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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寻觅

2014-04-15莫华杰

福建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安娜

1

下班后,我独自去长月河岸边看日落。

长月河这个名字很好听,可惜,已经变成一条污水横流的臭河。夕阳落在河里,晚风吹来,河面上虽然也有粼粼波光,但污水的颜色让夕阳失去了光泽,波光像皱纹一样铺开,透出沉重的暮色,看上去很颓废。河的两边生长着很多水葫芦,还有野芦苇,偶然会生长出一两棵叫不出名的野树,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起风时,树叶和枝桠发出沙沙的响声,声音单调,很孤独。

我一直想不通,郭通为什么喜欢在这条污河边上画画。这条臭气熏人的小河就像一段腐烂的盲肠,有什么东西可画呢?我曾经看过郭通画画,我并不认为他是在画画,而是站在画夹前发呆,时不时将画笔往画板上的白纸涂去。画笔上的墨汁已经被风吹干,他画出来的弧线断断续续,看不出他要画什么,仿佛是风吹过的痕迹。

郭通今天辞职了。他走得很突然,我回到宿舍时,他的床铺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床板。床板中间,放着一张白得耀眼的画纸,画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兄弟,对不起,我走了。所有的遗忘都是生命的遗失。好好保重。”

字迹潦草,他走得很仓促。我坐在裸露的床板上,捏着这张白纸,回味“所有的遗忘都是生命的遗失”这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含意,但隐隐觉得它潜伏着某种不安。

郭通是我的舍友,宿舍就我和他住,他突然搬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裸露的床铺,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我走下楼,从公司后门出去,坐在长月河发呆。平时下班后郭通喜欢到河边画画,我就坐在河边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抽烟。郭通手中拿着画笔,我手里夹着烟,他发呆,我沉默,两个人的身影被夕阳染得一片通红。直到暮色四起的时候,郭通把画板一收,就叫我去喝酒。那段时间我经常喝醉,主要是我失恋了。要是不失恋,我不可能陪郭通坐在河边看日落。

现在,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河边。我抽掉了半包烟,一直到夜幕下垂,才返回公司,到单车棚里推自行车。我准备骑自行车到外面逛一圈。这时,我发现自行车不见了。

自行车是用分手费买的。我和女朋友谈了三年,三年来我送给她手机、项链和耳环。分手之后,她把这些礼物折成了钞票还给我,一共三千块钱。然后,她跟一个男人跑了。那段时间我喝了很多酒,我已经记不起来女朋友走的时候有没有哭,也记不起来她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拿着三千块钱买了一辆山地车,并用血红色的油漆在车杠上喷上“遗忘”这两个字。我经常跑到郊外的公路上,疯狂地踩着自行车,身后的风景像电影画面一样掠过。但我感觉那飞掠的画面并不是遗忘,而是在拼命追忆以前的时光。

郭通很喜欢我的自行车,有时会借我的自行车跑到郊外去画画。他喜欢车杠上面的“遗忘”。由于喷漆时喷得太重,红色的油漆往下流淌,流出几道像水珠一样的痕迹。郭通说,那是魔鬼的眼泪。有一次我和他喝酒,他问我是不是想遗忘过去。我说是。他说,想遗忘一段往事,最好的方法是遗失。我当时没听懂,觉得他说得蛮有艺术感的。

现在,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脑子浮现这个画面,再想起郭通给我的留言“所有的遗忘都是生命的遗失”。我想,自行车肯定是郭通骑走了。自行车用的是密码锁,密码只有我和郭通知道。

我掏出手机拨打郭通的手机号码,显示已关机。我于是用手机登QQ,通过QQ给郭通留言:兄弟,你借我的自行车也要跟我讲一下啊!

