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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外一篇)

2014-04-15指尖

福建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磨面禾苗树叶

指尖

树叶在禾苗二哥的唇间发出的鸟鸣声吓了我一跳。我不禁紧紧握住了禾苗的手。是夏日傍晚,村庄正在缓慢地坠入黑暗,禾苗二哥的脸庞在朦胧的夜色中褪去白日里的黝黑,呈现出一种幽暗的光泽。看不见无数鸟雀从他唇间飞出来,但真的有无数只鸟,啾啾着,扑棱着翅膀,在傍晚的空中横冲直撞。我跟禾苗经常也玩树叶游戏,通常是拿一片叶子,平放在攥起来的左手虎口处,举起右手手掌,用力拍下来,会有叭的一声,有时像瓷碗破碎,有时又像槌击,短暂而干脆,这种游戏到最后通常是无趣的,手掌生疼,树叶变得坚硬如铁片,不再配合任何一个人通过它试图表达出来的任何声响。比起被撕裂,树叶怕也是更喜欢成为唇间的鸟鸣,在沉默的夜色中,发出悠扬而欢乐的声响,甚至幻化成生命个体,演绎在无边的暗色深处,跟远处的河流和山峦,更远处的未知世界中的一切融合在一起,成为我眼前的模样。

夏天,人们喜欢坐在五道庙的树阴下,被稠密的树叶所护卫,躲避阳光的直射。人们抽烟,叨歇,下棋,或者做针线,甚至二匪离开羊圈,会躺到石几上,睡长长的觉,此刻树叶所承担的东西是人类所忽略的,没有人注意一片叶子在常态和非常态下会有怎样的区别,它们只是树的组成部分,春生秋落,仅此而已。那些在夜晚落下的树叶通常软塌塌的,被夜露打湿亦依然温热,树叶从树上落下,有的被扫拢在一处,跟土和尘,还有粪便和秸秆混起来沤肥,有的被直接丢弃到麻河里,慢慢变成水草和淤泥的同类,还有的树叶蜷缩在角落里,等待成灰。我们小孩子喜欢长在树上的叶子,村里,有榆、槐、杨、柳,还有桃、李、杏、梨,有时我跟禾苗会说,这么多树的叶子,要是堆起来,是不是会把村子盖住了。

通常一场大雨会把更多的树叶从树上敲下来,并没有前兆,说某先落,某后落,但似乎某先某后这个问题在树叶之间是存在的,就像人世间的生命,不分谁先谁后,但大家最终都是要走向死亡一样,关于落下来死去,和继续生长,虽无规律可言,但总是有些蹊跷的前兆令人迷惑和怀疑。树叶之间的怀疑肯定是人所未知的。生命的神奇之处正在于此,同生于世,各自安好,互依互存,却永生相背。各自走着各自的路途,各自寻访着各自的生命意义,各自经历着各自的苦难,各自体悟着各自的悲欢,却要殊途同归。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终极,通往死亡的路上,树叶跟树叶之间商讨的结果到底是怎样?这是一道永恒的谜题。就像我的父亲在命悬一线之时,跟死神签下的契约,我们从不敢认真地跟他探讨这件事的始末,他甚至都不承认他们之间的交手,他貌似坦然地在公园里闲走,偶尔拉响二胡,但一些事件真切地发生过了,在我们心急如焚的间隙,在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那件发生在他和另外世界里的战役,通过大把药丸的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这份契约会有几年?那些药片通过他消瘦的喉间进入到身体之中,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我们谈笑风生,话题轻松,蹑手蹑脚走过来的某,会不会就在不远处,在我们周围?这个充满怀疑和可能的世界里,树叶们又有怎样的能力,能改变自己一年一生的短暂命运?怕只有树叶知道吧。

