂的乐音。他在房间内用尽了全部的精力演奏着他的小提琴,他的身体也伴随着乐章的起落而大幅地摆动着。他的头发散乱了,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的两脚左右交替地高高悬起又用力踏下,他已不是在演奏小提琴,而更像是怀抱着他的小提琴在跳一支热情的探戈,而在舞池之畔,在他表演自我的舞台的观众席,他则看到邻家的少女端坐在那里,带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神情和隐约可见的微笑,目不转睛地在注视着他,欣赏着他,理解他,虽然表面上不言不语,却在内心为他奋力鼓掌,高声喝彩、欢呼。萧讷敏第一次寻到了与命运和解的理由,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命运诅咒的造物,他也诅咒过命运带给他的痛苦,而现在他第一次在人生的痛苦中寻到了积极的意义。人们总说眼盲的音乐家是最为出色的,因为乐音的世界是他仅有的寄托,而在萧讷敏看来,音乐对于他这样眼疾耳聪却又口不能言的人来说,岂不是更为珍贵的,因为眼盲之人尚能用声音表达自己的内心,而音乐则是他那颗承载了形象和乐音的两个世界,却无法向人倾诉的内心唯一的宣泄的出口啊!若不是由于长年内心的寂寞与痛苦,他便不会对于音乐有如此的执着,而此刻他为邻家的少女演奏之时的狂喜,则是命运为他多年以来因生来的缺陷所忍受的苦难作出的全部补偿了吧!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数个月。如同涸辙之鲋沐浴甘霖那样,萧讷敏贪婪地汲取着这样的快乐带给他的宽慰和支持,在这份快乐里寻着他自己的救赎和超脱。然而,自昨夜开始,萧讷敏并没有见到邻家的少女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他在焦虑中等待了一整天,依然连一点邻家的动静也听不到。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萧讷敏觉得自己的心剧烈地绞在一起,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不断地慢慢收紧,几乎要滴出鲜红的血来。他的太阳穴处回响着剧烈的锣鼓声,一阵高烧从他的胸口一直冲向额头,使得他的头脑胀得几欲裂开。她怎么样了?她是否一切安好?她去了何方?她是否遭遇了什么事?萧讷敏再也不能忍受,他撞开房门,闷头朝着房东太太所住的房间飞奔,他快速地冲下楼梯,伴随着他的脚步踩在楼梯上的节奏,他的脑海里奏着他在这些时日里演奏过的乐章。在这数个月他们之间通过琴声传达的交流过后,她是否因为长久压抑在心头的诉求被唤醒,而最终决定远行去追随自己的追求?抑或是她终究无法忍耐家庭的疏离与隔阂,而最终下定决心,选择分离,重建自己的生活?又或者,她长久地处在对内心梦想的向往与自己在现实中的柔弱的矛盾中,而最终不堪内心的焦灼,病卧在床?抑或,在倾听了萧讷敏内心的痛苦之后,她终于也无法再忍受人生的无奈,久郁心中的不满突然爆发,促使她踏上漫无目的的旅程?萧讷敏的脑海内掠过这种种琐碎纷乱的猜测,他感到紧张,忧虑,甚至在心头涌起一种隐隐的内疚。

萧讷敏终于抵达了房东太太的门前,他快速而用力地叩击房东太太的房门。房门很快地被打开了,房东太太从门后走出来,探出她那特征模糊而仿佛永远带着不屑与嫌恶的圆脸。萧讷敏方才身体里激奋的力量在他的目光接触到房东太太的眼睛后便快速地消退了下去,他又回归了他往日紧闭双唇,转动着瞪大的双目,瑟缩地独自伫立的姿态。

“哦,原来是你啊。你有什么事?”房东太太用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下,斜着眼看着他,作为在带着不屑的厌烦与居高临下的怜悯之间的平衡,语调平和而无力,不疾不徐地问道。

租住在我的房间左侧的人家,这几日为什么没有了一点动静?这户人家又究竟是去了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内心感到极其的担忧、焦虑,因为在这数个月来我十分地关心这户人家。虽然我无法与他们交流,可是他们的存在却成全了我内心最美好的一段情怀,并留给了我最为珍贵最为持久的记忆。萧讷敏在内心这样地想着,挣扎着做了个向左侧指的动作,又拍了拍房东太太的房门,努力做出一个探寻的表情。

“哦,你是问租住在你左边的那家人是吧?他们在前几天下午就搬走了。他们家是开杂货铺的,他家的母亲说找到了一个更热闹更适合做生意的地段,要把杂货铺搬到那里去,所以就搬走了,在那个地段附近另找租房的地方。他们家的女儿也是早早地跟着她父母一起做生意了,白天一直拿着杂货铺的账本在记账。唉,这么个工作倒也算是个适合这个孩子做的事情。”

搬走?与父母一起开杂货铺?她坐在房中的时候,一直是捧着账本在记账?萧讷敏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猛地抽走了,虽然他一时还来不及定下神来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他们家的女儿,那个邻家的少女,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一直觉得压抑和不满,总是独自一个人置身人群之外?我为她感到忧虑,却也在内心为她所吸引,我自认为我是理解她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孤独寂寞而不快乐的人啊。萧讷敏又在内心默默地对自己说着这些话语,两眼望着房东太太,用左手拂过肩头,比划出披肩长发的样子,又将手放到眼睛上,做了一个哭泣的动作。

“唉,那个孩子,真是挺可怜的,可惜生得这么漂亮了。她天生就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发稿编辑/冉利敏

猜你喜欢

邻家少女内心
内心有光,便无惧黑暗
做一个内心有光的人
原来占据你内心的不是我
一击即中
承认吧,这就是暑假在家的你
当这届90后老了
听邻家吹笙
我的少女心一击即中
我与邻家孩子的较量
邻家有“女”初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