郭通的头像呈现灰色,没有一点动静,像死人的遗照。

2

过了几天,自行车依旧没有下落。我只得去找安娜,她是郭通的女朋友。

安娜和郭通是同班同学,从美术学院毕业后,一起南下打工,在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我是广告公司的后期制作,负责排版喷印,和郭通安娜经常有工作上的来往。

郭通和安娜虽然是一对恋人,但平时很少在一起。公司可以申请夫妻房,郭通只要和老板说一声,就能分到一间单房住在一起。可是,郭通却故意要分开,让安娜住在女宿舍,他住在男宿舍。只有周末的时候,两个人才会出去逛街看电影开房。郭通说,距离产生美。感情和画画一样,只有用距离拉开,才会产生时间感,才会获得空间感。一幅画如果没有足够的空间去延伸,就无法保存它最深的画境。

我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我还是明白了一些道理。也许郭通说得对。就像我和女朋友天天在一起,最后的下场是分手。

傍晚饭堂吃饭,我坐到安娜面前。我看到安娜的饭盘装满了米饭,把盘子的装饭区都堆满了,让我有点吃惊。这么多米饭,相当于一个大男人的饭量。

我于是有了话题,问她打这么多饭,能吃得完吗?安娜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是点了点头,依旧垂头吃饭。她和郭通一样,性格沉闷,不喜欢讲话。我看着安娜头上插着一支白色的圆珠笔,圆珠笔上面绑着一根红丝带,红丝带被风吹得轻飘起来,抽打着沉默的空气。这是安娜的标志。

安娜有时候会把头发盘起来,绑一个发髻。发髻并不是古代那种锥髻,而是现代比较流行的草髻,随便把头发拢成一团,绑上一根皮筋。看上去很随意,却又不失韵味。安娜喜欢在发髻插一支圆珠笔,圆珠笔上面系了一根红丝带,看上去像一支玉钗。这支圆珠笔并不是装饰品,上班时,我经常看到安娜把头上的笔拔下来,在纸上画画。画完,她将笔插回头上,动作很娴熟。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把笔插到头上,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她这么做,其实是一个暗号。这是郭通喝醉酒的时候告诉我的。上学时郭通坐在安娜的后面,有一次郭通看到她盘了个发髻,于是偷偷地拿一支圆珠笔插入她的发髻里面。她当时并不知道,等下课回宿舍洗头,发现头上插着一支笔,笔上面刻着郭通的名字。她怔了怔,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她照样绑了个发髻去上学,并将那支笔插入髻中。

后来他们相恋了,每次安娜想约郭通时,就会盘一个发髻,并在发髻上面插一支笔作为暗号。现在郭通不在公司,她的笔不知插给谁看。

安娜垂头吃饭,吃得很仔细,饭堂的伙食并不可口,很多人都是吃一半扔一半,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到她这么认真地吃饭,不好意思打扰,于是也垂着头吃饭。等她吃了饭再说。

安娜吃饭吃得很慢,我也只好放慢吃饭的速度。没想到安娜的食量很惊人,真的把米饭全部吃完了。吃完后,饭堂就剩下我们俩了,厨房的阿姨过来把我们的饭盘收走,安娜这时才抬起头来问我,你找我有事?

我问,郭通在哪里?

安娜说,不知道。

我有点疑惑与惊讶。尽管安娜一脸的真诚,并不像撒谎的样子,但我还是不相信。我说,郭通离职时,把我的自行车骑跑了,我想问一下他,什么时候把自行车还给我。

安娜怔了怔,说,我也在找他。他走得很突然,当天辞职当天走人,连我都不知道。

我有点懵了。没想到郭通竟然是这种人,走的时候骑跑了我的自行车不说,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说一声。这好像不是郭通的做事风格啊!我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郭通才不辞而别?

安娜低下头来,玩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不知道是犹豫还是思考。过了一会,她才摇头说没有。

我又问,他是不是回老家了?

安娜说,他把你自行车骑走,肯定不会回老家。

我觉得有道理。那他去了哪里了呢?

