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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一束

2014-04-15何红霞

福建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底裤鸽子生活

何红霞

动人的残疾

看一部纪录片,听草原牧民在自家帐篷前喝酒弹琴唱歌。那种辽阔星空下的自由挥洒,恣肆开放的情怀,和舞台上艺术雕琢过的表演,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

生命的粗粝质感,扑面而来。

相对于汉族,少数民族对生活似乎更多自然、自由的表达。汉族可能因儒家文化的浸染,更多地被修身治国平天下教导,过于端庄了。

少数民族,更多的是一种艺术生活。忠于生命的活泼本质。大碗喝酒,围着篝火腾跃歌唱,自有一种神性的诚实。他们的表达完全不是我们江南的小桥流水、欢喜劲头,而是风沙飞扬的豪放,是倾泻而出的顽强生命力。

汉族,更多的是一种被文字教化了的生活。被同一种文化反复衡量、修正。在趋向共同价值的同时,削弱了蓬勃的生机和野性的力量。

生命本该斑斓多姿,它们的存在方式没有优劣。一朵小花,一片草原,一群羊,一类人,都携带各自的生命密码存活。它们的生命之光互相映照,折射出不同形态的美。

我对某种纯粹的美始终怀有警惕。花儿是美的,但滋养它的牛粪就是丑的吗。牛粪和花儿的联系,它们之间的某种契约,是不是美好的呢。

如果对美始终抱有片面化的理解,我们就无从摆脱脆弱幼稚的儿童心态,所能观察到的也不过是生活表层的浮光,笔底流淌的,再动人也是一条易于干涸的清澈小溪——而唯有河流般泥沙俱下,我们才能胸怀大海,奔行千里。

因为是远方,因为异域,草原牧民生活对我自有一种吸引。但我也清醒地知道,如若真的置身那样的环境,三两日定觉得新奇美好,久长了,我很可能无法适应,想要逃离。

很多事物,都是互为限制。

对于远方和他人的阅读,让我有了参差纷繁的人生体会。它部分修补着我略显简陋的生活。

儿时,躺在乡村的山野,看天上偶尔经过的飞机。它飞得那么高,离我那么远,像一粒银色的顽强幼虫,在辽阔的蓝天上慢慢行走。经过一团又一团云彩,要走很久,才在天际消失,去向无法预知的远方。那时,远方带给我的,其实是一种无法抵达的惆怅。

第一次,对人的限制,有了感性的认知。

人的限制,其实就是某种残疾。无法清除。它是人生的常态。残疾,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着巨大的隐忍。它于静默中产生力量。它是如此动人。

于是,我们不停地追逐和修补,让本没有意义的生命,产生意义。

蛇纹打底裤

新近购回一条蛇纹打底裤。

蛇纹。说出这个词,我自己也愣了一会儿。

黑的底色,蟒的图案。面料轻薄,手感凉滑。抖动一下,便鳞斑闪烁。仿佛寂静草丛被迅速划开,冷血的软体动物曲折疾行,携带不动声色的毒与罪恶。

看着拆掉包装,搁置在沙发上的蛇纹打底裤,尽管内心已经做了充分的功课,手臂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农村出生,自然中的草木荆棘、花鸟虫鱼,都触手可及,毛虫、蜘蛛、蜈蚣、野蜂等,都没让我感到任何不适。唯有蛇,永远沉默,却暗藏快如闪电的攻击力。居心叵测,心若深井,浑身湿滑冰冷,总是让我不寒而栗。那时,若是在田埂、沟汊里见到一段蜕掉的蛇皮,内心就仿佛被软体吸盘手一把抓起,越揪越紧,一时间腿膝酸软、冷汗涔涔,几近窒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哪怕绕再远的路,我也再不敢路过这里,直到蛇皮被风吹走,被泥土掩埋,或者被流水冲走。

小学简陋的《自然》课本中,有一课是讲《壁虎和蛇》的。里面有一幅黑白的插图,用儿童简笔画描了一条弯曲爬行的蛇。我还记得第一次翻阅的情景。新书弥散着油墨香味,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当无意翻至有蛇的插图的这一页,我盯着这条并不鲜活甚至算不上生动的蛇,瞬间感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拿书的两只手也麻木起来,意识越来越模糊,似乎要失去知觉,我感觉自己要晕倒了,书就滑到了地上。

仿佛过了很久,我终于缓过气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新书封面的右下角,将它提拎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请求我后面的一个男生,让他帮我把这一页撕下来,扯碎,扔得远远的。为了让他不告诉老师,为了不损坏我这个三好学生的荣誉,我答应赠送他三本小人书。这三本小人书,是当时我全部的图书积累。