那年深冬,我从外地骑车回家,路上行人寥寥,那时正隐秘地爱着一个人,因为路途寂寥,便轻易地怀想着他,他的笑容和话语完全占据了我的思绪,道路的长度成为一种享受。在寒冷的风中,我穿过道路两旁的白杨,穿过白杨树后面一望无际的田地,完全忘记了冻僵的手指,冻疼的脚,冻红的脸,那些疼痛被一种假象所排斥,假象替代了真实,我同时成为两个我,一个身体存在的我,一个心灵存在的我,身体的我是疼痛的,受煎熬的,而心灵存在的我是快乐的,在爱中翻越,也就是在此刻,我突然发现了他,他从我对面骑车过来,那种惊奇让我无法说出话来,他真实地替代了假想,但同时他又无法替代,因为在假想中,他是爱我的,但现实中,他的若即若离让人捉摸不定。他停下了,对着我笑了笑,说了一些客套话后,就沉默了。风很大,从树上掉下和从地上飞起来的树叶,褐黄的,腐朽的,快要死掉或者即将死掉的树叶们,在我和他的空隙之中穿梭,他突然指着一棵树:你看,最上面的叶子。于是我看到了树枝顶端的一枚叶子,尚绿的,是那种灰心的绿,被无数风霜敲打过的绿,历经沧桑,饱含风霜。他说,树都是有选择地让风带走身上叶子的,今天带走一些,明天带走一些,白天带走一些,夜晚再带走一些,最终它只选择一片树叶陪伴它。我看着那枚树叶,在半空中摇摆,一种孤独突然将我紧紧缠绕。空旷的天地里,有一种无法穿透的逼仄感。我不是他最后一片树叶,我可以在大地上的任何地方攀附,跟任何植物拥抱,共生,但不是他和他的世界,这是命定的事吗?还是有某种不可预测的玄机在阻止这一些事件的发生?现实真实存在,猜测显得可笑。

树叶们在冬天大多脱离树体了,这种大规模的死亡在人类看来也不过平常的事,树叶的悲壮之气都是被风和霜雪渲染出来的,在田野,道路,街道,院落,落下来的树叶总是在夜里来,夜里去,因为寒冷,人们基本懒得理会它,偶尔积攒多了,用一把火将它们燃起,看不见火焰,只有烟,带着草、绿、回忆气息的浓烟,从路旁或院落里孤独升起,像在宣告重生吗,或许它们仅仅是在寻找通往死亡的路径。树上的叶子,它们会在无意间选择各自的归途吧,就像此刻这个夏天,茂密的、拥挤的、各种或浅绿或深绿的树叶们在树上招摇,诡秘地闪光,心怀幸福和伤感,犹疑和肯定,有的叶面向着太阳和白昼,有的向着地面和夜晚。

时间机器

生命在时间的切割和颠荡中,本质上会出现缓慢细微却长久的变化,我可能清晰地看到这些变化的痕迹,但不能一一列说,像事物表面杂碎的纹路、繁多的污点、频仍补缺的残迹,总也无法将它们区别划分开来,认真记录,分门别类入档归册,只好把他们统称为旧、老、破、碎,这些个有力但无法迂回弥补的词字。我会遇到一些被扔出去的、无法为人类提供服务和捷径的物品,比如一张缺腿的椅子,一张裂开的桌子,有时是一些旧衣服,它们被散乱地遗弃,因为体积问题,成为铁皮垃圾桶内无法容纳的另类。人们的见识和教养尚未崇高到自觉将垃圾分类的习惯,总是乱糟糟地扔掉,有时扔到了垃圾筒内,有时就在外面,四季的风,便吹得这些垃圾胡乱飞扬,且异味扩散。每日等公车的时候,我会避开这些排列成串的垃圾筒,但那些气味,在天暖和的时候,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垃圾车常在上午或者下午人多的时候来,柴油的黑烟冒了半街的乌色,入腔的味道,变得暧昧难辨。

我在这一日日相似的等待中,面对着一日日不似的垃圾和人们的表情。身后超市的牌子换了又换,里面的物品亦层出不穷地易容。菜店里女人手拿剁肉的刀,每日里在门口的石头上磨来磨去。时间在空气中漫无边际地蔓延消逝,我只能从鞋上的土,来确认真的是踏过尘埃,走着的人。公车缓慢移动,它或许以为时间也会慢下来。所有坐在公车上的人,都是有一大把时间的人,他们不会焦急地前往赶赴,也不会去等候,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是在时间中游荡,或者说,是享用着时间。我们都被缓慢地推送到一个貌似有力的目的地,在冬天的暖阳里,恍惚地过着春天的光阴:一切尚有期待,一切刚刚开始。而时间的讥笑和嘲讽,无情和残忍,却不知不觉烙印在我们的肉体之上。