安娜说,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找得到他。

我说,你找到他的时候,帮我把自行车要回来吧。

安娜说,我不会骑自行车,就算找到他,也没办法帮你要回自行车。要不,你陪我一起去找他吧。

我问,你什么时候去找郭通?

安娜说,本周日吧。

我想了想,周日不用上班,反正没事可做,便答应了安娜。

3

周日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闷着个脸,下起了小雨。我以为这样的天气,安娜会放弃去寻找郭通。但她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约我去饭堂吃早餐,然后带上雨伞出发。

公司的饭菜味道虽然不好,但令人欣慰的是周日放假也会有饭吃,不必跑到外面吃快餐。我和安娜在公司饭堂会面,安娜告诉我,她准备去水莲湖找郭通。她说,郭通最喜欢到水莲湖画画,说不定能在水莲湖碰到他。

水莲湖在邻镇的郊区,需要坐四五十分钟的公交车。我们打着伞穿过大街,在路边站台等公交。不一会儿,公交车便来了,大概是周末,人们都睡懒觉,公交车上没有多少人。安娜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在她身边。安娜头上依旧盘着个发髻,上面依旧插着一支笔。车子开动时,车厢抖动,她头上那支笔也跟着颤抖。我担心笔会掉下来。但车子开出了很远,那支笔还稳稳地插在她的发髻上。

雨不大,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好像天空落下了无数的灰尘。虽然已到中秋时节,迎来了秋雨,但南方的气温还是那么闷热。铅灰色的云朵一层一层地包裹着天空,有风吹过,它们缓缓移动,天空露出一块灰白的颜色,但很快又被灰云重新覆盖,看不出任何痕迹。

我担心这样的天气郭通不会跑出来画画,那我们就白跑一趟了。但是我又想,即便是白跑一趟,也比呆在宿舍里强。自从失恋之后,我的生活变得极其乏味,生活中某个部位好像被抽空一样,留下了一段一段的空白。我买自行车就是想碾碎这份空白。没有女朋友的日子里,自行车成了我携手漫步的对象,它带着遗忘的气息,带着我奔向那些曾经走过的风景。可惜自行车被郭通骑走了。那个曾经陪我看落日喝酒的郭通也变得下落不明。现在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一面掉漆的铜镜,尽管站在镜子面前的是我,但我却感觉越来越不真实。

路上有点堵车,走走停停。安娜斜靠在座位上,侧着头望向窗外。我不知道她是在发愣还是在想事情。其实外面也没啥好看的。公交车很旧,车窗玻璃很久没洗了,沾满灰尘,被雨水打湿,看上去油腻腻的。透过玻璃,外面的风景变得模糊不清。公路两边的树木在风中摇摆,叶子和枝丫不停地翻滚,看不清楚它们是什么树。偶然看到一些树上长着花朵,也许是紫荆花,也许是云里红,或者是白兰树,已经分辨不清,它们在雨中显得很陌生。公路的远方,偶然看到有建筑工地,高高的铁架子在雨中沉默着,像巨人的手臂,仿佛想拥抱什么。但这灰蒙蒙的天气,除了细碎的雨水,孤独的秋风,什么都拥抱不到。

路边站台上有不少人搭车。人们上车时总是甩一甩脑袋,好像头上有很多雨水一样。其实这样的细雨是淋不湿人的,只能淋湿人的情绪。每个人都摇头,似乎这场雨让他们感到惆怅。途中,有一位老奶奶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上车。我把座位让给坐老奶奶坐。老奶奶抱着小孩坐在座上,小孩很调皮,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安娜一直盯着窗外看,对身边的事情不闻不问。我想,她应该起身让个位给小孩坐的。但是她无动于衷,像一个雕像一样,就这么默默地盯着窗外看。