后来的很长时间,我一直不看电视栏目《动物世界》中关于蛇的篇章。带孩子去动物园,我也刻意避开蛇的方位。

可是我的女儿并不惧怕蛇。她出生在城市,没有乡村生活经验。她害怕蠕动的毛毛虫,大青虫。对果肉中偶尔藏匿的肉虫高度敏感,尖叫排斥。但她对蛇却没有任何不适。有一天,她聚精会神看《动物世界》中蛇的高清镜像,竟忍不住感叹:这蛇长得真美啊!正在餐厅擦桌子的我,扭头盯住她,忽然觉得她很陌生,似乎不再是我的孩子。

如果说,是岁月改变了很多事情,并没有错。岁月是强大的对手,它的能量可以轻易完成摧毁或重建。当一个朋友穿着蛇纹打底裤,说舒适方便,很适合夏天穿着,并建议我也买一条的时候,我稍作犹豫,也就答应了。生活中,我的确是个从众的人。除了少量的坚持,其他,我都选择妥协。年龄越大,就越宽容。这是老,给人的一点聊以自慰的小补偿吧。

深吸了一口气,从沙发上拿起蛇纹打底裤,眼睛的余光潦草地判断了前后方向,捏准裤腰,我将右脚伸进去,然后是左脚……我并不看它,我眼睛平视着前方的电视。电视正播放一个纪录片,动物界凶猛肉食动物进食的瞬间。被扑中的小鹿,栽倒在地,精巧的蹄子在惯性中高高扬起,被狮子不留一点空隙地深深咬下去,狠狠撕扯,随后跟来的也找准了各自应该享用的部分。它们在屏幕上大快朵颐,食物还带着本身的体温和心跳。我的手在紧身裤上摸索着,提拉,让它准确地依附在身上。终于穿上了,穿上了蛇纹打底裤。它紧紧地裹缠,贴紧每一寸肌肤……我试着走动起来,仿佛蛇行。

打破禁忌,并不如曾经想象的那般曲折和艰难。有时候,轻易得让自己也吃惊,甚至不需要理论逻辑的支撑,也没有情感里特别强调的转折。

人是多么容易背叛自己。这仿佛是自然的事情,不必苛责,更不必谴责。

看来,要真正克服什么,像剔除某个顽强的病灶一样清除内心的恐惧,就是真正进入它,走进它的内部,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

四月的人间没有荒凉

四月的人间没有荒凉。

群鸟飞翔,枫树生长,槐花竭尽全力送出山穷水尽的芳香。

和女儿散步。刚进公园,就遇见两个搭讪的外地人。他们开口讲话,仿佛婴儿吃饭——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听得我们云里雾里,连蒙带猜,还是不能会意,无奈走掉。看来,方言,如同一个群体的私用货币,它仅限于在带有私人体温的小范围使用。一旦离开,就全然失效。

公园进门不远处,是旋转木马。女儿小的时候,十分迷恋骑在上面的感觉。轻微晃动,小晕眩,又绝对的安全。适合女孩的游戏。

转眼,她就这么大了。走在身边,比我还高出半个头。我揶揄她,说,再上去坐坐?她恼羞不成怒,轻轻掐我一把:妈妈你好幼稚啊!我们就站在一旁,看三五岁的孩子骑在上面咯咯笑。

我故意问她,旋转木马,是一匹跑不出去的马。像不像某个固执地陷进怀疑里的念头?

前面一大片草坪,用篱笆圈起来一块,方便游客喂鸽子。鸽子大约有三百来只。世态安稳,生活优裕,它们已然身形肥硕。

鸽子是俗世讨巧的生灵。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

它们整体调整了飞翔的角度,从游客手中抢夺实际的好处。于是,我们不难发现鸽子的秘密,它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支点,得到了双份的好处。从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欢娱。鸽子是成功的实践者。

离开鸽群,一只灰尾巴鸽子跟着我们走出好远。它可能误会女儿手中还余最后几粒玉米。

一条石径路,并肩走着两个老妇。身形佝偻,步履艰难。道旁是整齐的三角枫,枝叶浓密,绿得欢天喜地。我跟女儿说,在其他人身上,也能感觉到自己。有一天妈妈也会同她们一样,变老、枯萎,最后叶子般脱落。这是自然规律,那时你不必过多伤心。她沉默一会儿,挽住我的胳膊,紧紧地。没有说话。

在一处亭子里小坐。午后幽静,面前进来莫名跳跃的光。地上散落着一根无名无姓的鞋带,一枚不知地址的信封。女儿捡起它们,丢入旁边的垃圾箱。

传说中最美的四月天,也不过是寻常日子。

所有的寻常日子,人就如一株草立在大地上。日头漫漫,长风吹拂。

责任编辑 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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