在医院,我遇见跟母亲一样老的人,她们在医生面前表现出急切的期盼,医生在她们面前,无疑是上帝神仙。时间在她们身上镂刻和雕铸的痕迹,不止表面的皱纹,松弛,肥胖,暗淡,而更多的是看不见的疼和痛觉。在这些被时间侵袭过的皮囊之下,是被一一以名称代替了的病痛:心脏病,糖尿病、脑梗塞、腰颈椎变形,骨质疏松,静脉曲张,老寒腿……很多很多的于她们来说陌生的词汇,将灌输到她们余生的意念和器官里,她们得用余下的时间来对抗时间给予的疼痛。而我,相对年轻些的人,面对她们的表情——焦急,甚而是妥协、理所应当的承受,感觉到时间,此刻此地,正用它的利器,一点点地割切和撕扯着我健康的躯干。当然,尚不至于倒下或者惊恐万状,人类的承受力和忍耐性,或者并非人类,而是所有生物的承受力和忍耐性都惊人地强大,在漫长的岁月中,已习惯了时间的存在,习惯着因时间而生的一切后果,习惯着生老病死,习惯着岁月轮转,生命无常,这样长时间的习惯,让我们忽略着时间的残忍无情,也纵容着时间对世间物种的杀戮伤害,信任着时间的强大和自己的宿命,忘了抗御和争取。

时间不是上帝,风驰电掣的时间中,上帝亦无能懦弱,毫无意义。时间更像一架机器,它就摆设在山河大地中间,山河有多浩荡,它就有多庞大。有点像我初次遇见的那个叫做磨面机的机器。那时还小,村里终于有了电磨机,摆脱了石磨日夜滚碾的困苦,村里人若见着了天地般惊叹喜悦,每日磨面房里惊天动地,而外面是众多听机器、看机器的人们。那些玉米粒被倒入磨面机的斗中,六三哥将电闸合上,机器便开动了。磨面机的体积不大,但它的气势却是惊着天地的,好像天雷,轰轰隆隆,要把世界震醒的阵势。玉米粒在这样的威力下,被摇摆晃动得无法沉稳,有的会跳将起来,跳到斗外,若雨点迸发。更多的玉米是要循序渐进地走进机芯里面的,被挤压,碾磨,升高温度,成纷纷碎开的粉状体,最后汇入被布袋裹好的出面口。外面的他们无法说话,机器面前,人的声音比蚊子还低,整个大地都颤动着,腾腾的土,在脚地下被震飞起来,慢慢地,他们脸上的肌肉也会颤动起来,胖点的人的脸,会甩得厉害些,他们彼此看着自己甩动的皮肉,大笑,机器的轰鸣镇压了人的笑声,他们的嘴唇、牙齿,由于嘴张得太大而彼此能望到的喉咙,都在摇晃。而从磨面房里端出来的面,金黄喧腾冒着热气,所有人都会用手试试它的温度,那样的热,恰好得好像身体本身的热度。远不止这些,磨面的六三哥从磨面房出来,整个人都被金色面粉覆了一层,从他的头发开始,眉毛,脸,身体,胶鞋,都成为面粉的颜色,连睫毛上都是一层绒绒的浅色,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假的,他一笑,牙齿闪着光,好像他是个金粉金沙铸的人。村里人边笑话边羡慕,又喜悦又嫉妒地回家去了。

去看母亲,她照例躺着,年来衰老臃肿的身体,已经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地去做一些事了。她躺在床上的姿势,是拘谨的,感觉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弯着的。看墙上照片里年轻的她,觉得面前的人,臃肿虚弱得就像磨面机里磨成的面粉。若时间就是那个磨面机,所有的生命都是要经过它的碾磨的,在这样的过程里,母亲就是被磨好的面,她在等待时间大口的吞噬;而我,便是走进机芯的玉米,正在被粉碎,挤压,一半保留着完满,一半已经破碎;那我的孩子呢,他就是等待被倒进斗里的玉米,颗粒饱满,色泽圆润,他亦看到了碎纷纷的结果,但因为从未经历,而毫无畏惧。

我被我的想象吓了一跳。

而面前的时间,从来不停下来,它有多少岁了?许多人都在猜测和印证着时间的真实长度,黄花梨上的纹路,古玉上的沁色,甚至油画里的颜料,大树的年轮,所有这些,不过大约估略,时间从没有具体的起始终结,它坚守它的操守和职能,像一架机器,将世间万物的生命,轮流压碎,吞噬,分泌,然后重塑,一次次轮回,让物种惊遽的同时,安稳地生存着。我坐车回家,车上亦是赶着回家的人,不同于早上的慵懒冷漠,等红灯的时候有人骂出了声。超市门口有搬货的工人,一箱货物摔在地上,面包滚了一地。而菜店的女人又在磨她的刀,时间在她锐利撕扯的磨刀声中,竟是柔和可亲的。

责任编辑 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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