终于到了水莲湖。我和安娜打着伞下车,往湖边的碎石路走去。湖很大,因为下雨,游客很少。安娜只是打着雨伞,默默地沿着湖边走,她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走走停停,她只是半垂着头,看着眼前的碎石路,踩着碎步缓缓地走着,看上去她不像是来找人的,而是来散步的。她今天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配一把灰色的雨伞。黑色和灰色都不是显眼的颜色,尤其在这灰暗的天色中,黑色看起来有点陈旧感。但此刻走在湖边,湖面被风吹起了白色的涟漪与波浪,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安娜的黑裙在湖水的衬托下,却变得格外显眼。风吹动黑裙,远远望去,她像一个黑影在晃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到湖里。

这是一个被风吹落的季节。很多东西在这个季节中被风吹走,消失不见。我的女朋友,郭通,我的自行车,还有天空落下的雨,树叶,灰尘,风筝,头发……还有那些莫名的往事,那些做过的梦,都被风吹得下落不明。我开始走神,不知道为什么,总觉迎面吹来的风跟我很熟。我跟在安娜的身后,走着走着,我发现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怀疑有一阵风把我和她的距离吹开。我想加快脚步追过去,和安娜并肩行走。但不知为什么,我只是默默地保持着这段距离,让大片大片的风从我和她之间穿过。

我一边走一边寻找郭通和自行车的身影。湖岸四周是绿化树林,种着很多树,白桦、青桉、白兰、鸡蛋花、紫荆。鸡蛋花一年四季都开,花的香味裹在潮湿的空气中,风都吹不散,闻起来有一股黏黏的甜味,像小时候吃棉花糖,黏黏的。

水莲湖很大,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完一圈。安娜一言不发地走着,直到走到了一片种着荷花的水域,她才停顿下来。她站在湖畔的护栏边上,默默地盯着湖里的荷花看。荷花已经到了季尾,裸露出一个个莲蓬,莲蓬上面的花蕊被风吹落在水面,一层一层的随波荡漾,像掉入池塘的野蒲公英。

我怀疑安娜并不是来寻找郭通的,而是来缅怀往事。一个人失恋了,总会忍不住要去那些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缅怀或追忆。就像前段时间我和女朋友分手,我也喜欢骑着自行车,去熟悉的地方回忆两个人曾经走过的时光。尽管物是人非,但那种悲凉中透出来的回忆,能寻找回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用来温暖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

我站在安娜的身边,往湖里看去。湖里的荷叶挨挨挤挤,虽然已是中秋,但仍绿成一片。我看到一只翠鸟站在一朵莲蓬上,用又尖又长的嘴巴梳理着蓝色的羽毛。湖水的表面上有一层蒙蒙的水气,不知道是雨水落下来时溅起的水花,还是天气湖里冒起的雾气。我想应该是雾气。雾气不重,薄薄的一层,连浪花都遮不住,被风吹得时有时无。湖水原本有点发黄,但因为雾气的萦绕,看上去倒清澈了很多。

猛地,我听到一声鸟啼,那只翠鸟扑着翅膀,掠过荷叶,贴着水面一闪而过,像一束蓝光,消失在湖水远处。我盯着翠鸟消失的方向,心想,我要是一只翠鸟就好了,要是哪天不快乐,就飞向天空,寻找下一片湖水。

安娜发了一会呆,接着又开始沿着湖边走。我依然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有一次,我加快了脚步,故意和安娜并排走。但安娜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跟我说话。我看到她的眼神很安静,和平时一样,看不出忧伤,看不出快乐。她的脸色也很平静,尽管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几缕头发,但她脸色依然保持恬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想,只是天空下起雨罢了。

我们沿着湖畔走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安娜走累了,到树林的亭子里休息。她坐在亭子的石椅上,将伞收起来,放在脚边。伞上的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沿着水泥地板的纹路游走,像一条小蛇。我坐在她边上,中间留了一个人的位置。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一个人的位置,其实我可以再坐过去一点的。

亭子边上长着几棵高大的桉树,桉树的枝叶稀疏,兜不住雨,风吹来时,雨就随风飘入了亭子里。吹的是东南风,我和安娜坐在西边,雨水吹不到我们身上。吹过来的空气潮潮的,还裹着鸡蛋花的芳香,很容易让人迷糊。

安娜说,今天郭通来过水莲湖,只是我们没有碰到他而已。

我不由地怔住了,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

安娜说,他在湖边留下了记号。

我问,他在哪里留下了记号?

安娜却不再说话,她望着那一泓被风吹得摇晃的湖水,又开始发呆。

不一会儿,天空的雨突然变大了。由细雨变成了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我看着远处的湖水,被雨水覆盖得看不见尽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水的连接,那湖水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直抵怀抱。

天空突然传来鸟的啼叫声。我看到几只白鹭从湖的对岸飞过来,在雨中疾飞,钻入了树林中,消失不见。它们的叫声很响亮,天空的忧伤被鸟啼声一点一点地划破,记忆中那些曾经下过的雨,开始仓促地降落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在我的一生中,下过多少场雨。但我觉得,每一场雨都是重叠的。雨水里面传出来潮湿的气息,能将记忆推到某个角落,重新发酵,直到内心沉默。

4

虽然我对安娜是否能找到郭通,并没有怀着多大信心,但是每个周末,我还是陪她一起去找郭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也许……没有也许。但我知道,我绝对不是为了那辆自行车。

郭通的梦想并不是想当一名出色的设计师,他要当一名画家。我们去了凤凰山、莲花湖、森林公园、百花洲等风景区,这是郭通最喜欢画画的地方。但是,一直都没有见到郭通的人影。安娜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东张西望,而着沿着风景区,默默地走路。我觉得她走路的姿势有点诡异,从背后望去,她的身影恍惚,总是一时离我近,一时离我远,有时候我觉得她会突然离我而去,消失在我眼前。我想,安娜要寻找的并不是郭通,而是另外的东西。但我一直猜不到她想找什么。甚至我猜不到安娜是个什么样的人,越跟她走在一起,我感觉越陌生。

过了一段时间,公司里传出了我和安娜的绯闻。他们看到我和安娜每周都出去,以为我们去约会了。公司的同事们一直想不通,郭通为什么会突然辞职走人,甚至连工作都没有交接就走了。现在呢,同事们仿佛找到答案了。他们说,怪不得郭通突然辞职走人,原来是有人挖他墙角,把他逼走了。而且这个人还和他住同一个宿舍,每天和他喝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对于这样的绯闻,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安娜恳求过我,不要把郭通骑走我自行车的事情传出去。她想维护郭通在公司的形象。这反倒苦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同事们猜编我和安娜的绯闻时,我只能选择沉默。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安娜变胖了,她的脸没有变胖,只是身材长粗了。我听到了另外一个绯闻版本,有人说,我把安娜的肚子搞大了。

我突然觉悟过来。为什么安娜这么能吃,为什么她坐公交车没有给小孩让座,原来,她早就怀孕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想,郭通的离去,是不是和安娜怀孕有关系。郭通无缘无故就不辞而别,肯定是有事情发生的。我想,安娜也许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把安娜约出来。我问她怀孕多久了。安娜说已经有四个月。我屈指一算,郭通辞职走了两个月,也就是说,郭通还在公司的时候,安娜就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一样。我问,郭通突然离职,是不是和你怀孕有关系。

安娜咬着嘴唇,好像犯了错误,说是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郭通要我打胎,但是我不同意,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和他吵了一架。他说他的梦想没有实现,不可能结婚生孩子。后来,他就不辞而别了。

我听了很生气。并不是因为安娜对我隐瞒了她的孕事,而是对郭通感到失望,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我冷笑着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郭通既然这么绝情地离去,你肯定是找不到他的。

安娜表情依然很平静。她说,找不找得到他都无所谓。但是,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的。

我说,不要拿你一辈子做赌注。

安娜幽幽地说,总比没有赌注的好。

我怔住了,没想到安娜是这么执著的一个人。我说,以后我不会陪你去找郭通的,他这种人,不值得我去找。

安娜说,谢谢你陪我找他这么久。过两天我去取三千块钱给你,算是给你赔偿自行车。

我说,不用了,你要生孩子,把钱留着吧。

5

从那之后,我和安娜再也没有出去过。我重新买了辆自行车,每天下班无所事事地在大街小巷里流浪。流浪是没有借口的选择,每次骑着自行车,在郊区空旷的街道上飞骑的时候,我都能听到耳边传来呼啸而过的风声。因为有风,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独。

元旦过后,天气开始转凉。南方的天气终于得到了解放。

安娜的肚子越来越大,她能把自己照顾好就很不错了,已经没有精力去找郭通。我和她在公司碰面,只是像朋友一样打声招呼,从未提起别的事情。公司从业务员到喷印制作工人,总共才三十几个人。公司小捂不住事情,一点小事情都能传得人尽皆知,添油加醋的议论。我和安娜的绯闻一直没有冷下来,随着安娜的肚子越来越大,绯闻越来越严重。人们看到安娜每天挺着个大肚子自己打饭,洗衣,而我却袖手旁观,他们都说我是冷血动物。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因为绯闻都是从背后传出来的,没人当着我的面说。我不可能写个通告声明自己是清白的。我想,就由他们去说吧。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我在公司里的名声变得越来越差。自从郭通搬走之后,我的宿舍一直没有人愿意进来和我一起住。他们都有意疏远我。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太喜欢与人来往。

过了不久,我出公司门口时,被两个年轻人掀住,一个是安娜的弟弟,一个是安娜的表哥,他们要拉我去和安娜结婚。

元旦时,安娜的表姐来找安娜玩,发现安娜挺着大肚子,于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安娜的父母。安娜的父母怎么可能允许安娜未婚先孕,要求安娜立即去登记结婚。安娜说没办法结婚,那个男人跑了。安娜的父母一急之下,从老家赶到东莞来。并给安娜两条路走,第一结婚,第二打胎。安娜两条路都没有走,第一条是死路,郭通跑了,杳无音讯;第二条也是死路,她视腹中胎儿如自己生命。安娜的父母愤怒之下,就让安娜的弟弟和表哥到公司查问,看是谁把安娜肚子搞大的。公司的人都说是我。

于是,我走出公司时,就被两个年轻人绑架,他们要让我立即和安娜结婚。我怎么可能和安娜结婚呢,我告诉他们,安娜肚子里的孩子是郭通的。可是,两个年轻人怎么也不肯相信,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愤怒,于是他们在公司门口,把我打了一顿。

那时刚下班,公司的同事们都聚在门口,像看戏一样。他们都没有过来劝架,好像我是罪有应得,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说打得好。我被两个年轻人打得鼻青脸肿,流着鼻血,押着去见安娜以及她的父母。

在一间黑暗的出租房,我见到了安娜和她的父母。安娜见我被打成那样,都吓哭了,一个劲地道歉。她没有想到父母会派人到厂里去追查。她向父母澄清了这件事情。她说孩子真的不是我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那个男人把我的自行车骑跑了,我只是陪她去找那个男人而已。

安娜的父母觉得丢人丢到家了。事情的真相越清晰,他们的痛苦越沉重,由内心渗透到骨髓里。安娜的父亲气急败坏之下,突然引发奇心,他对我说,我把你打伤了,没办法赔你医药费,要不我把女儿嫁给你吧,算是补偿。你愿不愿意娶安娜为妻?

我当时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复。安娜父亲说,如果愿意的话,你马上和安娜登记结婚。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安娜就冲着她的父亲说,我是不会嫁给他的,你们别逼我,你们要是逼我,我就去死。安娜母亲情绪更激动,伸手就打了安娜一个耳光,说你去死趁早,别丢我们的老脸,我养你这么大,有罪吗?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安娜被打了耳光之后,有点被打懵了。我怕事情会恶化,就做和事佬,让他们别气。我对安娜的父母说,结婚是大事,不要逼安娜,先让安娜把孩子生下来吧。

安娜父亲说,孩子生下来,以后就更不好嫁了。

我说,等孩子生下来,安娜要是愿意嫁给我,我就娶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我只是想帮帮安娜,帮帮她的父母。毕竟,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要能让他们不要互相伤害,撒谎也好,欺骗也好,都是善意的。

安娜父亲很激动,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尔后,他找我要了手机号码,并且小心翼翼地存在手机里。

事情暂时平息了。我从出租房里出来,安娜的父亲要陪我去医院,但我拒绝了。我不想再卷入他们的关系中。

我在公司门口被人殴打的事情,在公司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没有人当面嘲讽我,但是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神情,他们好像看到了天下最好笑的闹剧一样。我实在是没脸见人了,便辞职走人。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就当作是辞职回家过年吧。

回家那天,我把手机卡换掉,将旧卡扔到了垃圾桶里。我不想跟以前的任何人有联系。我要重新来过。

6

我这一回家,便在家里呆了大半年。家里过完年要新建房子,父母让我留下来帮工,顺便在家里相亲。房子建好了,但一直没有相到合适的。我便重新回东莞找工作。

那时候大学生也都毕业出来找工作,竞争力很大,整整一个多月,我都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我不得不吃回头草,回到了以前的广告公司上班。公司有一些人辞职走了,但大部分同事都还在。关于我的事情,已经冷落了半年,偶尔也有人说说,也没人愿意再炒冷饭。

公司给我分了一间新宿舍,我的舍友是市场部的一个业务员,他在外面有女朋友,只是白天在宿舍休息,晚上就跑出去。我每天下班,还是喜欢去长月河边看日落。有时还会带一瓶啤酒,一边看日落一边独自喝酒抽烟。

有一个周末,我在宿舍上了一天的网,直到夜幕快要降临时才出门。我准备到综合市场吃晚饭,顺便去看一下自行车。以前那辆自行车在辞职的时候卖掉了,我要重新买一辆自行车打发时间。

我沿着长月河岸边,一直走到下游的综合市场。我站在市场门口,正准备走进去,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安娜。

我已经有些不认识她了,她剪了短发,比以前胖了一些。以前她偏瘦,眉间总有一点忧郁感。现在长胖,好像接了地气,多了一丝亲切感。她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市场走出来,朝我打招呼。

安娜问我去哪里。我说准备去吃晚饭。我顺便问她吃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去吃。她说,我买了菜,正准备回家做饭吃。要不,你到我家里一起吃饭吧。

我看到她的婴儿车底下,果然放着几把菜。我想,她要照顾孩子,又要做饭给我吃,太麻烦了。我正准备拒绝,但安娜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你到我家里吃饭,可以帮我照看一下孩子,以前我都是一边做饭一边看孩子的。

听她这么说,我不好拒绝,就去了。

安娜住在综合市场附近的一条巷子深处。房间没有电梯,她将婴儿车放在一楼房东的房间里,然后抱宝宝上楼。是一个男婴,才两个月大,长得像安娜,很可爱。宝宝已经在婴儿车里睡着了,安娜抱起来放在怀里,他睁了一下眼,没有吵闹,接着又睡了。

安娜住在五楼,楼梯窄小又昏暗,走起来很吃力。我拎着菜,跟在她后面,闻到一股清淡的奶香味。不知道是从宝宝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从安娜身上。

安娜的房间二十多平方,是一个单间,厨房和阳台是连在一起的。房间里面简陋,除了床就是柜子,上面堆满了小孩的日用品。安娜将宝宝放在婴儿床上,婴儿床上有个摇篮。宝宝放下来,脱离了母亲的怀抱,不一会儿又醒了,还张开嘴巴嘤嘤了两声,好像要哭。安娜叫我轻轻地摇摇篮,哄他睡觉。宝宝还不会认生,被我轻轻一摇,眼睛就眯起来,又接着睡觉。

安娜到厨房去做饭。炒了两菜一汤。都是些家常小炒,一个芥蓝,一个蒜苔炒肉,还有一个蛋花汤。安娜抱歉地说,她在哺乳期,不能吃辣,只能吃清淡的东西。我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吃辣。

两个人坐在桌前吃饭。外面的夜色已经暗下来。安娜把房间的大灯关掉,在饭桌上点了一盏台灯。大灯的光线太亮,她怕把孩子照醒。幽暗的台灯放在饭桌中间,看上去像在吃烛光晚餐。我和安娜各坐在一边,安娜没有像以前那样垂着头细细嚼饭了。大概当了妈妈,时间不充裕,吃饭速度比以前快了。她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往婴儿床上看,看到孩子安然甜睡的样子,她才放心地把饭扒到嘴里。

我问她,有没有找到郭通。

安娜说,没有,不过他每个月准时打两千块钱到我以前的工资卡上。

我有些意外,问,他知道你生孩子了?

安娜说,肯定知道,因为我在QQ空间里有晒孩子的照片。

我问,他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安娜说,没有。接着,她又带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帮你找回自行车。

我说,没关系,我已经遗忘了。

然后是沉默。因为沉默,这窄小的房间竟然变得空旷起来,我们吃饭的声音听起来很响,有点像沙沙的雨声。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时间渗透过来的。我回想起曾经那场无名的大雨,就这样落在了我们的沉默中。

吃完饭,安娜正要去收拾碗筷,但是宝宝醒了,发出几声嫩嫩的啼哭。安娜过去将宝宝从摇篮里抱起来,掀起衣服哺乳。我感觉有些尴尬,就帮她收拾碗筷。

我到厨房里洗碗。洗完碗,安娜还在给宝宝喂奶,我走到阳台看夜色。小区里到处都是楼房,挨挨挤挤,没有什么好看的。笼子一样的窗户透出灯光,将穿梭在巷子里的夜色截成一段一段。远处综合市场传来的嘈杂声,被巷子里的风吹得也是一段一段的,听起来很遥远。

安娜喂饱宝宝后,重新将宝宝放回摇篮里,轻轻哼着歌谣,哄他睡觉。唱的好像是《爸爸的草鞋》,歌声幽幽传来“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一股离乡的惆怅噎满腔,蓦然回首又要起航……”

歌声很轻,听起来缥缈,但那忧伤的旋律却很清晰,敲打着耳膜。哼了一会,宝宝就入睡了。安娜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厨房。她见我在阳台上发呆,便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安娜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眼光往前看。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段一段的夜色。

我们俩站在一起,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外面。大概是看得太久了,我感觉夜色有了重量感,眼前的楼房轮廓被渐渐地加厚,越看越让人觉得陌生。

过了许久,我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我说我要回去了。

安娜抬着看着我,想说什么,但她没有说,默默地把我送出了门口。我走到门口,对她说,以后我会来看你的。安娜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眼中,好像隐隐有泪花。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泪花,因为房间的光线很暗,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默默地转身,沿着走廊往楼梯口走去。其实转身那一刻,我很想回过身拥抱一下安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做。

楼梯很暗,没有开灯。为了省电,每一层楼的楼梯口都有一个感应开关,只要用手摸一下,灯就自动亮一分钟。一分钟后,灯自动熄灭。我没有去摸感应开关,而是扶着楼梯,默默地往下走。黑暗中的楼梯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我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像坠落的声音。

责任编辑 练建安

莫华杰,男,80后,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天涯》《红豆》等文学期刊,获第四届“荷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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